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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山新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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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林山涧雁残声,把酒一樽。
暮烟花沉露摇生,倦看云深。
新雨空山和琴闻,青苔烙痕。
墨荷梨花隔帘灯,羡影双分。
一杯往事尽饮,迷迷糊糊晕晕昏昏,虽是断了六根倒还算涂了个清净。
偶有上山的人从庭院之前经过,免不了被院子的主人强拉了去。只是说些市井小闻便能换得一壶暖暖的青梅酒,何乐而不为。只怪那人也听得太认真,仿佛乐此不疲,偶尔搭上一两句却是一针见血、鞭挞入里。客人也忍不住要愤世嫉俗一番,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哎,这都什么时辰。连半截柴也没劈,我家黄脸婆估计又不让我好过了,现在必定咬着牙准备收拾我咧。”
话虽是这么说,李樵夫的脸上却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村里谁不知道他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的,偏这陈大嫂的声音又高又尖,她一闹全籿人就准备抄起自家的板凳去看好戏了。
哪次不是哭着喊着要回娘家,又哪一次能回成。哪次不是飞沙走壁快把房檐给掀翻了,事后又是谁缝缝补补说怕俺家媳妇下雨时无瓦遮头。这对别扭夫妻还不是恩爱依旧两相扶持,都快成范本了,就连媒婆说媒也变了个说法。
“哟,我看你们俩缘分不浅。连那李家夫妻三世冤仇今朝也能喜结连理,你们可莫要错过了眼前的大好姻缘,等着一辈子后悔呢。”
李樵夫正起身想要道别,外头却下起大雨来。这可不太好办,山上的路本就难走,再加上现在夜幕将至,弄不好还真会弄出个人命来。
走了二十来年山路的李樵夫也皱紧了眉头,这可咋办?
这时一阵饭菜的清香扑鼻而来,惹得李樵夫肚子“咕咕”直响。想着早上出门前只草草的吃了一个馒头,直到现在也就再没吃别的什么了,从肚子里发出的巨大声响让李樵夫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呵呵……我们也没什么好的饭菜能拿出来招待客人,若是李大哥不嫌弃,今晚便当个家常便饭留下来一起吃吧。等雨停了再走,也好让大嫂放心。”
美丽端庄的女子从屋中的内间走出来,手上还端着两个小菜。嘴边翘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柔软的音调便从齿间流淌出来。
“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自是乐意的。来……李大哥,坐。”
年轻的男人领着李樵夫在不大的木桌前坐下,又拿出一个青白瓷的酒瓶和两个白瓷杯。酒瓶的塞子一开,满室梅香肆溢。闻着些味道,竟也让人生出几分醉意来,仿佛置身于怒放的梅花林间卧听白雪,一切恬静而安好。
“那我再去烧一道菜来给你们下酒。”
见这对少夫少妻好生热情,李樵夫倒也不好意思推辞。
“便有劳二位了。”
却说这二人其实并非是村里的人,大概在去年三月才路经此处,乃机缘巧合之下暂住于此。
那天也和今日一样下着罕有的大雨,雨丝夹杂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冰寒透过粗布衣渗进骨子里,冷得直教人打哆嗦。家家户户亦早早地闭了门,一直到二更末雨还是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
因为前来求诊的人比较少,季大夫便多了空闲,好好研究了一番新买回来的医书颇有些心得体会。正欲披衣回房,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季大夫吓得连吹蜡烛的一口气也被倒吸了回去,心想都这时辰了还会有谁来求医呢?想必是十分着急的,便不敢怠慢赶紧开了门。
男子一袭青衫手间撑了把白色的油纸伞,模样长得丰神俊朗风华正好。女子则典雅端庄着以翠色纱裙,脸却异常惨白。若非身旁的男子搀扶着,恐怕要晕倒在地了。
不容季大夫反应过来,男子就抱起女子冲进屋中,把女子放在木榻上,动作却极其温柔。
季大夫在女子的手腕上绑了一条细线,手指轻轻压于线上,习惯性的捏了捏白白的长须,慢悠悠的说道:“阁下莫要担心,尊夫人只是感染了些许风寒再加上身体过度疲劳而已,好好休息便可痊愈。”
女子微弱干涩的声音响起:“看吧,我都说没事儿。瞧你,瞎操心个什么劲。”
“只是……”季大夫欲言又止。
男子听到‘尊夫人’三个字时先是愣了一下,许久才回过神来。皱了皱好看的眉,道;“究竟何事,大夫不妨直说。”
“夫人忧思过度,伤身劳心有积重难返之势,这样下去恐怕不太妙啊。”大夫叹了叹气,继续道:“心病还须心药医,保持愉快的心境才是帮助夫人恢复健康最好的方子。”
男子向季大夫道过谢后,便坐在塌边紧紧地握住女子的手,像是只要稍不留意眼前的人便会随风而去,转瞬即逝。
“别怕,我陪着你。”
女子弯起嘴角轻笑,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竭尽身体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住男子的手,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季大夫并不想打扰他们,默默换上了一根新的蜡烛,挑了挑灯芯随后也便回房。
谁一夜梦好,谁一夜苍凉。
惟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二人在村中逗留了数天。男子自称白姓,字长卿,金陵人士也。因为家人反对这桩婚事,这白相公便与他娘子约定好一起私奔。
这确实是真的,但真相远比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要复杂得多。
村里的人见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高贵大方的气度,待人更是礼数周全,自不必得寻常人。也有心成全这对苦命鸳鸯,只是大家都是普通贫穷百姓,又哪有空余的地方招待他们。
不知是谁说起山腰上还有一处闲房,本是为上山干活的人有片瓦遮头,总比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好些,只是修得不大坚固。
小夫妻倒不太介意,一个劲的忙着道谢。村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重新把房子加固了一遍铺上新的茅草才让人搬进去住。
每每有到县城里做买卖的人,白长卿总会让他们捎上些自己的书法画作,换得的银子便用来买日常用品或是带几块好吃的红豆糕,据说这是他娘子最喜爱吃的点心。卖的价钱虽然不贵但销量倒还挺好,只要节省些也够两口子用了。
日子一久,县城私塾里那些个秀才竟顺藤摸瓜找到此处。起初只是惊艳于纸笔,想来拜会拜会,与白长卿一番谈笑风生下来更是舍不得离开。
小庭院也逐渐热闹起来,每轮3个休沐日便约定汇聚于此,衔殇赋诗泼墨映宣走笔游龙投壶覆弈,能让人暂且抛下世俗烦忧纵情于觥筹交错间。
只可惜了这位才华横溢的白长卿只寄情于山水却无心于功名,读书人也不知道是该惋惜还是该庆幸。
白夫人知书达理,却也能制得一手奇香。以前每逢夏天,村里总是苦于应付成群结队的蚊子,自点了白夫人的香,别说是蚊子就连鼠蚁蛇也要退避三舍,袭袭山茶花香也有宁神定惊的功效,晚上睡觉也能安稳些,可谓一举两得。
开始时夫人的女红做得并不好,十指芊芊却经常被针扎出血来,看着委实让人心疼。夫人倒也只皱了皱眉,随即笑开继续手上的活。村里的女眷几次想帮帮忙,都被她婉拒了。只道:“多谢大家好意我自己来便可,这也没什么,真的。”
小夫妻的日子过得安稳幸福,白长卿渐渐变得爱笑也不似刚来时的眉头紧锁,白夫人的气色也一天天红润起来,隐有几分倾城之姿。
世人皆以神仙眷侣称之,他们倒是相视一笑,却道:“望穿秋水人不见,只羡鸳鸯不羡仙。”
窗外的雨势已经减弱了许多,李樵夫次过了晚饭也该告辞了。白长卿从屋内拿出两柄纸伞,把其中一柄递给了李樵夫,“如此,那我送你吧。”
路上李樵夫忍不住抱怨了几句,大概是为了买米的事情又和陈氏吵了几句,“唉,我家那黄脸婆就像这鬼天气一样难伺候,若是有你家夫人的一半好我也便知足了。”
白长卿许久也没有接话,只是停了脚步愣愣的看着前方。
李樵夫以为他误解了其中的意思,便赶忙解释。白长卿却摇了摇头,浅浅一笑便继续赶路,李樵夫这才松了一口气。
直到前方灯火依稀,便知两人已经来到山脚下。远远看去只见村口处竟有一女子撑着伞站在大雨中紧张的四下张望,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待走近看得个分明,竟是陈氏。
陈氏见了樵夫便径直冲上前来一头栽进他的怀中,完全忽略了他身边还站着一位白长卿。
长卿也怕他俩尴尬,便不辞而别。
或许是看习惯了林深雨意天涯晚晴,人也变得豁达了许多。对于这山中的花草从鱼鸟兽而言,以往事情种种,仿佛是过眼云烟。再徒有盛名亦是惘然,比不过亲手为你带上一朵雪白的牡丹花,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他曾问她,“你可曾后悔?”
只听温柔的音调娓娓而来:“那……你可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