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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风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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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估计得不错,半个时辰还不到,天色依然暗了下来。
再走了不多久,我借宜妃之口,下令就地生起篝火。队伍中一片哗然。宜妃立刻冷下脸,扔了几句狠话。其他人也无法,在他们眼中,这不过就是一场兴师动众的追逐游戏罢了。胜负对他们而言并无太大干系。可是对于不服输的宜妃来说,一个希望的火把算是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这一次,宜妃身先士卒,亲手用火折子把拢起来的枯树枝点燃,用衣袍扇动着,眼看火苗也越来越旺。
“舒晴,我看差不多了。”
“嗯,娘娘休息一下,吃些干粮吧。咱们只顾赶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宜妃接过我手里的干馍,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这倒让我有些意外。虽然一天下来,大家的五脏庙都闹了饥荒,可身后的那些个贵妇对着这些粗粮也依然是味同嚼蜡。
“怎么?在北征的时候,万岁爷就是吃的这个,咱们就吃不得吗?”
“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拍了拍衣袍,又整了整略显凌乱的发饰。
“有些东西是用锦衣玉食没办法取代的。”
宜妃已被污渍浸染的面颊竟分外的神采飞扬。
“娘娘,咱们的队伍已经散了!”
这时的我们不得不向山顶全速冲刺,可造成的后果就是后面的队伍怨声载道,呼号一片。
“舒晴,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于是,我们又把队伍一分为二,让那些已经筋疲力尽的妇人由秋霁带领,缓慢前进。而我和宜妃还有剩下的一干人等继续赶路,而这其中的大多数竟都是蒙古人。就连宜妃都不由得苦笑,看来这八旗的子弟果然是太过养尊处优,已不堪重负了。
到达山顶的那一刻,队伍中仅存的几个贵妇都欢呼了起来,昙儿和紫瑛甚至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紫瑛呜咽着,“我们把那些男人给赢了!赢了!”
我的心就像汹涌的波涛打在了礁石上,激起千层雪白的浪花,化作尘埃,溶于眸中,落下泪来。
我扶持着宜妃走到旗杆前,恭谨一笑。
宜妃了然,亲手将旌旗高高举起,镶着金丝的图腾迎风飘荡。
回首瞭望,与山脚下的一抹亮黄交相呼应。
所有人的形色尽收眼底,甚至是康熙,他的期盼,他的惊奇,他的欣慰,他的骄傲,也无一例外。
那一刹那,我的心竟宁静的犹如一泓秋水。
我想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个乾清殿上载满这么多人的梦想。
顶端永远是那么卓然的存在,那么超脱的存在。可是,这天地间还有多少未知,隐匿于更高的苍穹中,主宰着每一个自以为是的我们?
回营时已过亥时,可是大账内依旧灯火通明,恍如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不合时宜的欢欣。
“哈哈哈……皇上,臣今天可算明白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了!没想到这平时里柔柔弱弱的女人家们竟然赢了个满堂彩!”
那喀尔喀的王爷从一见到他自家的那几个女人的时候,就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絮絮叨叨地一刻没有消停过,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康熙竟然丝毫没有不耐烦,微微颔首,眼里满是笑意,甚至亲自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宜妃披上。以康熙为首,在场所有的男子,无论身份贵贱,纷纷亲昵地拉起自己的女人们嘘寒问暖,就连紫瑛也被几个亲随们围着一阵热闹,场面甚是感人。
几个阿哥虽败下了阵,可脸上也均无颓色,颇为玩味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场面。
这时的秋霁已经回到了宜妃身边,不时和宜妃耳语着,逗得宜妃咯咯地笑。料想应该是在谈论那些贵妇们的丑态呢。
我一个人僵直地站在帐门口的角落里,早已松散的发辫被冷嗖嗖的夜风吹起。
康熙的目光不停地帐子内搜寻,触到我的那一刻,剑眉轻轻地隆起。宜妃仅仅追随着康熙的每一个眼光。见状,适宜地打断了几位大人的滔滔不绝,帐子内适才的喧闹沸腾一下子悄无踪迹。
“万岁爷,要说今日咱们女子之胜,舒晴功不可没啊!”
宜妃一五一十地将行军中的点点滴滴向康熙汇报了个遍,而且是用汉语。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我的大半边脸,也遮住了所有窥伺的眼睛。
我不得不承认,宜妃有颇高的汉学素养,加之激亢之情还未散去,一切经过在她的描述下都绘声绘色,跌宕起伏,犹如又一次置身其中。
宜妃一段细细讲述之后,帐子内又爆发了一阵响亮地喝彩声。
我也没有抬头,没有看向任何人。
山顶上的那一幕总是像幻灯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扫描,哪怕是我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只有真正体会过的人才会知道那有多么的令人悸动。
只要一次,一次就够了!
可是老四……
“老四!这回你怎么说?”
我这才偷觑了一眼四贝勒的表情。
他还是一脸的冰霜,可是这一次竟多了几许莫名的光彩。
“儿臣输得心服口服!晴姑娘不愧是女中豪杰,丝毫不逊于男儿!”
听到一向少有褒言的老四如此坦诚地表示自己的赞赏,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嗯,男儿如此胸襟,虽败犹荣!”
康熙起身拍了拍老四的肩头,踱步走向我。
“丫头!朕从未想到咱们大清还有如此用兵如神的女子!”
康熙顿了顿,扬声道,“朕以你为荣!”
我猛地抬起头,望着康熙闪着兴奋的眼光,一时语塞。
康熙的话令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这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施以如此高度的评价还是头一遭,尤其这个人还是一个女子,尤其这个人还是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少时青葱。当一切都被时间蒙上了暧昧的昏暗时,这一段风华将牢牢地扎根于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无论四季如何无情地递嬗,一种叫做原点的情结,就这样悄然生根,散发着淡淡的芬芳,沉静而绵长,幽远而醉人。
不久,康熙下令班师回朝。
在那次获胜之后,康熙并未对我有进一步的封赏。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我在皇帝眼中的超然。金帐永远为我敞开,没有人敢阻拦,虽然我每次都要求通禀才会进入。相继地,我越发地感到一种危险。这种窒息感我总是可以映对在每一个人见到我时骤然收缩的瞳孔中。
我想我真的不能再呆在这皇宫里了!我必须找到出路,一个可以令自己过活的出路。
可是康熙不舍让我随紫瑛回安亲王府,将绛雪轩赐给了我,留于宫中。而这绛雪轩就紧邻于坤宁宫东面。一时间成我为了这皇宫中所有人的焦点。
初到绛雪轩,我不禁诧异,这里早已荒芜,枯草伶仃,朽木狼藉。
听闻,孝诚皇后赫舍里氏还在时,独独喜爱这里,把这里当作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花园,而且还在它对面的琉璃花坛里种满了五种海棠树,开花时节,红色的花瓣犹如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绛雪”二字由此得名。门窗上的所有装饰物都是由楠木雕刻而成,在窗棂上更雕有“万寿无疆”的花纹,整个建筑与它正西面相对的养性斋正好契合。
在她瞢逝后,康熙几乎埋葬了属于她的一切,也包括这绛雪轩。
可是这一次,康熙将它赐于我怎能不引起众人的狐疑与猜测。
回朝不久,李德全授皇帝之意,开始为我打点生活起居。我也开诚布公地向他提出了唯一的一个要求:要安茜来身边伺候。他没有经过近侍房,直接把人给我带了来。第二天才去修改了记录。
除了安茜之外,李德全又为我调配了四个个初入宫的小太监和小宫女。我知道这是他的用心,身边的人总是要从小教导的。
这些且不谈。本来,李德全是要派人将这绛雪轩里里外外的整理一遍的。可是被我婉言谢绝了。我想以我的想法将这个未来的家整修一遍。
皇宫到处都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也不缺这一角。所以,我向李德全讨来了几株花草栽在了这略显空旷的院子里,其中就有我最爱的白梅。这些全由安茜来打理。然后,令几个粗使的嬷嬷和丫头把绛雪轩整个儿打扫了一遍。
我终于体会赫舍里为何会钟情于这样一个不起眼的院落。这里有着院墙外所没有的另一番天地——简单中带着别致,朴素中透着精巧。
“格格,您的头发还是这么乌黑柔软的……”
铜镜中,为我束发的安茜,一声声唤着格格,让我莫名的怅然所失,只能静默不语。
“安茜,你……我……”
安茜没有停下动作,专注于手上的工作,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格格,您别说。我懂,在我心里,您还是我的姐姐,永远都是。”
我扬起嘴角,可眼睛却怎么也不敢再看铜镜中的自己。
几十个年头过去,一内廷稗官(1)纂有一注,内曰,“康熙三十七年,四品兵部侍郎郭洛罗•戈铭之女郭洛罗氏秀女入侍宫中,三十八年随驾秋狄,同年擢安亲王义孙,封和硕,赐‘阑珊郡主’,宠极一时,后世无可及者。”
不多日,以乱书而禁;未几,获罪,斩立决。
注:(1) 稗官:古代的一种小官,专给帝王搜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以供省览,后称小说或小说家为稗官。指旧时的小说和私人编撰的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