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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三十四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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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八这天,天气出奇地好,白日里晴空万里,太阳越大水泼在身上越发凉爽。有虞的街道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缸,在皇宫正门前的广场上还停放了一辆不小的帆船,帆船里也都装满了水。从太阳刚刚露面,就有人来到了街道上开始互相泼水。八月八这天,是从大家的笑声和闹声中开始的。
正午时分,皇宫门打开了。有虞国主虞思和公主念茹还有驸马乘着车撵到了宫外,在宫人宣读了一会规矩后,虞思、念茹还有少康穿着便服下了车撵,走到了帆船边上。原本还在泼水狂欢的百姓见宫门打开之后都杵在了原地。从一看见这只帆船开始,大家就议论纷纷,国主说要与民同乐,却不知道怎么个同乐法。现在国主出来了大家自然屏息相待。
等到宫人一句泼水节开始后,百姓们齐齐将手中的木桶木盆往前一抛,大片大片的水花就齐齐落在了虞思、念茹以及少康身上。夏日的凉水浇在汗湿的身上,清爽无比。念茹先是怔了怔,后就笑了开。从帆船里舀了一点水就泼到了少康身上,少康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从身后的木桶里拍出水花来,溅了念茹一脸。
百姓们见公主驸马如此郎情妾意,一阵阵开始欢呼起来。越欢呼手上就泼得越起劲,刹那间,什么国主公主,驸马大臣,全都加入了泼水的狂欢中。
小夭看了眼尺桓,问道:“你怎么不去?”
“这句话该我来问你,你怎么不去?”
两人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下面全民的狂欢,各自心理都清楚,有些快乐,不必自己参与,只要看着就已经足够。
相土在对面的城楼上,端着酒坛子,看了下面乱成一片的百姓和国君一眼,喝了口酒又看向不远处城墙上的两个人,眯了眯眼,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躺坐在地上,抬头呆呆地看着天空。
到了晚上,虞思在皇宫内宴请各位大臣,包括相土和靡以及靡身下各位将士。
八月节正式丹桂飘香的季节,虞思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妙人,在宫内种植了一处丹桂,名为桂园。如今桂园内清香阵阵,庆祝宴就摆在了桂园内。各位大臣们推杯邀盏一阵后,都有了些醉意,话多了起来,场面也热闹了起来。
此时,少康借着几分醉意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既是有虞的泼水节,那不如就以‘水’为主题,烦请各位大人各出心裁,为此次宴会增添些情致。”
少康话音刚落,就有王公子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来我习了一门剑术,恰巧就需以水为景,今日就献丑一番,抛砖引玉了。”
说完,纵身一跃,已到了场子中央。他掏出腰间佩剑,起了个势,便开始在场中央舞起来。有虞百年来并无战事,所以朝中一直重文轻武,各个王公虽然也习剑术,但都是为了强身健体,并不适合格斗。这位公子的剑术虽然十分灵活,但是缺少力道,作为表演舞给大家看看还行,但是若要真上战场恐怕没几个回合就会被地方的士兵击倒。但是由于在座大部分人对于剑术的研究也就限于这个水平,所以还是邀来了阵阵喝彩声。
舞剑的公子很是得意,剑在空中划了几个弧度,忽然一头扎进了早就备好的一旁的木桶中,剑尖一挑,水花随着剑势飞溅出来,映衬着灯光在空中恰似一道晶莹剔透的水帘,煞是好看。公子的剑舞得更加灵活,剑尖在各个木桶内横挑急转,水花四处飞漾,偶尔有零星水花溅落到人身上,却只觉得凉意沁人。一时间场上水光点点,由于一道雨帘布在了场子中央。
一剑舞毕,叫好声不断,连虞思都忍不住鼓起掌来。说了些嘉奖的话,又封了些赏赐,该位公子志得意满地回到了位子上。
少康继续问道:“还有没有人想为大家献上一场精彩的表演?”
这时子夏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回道:“久闻驸马剑术高超,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既有袁巢公子珠玉在前,不如驸马也来为大家助一助兴,让大伙开开眼!”子夏的声音刚落,在场的臣子就开始大声应和,尤其是靡和其部下的将士,个个兴致昂扬,想一睹为快。
少康扫了眼在场的人,道了声“恭敬不如从命”,从侍卫手中接过剑,一个飞身就掠到了中间,速度之快,身姿之矫健,比刚刚的袁巢确实胜了几分。
少康的自幼习剑,又被寒浞的暗卫追杀了那么久,他的剑术实践更胜于理论,每一招都是以命搏命的大法,人狠,剑法更狠。少康一拿了剑,整个人就似变了一个人一样,神情肃杀,无论是出剑的速度和力道都远不是刚刚袁巢那般的赏心悦目。少康的剑给人一种威慑感,让人看着总觉得会落到自己身上,每个人都只能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被剑割断了喉咙。
少康的剑往前一送,突然一个回身,横剑一扫,木桶立刻被切成两半,桶内的水杯凶猛的剑势横推,向场外飞溅出去。未等水落到场外人身上,剑势已经陡然一转,去往别处。只见少康的身子在场上来回穿梭,快如闪电,没人能够十分清楚地看出他是如何出剑,只能够依稀看见白晃晃的剑影在场上来回穿梭。等到少康收势回剑,场上的木桶俱以破裂,桶中的水花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生生浇灌在场外的各位看客身上,一个个竟然都被浇成了落汤鸡。
少康抱剑道了声“献丑”,旋身回到了位子上。在场的众位却还停在刚刚肃杀的剑法中没回过神来。
子夏率先站起身来拍掌赞道:“今日一见驸马舞剑,方才知晓横扫千军是何等气魄!”
有了子夏的恭贺,在座的大臣才如梦惊醒般,高声赞喝。
靡和众位将士却是径直跪在了位子上,冲着少康高声齐呼:“殿下功夫卓绝,臣等誓死追随殿下,光复夏王室!”
在座的有虞大臣俱是一惊。靡和众位将士在此等场合下公开少康的身份,实属不智。虽然少康的身份在有虞朝中不是什么秘密,但是毕竟在有虞他是以驸马的身份存在,凡事必须得恪守有虞驸马的本分。如果一旦公开承认少康乃夏王室遗孤的身份,连有虞国主虞思的处境都将十分尴尬。
在夏朝立国之初,除了斟灌、斟郇等直接隶属于夏朝的部落,各大姓氏部落有虞、有仍、有鬲等都与夏朝存在裙带关系。各大部落尊夏王为主,年年进贡,在后羿篡位之前,夏王室也一直秉承有待四邻的宗旨,对各大姓氏部落关爱有加。只是等到后羿、寒浞先后篡位,夏王室已经名存实亡。各大部落也纷纷离心,各位其政,拒绝献贡。寒浞上位之后,在夏朝疆域内安顺和治,有了一定力量之后便想着一统中原。派遣大王子浇四处东征西讨,企图将整个中原地区包括西南、东南的一些小的姓氏部落都一起囊括入夏的版图。但是各大部落虽然与夏离心,千百年来仍然感恩于夏王室的仁厚,夏王室正统血缘尚在人世的消息一旦传出,各大部落首领不管内心如何,表面上都必须尊其为主,协助其夺回王位。
虞思虽然一开始就知晓少康的身份,其内心也想过借助于少康的血统帮助其夺回江山,念茹为其正妃,那么有虞的血统将会比其他姓氏的血统更加高贵,这将有利于有虞后世千秋百代。只是他也从未想过,在有虞境内就公开承认少康夏王室遗孤的身份。所以靡的称臣也让他有一瞬的疑惑,不过随后他就释然了。少康如今有靡的归顺,有相土的协助,无论是武力上还是财力上都已经有足够实力,如果有虞再不表明态度,他也会逼着有虞表明态度。
虞思从主位上站起来,冲着文武百官宣告:“天佑我夏王,夏后相之子少康侥幸逃脱于寒浞的魔掌,现为我有虞驸马,是夏王室之幸,乃我有虞氏之福。臣虞思定鼎力协助殿下击败寒浞,夺回王位。”虞思在少康面前,以示称臣。
在座大臣虽然还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是见国主都已经跪下称臣,也不敢在作其他想法,纷纷跪倒在地,口呼“殿下千岁。”
少康扫了四下一眼,却瞥见了一个身影仍然端坐于位子上,狂浪不羁地喝着酒,不由得眉头一皱。子夏跪在地上,朝着少康的视线望去,相土果然不为所动,依然端坐着。
众大臣也感觉到了诧异,愤愤扭头看向相土。相土等所有人都看着他时,他才惊觉地站起来,道:“不知道为何大家都看着我。商邱一直来独立于天下纷争之外,从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当然也不隶属于夏朝。想来我是不用跪拜殿下吧?”
少康抬手示意大家先起来,然后朝相土道:“自然。只要相土公子能够鼎力支持孤夺回王位,其他礼节不用在意。”
相土忽然高声大笑起来:“恐怕殿下曲解了我的意思。商邱从不卷入天下纷争,如果想寻求商邱支持,必须得拿出十足的诚意。殿下莫不是忘了与我达成的协议?”
少康装作不甚在意地说道:“与公子的协议孤当然不敢忘。孤现下就给公子和德清公主择定吉日,择日便可完婚。”
相土继续笑道:“殿下记性可不太好,我记得我清楚地说过,在下倾慕的对象不是德清公主。”
少康双手握拳,眉宇间隐有杀意。他知道相土会是最大的阻力,只是不成想他竟然在如此场合下也要与他难堪。果然商邱的内忧外患都已经解除了不成,他就这么有恃无恐了么?
子夏连忙过来圆场道:“那不知相土兄中意得是哪位佳人,只是不管哪位佳人,也须得征求人家同意才行。”
相土微微笑道:“在下思慕的,便是一直追随殿下不离不弃却被殿下狠心抛弃的,小夭姑娘。”相土一语既出,不仅是少康和念茹,就连在座所有大臣都俱是一惊。虽说商邱富甲天下,得商邱支持便可得天下,但是敢在王位继承人面前如此不给脸面、肆意妄为却是天下罕见。
子夏看着少康,念茹也看着少康,在场的所有人的视线一一都投向了站在最高处的少康。他刚刚才在天下面前公开了自己的身份,接受朝臣朝拜,下一秒就被人狠狠甩了个脸瓜子。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相土果然够狠!
少康看着相土,眼睛内凶光毕现。相土却怡然不惧地看着他,神色悠然。
忽然,高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鸟鸣,在场的人无不为之色变。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硕大的黑鸟从月色高空飞掠而过,悠悠地朝着宫内飞来。上面坐着一位素衣少女,白衣飘飘,恍若九天玄女降临凡间。
小夭从玄鸟背上跳下来,缓缓地走至少康面前。一路裙裾摇曳,墨发翻飞。当众人渐渐看清楚小夭的面容时,几乎个个都为之一振。宫内的念茹公主,以及德清公主,都已经是天下罕见的绝色,只是眼前这位少女,已然不似人间景色。
少康看着小夭朝着自己走来,仿佛又回到了昆吾的那个白雪初霁的冬日。门庭重开,踏着阳光向自己走来的小夭,眉眼含笑,数日来的忧心俱被这个温暖的笑容驱散,只要她安好,什么都不重要。
小夭走至少康面前,恭谨地跪下,朗声道:“为了恭候殿下安然归来,民女愿为殿下献上一舞。”
少康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准奏。”
小夭行礼欲起,却不料相土忽然走出来,高声道:“有佳人作舞,却无丝竹助兴,未免扫兴。不如由在下为小夭姑娘献上一曲。”
只见他命人端了几个高低参差的杯子上来,一字儿排开,手里拎了根木棍,在每个杯子上都敲了一阵,木棍轻击杯子发出声色不一的声音来,叮咚有致,不成曲时已经十分悦耳。各位大臣不知所以,只愕然地看着。
相土向小夭使了个眼色,便一手一枝木棍在杯子上轻敲起来。小夭听闻声曲不由得向相土多看了几眼,待相土的乐曲逐渐成调,小夭便踏入音符随着声乐随兴而舞。
她本没有正儿八经学过舞,但是成年经日与野兽赛跑,骨骼极是灵敏。不自学却能成舞,并且与一般舞姬已被规矩束缚的舞姿不一样。既是即兴,便是没有套路。相土的音乐到哪,她的舞步就能够到哪。一时间,只见场上白色裙裾旖旎而动,耳边是清脆悦耳的音乐,眼前是轻灵跳脱的舞姿,在座众人一时间已经入迷入痴。
忽地,相土朗声高唱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踦,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和着叮咚作响的音乐,相土的声音抑扬有致,严重毫不避讳地盯着起舞的小夭,绵绵情意溢于言表。
少康原本目不转睛看着小夭,听闻此曲渐渐开始蹙眉。
一曲终了,小夭招呼玄鸟,只见她和玄鸟耳语了几句,玄鸟一个腾身到了桂园中衔了枝桂花送到小夭手上。玄鸟一展翅便是一阵旋风,惹得桂园内树枝拂拂,桂花飘飘洒洒漫空飞舞,丹桂的香气越发浓郁。
小夭跪在少康跟前,朗声道:“今日一舞,是为殿下祈福,也是为了民女心中如意君郎。民女落魄时幸得商邱相土所救,得之悉心照拂,今日相土既是当着文武百官之面求娶民女,民女倍感心安。民女,愿意嫁与相土,从此祸福共依,生死相随。望殿下成全。”
小夭叩首,静静等着少康的指示。
少康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夭,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虽然知道小夭这番话未必发自真心,只是一言一句一字一句却似根根银针射在他的心上。她落魄时,自己无力相救;她一心为了自己,自己却出于私心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她。他如此待她,她却还是为了自己的家国大业要牺牲自己的幸福。
相土原本眉目含情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明明小夭口口声声对他情深意重,他却随着小夭的一字一句脸色越发冷峻。
念茹一脸紧张地看着少康,虞思和子夏包括在座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少康的答复。
小夭驱使玄鸟入场,等于昭告天下她有驱使神兽的本事。她俯首跪于少康面前,代表她甘心为少康效力。她口口声声明言自己对相土的救命之恩芳心暗许,等于驳回相土此前对于少康薄情寡性的指控。她的每一步每一式,处处都为了自己着想,但是自己,真的要把她当做交易的筹码许给相土吗?
子夏走了一步上前,暗中扯了扯少康的袖子。少康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微微张了嘴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孤,准奏。”
一句话艰难吐尽,少康却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念茹连忙站起来扶住他,想通过手臂传送的力量无声地告诉他:他还有她。
小夭叩首:“谢殿下。”
等到大家准备齐声恭贺佳偶天成,却发现相土已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