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巴士》鼠小弟

1、第 1 章

　　错位巴士

　　我是个巴士司机，开的那辆巴士只在夜间穿行。白天人气过多，容易走错路线。而这，是老板不许的。
　　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当上司机的了，也不太记得老板长什么模样。只是在每天晚上，我都会开着那辆巴士，稳稳当当地载着各式各样的人们离去，或者，载着各式各样的人们回来。
　　大家私下称呼这辆巴士为幽灵巴士。其实，它不过是在错位了的时空中不停穿行，仅此而已。它可以带着你回到过去的时光，修改曾经；或者将你载到未来，跳过你不想拥有的记忆。
　　只是，无论是哪一种，活在当下的人们关于未来的记忆都会被封禁，直至回到当初上车的那一地点才会记起。然后，他们会再次选择。
　　可开了这么久的车，我见过的人都只来过一次。来来往往那么多趟，从未偶遇过相识的人。上来的人，一路上会给我讲述许许多多的故事。然后，到站，沉默，下车。从此再不相遇。
　　所有人都如此。除了，那么一个。

　　这一夜，我的巴士停在了2012年。
　　它没有固定停在某个地点的规则。只要年份对了，巴士可以随意地来、随意地停、再随意地走。哪儿想要寻它的意志最坚定，它往往就往哪儿跑。
　　那晚下着雨。
　　天气不好，乘客也不多。就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雨中，没有撑伞。
　　巴士在他面前刹了车，悄无声息的，丝毫不扰人清眠。那人呆呆地抬头望了眼巴士，悲伤的眼神透着绝望。
　　我打开了车门。他怔了好一会，才摇晃着有气无力地爬了上来。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英俊，之前也应该很潇洒。他掏出皮夹子，随意抽出了几张百元大钞想塞入钱箱，被我制止了。
　　坐错位巴士，需要付出代价。但，不是那些无用的纸张。
　　我用眼神示意他。他顺从地看向了钱箱旁边的纸与笔。疑惑的视线透过玻璃，他终于看清了钱箱中一张一张充斥着各种字迹的纸张。
　　他嗤笑一声，随意写下了“财富”，顺手丢进了钱箱中。那张纸带着凌厉的字，压在了层层叠叠的纸上。我看了一眼。
　　巴士的门关上了。它稳稳当当地向前走着，穿入迷雾之中。我手握方向盘，从后视镜中看着那个男子。他正靠着窗口发呆。
　　“末日了呢……”他喃喃自语。
　　“喂，你知道吗？”安静的巴士内，他颓废的声音回荡着。我知道又一个故事要开始了，于是静静听着。
　　“如果要保密就守到底，半途而废最伤人了……”
　　我看着两旁飞逝而过的迷蒙灯光。安详地等着。时间很充足，我可以听到一个完整的故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人对熟悉的事物，总是多了份喜爱。而他的故事，是从青梅竹马开始的。
　　故事的开始，他有个哥哥，名字叫安。故事里头有个小女孩，带着甜甜的笑容，朝他介绍自己叫篱。
　　篱是世伯的女儿，青梅竹马。他也分不清楚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了，只知道自己最终是爱上了她，恨不得将所有喜爱的东西都交给篱。但，安也是相同的心理。他从小便看得分明。
　　三人的关系很微妙，但也相安无事地过完了童年。
　　生活的转折发生在他十八岁那年。
　　一场车祸夺去了他的双亲以及被他当做情敌的兄长的性命。家族的事业从那天起迅速败落。而他也从众人捧在手心的骄子一落成了路边一个可怜兮兮的流浪人。
　　但年轻人总是容易奋斗起来的。至少他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并重新遇到了篱。
　　篱与他相爱了。不久，两人便步入了礼堂。而篱的父亲，他的世伯，却坚持不承认他们的婚事，甚至断绝了往来。
　　最初他也没有想明白原因。
　　可是，在5年前，偶然一次机会竟让他发现了当初车祸的原因。篱因为安不带她出席宴会而偷偷弄坏了刹车想恶作剧，却不想这一次恶作剧送了三个人的性命！
　　十几年的夫妻情分被怒火烧了个精光。他怒骂了篱离开了家，然后，便是篱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当时他揪着心松了口气，怒气总算消了，人却越发孤单了起来。
　　但堵着气，他不允许自己去原谅。
　　痛苦地又过了5年，到了今天。病危的世伯忽然又透露了个秘密。
　　当年弄坏刹车的是他；暗中整垮收购了他的家族企业的也是他；阻止别人收留他让他四处流浪的还是他……篱不过是比他早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抗下了父亲的罪孽。
　　他的世界瞬间就崩塌了。

　　他这么跟我形容着，像是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崩塌。他把脸埋入了宽大的手掌中，语气懊恼又忏悔。
　　我望着他给出的代价，又看了看后视镜中的他。想要用所有的财富来换回篱么？我平静地看着他，不发一声。
　　巴士在一个昏暗的路旁停了下来。受到震动忽然抬起了头。那是一张较之前年轻了几分的脸庞，少了些沧桑，少了些颓废。
　　“到站了。你的车费只够到这里。”我平淡地通知他。
　　“嗯？”他疑惑地望着车外，还是他上车的地方。只是……四周的景物不太一样，更像五年前的街景！
　　他带着一脸震惊及难以置信急急忙忙奔下了车，朝着五年前的家飞奔而去……

　　巴士安安静静的来往。
　　我继续着我在错位的时空中不停穿行的工作。车上人来人往，我又听了不少故事。渐渐的，记忆里那个人关于青梅竹马的故事模糊了起来。

　　又是一个雨夜。
　　巴士被强烈的意念牵引着，又一次来到了2012。
　　我望着眼前颇为熟悉的路段，心中隐约有些异样。直到巴士停了下来，直到又上来了一个人，我的异样才最终被惊讶取代。
　　我还记得他，那个给我讲述了青梅竹马故事的人。我的惊讶，源自于这是第二次见到了他。这一次的他一身潦倒窘困，没了当初那一身颓废的贵气。
　　他低垂着头，安静地踏上了巴士。这一次，他熟练地抽出了纸来，想也不想地落笔，丢纸入钱箱。
　　我扭头看向钱箱，那张纸上孤零零地写着两个潦草的字——“健康”。

　　巴士又一次开动了，他很安静地窝在巴士尾坐着。过了不一会，他挣扎着往前挪了几个位置，后来又挪了几次。
　　在最后一次挪位后，他终于来到了我的身后。我很好奇他这次的故事，也很好奇是什么让他与别人不一样。可我不能发问。我只能静静等着他主动开口讲述。
　　“没想到又遇到你了呢……”他的声音带着点消沉的低音。
　　我对这样的故事开头并不抵触，于是轻轻应了一声。他似乎受到了鼓励，干裂的嘴唇张了张却还是未发出声响来。
　　我沉默着将他一举一动看在心中。

　　巴士又静悄悄地行驶了一段。他终于又艰难地开口了。
　　故事里，在他家破人亡流落在外之前，一切都未曾变动过。那日，他匆匆下车，奔到了5年前的家门口，却发现那儿住着并不认识的一家人。疑惑中，他渐渐记不起巴士上的一切，紧接着便被赶来的篱带回了他们破败的家。
　　这一次，他没能重新进入上流社会。可篱还是寻到了他，并嫁给了他。而篱的父亲，沿袭了上一个故事中的强烈反对。

　　紧接着，车祸的原因被揭发。这次的他没拂袖而去，因为他根本已无地方可去。
　　故事来到这里，篱没有死去。我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他懊恼的神情，眼中的自责悲恸并不比上一次轻。我想，故事并没有按照他原本设想的进行下去。

　　果然……
　　没有了未来记忆的他，虽然没有离去，却不停地猜测怀疑篱。两人的日子过得很艰辛，时不时吵闹一番。
　　就这么过了5年，篱忍受了他5年的拳脚相向。5年后，世伯离世，真相被抖出。他听了虽然心中松了口气，却仍旧没能停止那深入骨髓的怀疑。终于，在今晚，篱无法承受怀疑自杀了……
　　他的财富只换来篱多活5年，却也是最艰辛心痛的5年。

　　故事果然被他改变了。只是他改变了过程，却得了个基本一致的结局。我知道了故事的全部，于是心满意足地看向了前方的路。
　　两旁飞逝的迷蒙灯光渐渐清晰。我把巴士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到站了。”我的声音一贯的没有起伏，但我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十分好。就像等到了久等的故事续集，我十分的心满意足。
　　他叹息了两声，没再开口。我看着他那变得稚嫩的脸庞，猜想着这故事是否还会有下一集。
　　巴士缓缓驶入了迷雾中，而他欣长的少年身躯也投入了迷蒙的夜色中……

　　既然有过第二次的相遇，那么第三次相遇时我便也不是很惊讶了。我看着雨夜中的他，猜想着这次的故事会是怎样的。
　　基于他提供了有续集的故事，我用满含善意的眼神朝他行了个注目礼。
　　这次的他行动不便，抓着巴士的门折腾了许久才踏了上来。只不过一门之隔，他进到车里时，人已然能正常站着了。
　　我见怪不怪地看着。而他摸索着，朝着钱箱丢进了纸张。那张纸张上的字迹中规中矩，“智”被划掉了两次又重新被写在了右边。只是那字明显小了一号。
　　我看后无声地笑了笑，继续面无表情地转向了正前方。

　　这次的他就坐在我身后。
　　他摩擦着双掌许久，又局促地朝前挪了挪，才缓缓开了口。我撇开眼不从后视镜中看向他。耳朵却竖得直直地，认真听着那即将出现的故事。
　　这次的故事中，他与家中其他的人一同坐上了那将会发生车祸的车子。于是，他失去了一双脚，也失去了健康的身躯。之后，他没太辛苦便活得穷困潦倒，甚至活得小心翼翼。
　　可在这种情况下，篱还是找到了他。他们的家没有第二个故事中那么破败。我想那是故事中那位世伯存在的缘故。
　　他与篱，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生活着。虽然平淡，却也很幸福。直到5年前，车祸原因再次被捅破。他开始活在愤恨及痛苦中。

　　自卑的他早已习惯了篱的安抚。但这次的故事中，篱是害得他如此落魄艰辛的元凶。矛盾与挣扎让他不停地煎熬。
　　故事的末尾，承受不住煎熬的他坐着轮椅从一处斜坡冲向了马路……却被突然冲出来的篱救了。篱代替了他，面对那刹车不及的货车。
　　篱去了。
　　世伯因此一病不起。故事的最后，世伯还是坦白了真相。这一次的故事，篱的父亲仅仅导演了车祸，以及接收他的公司而已……

　　他将脸靠在了我的车座后面，一直低声嘟喃着什么。直到下车，我也没能听清他一直叨念的内容。
　　他下了车。孩童的小背影隐没在浓重的夜雾中。我望着那一处发怔了许久。直到天色微亮，我才开着巴士扬长而去。
　　我总隐约有些感觉，这一次的故事不是终局。

　　巴士一如既往地穿行着。
　　某一天，它被强烈的意念牵引着，竟停在了原本不该停的时空。
　　我坐在巴士上，稍嫌诧异地望着站在浓重夜色中的少年。虽然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模样，但我还是认出了他是他。
　　这已经是第二次令我诧异了。明知不该，我的心情却不由我控制。
　　他的再次出现来得过于迅速。我记得我只不过来回了几趟而已。他的意念已然强烈到改变了巴士原本的路线。我心中隐藏着某种雀跃。

　　他再次踏上了巴士，过往的记忆纷纷回笼。我看着他的脸色突然间苍白了起来，兀自构思着这一次的续集。
　　这一次，他对着雪白的纸看了许久，才提笔写下了“生命”。他的手拿着那承载着他生命的纸张，坚定而准确地朝着钱箱伸去。
　　半途，我拉住了他投纸的手。故事的续集我还没听，不想就这样结束了。
　　他抬头望向我，眼中的光芒太过耀眼。却在看到我平静无波的双眼时，那光芒骤然暗淡。他捏着那张纸，疲惫地靠着门站着。

　　这次的故事不长。
　　他因为妒忌安，弄坏了车子的刹车。这一次，篱的父亲连出现都不用了。是他自己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却根本不知道篱一直喜欢的是自己。
　　直到篱站在他的对面，跟他述说了一切。她爱他，却无法原谅他害死了犹如大哥一般存在的安。这一个故事中，篱没有嫁给他。而他自责、难过、悲恸不已，却在深夜的路边等来了一辆无牌巴士。

　　他登上了巴士，想起了一切。篱是活了，可一切都已经毁了。
　　他靠着车门，默默地抚摸着手上的纸，似乎在深思着什么。过了会，他伸手将承载着他生命的纸投入了钱箱中。这次，我没有去阻拦。
　　纸张轻轻飘落钱箱底部……
　　我从司机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抬头望向了我，眼带疑惑。我走到车门旁，抬手把我那顶制服帽子摘了下来，郑重地带在了他的头上。
　　帽子触及头顶，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随后眼神变得平静无波。他走到司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而我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车门。

　　巴士静悄悄地开入了迷雾中。我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生命的代价太大，他这一辈子没有一个时间点值得这么多的代价。所以，他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下不了巴士了。
　　我沿着大街走着，心中有种久违的激动。其实，故事那么多，我却渐渐发现，还是没有续集的故事最好。
　　我向着黎明前的薄雾走去，心中很稀罕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而给出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