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5、哀恸 ...
-
“胤祀,好歹吃些粥吧。裕王爷已经卧病在床,要是看到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不是更雪上加霜了吗?你知道,王爷平日里最疼你的。”
胤祀日日夜夜守在裕亲王福全的病榻边,不过四天,已经形容憔悴,面色苍白。他听了我的这句话总算点了点头,勉强进了半碗粥,又放到了一旁。我无法,只能命人撤下食盒,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我知道这位王爷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了。
爱新觉罗•福全,顺治次子。他的一生承载了满清一段最血雨腥风的多事之秋,为了整个大清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矣。可是如今油尽灯枯之际,却也如寻常家的老翁一般枯槁虚弱,已不是那个当年挥斥方遒的英雄少年英姿勃发。但是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眼里看到的依然是那个在战场上指挥着千军万马,为大清赢回半壁江山的抚远大将军。卸下战甲的他是一个伟岸的男子,也是一个朴实无华的长者。他的笑永远是那么的惬意,那么的真挚。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胤祀为人的亲和多少是受了这位对他偏疼有加的伯父的影响和感染。他们都有着那么干净无害的面容,令人如沐春风。
我必须承认,裕亲王对我的宠爱丝毫不亚于康熙。我知道这也与我们的初遇有关,可是至今他只字不提,每当见到我时,总爱微笑着对我叙着家常。虽然没有大风大浪,可就是这样的一种平和与淡定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在日后总是习惯伴着那空洞而又残忍的时光来咀嚼着这些美好得令人陶醉的过往。
翌日,康熙在塞外得到消息,火速返京,御驾裕亲王府,亲自探望裕王爷。
那一天,府里聚满了人,跪地起身高呼万岁。康熙并不理会,眼窝深陷,眼神混沌,进房时幸得李德全的搀扶才免于跌倒。
我跪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了康熙一声二哥的低呼。
不久,福全的几个子女都被招入内堂叙话。
一会儿的工夫,又特招了胤祀进去。
最后,所有人鱼贯而出,立于院中不语,只闻隐隐的啜泣声。
康熙踱步到我的身边,声音仿佛是铅铸了般的低沉暗哑。
“进去看看王爷吧。”
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裕亲王府里所有人惊愕的眼神,如芒在背。
当我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里间,福全正仰卧在那张红木雕的木榻上。听到我的脚步声才微侧过脸,他熠熠的眼睛直盯着我,还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裕亲王爷。
“二皇叔!”
我扑倒在他的身上,喉咙像被人扼住了一般疼得厉害。我分明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有些扭曲的笑脸,可怎么竟还有眼泪滴落在了簇新被褥的绸缎面上。
福全欠了欠身,从缎被里颤巍巍地伸出了一只手,轻拂着我的面颊,一滴一滴地替我擦去了泪迹。
“好孩子,别哭啊!皇叔不愿见你这样儿。皇叔眼里的晴儿是那个倩笑嫣然的晴儿,那个一曲《女儿红》道尽世间沧桑的晴儿,那个在大殿上敢送皇上‘一统江山’的晴儿,那个为了自己的幸福而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冒犯圣颜的晴儿。咳……”
“二皇叔您别说了!晴儿不哭了!不哭了!”
我用手背胡乱地揉了揉眼睛,可泪水还是如泉涌一般无法克制。
“晴儿啊,胤祀小的时候因为出身不高吃了不少苦,受尽了兄弟的白眼和作践,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三岁的孩子,光着脚被罚站在阿哥所门口,不哭也不闹,眼里满是倔强,让人见了心里就是一阵酸……
难为了他如今也长成了一个顶好的孩子,可是小时候的记忆是刻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的胎记,洗也洗不掉……
胤祀失去的太多了,难免心思有些重,什么话都喜欢放在心里。你可知当初你的不辞而别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打击……
舒晴,皇叔和你说句心里话吧,以胤祀的德才兼备,大仁大义,最孝当年的皇上,以后也总归会得到众人的青睐和认可的。只是皇叔老了,怕是不中用了,再也帮不上他了……”
“二皇叔!您别这么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在胤祀遇见了你,也是他的福气……
晴儿,答应皇叔,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陪在胤祀的身边,替皇叔好好的辅佐他,完成他的大志……”
“我……”
这还是我头一回从裕亲王的口里听到如此直白的道明这最为隐晦的心事。
“答应皇叔吧,大清需要他,所以大清也需要你这么做…..
他虽才干出众,可毕竟年轻气盛,性子也有些优柔,可是你是个坚毅果敢的孩子,定能弥补他这一点的不足,为咱们大清锦上添花……”
“大清需要我……”
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深深地体会到一位垂垂老人心系国家的那份波澜壮阔的胸襟。而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我,告诉我大清需要我,然后把他手中的接力棒真心地交付于我,让我替他为胤祀平衡这千变万化的世态炎凉。我的心中顿时盈满了一股悲怆,一股惺惺相惜,一股前所未有的甘愿为这样一句恳求而奋不顾身、披荆斩棘的鼓舞。
“好,我答应您,我答应您,皇叔!舒晴答应您!”
这一句承诺直到多年后我仍矢志不渝地坚持着。只为那一句大清需要我,我就许下了这个生命之约,与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老英雄,并倾尽全力,哪怕终其一生也要为他实现这个未完之志。
“好!好!这样皇叔总算是放心了,放心了……”
终于得到了我的许诺,他长长地吁了口气,眼神又倏地转入恍惚。
“晴儿,皇叔这一辈子自问无愧于大清,无愧于当今圣上,可唯独愧对一个女子,她是那样的喜欢孩子,可是我连一个属于她的孩子都给不了她……
我终究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如此也好,皇叔就要与明芳在九泉之下得以重逢了,所以,你们谁也不要难过……
舒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替皇叔高兴才是啊……”
我轻轻哼起了当初的那一曲《女儿红》,只是歌已不成歌,调已不成调,断断续续地撕扯着我的喉,像被火燎了一般。
曲终,塌上人也已含笑而去。沧桑的眼角一颗摇摇欲坠的泪珠,像空气中的水滴凝结在了半空中,衬着灰蒙蒙的雾气让我辨不清黑白。
“您安心地去吧。”
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六月二十六日酉刻,我缓步迎向所有人惊恐的眼睛。
“裕王爷已驾鹤西行……”
随即,我仿佛听闻北京城里一片动天的哀嚎,响彻云霄。
同年同月,恭亲王相继瞢世。
康熙一年之中痛失两位至亲,一夜间竟老了许多,性格也偏执有余,仗责宫人的事件屡见不鲜。
胤祀从此郁结于心,终患上腿疾,卧床不起。
这一年的紫禁城被一片惨淡的云雾所笼罩,地平线上再耀眼的光芒也无法令之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