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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写一封信给失踪者 ...

  •   像梦一样。
      每逢遇到事情发生得太快,来不及反应时,张阿毛就有这种感觉:像梦一样。
      恍惚之中他和同学一起坐上了去县城的车,在一家招待所住下,去一个陌生的教室参加了高考。然后又恍恍惚惚被老师带着,在城里转悠,临回家的前一天晚上集体看了一场电影。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已经在镇上的家里了。
      父母为他的高考,极其慷慨地给了他两百块钱,在城里连吃带住几天下来只花了不到四十。逛县城的时候,他就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大堆书,主要是武侠小说,也有几本名著。这些书刚看了一半,他还没感受到空虚、无聊和等待的熬煎时,大学录取通知书已经寄到家里。张阿毛被首批录取了。
      镇上的人都说,张治安员和蒋裁缝那是前世修来的福气,生出这么个儿子,他们家祖坟风水绝对好。镇文教办公室的人连着三天在镇上的有线广播里宣布:张家阿毛是我们镇解放以来第一个考起名牌大学的,他是我们全镇人民的骄傲!张阿毛他爸在治安室的几个伙计有了又一个喝酒的借口,痛宰了他爸一次,并要求把他一块领了去。派出所所长王大麻子喷着酒气,亲热地拧着张阿毛的腮帮子:“老张,以后阿毛这娃娃肯定要留在中央了。”那一阵子张阿毛他妈也比往常更忙,认识不认识的人都问到家门口的裁缝铺子里,说完针头线脑的事,接下来都想看看他的样子,有的拉着他的手不放,有的怀疑他有双脑筋。
      暑假余下的时间,阿毛是躲在山里亲戚家过去的。他已经超越了父母的心愿,考上了他们不大敢想像的学校,以至于他说什么他们都会言听计从——虽然父母更希望看到儿子在镇上到处走动,让人家继续羡慕他们作为张阿毛爹娘的福气。
      连在山里的日子,虽然恬静,也快得像梦。
      他像做梦一样在火车上呆了两天,到达遥远的北方,被几名陌生而热情的高年级同学领着,到了一所格局像电影里那些古代宫廷一样的学校。直到大学一年级开始好一阵子以后,他还有些迷迷瞪瞪,认为眼前的校园和身边的同学都有可能出自幻觉,或者,梦境。
      刚刚过去的高中岁月也仿佛一场旧梦。最后那一个学期过得飞快,黑板旁边墙壁上的倒计时频繁更迭,一百多天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快得他都来不及有任何感觉。
      只有和同学的一些通信,能够证实他是真正在遥远的他乡上大学,而且已经彻底告别了高中生活。
      他们班一共考上三名学生。除了他自己在北方,另外两名同学都在本省。他的好朋友蒲小明正在县中复读。
      绝大多数不再上学的高中同班同学,如同当年的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一样,从此就会失去联系了。只有个别人,可能会在难以预测的时刻和地点,彼此重逢,说起一星半点往日旧事。剩下的那些人,恐怕就会像食盐溶化在水里一样,消失于镇子及其周围那水淋淋的环境和水一样平静的日常生活中。
      他的那些同学们,那些神态各异的少男少女,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生活出现过一样。连同一些相关的片段记忆都显得很靠不住。如果说他们曾经存在过,现在也已经失踪了。
      “不能把握的,都是假的。”得出这个结论时,张阿毛正在一座旧式建筑的二层楼上,透过一扇雕花的窗户看外面灰色的天空。他的大学一年级已经开始两个多月,他已经成了学校大图书馆和系里图书馆的常客。他的阅读胃口很大,也很杂。他慢慢有了用抽象口吻说具体事情的习惯。
      那所中学和那些老师还在那里,那一群人却都改变了。他们现在全都离他非常遥远,存在于他的视听范围之外,而且显得很不真实。
      所以张阿毛觉得:不能把握的,都是假的。
      很多他以为会长久记住的细节变得越来越淡。离家之前,他拿起玛格丽特•米切尔的《飘》,觉得那个英文名字比中文名字更有意思。
      GONE WITH THE WIND.
      随风而逝。
      他的同桌也是如此。他们那些时候的交往,和整个高中时代的生活一样,都是假的。
      时间和环境,都失踪了。人们彼此失踪。甚至记忆,也慢慢失踪。
      大学生张阿毛整天穿行于他的大学校园,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全都源于新的环境和新的人物。似乎只有这些,才显得真实。
      他呆在那座精巧的小楼上那个下午,天空一直很阴沉。后来就下雪了。那是他到北方来之后见识的第一场雪,也是张阿毛有生以来见识过的场面和规模最大的一场雪。对于这场雪,他在当天下午写给南方同学的信里有过诸多描绘和比喻,甚至从雪花联想到信件。当然那是一个现成的句子,人们习惯说:信件像雪片一样飞来。
      张阿毛在信里反过来说:我现在写的信多得像天上的雪片一样,希望这封信让你闻到北方冬天的味道。他并不清楚,书信频繁是大学一年级新生中的群体现象。等到对环境足够熟悉之后,信就会越写越少,那个时候,阵势再大的下雪场景也很难让他多看一眼了。他将会懒洋洋地在拖了很久之后才想起应该回复的信里捎带着抱怨一句:北方冬天动不动就下雪,跟头皮屑似的,烦人。
      校园里的亭台楼阁都披上积雪,感觉全变样了。白色改写了所有的东西。一场大雪似乎很轻巧地就把往常的印象抹得一干二净,这个雪天里的校园让张阿毛感到既兴奋又陌生。好像什么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消除似的,当他踩在厚厚的积雪上,一路“咯吱咯吱”地回宿舍取饭盆吃饭时,心里对“永恒”之类的说法产生了怀疑——而这是哲学课上的老师花了将近半个学期也没有达到的效果——当然,除了时间。
      在他的想像当中,时间不是一去不回的流水,却变成了持续不停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然后,各种东西都在时间的大雪里慢慢地、然而又不可逆转地,发生变化了。
      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张阿毛几次差点被自行车撞上。总的说来,他的心情很好。有一点凄凉,又有一点轻快,却又安稳平和。回到宿舍后看到有同学来信,则让他更有点开心了。
      他刚刚发走给同学的一封信,立刻又收到了对方从家乡省份寄来的一封信。这个下午,书信和雪片一起在飞。说不清楚谁更像谁。张阿毛想:这是一个对称的日子。
      “我上周末第一次去旁边那所大学玩。那里的楼房都是苏式的,有些旧,很有味道,不像我们学校,全是新房子……”这封一开始有些羡慕的信很快改了调子,变成得意和炫耀,“你猜我碰见谁了?谅你也猜不出来……”
      后面的那些话在张阿毛心里一直盘桓到放寒假的时候:
      我看见巫凤凰拎着一壶开水回宿舍,叫了两声她才听见……她肯定对我没什么印象,以前就没怎么打过交道嘛。她有些尴尬,假装还记得我的名字,我敢打赌她说不上来。这些女生都很会装样子。哈哈……她比以前更漂亮了,上高中的时候她就是校花,你应该看得比咱们班别人都仔细才对。大学里追她的人肯定不会少……她好像知道你在哪里上学,我告诉她的时候,她一点也不惊讶……我没听太清楚她上的究竟是英语系还是西语系,她说话声音太小,我又不好反复问。估计应该是西语系。这丫头对老同学太冷淡了……
      一封来自南方的航空快件让他感到非常疑惑,那时他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春节。读过之后,他又有了那种感觉:像梦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幸运呢,还是说不幸?巫凤凰写道,你的信寄到了另一个系。上大课时我坐到他们系一个学生旁边,聊了半天,下课时互相说了名字,她才想起来的,说是放在她们系书报栏里两个多月了。我平时不跟人聊天的,你说怪不怪。好了,反正你也知道了,回信晚可不是我的错……终于有了你的确切消息,以前觉得你就像完全失踪了一样……你现在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张阿毛仔细看完这封信,接着收拾行李。他为家里的人买了不少这边的特产,比如果脯和宫廷点心之类,都是好听不好吃的东西,权当尝个新鲜。可是那些装着点心的漂亮纸盒刚上车就被挤扁了,春运期间人特别多,即使学生车厢里,过道上也都是人。
      车厢里闷热拥挤,又充满烟味和其它种种怪味。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座椅上,偶尔看一眼窗外急速掠过的物事,耳边听见火车轮子和铁轨来来回回敲出一个句子:
      我不知道该说幸运呢,还是说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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