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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几年前的一场小病 ...

  •   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张阿毛终于确定了毕业后的工作。他心中的一件大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头一年的这个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本科毕业就上班,也想不到一个工作会找得这样迂回曲折,结局甚至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许还会出乎别的所有人的意料,但他懒得再去想。
      在签约的时候是下午一点来钟,他觉得有些晃眼,顺便往窗外瞧一瞧,果然是很好的太阳。来路上匆匆忙忙,一心想着早点结束这件事,再也无暇想别的事情。
      天气其实很好。他决定回去就好好放松一下。
      时令到底是暮春还是初夏,简直难以分辨。张阿毛闭眼躺在湖边的长椅上,假装自己失明又失聪,一个身体只剩下触觉。阳光里带着酒意,好像是每一根光线对着每一个毛孔扎进去,很熨贴的针灸方式。风在若有若无间,从人的皮肤上路过,连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在外面呆着,人变得蓬松飘忽,骨头缝里都淌着酸和软。只可惜那长椅到底舒展不开,睡久了还有些硌人,让他开始想念床和被子。
      除了中午小睡片刻,他再没有昼寝的习惯。不过,既然很久没有踏实休息过,难得这样睡意袭人,他认为自己有权利也有资格放肆地在下午睡一场。
      从湖边到宿舍那一段路,他是梦游一样回去的,几次差点被自行车给撞了,还被人喝骂了几句。
      他飞快地爬上床,直到后脑挨着枕头,叠好的被子像梦的帘幕一样罩住脸和身体,才终于在白天的黑暗中沉闷然而满足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似乎就是他活着时候最后呼出的一口气。这之后,他就成了失去感觉、无知无识的木乃伊。
      如果不是隔壁的哥们来敲门的话,他肯定还会继续睡下去。但是对方非常执着,张阿毛只好起来,发现天色已然灰暗。
      “卫熙,你没出去玩?”他揉着眼睛问。
      “阿毛,你怎么还睡不够呀,今天有个很好的电影,你一直说想看的,”卫熙说。
      “我不记得说过想看哪个电影了,”他说,“什么名字?”
      “你忘了,那次大家聊天,说这个《西雅图夜未眠》如何如何,你就说要什么时候能看就好了。今天他们终于拿出来放了,正好我也没看过,就来叫你。”
      “你不叫女朋友一块儿去,倒来叫我,”他突然想起对方有个女朋友,“万一她生气不理你怎么办?”
      卫熙笑了笑:“她最近忙别的事,没时间看电影。”
      “可是,我还没吃饭呢,”他说。
      “那你在路上买点零食先垫肚子,呆会看完电影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卫熙说,“就快毕业了,以后也难得再聚。”
      “白吃当然好了,我愿意,”他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发展,就笑着岔过去。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看电影。
      他看见电影院里那些低年级的小男生小女生,一起非常感动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唏嘘,还有个独自坐在那里的女生不停地用纸巾擦眼睛。
      他觉得奇怪的是,好像卫熙也受到这电影一点感染,虽然他不能确定。他和这位隔壁的哥们关系不算很亲近——除了极少的两三个人,他在大学里再没有特别熟络的朋友——大家一个系,平常偶尔聊天,有时候一起参加集体活动,如此而已。要是见了卫熙这副模样,那些理科学生更有借口说学文的人容易泛酸了。
      “阿毛,咱们吃饭去吧,”卫熙面对着他,郑重地说。他本以为对方会说出一番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或观后感,岂料是这句话,不禁笑了。
      他们去了学校附近一个小馆子。张阿毛饿了半天,等酒菜上来就大吃大喝。卫熙笑着看他,却吃得很少。
      他说:“你为什么不吃?老喝酒,胃该出毛病了。”
      卫熙又笑了:“阿毛,你真是个怪人。”
      这话毫无来由,他不禁反问:“理由呢?”
      “感觉而已。”
      “你既然发表了一个观点,需要有论据和推理过程作为支撑,否则在逻辑上就是错误的。或者你可以选择收回这句话。”
      卫熙又笑:“就凭你说的这两句话,已经够怪的了。大家随便聊天,你也这么认真。”
      他也笑了:“可是,说真的,我们以前好像并不熟悉。没料到你会这么随便。”
      “是,同学四年,我们几乎从来没有单独聊过天,”卫熙承认了,“不过我注意你很久了。我还是能理解你的。”
      “这话说得像中学生,”他不禁微笑,“记得上中学时,有一阵子流行一个词,叫做‘理解万岁’……”
      卫熙打断他的话:“阿毛,咱们系的大多数人,我都是比较了解的。不过我认为你跟别人很不一样。你如果不是太老谋深算,就是太单纯。反正我觉得你这个人想什么,别人是很难看出来的。”
      “你不会就为这个找我聊天吧?”他忍不住又笑了,“那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想。”
      “你表面非常平和,但心里特别骄傲,眼界极高,看不起大多数人——可能那些人也不值得你把他们放在眼里。我说得对不对?”
      “哈哈!”他差点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喷出来,“谢谢你,没想到我的形象这样高大。”
      “阿毛,你今年多大了?”
      “很快就该过21岁生日了,你呢,高寿?”
      “我23了。”
      “唔,”他正在啃一块排骨上最后一点肉,嘴里随口应付一声。
      “我比你大两岁,”卫熙说。
      “是,23减21等于2,”张阿毛笑道。
      卫熙有些尴尬地看着他:“我已经醉了,尽说废话。”
      “你没醉,”他说,“而且我也没认为你在说废话。”
      “是我自己这样认为,”卫熙说,“你平时不吭气,说起话来这么厉害。也许你的智力已经超过了年龄,我招架不了。”
      “没有打架,干吗招架?”他觉得奇怪,“你说过的,我们只是在随便聊天。”
      “好吧,随便聊天,”卫熙说,“那我问你,你觉得这四年收获大吗?”
      “我确实没想过,”他说,“如果有时间,我宁可读书,不愿东想西想。”
      “那现在让你想呢?”
      “这个……如果让我选择一样在大学能获得的东西,我希望是智慧。”
      “你觉得,在这方面有进展吗?”
      “不清楚。长远的效果也许要以后才能看出来。”
      “你确实和很多人不一样……”卫熙沉吟道,“阿毛,你谈过恋爱吗?你对这方面有多少了解?”
      “我读的书中,有很多是小说,其中往往写到恋爱,”他说,“看来看去,这些恋爱,好像没多大区别,只是人物、场景和时间在变。”
      “阿毛,你把自己防守得很严密,”卫熙露出又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说话总这么理智,像在搞外交。”
      “我这个人,很乏味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倒是觉得你很有趣呢,”卫熙摘下眼镜,拿起一张纸巾擦脸,“喝酒都喝出汗了,这天儿真舒服。”
      “这种天气,确实适合喝酒,”他边说边大口喝杯中的啤酒。
      “干脆,要是你没别的事,我们一会儿到草坪上接着喝吧,”卫熙说,“好久没这样跟人聊了。”
      张阿毛本来想拒绝,听到后半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草坪上三五成群地坐着一些人,路灯光下也看不分明,他们就背靠着一块光滑的大石头坐下。
      “这里真安静,”张阿毛说,“不过露水太重,呆久了容易感冒。”
      “你可真细心,”卫熙说,“现在都夏天了。”
      “有道理,”他说,“星星真亮,我很长时间没看过星星了。”
      “可惜呀,没有月亮,否则你可以连月亮一起看了,”卫熙笑道。
      他也笑:“你想听到一句肉麻的回答吗?”
      “说说。”
      “你就是我的月亮,”他装出一副甜蜜的口吻。
      “哈哈哈!”卫熙大笑,“这种话,你肯定对女生说惯了的。”
      “你才是。”
      “OK,那就都没有说了。对了,阿毛,你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呢?”
      “你认为,存在真正的爱情吗?”
      “……”
      “阿毛?”
      “说真的,我不知道,”他说,“边喝边聊吧,你的酒下去得真少。”
      “我也不知道,”卫熙说,“以前我以为是有的。”
      “这之后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就不相信了,是不是?”他说。
      “阿毛,你真聪明,”卫熙说,“跟你聊天,一点也不累。”
      “那只是因为我听得认真。”
      “而且我相信你不会乱讲,”卫熙说,“我一直想跟人痛快说说心里话,但又怕他们到处说,我不喜欢自己的事被别人当作谈资,但我憋得难受。”
      “谢谢你的信任,”他笑道。这家伙特意点出这一句,完全是多此一举。
      “最近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卫熙说,“因为工作。”
      “以前听人说你们都分配在北京,怎么会这样?”
      “她希望我去外交部,可是我想了很久,决定去报社,她就不理我了。”
      “夫荣妻贵,”张阿毛微微叹口气,说,“这大概是很多女人都想要的,可以理解。”
      “以前说起毕业之后的事情,她可是信誓旦旦得很呢,”卫熙声音里的委屈越来越多,“她还说哪怕跟我回老家那个小城市也不在乎,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想不到,为一份工作,就成了这个样子……”
      “人是会变的,”他说,“不过我能理解为什么下午的电影能触动你了。”
      “我也没想到……”卫熙埋着头,低声说,“本来想看场电影开心的……”
      张阿毛不喜欢看到男人的泪脸。所以他仰头喝酒,望着天空中的星斗开始出神。
      “露水很重了,”过了一阵,他说,“要不我们回去?”
      “再呆会儿吧,”卫熙仍旧低着头,不过他没有停止喝酒。
      “别喝了,你已经醉了,”张阿毛说。
      “我没醉,”卫熙说。
      “你虽然还能意识到你在说什么做什么,但你已经不能自控,”他说。
      “我知道自己在掉眼泪,但不想控制,因为我真的很难受,”卫熙说,“我快要发疯了,为什么要控制自己!”
      “听起来是激烈的情绪。不过,你听说过菩萨洞这个地方吗?”张阿毛问。
      “不知道,很怪的名字,”卫熙说,“肯定是什么不开化的农村地区了。”
      “那是我的家乡,”他说。
      “对不起,”卫熙说。
      “不用抱歉,和城市比起来,菩萨洞确实在很多地方都是不开化的,”他微笑道,“但是我在那里长大,对周围的很多东西都非常熟悉。那里很幽静,水流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云从天上飘过去的时候,是缓缓的。人也比较懒散。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虽然表现得很温和。”
      “你是在和我讨论文化地理吗?”
      “我承认,我的性格深受家乡环境影响。”
      “估计也是一个冷冰冰的地方,所以出产你这样的冷血动物,”卫熙推测道。
      “我们好像还不很熟悉呀,你怎么好意思这样攻击我?”张阿毛笑道。
      “因为我现在想发泄,想找个人出气,”卫熙嘟囔道,“每个人都是有强烈感受的,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变态,疯狂地压抑自己。”
      他笑了笑:“压抑?嘿嘿。”
      “你不承认是吧?”卫熙开始不遗余力地攻击了,他的话甚至还显得有些精彩,“过分压抑自己的人,在感情上脱不了虚伪、虚浮和虚荣,结果虚火上炎——你迟早会生病。”
      “胡说,”张阿毛笑道。
      两人回去时已近凌晨两点,身上的衣服早被露水湿透。躺在床上,他觉得头脑异常清醒,很长时间才勉强睡过去,梦里尽是稀奇古怪的景象,身上也时冷时热。
      睡梦中间,他还被热醒过一次,想要分辨一下情况,却觉得周围的物体都在绕着他,掺杂着过往经历中的各种碎片,在黑色的背景上急剧旋转,还发出“呼呼”的响声。世界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旋涡,他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旋涡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的身体、意识和灵魂,都在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朝那不可知的地方拖拽过去,而他却毫无反抗之力。
      即使在那样神智不大清醒的时候,张阿毛也知道:他病了。
      他躺了三天。高烧过于猛烈,似乎身体里的水分都被蒸干了,粘在身上的薄被也变成了一块热铁片。虽然只想一动不动呆在床上——哪怕呆到世界末日也好——可是他不得不经常起来。既要喝水,又要上厕所,还有不定期的呕吐。有一次呕吐了很长时间,他发现自己在吐胆汁的同时又开始流鼻血,只好自嘲终于也见识到“呕心沥血”。然而他并不因此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怀有敌意。如果这样一场猛烈的火焰,能够把所有东西都烧个磬净,那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张阿毛自幼生长乡村,虽然身躯单薄,体质却并不娇弱,生病次数不算太多。不过每次生病他都得立刻吃药,借助药力才能痊愈。这一次,也许是因为呕吐频繁,他连同学好心去医院拿的药也没动,仅凭肉身与疾病抗衡了三天,居然在自生自灭的情况下就好了,而且康复之快出人意料。第四天早晨,他感到头脑间一片清凉;到中午时分,已经可以慢慢走动。
      到水房洗脸时,墙上的镜子里映出来一张清癯的面孔,瘦骨嶙峋外加胡子拉碴,眼窝真的陷成了窝,额头又突出得过了头——如果容色中添点儿蜡黄,活脱就是死人一个。他觉得自己其实已经算是死人了:“我在21岁的时候死去,也许所有男子都得死上这么一次或几次才能变成真正的男人。”
      不过他随即发现这种念头——即使仅仅是念头——很带有一些顾影自怜的因素,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可耻,立刻就想扔个什么东西把那镜子砸掉。但镜子到底是无辜的,所以他只得狠狠自我谴责一番。
      而且他认为自己也太放纵了,以后绝对不应该再这样生病。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生病也格外勤些,因为有人整天照顾,所以生起病来会得到很多方便;和巫凤凰在外地旅行的时候,也曾经小小地感冒过一次。在那些时候,生病是一种享受关心的理由,可以因此品尝更可口的食物,听到更温柔的话语。
      总结历史,张阿毛认为,只有心情舒畅的时候,才有资格生病,疾病本身在这些日子显得非常美好。工愁善病的人应该是柔情缱绻的人,没有情感可以寄托,疾病也就无从寄托。所以他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生病了。由于对自己的身体有些不放心,他还专门叮咛了几遍:“不许再生病了,以后碰到的都是陌生人,不会因为你生病就对你更好。疾病赚不到同情和关心,再说,咱们都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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