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不会爱你》董嫦

1、说亲

　　第一章

　　宁国公府老太君生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只是昨天病势突然转沉，闹得阖府上下惊慌不安。刚过了早饭点儿，国公府角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两个青衣小丫鬟扶着位缁衣少女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立刻有仆从迎了上去。

　　“哎哟，三小姐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君念你念得了不得！”开腔的是管家大太太的陪房陈瑞家的，“昨晚上半夜又请太医，几乎闹到天明，现在太太们还在房外候着呢，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大太太说若今日还接不来小姐回府，咱们这些奴才就都上山门去，跪也要把小姐跪回来！”

　　顾三小姐听了这么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脸色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么无嗔无喜的温柔沉凝的脸，像是这位小姐日夜叩拜笃信不疑的观音大士。青衣小婢要出声辩解，顾连城打断了她：“是我回来晚了，有负祖母。”

　　“看你这老货一张嘴，三小姐来得巧，老太太刚巧儿醒了，大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呢——锦儿，还不来扶着三小姐？三妹妹，老太太夜里还叫你，现在赶紧的先去给她老人家看看。”顾大奶奶急匆匆赶过来，立刻开腔打破僵局，一忽儿旋风似的搓弄着顾三小姐进去了。

　　过来迎接的这一队仆从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顾大奶奶心知肚明：今天这一遭儿过去，立刻会有三小姐不孝的流言传出。也不为什么，谁让……管家的大太太不喜欢三小姐呢？不过说起来，这一位行事却是也是太出格，一点闺中少女应有的谨慎都无。

　　回头看了一眼低眉垂目的缁衣少女，顾大奶奶又叹了一声。是，这样的名声是足以掐死任何一家小姐的，多病、桀骜、不懂家事、不孝……但很显然不包括顾连城。

　　“三妹妹这阵子在静慈庵住的可好？生活还习惯否？”顾大奶奶含笑问道。

　　“再好也没有了。我问了妙法师父，她说日后就安置在静慈庵，不出京云游了。我真是高兴得了不得，看来以后也可多去静慈庵做功课，在家庙里实在乏人指点，再怎么费心思也事倍功半。”顾三小姐的声音是真正欢悦的。

　　“这……”顾大奶奶被噎得不轻，“你打算搬到静慈庵去住？”顾三小姐略微颔首，顾大奶奶着了急，凑近问道：“女孩儿家青春年华就那么几年，你天天住在庵里，当心日后误了出嫁！”

　　“噗。”顾三小姐轻轻笑了，“嫂子别拿我取笑，什么出嫁不出嫁的。”

　　难得这小姑子有几分女儿家娇态，顾大奶奶松口气笑着说：“还不是老太太催着赶着让大老爷帮侄女儿寻亲事？就今儿早上还挣扎着又问了一遍。”顾三小姐低头不语，顾大奶奶加重了语气，“你别犯糊涂！咱们这样的人家，哪有姑娘不出门子直接出家的道理，别人知道了还以为家里长辈们刻毒，连亲侄女都虐待。”

　　这话说得重，顾三小姐摇头道：“我从小多病，怎么想法子都没用，到底只能自己入了佛门才得解脱——这事儿哪能怪其他人呢？伯伯婶婶待我尽心我是知道的，但这些也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命数。”

　　帘子打起，丫鬟欣喜地迎了出来：“老太太醒着呢……”

　　顾连城向顾大奶奶点点头进去了，顾大奶奶停住脚步，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大家小姐出家为尼肯定是比较凄惨的下场之一，主要是庵堂清苦，女孩子孤苦无依，沦落起来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顾连城从小父母双亡，自己又多病，幼年时病得要死、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只好做了妙法大师的寄名弟子，入了佛门。现在长到十五岁，眼看着可以定亲了，她的亲祖母顾老太君心疼孙女，硬押着她反悔还俗，最好再给她定一门好亲事。

　　但问题关键是顾连城真不适合嫁出去做夫人，她从小到大念的是佛经法理，敲的是木鱼，拈的是佛珠，什么世家谱系、人情往来、管家理事，从来没人教过她。这也就算了，顾连城她自己笃信佛法，毕生愿望就是像她师父妙法大师一样，做个皇家庵堂的住持之类，根本不想嫁人。

　　大太太被逼急了就私下里抱怨过：像三小姐这种，宁可自己家里养一辈子，免得嫁出去祸害一门，结亲不成反结仇就不好了。

　　“三丫头，你还知道回来？”被孙女扶着喂了一盏药一小碗梨汁，顾老太太平息了些，看向孙女的神情似怨似怒。

　　顾连城不由得解释道：“我是真担心您身体，但妙法师父也病倒了。庵堂里不比别处，服侍照顾的人不多，医药又缺乏，我就多耽了半天。”

　　“妙法大师也病了？”顾老太太倒是一怔，又恼火道，“庵堂清苦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还总想着往那里钻？就算是妙法大师这样的能人，现在也还不就那样。她未必就希望你过上她的日子！”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尼姑也不是真的就全无前途，像前朝还有尼姑做了宫中得宠贵妃的戒师，平时经常和皇帝见面，参政议政都不在少数；死后更是直接被封为国师，连大臣都来凭吊。妙法大师年轻时候陪在已经薨了的老太后身边，入则伺候，出则相随，所言必听，所谏必从，那时何尝不风光。

　　但老太后薨了近二十年了，那时的皇后如今都坐上了太后之位，妙法大师就算手里有钱，到底也是没人亲近、没人孝顺，孤独凄凉。

　　顾连城只好赔笑说：“是，您说的都对。”

　　“哼，现在点头点的很好，出门后只怕一句话都不挂在心里。”顾老太太冷哼着，“往后你少到念慈庵去，给我好好在家里住着，和姐妹们多玩笑也使得，你大婶婶领着你出府去走亲戚也使得，不许再念劳什子经书！多学学管家理事，再过一两年嫁到别人家去，还这么糊涂怎么得了？”

　　“祖母……”顾连城有几分哀求地看向顾老太太，她是真不想嫁人。

　　“别的事都可依你，唯独这桩不行。”顾老太太深吸口气，看着三孙女儿漂亮沉静的面庞，这张脸越长越像早逝的第二子，“不把你风风光光地发嫁出去，再抱上外孙子，老婆子我死都没脸去见你爹娘，他们就你这么一点骨血啊。”

　　这话本来不该对没出阁的小姐说，但顾老太太是眼泪簌簌往下掉，熬到如今儿孙满堂，太孙子都有了，要说死也随时可以去死，可顾连城真是她一块心病。

　　顾连城怔怔的，提起她早逝的父母，顾老太太都激动得掉泪，她却没太大反应。实在一个人被教育成什么样，成长经历是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父母死得早，婶婶很冷漠，祖母多病没精力，顾连城根本没接触过什么“亲情的温暖”，她人生观里就没有亲情的概念。

　　——所以也没有感情的概念。在礼教社会里，女子的感情本就是以亲情为基础的，爱情和友情太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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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急急忙忙的，让我去哪里找合适的人家？”顾大太太气愤地说着，“而且还要找个家世相当、人品端正、前途不错的嫡子？我疯了吧！有这样的人家我为什么不留给四姑娘。”

　　顾大奶奶低着头不敢做声，顾老太太多病，府中大权完全在自家婆婆手里。但顾老太太也不是好拿捏的，更重要的是顾大老爷是个大大的孝子，这次说要给三姑娘寻夫家，顾大老爷立刻就派两个儿子在外面各种物色。连身为朝廷大员的当家男人都这么上心了，主母再是满腹牢骚都不起作用。

　　“要我说，寻个庶子也完全可以配得过，三姑娘命格这么不好，大户人家哪里敢跟嫡子娶？庶子媳妇不用管家，要嫁个嫡子以她的性子还真不知道闹成什么样。”顾大太太叹息道。

　　顾大奶奶惊异地看向自家婆婆，顾连城好歹也是国公府嫡小姐，她父亲当年更是有功名有官身的，如今顾大老爷、顾三老爷看着官运都很不错，四老爷也捐了官，为前途计哪个不看重声名。要是侄女嫁得不像话，丢的是整个顾家的脸。顾老太太的要求就算苛刻了些，总算在合理范围内，顾大太太的想法就有些出格了。

　　“本来想着，请官媒说户人家就算了的……”顾大太太轻声叹息。

　　谁知晚上顾大老爷就带回来了好消息：“这件事我有计较了，你不要再管，只把嫁妆的事情理好——今天遇到方大人聊起这宗事，他家的小六正好是议婚的年纪，我想了又想，这门亲事可以做得。”

　　“方家的六少爷？”顾大太太惊呼，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这不行，绝对不行！”

　　“嗯？”顾大老爷皱起眉头，“你倒是说说哪里不妥，方家小六有问题？”他行走朝堂的不清楚，也许内帷里有什么秘闻也说不定。

　　“不，不是……”顾大太太嗫嚅道，不觉低下了头。

　　怎么会有问题，就是因为没什么可以挑剔的，所以才不行。方晔是她看中的未来女婿，本打算留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四姑娘，甚至她和方五太太都有默契了。

　　“还是你有别的人选？娘说的一清二楚，下个月必须把三姑娘的婚事定下来，她要看着三姑娘出门子。有什么事就赶紧提，要没事的话，家里就开始准备这门亲吧。”顾大老爷声音严厉起来。

　　“……还不都听老爷的意思。”顾大老爷脾气暴躁，本身又是武将出身，动辄挥鞭子打人都是有的，顾大太太哪里敢和他别着来，只是心里到底有气，声音也委屈起来，“老太太总怪我这大伯娘对三丫头不经心、管教不够，但老爷也替我想想，三丫头的爹娘是十年前去的，这十年来家里发生多少事情。永瑄成亲生子、永琅成亲、娘娘进宫……不说他们，四叔的婚事难道不是我操持的，一家子人里里外外这么多事，我哪有心力去管三丫头，只尽量不让人欺负她也就算了。”

　　顾家是大家族，如今四房主子，里里外外上千口人，全是她这个当家太太在管。她自己生的大女儿进宫了，大儿子进军营，小儿子参加科举，小女儿待字闺中，还有庶子庶女一大堆，她真没功夫去管顾连城。别说好生教育，连刻薄刁难都没那个心力。

　　顾大太太说着说着，眼泪簌簌往下落，顾大老爷声音温和了些：“这么多年，是难为你了……但说来说去，这么些事情我不托给你又能托给谁？”

　　顾大太太还在落泪，又哧一声笑了。累管累，这么多年来国公府里说一不二的当家夫人，除了多病的婆婆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种种风光谁不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