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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单行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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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行道
仁王和柳生做了四年大学同学,但若不是因为爬山,两人也许不会认识。
虽说大学四年住在同一个宿舍,每天去同一个教室上课,但在仁王追上柳生并且拍他的旅行包之前,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不过仁王第一句便是:“柳生比吕士,你是叫柳生吧。我提不动包了,能代劳一下吗?”
虽然很惊异对方的突兀,柳生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提过仁王手上有些惊人的旅行包,安静地继续走路。仁王则是轻松地背手跟在自己身后,柳生不知道对方的表情,只听到揉在空气里细碎的笑。
后来问起仁王的时候,对方总是这样回答:因为我知道呀~比吕士你不会拒绝的~
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自信?
因为你总是谦谦君子的样子,就算在心里把我骂个遍也不会拒绝的。
拖着两个又大又重的旅行包上山,即使体育是柳生在大学最擅长的科目,也累得他够呛。
仁王接过东西,他感谢的笑容是柳生见过的最甜美,但也是最没诚意的:“非常感激你,我叫仁王雅治,医药系解剖学二班。我想该让你知道你帮助的人~是谁。”
柳生依稀记得,这个在大学与谁也不合群的奇怪男孩,喜欢穿着白衬衫,经常看见他一个人逃课站在天台,金色目光望向远处,带着一种骄傲的寂寞。大学里的人都为自己考虑,而仁王全身上下带着难以接近的气质,在人群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注定要成为异类而被疏远。
每当看到他,柳生便会想起一句话:
我们孤独不是因为喜欢,只是找不到可以分享寂寞的人。
下山的时候他们又见面了,在堆积着新雪的树林外边,仁王坐在自己那个惊人的旅行包上面,扳碎了面包渣喂小松鼠,而柳生正要为松鼠照一张吃东西的照片。
“嗨~”柳生蹲在他旁边拍照的时候,仁王才抬头打招呼,“我们又见面了。”
柳生差点以为对方又要他背背包,下意识地揉了揉肩膀。
仁王低下头,先开始还是肩膀微微抖动,最后笑的声音也掩藏不住了,边咳嗽边笑起来。柳生赶快从包里掏出热红茶递给他。
“有那么好笑么?”
仁王带着狂笑的表情点点头,接过饮料,然后给对方让出一块空位:“坐这里拍好了。”
柳生坐下来,没有拍照,而是分了对方手里的面包也开始喂松鼠,他发觉面包质量很不错,仁王边在喂边在自己吃。
“喜欢爬山?”
“非常讨厌。”
“下雪呢?”
“还算可以。”
柳生拿出一包花生,摊在手心里,地上的松鼠已经跟他们熟悉了,马上愉快地跳过来,抱起花生跑。
“难道说坐在雪地里喂松鼠感觉很好么?”
“喜欢得要死。”
“因为松鼠很直率,给他们东西吃就会亲近你,不伤害它们就会信任你,满意了就表现出高兴,没有比这个再轻松的沟通了。”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包括衣服的牌子,喜欢的颜色,爱好的歌手,在说起槐树花的时候柳生突然问: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马上就认出我?”
在大学柳生虽然也跟人交往,却时常会让人记不住相貌,往往同住四年的室友也会半天拍着自己肩:“啊……你就是那个……”,却半天都说不出名字来。
他常去的图书馆,窗外有一颗很大很大的槐树。柳生常常选择槐树旁边窗口坐下,每年春季,一大把一大把的洋槐从树枝上飘落,一个早晨下来,书缝里落得都是满满的白色小花。
“这问题问得好。”仁王甩了甩空瓶子,柳生接过去帮他扔进垃圾桶。回来的时候他几经把手插进了口袋,踮起脚尖站在雪地上。“但是我现在不想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你经常在看的书,每一页里都有压干了的槐花。”
柳生一愣,分神之际一团雪球已经摔到了衣领上,松散的雪花飘落下来,对面是仁王嚣张的笑。
他们捡起地上的雪开始互相砸,砸累了之后摊开四肢,头靠着头躺在雪地里。他们躺着不说话,柳生想起来再不走天要黑了,可是当他一看到仁王躺在那里闭上眼睛微笑的样子,便觉得跟他一起留下,就是到了天黑也不要紧。一直到天色真的暗了,仁王说他觉得地面渐冷起来,于是两个人又坐在雪地上,为了暖和身子活动一下而开始堆雪球。
两个人用力拍着雪,在微红的晚霞下,四周的雪像淋上了果汁一般,两人脸上也冻得红红的,反射出柔黄的暖色调。柳生取下自己的围巾准备给对方,但仁王却没有伸手接,而是眨着眼睛像在说:帮我围上吧。
柳生伸开手,感觉下巴就靠在对方额头上,低头就能触及,柳生轻轻地将亚麻色长围巾围上仁王的脖子,顺便滑下去给了他一个吻。仁王很自然地接受了他,沾着雪花片的手套环上了自己呢绒外衣大大的外领。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两个人却象已经认识了很久,企盼了很久。这个吻落在唇边的时候显得那么自然,仿佛在傍晚山顶上,积雪的树林里,一切的一切,碎冰,湿土,松鼠和雪人都促成了这个吻。
微微离开柳生唇边暖湿的气息,仁王抬起头,用迷蒙带着深意的目光看着,说:“已经来不及下山了。”
“那就折回去找家旅店住吧。”
“我没有准备要在这里住,什么也没带。”
“用我的就好。”柳生突然怀疑这个结果是仁王早就安排好的,在这里留住自己,然后拖回山顶旅馆开房间。但是当仁王挽上自己手臂的时候,怀疑便打消了。
因为对方在小声地说:“为什么要迁就我呢?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我往往还没有提要求,他们就在拒绝。”
“你没有亲人?朋友?”
“一个也没有。他们都是很讨厌的东西,我不要。”
柳生揉了揉仁王头发:“那就让我迁就你,什么也不是,只当一个照顾你的人。”
仁王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这可是我听到过,最讨人喜欢的恭维话。”
“我是说真的。”
“嗯……”小2把头靠上去,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再说吧。”
他们下榻的地方是家电台旅馆,木质的地板踩上去咔嚓咔嚓的,五颜六色的塑料线暴露在柱子外边,铺盖和枕头都浸了寒气,又湿又冷。
两个人干脆不脱外衣,就这么抱着睡在一起。半夜里柳生被咳嗽声音吵醒,看见仁王缩在衣服里拼命咳,肺都要咳出来。
柳生赶紧爬起来,用毛巾裹住仁王,给他拍背,暖手,本来想喝些热水会好一点,找遍了茶壶,里面也只有冻硬了冰块。折腾了一夜下来,两个人累得坐在床边上,互相靠着睡着了。清早阳光从破碎的窗格子照进来,仁王先醒,起来之后拨开裹得结结实实的毛毯,拉起柳生的手认真说:“我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让你照顾我。”
下山之后,柳生正式成为仁王的‘监护人’,他送了一个银白色的手机给他,里面储存有自己的电话号码。
“有事的话就打这个电话。”
小2拿着手机,象是在看什么希奇的东西,仿佛装在里面的不是电子线路而是其它的什么:“随叫随到?”
“只要不是上班时间,随叫随到。”
“哪,柳生~”临走之前,仁王背着手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厌烦你照顾,喜欢上爱人的感觉,那时候就会悄悄离开你了。”
“那我就在这之前好好宠你。”
得到了这么一个保证,仁王非常开心,比表现出来的要多得多,仿佛拿到了某种可以挥霍和炫耀的东西。他总是在没事的时候拨响柳生的电话,然后要对方马上来阳光广场,自己坐在咖啡屋前边点好西点满心欢喜地等待;有的时候则是约在宽敞的河边公园,坐在椅子上边喂鸽子边看柳生一路走过来寻找自己的目光;他们呆在一起很少说话,无聊了就干脆唱歌,仁王唱,要求柳生也跟着哼,他知道柳生有稳定的工作,有一个温柔的女朋友,还有很爱儿子的父母,其它时候他要当一个好职员,好儿子,标准情人,只有这一刻,柳生是属于自己的。
然而仁王只会在没事的时候找他,有事的情况下,仁王从不动用这个手机上的电话。
仁王有很多病,早年不照顾自己身体而留下肺炎,胃痛种种顽症。柳生有空就给他编食谱,强迫小2吃蔬菜,但是柳生不在地时候,仁王照常自虐一般的有一顿没一顿,坐在窗台上大口抽着他在柳生面前从来不碰的香烟。
夜晚胃病发作的时候,仁王痛得在床上翻来滚去也没有拨过号码,每次柳生在半夜里跑过来,拖开仁王绞成一团抱在面前的被盖,给他敷冰袋,吃胃药,照顾对方睡下。
“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仁王黑暗中眯起晶亮如葡萄一般的眼睛:“因为我知道比吕士你会来啊~”
其实他是害怕失望,不想在需要的时候听到被拒绝的声音。
自己宁愿就这么一直下去,相信柳生永远都会迁就自己,相信在拨通号码后一定见到赶来的绅士。
欺诈师骗得最多的时候,就是骗自己。
终于柳生对老是要担心仁王的身体感到无奈,因为几次在他半夜推开门,都看见仁王蜷在床上胃痛或者咳嗽的样子,他也知道真正发生了事情仁王是绝对不会找他的。
于是,柳生终于提出来:“到我家去住吧,我父母会喜欢你的。”
仁王只是带了玩笑的笑容摇头:“我自由惯了,受不得一点约束~”
但受不了柳生总是在耳边的唠叨,最终他还是去了。三天,仁王表现得异常乖巧可爱,帮着柳生的母亲调鸡蛋,和他父亲讨论盆栽,甚至还学习打毛线,拿着浅咖啡色的毛线趴在沙发上挑针。
“说不定你父母想我嫁进来当媳妇呢~~”小2说着将毛线递上来,比了比颜色与柳生的相配程度。
“做一个乖小孩好玩么?”
“非常有趣。”仁王收了针线,跳下沙发给柳生取下眼镜,“你的眼睛不戴这个更漂亮,甚至比我还魅人~”他特别喜欢玩这个镶嵌了两块玻璃的东西,觉得透过镜片伪装成另一个人是多么奇妙。
柳生拉下刘海遮住眼睛:“别闹了,你会成为近视眼的。”
“那我戴眼镜会不会很可爱?”
仁王转了个身,抱起身后的枕头,脸靠在上面磨蹭:“比吕士,你的父母真是好人……我从别人那里偷过很多东西,小心我会偷走你的父母哦。”
他感到柳生抱住自己肩膀,声音温柔地不像话:“他们可以成为你的父母,只要你愿意。”
可是仁王还是摇头。他只能扮演一时完美的角色,却成其不了完整的一生。
三天之后,仁王谎称:自己兄弟回来了,借宿到此为止。感谢柳生的父母后,他们依依不舍地握住自己手:一定要再来玩啊~~请随时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
一天下午,柳生接到了加班会议的通知。开会之前他打开手机确认了一下,最近都没有收到仁王电话,拨打过去也总是处于关机状态,不过为了谨慎,柳生还是开着手机,偷偷放进上衣口袋。
会议记录实在是很漫长,正当柳生感到恐怕无法按时吃晚饭的时候,口袋里面手机震动起来,他紧张得一把握住,偷偷取出来看,是仁王发来的短信:
阳光大厦,二楼咖啡屋,马上过来^_^
柳生叹口气,这次看来自己不能准时赴约了。于是柳生回复道:
等我。
可是该死的会议没完没了,柳生心思早就不在了,停下笔后很就没有写一个字,只是望着慢慢变暗的天空发着呆。
自从山顶那天之后,自己就喜欢起渐晚的黄昏,无论是逐渐消退的晚霞还是城市里灰暗的天空,此刻都逐渐被一种宁静笼罩,等待夜色如同温柔的眼睑覆盖下来。
意外地,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电话。
怎么接听呢?柳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对不起,我出去一下。”
“喂?……喂喂?”
接通之后对方半晌无声,柳生有点心慌了,靠在厕所门后对着手机大叫起来,“仁王,是你吗?是你的话说话啊~”
“比吕士……”对方淡淡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柳生刚松口气,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仁王,出了什么事吗?你在哪里?”
“没什么,”仁王的口气淡漠得紧,这种语气多少掩盖了他声音的衰弱,“我只是等你半天不来,所以自己先走了。”
“……”柳生什么也没说,辩护不是他的习惯,“你在家里吧,等我,我很快就到。”
手机挂断了,留下一片——嘟——嘟的茫音,两个人的联系被瞬间切断在空气里。
会议一结束,柳生便马上打车奔向仁王家,路上遇到了堵车,他干脆跳下来自己跑。但是打开仁王家大门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只有大开的窗子,风拨动窗帘吹进来,余下便是满地狼藉。
碎玻璃渣,坏掉得台灯,书本和羽毛,暗色的痕渍渗透地毯,满房间都是酒的味道。没人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仁王离开时走得非常匆忙,连旅行包也没带走。
柳生走到床脚,那里是仁王生病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每次自己进这个黑漆漆的屋子,都看到小小的他蜷缩在这里,抱着一团皱巴巴的被子。直到现在,柳生还是有希望的,也许仁王只是等生气了,也许对方在故意躲着他。这种事情柳生不是没遇到过,他就曾经在这个房间里找了仁王一晚上,随后发现对方在衣柜里睡着了。
弯下腰,这里果然躺着一个枕头,扯破了的地方羽毛乱飞,枕头边上一点一点的水渍,很像泪痕。
拿开枕头,白色小巧的手机露出来。仁王也没有带走它。手机开着的,画面上是他发送的短信:等我。
即使对方什么都没说,柳生也想象得出,仁王一个晚上抱着枕头坐在这里,给自己打手机的样子,反复阅读短信,聍听着过道里的脚步,等待自己推开黑暗的房屋,失望之时,一低下头眼泪就浸在破碎的枕头上。
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总不对我说?为什么要走?
只要你说一句:‘柳生我很需要你~’自己会毫不犹豫地赶来。可现在,只留给他一片无言的废墟,一条未能实现的短信。
直到很久以后,柳生才明白仁王为何会离开,也明白对方没有说完整的话,还有,不管自己能不能及时到达,也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
没有家的仁王不得不在一个城市与另一个城市间漂泊,旅行包里的日记上写着每一日的感受:
…………
我在咖啡厅外等着比吕士,想到他周末加了班,现在肯定需要咖啡来提神。如果我告诉他奶酪和番茄加在一起对视力有好处,他会怎么说呢?
今天是在公园,阳光非常好,还可以喂鸽子。比吕士应该多晒晒太阳,老呆在办公室人会发霉的。今天我要他送我玫瑰花的时候,样子好可爱~所以我决定每月的今天给自己买一朵玫瑰纪念。
今天我看到比吕士的女朋友了,非常高兴~她没有我想象中漂亮,而且木呆呆的,只是很温柔而已。比吕士眼光真差,一定要好好培养,让他找一个更好的。
Ps:当她看到我也给比吕士打围巾的时候,眼睛都直了~>v< ~我发现欺负她比欺负比吕士好玩得多~
…………
一行一行的日记翻过,最后一页,潦草的铅笔稿中,留着几笔深刻的字。写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划破纸张,铅笔也折断了,深色字迹象是喃喃的自语:
比吕士,比吕士,不要放弃我哦~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柳生合上眼,朦胧之中仿佛看到:暖和的春日阳光洒在图书馆里,快到中午时分,自己合上书,夹满洋槐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个清爽漂亮的青年坐在走廊窗台上,静静地看着自己,那里树枝近得伸手就能触摸,午睡醒来后衣裳褶皱里总是落满细碎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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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2的角度,偶本打算就小2角度再写一篇的~但是看来没这个时间了
很久之后,仁王站到了一片橘色的天空之下,电线杆树立在钢铁建筑的欢城中,代表繁华。
离开那里也有三年了,尽管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
记忆中柳生始终那样温和,那样关心地微笑,任凭自己提出无理的要求。
在他另一个记忆中,柳生趴在图书馆窗户下睡着了,眼镜放在一边,阳光透过槐树洒下来,照在那本《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泛黄的书页上,上面英文被白花遮了一半,然后有一只手轻轻地帮忙拂开花瓣,不经意落下的一根银色的发丝被夹在了书页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