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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漠歌
      音
      泰然郡郓县,地处沧月平原靠近太清山系之下。南近青阳水系,又太清山脉阴面所至,终年雨量充沛,使得不足百里的小县城巧却精致,平凡却让人意外。据说府将军暮年曾来此,发出‘晚生得此地留住,乃人世最后一心愿’的感叹,可惜府将军终战死于大漠,是否真实已经不可考,但小镇也因此闻名起来。
      时节正当晚春,夏至避暑的人们陆续地来到这里,客店也渐渐满座起来。唱戏的班子和做小买卖的商人最先到,扛着自家活计,租个阁楼打算住下来四五月;接着便是行走四方的浪人,他们个个性格古怪出手又大方,是生意人最想也最难接待的客人。
      “这样的小店啊……”三音擦着桌台叹了一句,望望门外开始积灰的道路,想象得出现在店门口的景象——左右的柱子才洗了一道,颜色更接近木头原来的黄,顶上褪色的木匾书着桃木斋三个大字,只有这字自己还算有点信心,而这种简陋小店,现在根本成不得‘斋‘了。本打算将楼上的地方空出来,扫扫冬日积攒的霉灰,好在忙时住客。可惜现在才清晨,店里已经坐得三三两两,哪里有时间空出来呢?
      “老板娘,来一壶茶!”
      “哦,来了~~”三音急急忙忙地端起壶跑上去,“客馆,请品尝小店的菊花茶……”当她看到客人拉下兜帽,露出一头白色长发,突然地紧张起来。
      这个人大概十来岁年纪,外貌清秀肤色偏深,尽然还是少年相貌,表情和动作就已相当老道。他右手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左手却始终没有离开腰间,而那件蓬松衣服下所藏东西的形状也越看越像兵器,显然不是寻常客人。
      来者倒没有发现她的窘态,嗅嗅茶香,冲三音笑道:“哈,好清的茶,好净的老板娘。”
      这样一句恰当的恭维让三音缓过来——自己不是做生意吗?正好是贵客,为何要怕?于是她掩饰窘态地笑了几声:“这位客馆,不喝点酒吗?小店特酿桂花酒虽淡确是清醇……”
      “哈,哈哈!”那个客人停下杯子,居然大笑起来,三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用了,不用了。”莫名其妙笑过之后,他有些歉意地挠了挠下巴,“不瞒你说,在下家便是酒肆,这酒嘛~还是习惯了自家的味道。”接着他又补了一句,“那么来点凉菜吧。”
      “好的,马上就来。”三音松口气,三步并作两匆匆跑开了。

      昏昏沉沉的接近中午,周围的灰尘被阳光晒在空气里,罩得暖气聚集在街道上,四处是浮动的昏昏欲睡的景,按照这里的话讲,这种天气被称为‘骚燥’,春天最糟糕的气候。
      三音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全身懒得不想动,她往店里看了一眼,客人在午睡,没什么要做的。她又看到店子角落里坐着的上午那个男子,他还在那里慢慢喝着茶,帽子又拉上了……这人呆了一上午,干什么呢?……好困~~我管这个做什么……是等人吗?或是单纯的休息?……啊,不行了,想不下去了。三音慢慢合上眼睛,不久前一些片断记忆浮现上来。
      …………
      “音姐姐,不要推了,妹妹我的话还有差吗?”说话的是小娟,自己什么时候认识的一个女孩子。16岁,长得还不错,穿着也光鲜漂亮,举止行动之间有种说不出的姿色,在那里推她的胳膊,“你看这行头,不假吧?你资质不差,何苦累死累活的开那个小店呢?一天才赚多少点,人都变老了!”
      “娟黛,我实在不想去那种地方,我不喜欢那些人。”
      “姐姐真是死板!”小娟咬着嘴唇,有点蔑视地翻了翻眼,“你上场子唱的那些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他们怎么懂得姐姐的身价!官家和富家有什么不同,还不是银子照拿。堂子里不过气氛乱了点,你唱了就走人,有什么大不了?”说话间声音又娇起来,“音姐姐,要知道你天赋的资质比我高得多~~要是红了的话……”
      “够了!”三音忍不住打断了她,拿开她绕在自己领扣前的纤长粉指,从刚才起小娟就一直在绕自己领口的流苏,弄得她非常不舒服。“我不会去的……至少现在不会!你不用浪费口舌了。”
      “哼,乡下佬!”小娟旋过身轻哼了一句,自以为没被听到,尔后又笑容灿烂地回头,“算了,音姐姐好好考虑吧,想来随时说一声。”
      去红楼唱歌?三音嘲讽地笑起来,以前的她自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可现在呢?她看着自己一双布满细口子的手,深深地发呆…………

      不知不觉街口有人影在往城里走。不知是不是晒热了的空气在虚晃,总觉来者步履蹒跚,看到前面有客店,稍稍加快了几步,几乎是扑着进了店门,靠在柜台上。
      “老板,给杯水喝……”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大概只有自己听得到。
      迷迷糊糊被弄醒,三音只知道大约有客人了,眼睛还揉着就在说:“客馆要点什么?小店什么都有,清茶淡酒各色小菜……”
      “呃?”三音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个人,哪里有一点‘客人’的样子。矮小的身体几乎是倒的靠在柜台上,脏灰的斗篷也不脱下来,手上不知缠了多久的绷带有几团褐色的凝结块,若不是自己开店把这类人见得多了恐怕会惊得叫出来。
      “请…给我……一杯水。”对方用稍大一点却是更加粗糙的声音重复道,同时微微抬起下巴。
      天气这么大,自己又闲着没事……快速闪过这些念头的三音取消了打发这个流浪者走的想法,回身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呐,喝吧。”
      这个人也没客气,径直端起来一口喝干,然后望她道:“再来一杯。”
      “你……”本来想叫他不要太过分,可三音听着这个人的声音沙哑里带了玉器的碎响,低低沉沉却能听得出原先的清亮,不像是一般人的声调,再加上下巴显露出的肤色比起人类来过于苍白了,是异族人吧?既然是做生意,还是不要乱得罪人的好。
      她再次心平气和地倒满一杯,顺便把茶壶也端上来:“这里只有水给你哦,休息够了就请离开吧。”
      “放心,在下也只要水……”来的人还是颇有礼貌,看来刚才是累狠了,现在连喝几杯水喘过气之后声音慢慢地恢复正常。“这里是郓县吗?”
      “是啊,你从哪边来?”三音看了眼衣服上灰土盖着黄沙,估计是北方吧。
      “射湖那边。沿路过来正闹旱荒,只有这里还是一片绿——话说回来,还没谢你吧?”说话间微微的一偏头,黑色的刘海被扫开,眼瞳里露出一抹绿色来。
      三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用了,几杯水而已。”年轻的孩子呀,她暗自打量,看来是暗族,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
      “对了,还没请教你名字。”
      “啊?哪里用得着~”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人对三音用过‘请教’二字了,她一时感到思维茫然地有些怀念。“我叫桃三音,桃子的桃,三,音乐的音,很怪的名字吧?”
      “很好记。”对方简单地应到,低头想着什么起来。
      “你呢?”
      “……可以称呼我青蓼。”
      名字有些怪呢。“青蓼是吧?”三音看看店子里,客人们开始醒了,“你只管在这里坐着,要喝水自己倒。”
      青蓼默默地看三音跑开,没有再喝水,只是埋下头干咳起来。

      “老板娘,茶水——”这些人一有精神就开始大呼小唤,三音忙起来暂时忘了事,没有注意青蓼一只看着她的目光,这目光随着头慢慢偏下去,最后靠在手臂上。
      嗓子刚才痛死了……她皱皱眉,怎想到一路来竟然是旱灾,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家却又死了儿子,硬说自己是灾星——搞笑吗?歧视非人类?又轻咳了几声,感觉嗓子没那么哑了,不知道声音恢复没有,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张开嘴,轻轻哼起来:
      扬花好,三月吹絮杏儿早;四月一路梨雪来,道旁集翠马蹄香;晴来最佳五月塘,荷叶胜似碧,荷花美如西子立……
      先开始还是自己才能听见的清唱,后来渐渐满座客人都不经抬头寻找着唱曲的方向,目光开始汇聚,当三音错愕地回过头时,正好看见坐在柜台前的小孩子一惊地跳起来,像是逃命一样一溜烟的没了人影。
      “搞什么呢……”不知觉中歌声已经停止了,周围的客人注意又涣散开来。店角落的那个白发男子终于站起来,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走出小店,跟着刚才逃走的人影追了上去。
      鹩
      鹩,椋鸟属,羽毛通体黑色且具有金属光泽,部分羽翼带白斑。善鸣,其声多变化。为夏候鸟。
      泰然郓县城
      下午街道商人还是很少,毕竟这么大的太阳,偶尔街上一两个都是懒洋洋赶路的或是满身汗拉货的。这里要到了晚上才会热闹起来。那时候还有街灯和小吃,过了五月,卖艺和杂耍的艺人也到了,这里会天天跟过节一样,总之郓城的黄金时段是在傍晚之后。
      这个时候,城里一个僻静的巷子口竟然有两个人躲在阴凉处靠着,一个低头大口喘气,另一个抱着手微微蹙眉。
      “你搞什么呢?跑成这样。我又不是妖怪会吃了你啊!”他又嘟囔了一句,“再来,要说妖怪,你比较像。”
      “呼……呼……再不跑我真会死啊~~”黑色短发的人费力地喘了几口,一埋头,开始剧烈咳起来。
      咳~!咳咳!
      “你这个样子,找人治一下吧?”
      “不妨事……咳咳……我自己有药。”他在怀里乱摸了一阵,掏出一个玻璃小瓶,慌张地从里面倒出几粒深绿色药丸,一仰头吞了下去,渐渐咳嗽平缓下来。
      “这是什么?”
      小小的声音。“曼陀罗根加甘草……”曼陀罗根,用于□□的制作,典型是麻药的配方。
      “想死就早点说。我认识更好的毒药配置师。”
      “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也懂药草的。”倔强的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鹩……我要怎么说你才好?”说话的人真的很无奈很无奈的样子,“在射湖的时候不是问过你有没有钱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宜,这里还是叫我青蓼吧。”被叫做鹩的人甩了甩满是汗水的短发,一双薄荷绿的眼睛,面部看起来没有只看身材那么像小孩子,大概十七八岁,明显的是暗族人。“谁知道那家偏偏死了儿子啊?跟我说什么暗族不吉利,是暗族就会吃人吗?……啊啊~~~算了,反正活着到了这里,不过是辛苦点罢了。”
      “反正?活着?”宜瞟到面前缠满绷带的手,底下浸出的血已经成了褐色,“不是叫你也多少学一点东西防身吗?就你这个样子,迟早不是被无名人士给杀了就是饿死路边——这个手是怎么回事?”
      “这个?”青蓼撕开绷带,剥剥的干硬血块落下来,露出完好的手臂,“吓人用的,这个样子还有人要找茬我也只有认了。”
      宜咬了咬嘴唇,凭他的眼力,怎么看不出手臂上淡色的地方是新好的伤口?一共三道,都是又长又深。
      “那个……路上遇到的狮子啦,不小心被抓了一下。”
      “才不管你遇到什么!骗我也编好一点的话——整个沧月平原有狮子吗?”
      “那就是老虎,”少年马上改口,“总之我没有骗人,是某种尖长牙,有花斑的动物。”
      “你简直不可救药。”
      “大概吧,能拖几年就拖几年……”青蓼冲着宜笑了笑,手握着拳伸到面前,“这个给你。”
      摊开手,一颗鲜红偏橙色的宝石落到宜手掌间,竟是这样也发出了清脆的玉响。
      “夕日石。我想了好多种方法保存呢,总算是平安带来了。”青蓼任务完成式地笑了笑,盯着对方略有点意外的脸,“没想到吧?”
      “没错。”宜很老实地点点头,“所以我拜托煌玥澪三天前给我送了另一颗过来。”
      “……”
      “……啊,不过这颗也找得到买主的。”
      “算了,”青蓼轻巧地转了个身,“既然任务没完成,剩下一半钱我也不要了!反正来这里是主要目的,帮忙带货是顺便。”
      “说起来你到底来这里干啥?”
      “参军呀。”青蓼没管宜那副吃惊得好像看见猪爬树的表情,只管往下说,“这次在长乐招的远征军,西征什么地方呀,听说将军是个半龙族!”这回宜完全明白了,这个万事不为所动的木头人除了半龙族以外,难得有东西能让他兴奋了,“如果能进得军中说不定会认识他,如果如果……”
      “慢着,等等,我对你的那种古怪爱好不感兴趣。”宜觉得必须打断,话题已经转移到他听不懂的什么古代歌韵上面去了。“既然是长乐,走郓县来干什么?从丞平过不是更快?”
      青蓼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到这里来,找一样贵重东西——你是不会感兴趣的——看天不早了,我要去找住的地方。”他就这样插着手指,准备悠晃出巷子。
      “鹩姬!”
      青蓼转过身来,有些紧张地正色道:“不是说了别这么叫吗?”
      “不过是艺名,怕什么?”宜大大地笑起来,顺手一样东西扔过来。青蓼接住打开手,发散着晕轮的夕阳石躺在手中。“这个买你好了,我就住桃木斋,晚上过来喝酒,顺便把交换品带过来——代价是一首歌。”
      “……我考虑看看。”
      “你这几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吧?”笑容更加扩大化,简直比阳光还灿烂。
      鹩神色迟疑了一下:“只有你一个人?”
      “当然。”
      “那好吧。”转过身去时,她听到后面宜的问话。“真奇怪啊……名字叫做鹩,习性却是标准的北方鸟。明明是夏候鸟偏喜欢带在漠北——我觉得你该叫做‘鹫’才对。”
      “名字是别人给的,习性是自己在生活,为什么要一样呢?”
      “也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目送鹩离开之后,宜踮了踮手里橘色的石头,露出愉快的表情。“好啦~找个卖主,然后晚上就喝酒听歌去~~~!”
      塞上月
      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塞上曲》王昌龄)
      塞外的月是什么颜色,塞外的沙是什么颜色,白中泛着银,银色带了金黄。
      每当长长的牛骨号角响起时,关墙,地面和苍月便是这样的颜色。几匹战马最先嘶叫着出现在黑河以北,然后金戈铁甲的磨擦声逐渐巨大,驭马回营的将士们面露疲倦,声响是那么的沉,那样的重。
      渐渐到了深夜,军营里热闹起来。营帐里点燃了篝火,只要不是明日出巡的人就可以坐下来一个通宵,或是烤鹿肉,或是聊家乡。军营里喝酒是不允许的,也有人私藏了家里的私酿,拿出来分给大家醉,今日得乐且欢笑,哪管明朝是生是死。来到这里最好的结局便是当将士,大不了马革裹尸,横竖也是为国捐躯,什么人生的,品位的,和这大漠注定无缘。
      其实漠北军营里的将士们还算是有教养,其中老将军已经七十有二,须发花白,举止谈吐不凡。据说是遭到贬斥而来到这大漠的。西营的骠骑兵则全是高大俊朗的汉子们,年轻的才二十一岁。今日的巡逻结束后,各自小睡片刻,夜深后人人都出营围着篝火坐下来,火堆里剥剥地烤着鹿腿和山羊,焦脆的皮下冒出缕缕青烟。
      “今日结果如何?”
      “还是那样子,除了沙就是水。自从上次打退了几百里后,现在一直都很平静。”
      “平静也不好啊……总让人难以安宁。”
      “能平静就平静吧,有个空下来,也好送湮缭回去。”
      说起湮缭,军营里慢慢静下来,不只是谁轻叹了一声。这一叹,又开启了一段话。
      “好孩子,父亲死得太早了。”一个稍大一些的骑兵说道。
      “不算早,我父亲死的时候才三岁呢。”说话的是个年轻人,一头金色的头发显得他更加的稚气,忽闪着黑眼睛说道。
      这句话刚一出口,立马遭到了群起反对:“湮缭可不像你一样五大三粗!”“人家是在漠北,能跟你这个从青阳水道上来的人比吗?”“而且,她还不会武艺呢。”
      最先说话的人抽了口烟,徐徐喷出,语气和烟丝一样淡地说。“那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别人做不了主的。”
      军营屯粮的地方。在高高的马粮堆后面有一个水井,一弯月影映在井水上,被小手给一下子打碎了,摇晃几下又拼接起来。
      一个小孩子,竟然出现在重重森严的军营中。黑色的碎发扫在脖子上,弄得她不时用手去抓,幼小的肩上披着一件大人的单衣,冷得缩手缩脚地。尽管日照时地上温度可以煮鸡蛋,夜深后沙地骤然降温,她把一只脚压在另一只的脚背上,这样不停地互换着,坚持到一盆水汲满。
      注视了一下水面,自己脸的轮廓清晰映照出来——儿童的圆脸已经开始削尖,眼睛里的绿色一年比一年淡,自己额头碎发的一块很像父亲,下巴却是陌生的——也许是曾经母亲的样子。
      哗!冷水迎头浇下去。感觉心脏猛地一缩,停跳了半分,之后就是彻骨的冷,孩子拼命地搓着手跳脚:“呜哇~~~真该死!”
      片刻之后,身上渐渐不可思议地暖和起来,孩子便停下手,任水滴沿着头发钻到衣服里。
      咳!咳!又是几声咳嗽,被捂着强压下去,那个声音也渐渐小了,轻了……军营处,篝火外,始终一片宁静。

      军旅之外是随军住的地方,帐篷也少了金戈铁气,微开的白色帆布内透着橘色的蜡烛光。
      “干什么呢?弄得一身是水!”进帐篷之后,有人马上叫出来。
      “下雨了而已。”
      “下雨?小湮缭~~我是不聪明,可也别把阿姐当笨蛋。”只比她大几岁的随军琴师,温胤,揉着湮缭湿漉漉的脑袋说道。“你身体不好,以后别这样了。”
      “温胤,我又不是小孩子……”被按在椅子上用力擦头发的人嘟起嘴,其实笨的是自己吧,说这种明知会被揭穿的谎言。
      毛巾一下子堵在嘴边。“你就是小孩子!十二岁了还像七岁的小孩子。你父亲倒是对你放心,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什么‘继承我的血缘’一通鬼话,你又不识路,我看别说是因梦泽,到得了沧月平原我倒喊你姐!”
      稍远处备衣服的另一个女子年龄大一点儿,上来接过毛巾劝道:“好了,温胤。又没说湮缭马上就要南下,人是会长的,再说还有飞翱射仕接送呢。”
      “啊……”轻叹了一声,就什么也没有了。

      内套刺有古雷文的单袄,系上藕合色绣带,腰下是帆布扎的衣摆,红纹配白衣,金边绣暗带,最后在套上特色的‘采鸢’外罩,是十八岁的姑娘一针一线密密绣出的,最后头发还要用布包起来,这便是漠北特有的服装。
      “不知不觉湮缭已经这么大了……抬起手,我给你弄衣摆子。”温胤跪下来将妃红色的衣带又拉长了点,差一些及着地面,“这带子要长一点才有味道,湮缭你的声正好,……还有,不需要挂银饰吗?”
      看到小孩子在晃头,温胤也摇了摇,“不要就算了吧,你这个小孩子有时候真老气。”用力拉了一下衣服,在背上拍了一把,“好了,去罢。”
      “飞翱,飞翱!”小小的声音一直叫着,直到看见那个须发浓眉的叔叔,飞扑上去后才停下。
      “小湮缭~~”飞翱把地上的孩子忽地一下举向高空,原地转了一圈再放下,“穿成这样证明你也是大人了,以后就……”飞翱说着看了一眼拽着他一根淡红色发丝,调皮笑的小孩,“以后就不可以再扯叔叔头发了。”
      “那这根是最后一根咯?”依然抓着发稍的湮缭问道。
      “最后一根,给你留作纪念吧!”
      “啊……”满以为会高兴的孩子竟露出失望的表情来,“早知道我就要你那根红色的了,我一直想要的。”
      “哈哈哈……”飞翱摸了摸额前垂下来的一缕长发,浅红色中的确有一根赤红的特别长,特别的鲜艳,据说这是带有龙血的关系,尽管是一点点,不过飞翱的确是很罕见的,人族与半龙族的混血。
      孩子蹭蹭蹭地跑回去收藏头发了,一边飞翱开始正经问道:“打算什么后送她呢?”
      “过了端阳,气候也暖和些了吧。”温胤低着眉理弄衣带,淡淡地回答。
      “你再舍不得,这孩子终究会走的——她跟她父亲太相似了。”
      “我知道!”温胤激动地回转头,“我又没想过要把她留在身边!那个孩子又木讷又倔强一点都不可爱,谁要她!……她这个样子出去……”说着说着温胤用手捂了脸,“对不起,我……”最后也没说出来,长发顺着一转身,跑掉了。
      面对跑走的人,飞翱拍了拍衣甲:“怎么就哭了呢……哎……结果问题还是没解决嘛。”他关心的倒是,雪融化之后,地方骑兵必定会再次出山,那时候这里难保不会成战场。即使保得住城墙,自己又哪有时间送小湮缭回家呢?
      湮缭无疑是喜欢飞翱的。不只是飞翱,她喜欢很多像飞翱一样长得高高大大,端正的眉宇间透着威严,举止间气概豪爽的人。在这些人面前,湮缭才真正像个孩子,笑啊闹啊的,平常的时候都摆出静静的没什么起伏的表情。当飞翱第一次给她讲半龙族的故事,小湮缭破天荒地安静,呼吸都是急促促的。
      “那么说,龙已经死了?”
      “是吧……至少没有人再看到过。”
      “可是龙那么厉害,怎么会呢?”
      “不清楚啊~~”飞翱习惯性地摸一圈上额,在古代龙族的时候,那里据说原本长着威武的犄角。“说是突然的大灾难,一共持续了七天,之后什么都没有了。”
      半龙说起自己先祖来总是有掩不住的,像是一种面对古老遗迹的怀念,当然也可以把那种感情叫伤感,不过勇敢的半龙多数不喜欢这么说。
      可是在这里伤感得厉害的却不是龙的后代,而是这个与龙没有半点关系的暗族小孩。
      “……好可惜啊……那么漂亮的龙,我都还没有看过……半龙也很漂亮,那半龙不会也这么就消失了吧?”湮缭说着无逻辑的话,稀里哗啦抽泣着。跟平时漠然的她一比,似乎有点滑稽,但谁看了也不会笑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飞翱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背安慰着,不停地重复‘不会的’。“半龙也很厉害,决不会轻易死。”但是他,也在疑惑。
      龙是怎么消亡的?这样一个强壮,美丽的种族竟会在一夕之间变为传说,太虚的历史追究起来,竟是这样处处充满着悲剧色彩。
      关外沙
      六月,湮缭就要离开漠北。
      从驻军地黑河出发,沿太清山脉下到青阳。坐船到达瀚南首都瀚州之后横穿雁沙平原,沿乌江船行至因梦泽。
      这条路线在飞翱大叔的桌子上被红线画了好几道,什么细节问题都跟她讨论过了。在哪里坐船哪里行车,哪里有大城市可以去逛逛。温胤跟着她到淮安,顺便回家,飞翱要一直送她到乌江源头,这种细末枝节居然也讨论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也过去,他们越来越明白,湮缭终究是要走了,鹩鸟终将回南,大漠里也再听不到稚声清唱的《出塞》和《进酒》了。不过因为她本人的意愿,决定待到塞上花开的六月,看完最后一次漠北春景。
      “很想再听你唱歌啊~~小湮缭。”这几乎成了每一个将士挂在口头的话,湮缭也往往随口答,“好呀,什么时候点上篝火了,我就去唱。”
      “还请不请吃羊肉呀?”
      “当然要请!还请备上好酒。”
      “你不是不喝酒吗?”
      说到这里,她总是理直气壮地,还有一些骄傲:“飞翱要喝啊!他喝酒很厉害,也很讲究的。”(说到后来,全营的人都知道飞翱喝酒‘要很讲究了’。)
      这种玩笑总开不厌,事实上最近的篝火的确越点越多,到后来巡逻的和不巡逻的将士,军官与士兵,最后老将军也参与进来,听这只大漠的鹩鸟唱曲。
      湮缭成熟了不少。她的嗓子在风雪历练下摆脱了童音,依然还是脆脆的,却有了关山马道的悠长;音色也清澈,就像才化开冰的黑河水,汹涌着冷洌的霜花。
      “飞翱,暗族的人是什么样的?”湮缭第一次问这问题时,飞翱正在喝酒,一口全喷在火堆上。
      “湮缭,你不是暗族吗?居然问一个半龙‘暗族什么样’?你父亲从来没说过?”
      摇摇头。“他只说过曲儿和练唱呀,拉琴什么的。”湮缭作了个拨音的动作,她的琴艺一半来自父亲,另一半是歌舞团的人教导的。“连妈妈的事都没怎么说。”
      “鹩,你的名字是妈妈取的……”父亲偶尔会在曲终之时,手抚琴骨说。
      “鹩是一种南方的鸟,妈妈想你终能回故乡。” 可是鹩鸟也只是一种观赏鸟,小巧的,夏候鸟。生长在温暖的南方。
      小孩子举起手挡在头顶,以为父亲会拍拍她的头。但父亲没有这样做。“我才不要哩,那里连爸爸都不想回去……”
      “爸爸是回不去了。可是那里是妈妈最喜欢的地方……南方,是个好地方啊。”每当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抬眼望向北方的沙漠,无论什么时候看去银白的沙子展望无垠,他是更喜欢北方的。
      “我希望你能回去。”
      “暗族嘛,我也只见过几次。”飞翱揉了揉软软的黑发,左手把弄得过旺的火压些下去,“他们发色都是黑的,漂亮得如缎子一样。眼睛色彩很淡,淡得像这里的颜色,微微发白。看上去很有气质……很出色。”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他们都很骄傲。’
      “南边比这里温暖,比这里湿润。一年四季鲜花都盛开,大部分时候草都是绿的……那里山呀,水呀,亭台楼阁都比这里秀致,而且大城市里非常的繁华。”
      湮缭听着听着疑惑起来。“什么叫亭台楼阁?什么叫繁华?”
      “阿啦?……”飞翱挠挠头,“亭台楼阁,那个就跟这里的岗哨差不多吧?繁华……就是到处都有吃的,穿得,还有表演杂技……”他突然想起,湮缭大概也不明白什么是‘杂技’,于是改口说,“到处是表演歌舞的地方。”
      “这里不也是到处有吃的,到处歌舞?”其实这仅仅针对湮缭,每当她到军事帐子时大家都会拿出好东西塞给她。军队的粮荒,她是感受不到的。
      “不一样,南方的歌舞一条街上有很多处,而且都不同,到处张挂着灯笼。吃的东西种类也多,有炸的油果子,串起来的糖葫芦,里面包着苹果,还有糯米做的小糕点,撒芝麻粉……”要是湮缭再问什么是油果子,糖葫还有糯米又怎么答?总不可能说:那个跟荞麦,甜粑差不多。
      “收拾好东西没有?”
      温胤拿起一件衣服,看了看,又比划了一下。觉得有些小了,终于还是放下。“差不多了。”她都没怎么收拾,只坐在箱子上望着空空的帐篷壁发呆。
      “再压点,再压点。”嬷嬷拿起一些毯子和外套,往衣服堆里用力塞。“你来了这么几年,这些东西是要带回去的……还有这些首饰,能多带写就多带些。”
      “湮缭呢?”
      “她呀,一说要走就拉着飞翱和其他几个骑马去了。”
      五月南风之后,沙地的草长出来,远看上去已经绿成了片,虽然近处还是两三颗稀稀疏疏的。马蹄踏在砂石上,扬起一小股黄尘。黄昏的太阳现在任是小而圆,昏黄地坠在山口,西边的一片天随太阳扩大,慢慢染上鹅蛋红。
      “……鹫领金仆姑,燕尾绣蝥狐。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边骑边唱,声色还能如此清扬深厚,在大漠里也只有湮缭做得到了。
      马上的人扬起铜鞭,驱使赤马前奔:“唱得好,我今后也要——扬新令,千营一呼哪!”
      “——湮缭~~~!飞翱!”后面三两匹马也赶上来,“前面就是黑河,不要再前进啦~~!”
      驭——!急勒住缰绳,马蹄在砂上划一道痕,前蹄停下之后依然急躁地踩着地面,在原地打着圈。
      “一路也听到歌声,现在能超越你父亲了。”说话的是一个黑眼青发的年轻人,和飞翱同属于骑兵三营,名字是青洹。
      “‘出塞’比得过,‘塞上’还差了些。”
      “没关系,年纪尚轻,大有可为!”金发的虎啸直起身赞道。
      后边跟上来的骑士慢慢地停了马,抬眼望向河对岸:“真平和哪~~难以想到对面竟是西羟军队的聚集地。”
      “西羟军?”
      “漠北的原著民,我们称之为‘羟人’的南下先头部队,目前还被我们阻断在黑河以北。”青洹拍马上前,执鞭指着河岸,“他们以前南下骚扰甚至到达射湖一带,所以北打退之后一直潜居于大漠深处,积蓄兵力随时做好出动准备。”
      “那是什么?”说到这里,湮缭指着河对岸一溜烟尘。白砂之上,似乎有一群东西在奔跑。
      “军队?”青洹一把握住剑,底下身子伏在马背上。
      虎啸不屑地‘切’一声,挺直腰身仔细看过去:“你瞎紧张什么?哪里有四个蹄子那么小的军队?那个灰白色的…有角……”
      “是羚羊。”一旁的飞翱肯定下来。
      “难怪马儿们那样的兴奋,原来是有羚羊群哪!”
      “来狩猎吧!看谁能先——”飞翱说话间已经挽起弓箭,略略瞄准后‘咻’地一声射出,对岸一只靠近河边的羚羊应声而倒。“——射中头羊。”
      “好狡猾!好弓法!”
      后面三两支箭紧接着射出,又有几只羊成为箭下牺牲。羊群的奔跑开始乱起来,这样一来,越多的羚羊进入了射杀范围。飞翱此时却停止拔箭,放下弓来。
      “很可惜,杀死了却也得不到……不如停止吧。”
      “是你挑起大家,又抢先说放弃。”身后有人笑起来。“杀生也不差这么几个了,怎么在这时候败兴致!”
      飞翱看了眼湮缭,骑马向她问道:“之前教你骑射时也是这样心不在焉,现在掌握得如何了?”
      “骑马我不是还跑在你先吗?”
      “那射呢?”看湮缭没有回答,飞翱褪下身背的弓箭,扬手抛给她,“用这个射只羚羊看看,就选那只年老衰弱正低头饮水的吧。”顺着飞翱手指看过去,果真有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羊,不管周围的慌乱只低头喝水,由于距离太近,将士们都不愿意射它。
      “……”湮缭试拉了下弓,飞翱所用的八十石弓力对她来说显然太沉了,无论怎么用力,弦线根本纹丝不动。
      “——青洹,有轻弓吗?”
      “为啥问我?”年轻人带着不乐意被看轻的神气回叫道,“我用的可是强弓,不比你差!你不问问虎啸?”
      “你小子开玩笑!”虎啸叫起来,“我的弓比你人还沉!”
      哎呀,真是好胜心强的一群人。飞翱无奈地笑笑。“我是给湮缭用的。”
      “哦,哦。”青洹红了脸,扒下挂在马鞍边的小弓,驾马小跑过来递在湮缭手里,“要射箭吗?我还没见过小湮缭动用任何武力呢。”
      “我本习技艺,学武何用?”这句话湮缭以后几乎挂在嘴边,凡是有人劝她学武总这么回答。不过此时她还是接了弓,搭上箭。
      飞翱在旁边看着蹙起眉。虽说弓是拉开了,可拉得非常费力,箭头晃来晃去得无法瞄准。好不容易稳住弓要射,忽地准头一偏,箭直朝着天空指过去,人也向后仰去。
      飞翱急忙从马背上撑起来,脚在马鞍上一蹬,跳到湮缭背后握住快失控的弓箭。“拿好!先稳住马。然后吸气,左臂伸直用力!”
      “……”被飞翱一握,湮缭本来走神的意识一下子沉回来。飞翱握住她右手慢慢拉开弓,现在弓弦有飞翱的有力的手帮她拉着,自己只管瞄准便可。她从没有对射箭如此充满信心,只觉得一定会中。
      果然一箭射出,正中羚羊犄角之间。
      倒也没有欢呼,湮缭只是松口气,回头看身后的人:“我这样……好像不算及格吧?”
      “只有瞄准还行,其它一塌糊涂。尤其是臂力。不过你自己无心学习,算了,算了。”
      如果你每次都这样教,我绝对有心学!湮缭小声念出来:“教不严,师之惰……”
      “我懒?”飞翱一下子跳起来,滑下了马背,“小子你武艺不行,嘴巴倒厉害。若在往后你要这么对别人说,非被教训不可!”
      “嘿嘿,要教训就先追上我。”湮缭腿下一夹,那马扬高蹄子飞跑起来。
      “——站住!”飞翱跨上马背正要追上去,虎啸突然神色凝重地低声喝道,“——停一下!听!什么声音?”
      “——吁~!”湮缭也勒住马,其实耳朵敏感的她最先听到了。一阵嘈杂纷乱的踢踏声,非常地熟悉——没错,是马蹄马群在奔跑,越来越靠近的马蹄声中还夹杂着金器相碰之音。
      “——军队!是西羟军!”
      “快走!”
      不再需要催促,马儿立即旋转身飞奔。骑手们为了稳住马匹,缰绳拉得手都勒出血痕。只要稍稍往后看,便可见一片黑压压的军队直奔黑河而来。
      “赶得回去吗?”避免咬住舌头,青洹张大口灌着风急问。
      “难说,天马上就黑下来,必须在羟兵到达前作好应对袭营准备!”
      “那么这样好了——”虎啸突然皮鞭一划,竟然驾马往回奔去,侧马的同时拔出腰刀,“老子去阻断部队,你们趁机速速返回!”
      “虎啸!你想死吗?”飞翱用力夹住马背,正打算回身追赶,被青洹抢先一步调转了马头,飞奔到了前面,远远地回头喊:“飞翱,你送湮缭回去!这里有我和虎啸!——快点!”
      虎啸此时已经冲到了黑河岸,拉弓对准军队先放了一把箭,对方马嘶声响起,立刻就有一排密箭回应过来。他底下马背悬吊在侧边,接着对方冲上来的势头挥刀一斩,一匹马被截断前腿倒地。后面的骑兵源源不断跟上来,很快虎啸和后面跟上的青洹便混在了乱军之中。
      顾不上后面形势,飞翱只管催马快跑,身边偶尔落下一两只失去劲力的箭羽。“注意流箭,靠过来!”但湮缭骑的普通将士马匹关键时刻脚力终究敌不上自己的赤马,回头看到对方有些落后了,飞翱当机立断欺身过去将湮缭从马背上拦腰抱过来。“不要说话,抓稳了——”
      狂奔了约有半个时辰,漠北大营终于出现在视线之内。
      城头的哨兵李立刻开吊门放两人进入。几道木阀栏紧随两人身后落下。
      “——有情况?”
      “西羟兵来劫营了。”
      城楼的号角吹响,回旋在营地之间。在皑皑黄昏之下,整个营地涌起深红色的躁动:“————全营将士马上集合准备——备战!!!”
      “——温胤,接住!”飞翱将湮缭抛给一边已经收拾好行装的温胤,另一边接过递上来的铠甲和战刀,最后吩咐温胤道:“这里恐怕撑不下去了,你快带着她从山走,绕路过岐山到太清脚下。”然后又抛过一包东西,湮缭接住了,重重抱在怀里。“这时给你的——完事之后我回来追你们,现在趁夜尽快!”
      温胤和湮缭一回头,后面飞翱就在催促“快,快!”两人匆匆忙忙从西营后门离开,登上了岐山山道。

      那一夜,山下片刻之间喊杀声成片,两人在岐山上躲避着箭羽寻路奔跑。
      偶尔回望山下大营时,在深蓝昏暗的暮色里,营地内四处星火。营口有一堆火燃得特别旺,正在剧烈地灼烧。飞舞的星火扶摇升上高空,飘过山道上,在夜间干冷的空气下慢慢低下来,黯淡的火星很像是南方夏夜的萤火虫,仿佛可以一把抓住一样。
      天亮之后,连绵葱郁的太清山脉已在眼前。
      宴飲

      黑巷子里幾個人靠在一起,他們穿著皮衣,看起來不像本地人。一人划了根火柴,就在巷子里點起一小把火,把煙湊上去。
      “鄆城真沒什麽好東西,一天下來毫無收穫!”
      “偷倒不如搶,最近媽的晦氣,老子幾十天沒上丹鳳閣了。”
      裏面頓時有人嘲笑起來:“是啊,你的小流鶯妹妹不知道又跟誰相好去了~~”
      “呿!”那人吐了口唾沫在火堆里,回頭一敲煙管,“要是今天讓我逮著,不管它是人是鬼——統統搶了扒乾淨!”
      “三哥就會大話,這還不是不敢在樓下呆麽?小心人家管事的一盆水潑下來。”
      “他敢——”
      就在他氣洶洶地吼叫時,似乎有真奇怪的風傳過巷子,火堆晃動了幾下,‘嗤’地一聲竟然熄滅了,冒出的絲絲青煙朝出口怪異地飄去。
      “三、三哥……”一個小弟害怕得試探地叫出來,“是人……是鬼?”
      “要死!當然是……”話還沒說完,火星晃動了片刻,又一下子重新燃起來,火堆異常旺,燒得雜物剝剝作響。
      “這裡……不吉利,還是走人爲好!”這個提議馬上得到所有人支持,這群地痞一刻之間立馬撤得乾乾淨淨。剩下沒人照管的火堆,晃動了幾下,又滅了。
      “哈哈哈!這個樣子就跑了?真沒出息!”巷口不知何時站了四個身著華衣的人,看來剛才便是他們做的惡作劇。
      “我可是有心帮助他们哪~~阿瞳你弄滅了他們的火,當然是要補上了。可惜這些些小民,不懂得安然接受恩惠。”説話的人眨著一對金紫雙瞳,表情似笑非笑。
      墨色長髮的女子白了他一眼:“誰允許了你這樣稱呼我?想不到你老大不小了,還有心和這些人玩。”
      “別這樣,鸱瞳。玥澪也是好心嘛~~~是不是?如果喝著喝著酒突然某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跑進來……”話還沒說完,説話的人先笑起來,“呵呵……我相當期待當她看到你們時候的表情呢~~”
      “宜,你這麽說小心她生氣。”煌玥澪提醒著。
      鸱瞳也道:“沒你說的那樣不濟吧?”
      “沒事的,恐怕要等到颢然會哭的時候她才會生氣……”宜突然偏頭躲過揮來的拳頭,左手將對方手腕按在肩上,笑嘻嘻地道歉,“開玩笑嘛~~表這樣盯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對方甩了甩白眼,抽回手臂:“哼!這種玩笑也開。”後面的話自然不言而喻:隨便開玩笑的人,居然也能在商道混下去。
      煌玥澪走上去拍著宜:“他的結局呀~~就是某天交換貨物的時候‘談判破裂,被殺人越貨,陳屍黑沼澤。’”
      “好像也不錯呀,不過之前的‘被金子給噎死’還要好些。”
      “我們幹嗎杵在這裡説話?走,上樓去。”
      “是,是。讓你在這裡受風寒了——女士請先。”

      丹鳳閣韵字間。
      空氣中氤氲著股股菊花酿特有的冷香,四個身著藕荷色綉花睡袍的人半靠半臥在地板上,首飾帶子、琉璃珠髮氈亂解开来,撒满一地的珠玉仿佛只是石头一般,酒瓶砸在上面碰击出玉石的声响。尽管各人身邊都堆滿了紫砂酒瓶,他们的神色像是还未正式开饮,谈笑得自然。
      宜摇晃着酒瓶,玩笑地说:“酒宴没有乐音始终无法尽兴。玥澪,何不来一曲萧,让鸱瞳来伴舞啊?”
      这句话顿时遭到两人白眼,煌玥澪放下酒瓶,按下腰间上翠碧的‘常玑’,怡然微笑道:“也无不可,只要鸱瞳~肯献舞~~”
      鸱瞳也不理会,拿了小红果塞给肩上的乌鸟:“舞,我可不会。再说我也不想听你那‘送葬曲’。”
      “哈哈哈,你的‘招魂’也差不了几分……”
      正说着,纸门从外面被拉开,黑发青袍的女孩立在门口,略带诧异地犹豫着却又不踏进来。
      宜一见立马往旁边挪了挪,在中间留出一块空地,招呼她过来:“小鹩,你可总算是来了。请入座。”
      “宜……你……”鹩踏进了一步,只一步而已,语气里带有责备,“你不是说只有一人么?而且——”她抖出一张纸条,上面朱红色的字体写着:请至丹凤阁——宜绝笔。“我到桃木斋去,桌子上只留了这个。这是什么意思?”
      “啊啊,我们本约定的就是在丹凤阁喝酒。要是你不来的话,我可会被他们剁了下菜的。”宜抚瓶笑着看了眼身后,见到煌玥澪真的在微微点头,嘴角抽动了一下。“这算不算得绝笔?”
      “我只和你一人有约。”
      “不要这样嘛~~我可没有毁约的说!”宜说得信誓旦旦,甚至还有点委屈,“你看这里除了我以外谁是‘人’?玥澪算妖,鸱瞳和颢然与你一样是暗族,人,确是只有我一个。”
      如果你还要拒绝,我也有办法对付。
      鹩姬叹了口气:“……算了。与你交易吃的亏我都认,反正不差这一两首歌。”
      做好万全应对准备的宜,意外地听到了对方过早的妥协,倒有点失落起来,有时候‘不战’反而比‘战胜’更能打击人。

      众人在一曲《江南春》之后才真正开始饮起酒来,几曲南腔一过,多数都已是半醉姿态,只有宜还在若无其事地一瓶接着一瓶喝。
      “休息一下,过来坐罢。”看到鹩已经按住了嗓子,宜招着手,叫她过来。
      鹩姬看了看鸱瞳和井颢然带有明显暗族特征的肤色,最终在煌玥澪和宜中间坐下来,煌玥澪便顺手递上一瓶菊花酿招呼她:“既然是酒宴,就请喝一瓶。”
      “啊?我只喝茶,不饮酒。”
      “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只这一瓶,多的也就不必了。”
      “但是……”
      “没什么但是,你不喝就是看不起小宜自家特制的酒哦。”
      看到不便推托,鹩接了酒瓶仰头灌下。她在漠北时虽然那里将士个个好酒,自己却没有饮过,到了南方反而偶尔会喝上几盅。只是自己始终品不出酒的好来,所以能不饮就不饮。
      “可以了?”鹩放下酒瓶用袖口擦擦嘴,像他们一样把空瓶抛在地上。
      “……原来你会喝酒啊~~~”宜竟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来。
      “那就再来?” 煌玥澪微笑着又拿起一瓶来。
      鹩沉下了脸:“原来你们是想灌醉我。”
      “哪敢哪敢……咦?小鹩,你的声音似乎有些变化?”
      “呃?”自己本也没发觉,刚才的菊花酿的一股清寒酒劲洗脱了几日来声音中的蒙尘,现在才恢复了她原本的嗓音。
      “怎么说呢……少了点柔腻,倒比原先更爽朗起来。”宜得意地拎起酒瓶,“我的酒是不是很不错?……这倒让我想起最先见到鹩你的时候,声音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回忆着那日,在射湖遇见坐在山丘上旁若无人地唱歌的女子。“那时你唱的是北方民歌吧?在这里很少听到主调为商羽的歌。”
      “是的。”
      “为何在那之后一直未听见你唱?”
      “那是不唱给外人的。”
      “当真?”宜再次问道。
      “当真。”鹩很肯定地回答。

      湮缭,你的歌声是属于大漠的……
      我会留下来。我的歌是属于那里的,我的名字也是。

      在太清山道,连续几日奔跑的湮缭和温胤总算在第三天天黑前到了射湖。
      “到射川郡就安全了,我们要找旅馆休息吗?”
      湮缭喘着气连连点头:“要,当然要!我要在这里等飞翱过来。”
      “他……”温胤停了本想说的话,只点头表示同意,“那我们就等等吧。”
      两人找了家小旅店住下,顺便在射川城内游逛。
      湮缭是第一次来集市,自然是什么都好奇。集市上大多数货物都来自北方捕猎人,那些东西对于军营中的人来说已是平常见惯。但温胤仍不时地被拉住问:“鹿角,当归,羚羊皮原来都这么贵呀!”
      “尧宗叔叔帐篷里挂的军刀比这个更漂亮。”
      “姐姐,你有一个锁与这个一样吧?”
      “天哪~~小湮缭你可不可以不要乱跑了~~~”一天下来累得虚脱的温胤只得求饶。想想要是飞翱领着她这样每个摊上闹一番,那才是不可想象!‘既然你喜欢,那就全部买下来算了。’多半那个人会这么说。
      不过让温胤最头痛的问题,是湮缭随时也不忘记问:“今日是多少天了?飞翱要什么时候才来呀?”
      “你乖乖等几天,也许他们战斗完了清理战场走不开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是没底的,甚至有点害怕,一直等下去也不会有人来。
      终于在她们住下的第五天清晨,一匹北疆的战马停在旅店门口。
      温胤正抱着一堆蔬果去清洗,她弯腰把水果放在盆子里,打上井水正准备冲洗。后面有人帮她高高地提起了水桶。
      “你休息就行了,小湮缭呢?”温胤听到身后柔和的声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还是从后门跑出来的湮缭先叫起来:“——青洹叔叔!青洹叔叔!”跑上前去拦腰抱住,脸贴在冰冷的铠甲上。
      来的人正是青洹。
      他连忙倒空了水桶,转身蹲下来捏住湮缭的脸:“叫哥哥,我还没有那么老~~~”
      相比之下,温胤的喜悦表示得含蓄很多。“你来了就好,我们等那么久——我上市场买点东西去。”
      “啊……不用了。”青洹看起来却没有那样的快乐,似乎有些事情隐藏在心里。他站起身,走到马前打开行李,“我很快就会回去,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个……我是偷跑出来的。”他拿出一封书信,“来,小湮缭。这是飞翱给你的。”
      湮缭没有伸手去接,反而疑惑地退了几步,看着青洹的眼睛:“……你在撒谎……反正没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飞翱不自己来!”
      “湮缭……”青洹一下子慌了神,“别,你别乱猜,他什么事都没有……是因为忙才不能来的。”看到对方好像没有完全相信,青洹又对着温胤说道:“我保证飞翱他没有事……只受了点轻伤——哎!我说实话吧!漠北军情紧急,北师急忙派人向各郡求得支援——所以我主动要求来射湖郡请援兵——现在请你们快点离开这里,南下到了淮安就一切顺利了。”
      “是么?”
      青洹微笑着:“我保证。”
      湮缭这才接过书信,看见上面的字体写得苍劲有力,疑惑也完全消除了。“那么青洹叔叔要去请援兵?”
      “叫哥哥。”青洹苦笑起来,“不过现在正是兵荒马乱之际,各郡也不知肯不肯分派出兵力来帮一个荒凉的漠北。”
      “肯的,一定肯!”湮缭握住青洹的手,在她心中几乎没有地方比漠北重要,在其他人眼中也必定是这样。她合眼祈祷道,“愿紫皇会保佑漠北的将士们。”
      暗族的祝福?“啊哈哈……谢谢你的祝愿。”青洹跨上马背,向两人挥挥手,“我先走一步了!这个祝愿会传达给各位的!”
      “请一路平安。”
      “湮缭,想回大漠的时候我们随时欢迎。你的歌声最终是属于那里的!”
      “嗯!再见啦!”湮缭也挥着信封告别,直到青洹的身影和马蹄声都渐渐消隐在稀薄的晨雾中,才放下手臂。“温胤,我们也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南下啦~你不是一直在催我吗?”

      行至渐远的青洹直到回头再也望不见那个破旧的小客栈了,骑马的速度渐慢。他极力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边灰暗浓厚的云层,这样眼泪才不会流下来。

      太虚记元七年六月初九,三万羟军袭击漠北大营,将率八千将士奋力击之。同年六月二十三,漠北大军北营沦陷,引残部六千人马退守三十里扎营,黑河失守。北军曾求援于北方各郡,无一兵出动。后九月初七,北营老将军韩岑饮恨病逝,享年七十三岁。

      桃夭
      三音买了客人需要的点心糖果正要赶回桃木斋,她今天为了抄近路走了条小道,却料不到遇上了那日来店里坐了又跑掉的客人。
      那个‘客人’现在正被堵在巷子里,和几个当地人周旋着。
      “我都说没什么东西了,各位还想怎么样?”
      “那不行,除非~~~让我们搜一搜。”
      “啧啧,你们怎么不找点有钱人来抢?围住一个流浪人浪费时间,多寒碜。”
      “少骗我们,那天看到你从酒楼出来。别告诉我们……流浪人可以免费进酒楼~~~”
      青蓼暗叫不妙,那日一早自己独自出楼本是想告别了宜他们,好清清静静地办事情,没想到竟被这些人给看见了。
      “那好吧。”青蓼低头考虑了片刻,拿出一颗卵圆形的小石头,举在眼前。“这是身上唯一还值点钱的东西,让我过去后给你们就是了,只不过以后别再来烦我!”
      三音在暗处吸了口气,那石头散发着淡淡的橙色,是名贵的玉石‘夕日’——这其貌不扬的家伙竟然真带着宝贝!
      “居然跟我们谈条件?——呸!”
      “你既然藏有宝石,那其它的东西肯定还有!”
      ‘这些人怎么这样贪得无厌?’青蓼皱着眉,还是保持住心平气和说道:“你们想说抢就可以了?这夕日石虽说硬比钢铁,火烧不化……但是,要被吞下去了~可就只有杀了我才能拿出来。我说,你们杀过人没有?也要试试吗?”
      天下哪有这样的笨蛋!居然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三音听了差点骂出来。她环视周围一番,捡起几块旧木头在地上咚咚地锤起来,一边大声道:“——刚才那人跑这边来了!抓住他!”
      “有人来了!”其中一人叫起来,“大哥,拿了东西就走吧。”
      三音在拐角后面加快了敲击:“——有什么人在那里?别然他跑了!”
      “快走!快走!”众人从青蓼手里抢了东西立刻从后巷跑掉。这时三音才从拐角后边出来,看见青蓼拍拍衣服正准备离开。
      “你——”
      “嗯?三音?”对方也把她给认出来。“你在这里干什么?这附近浪人很多的。”
      我还想问你呢,反倒来问我!三音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你被抢了东西还那么轻松?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居然还挑拨他们?!”
      “那群没有种的家伙,估计连揍人也不敢……”青蓼显得很无所谓,但也对三音抱手道,“还是得多谢你帮助在下。”
      “谢什么?那么名贵的东西都被人抢走了!”
      “咦?你说这个吗?”青蓼便魔术似地一转手,那块夕日石还稳稳地躺在手心处,发着它那晕黄的光,“我也没那么容易让他们拿去的~~尽管这个也是假货。”
      “假的???”三音这下傻眼了。这颗石头光辉是那么和谐自然,怎么看也不像是伪造。
      “是啊,你要的话送你就成。”青蓼嘲讽地笑了一下,“那家伙送我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赝品。这颗叫‘夏橙’,品质高的成色几乎可以和‘夕日’乱真,但它在太阳下面是死的。真的夕日放到太阳下去看,里面的色彩会流动。”
      “怎么样?”摊着宝石的手递到三音面前,“这个送给你——当然不是白送——你留我在店里住一晚,然后吃一顿饭。”
      三音停了手,却不去接:“你,这样就送给我?这颗宝石虽没有夕日名贵,但也是珍品。我不能要。”
      “说什么嘛……我本来也就准备拿它换钱,然后住客店的。”青蓼嫌麻烦地说,“可是我讨厌进当铺,谈价钱,而且还可能被人抢。你拿了算是帮我忙,还是不肯收吗?”
      大概无所谓,江湖上本来就多怪人,有人白送你宝石也不是不可能。这么想着,三音接过温热的宝石握在手里。“跟我来,我给你打扫间空房。”
      青蓼达到目的般地一笑,跟在三音身后,向桃木斋走去。

      “三音,你以前唱过歌?”两人在阁楼里吃着简单的蔬菜,喝茶谈话的时候,青蓼突然问。
      三音停了筷子,找话来掩饰着。“这个……唱着玩的。”
      “不。你受过特别的训练,而且唱腔还自成一派。”青蓼咽口茶水,盯着她道,“那日我一听你的声音便知道。”
      “你不也是吗?暗族的人均善歌舞……也许你唱得比我好呢。”
      “不用谦虚。”青蓼闭眼微笑道,“你的歌我听过,决非寻常人可比。”
      “你在那里听到的呀?”三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很是紧张。她终于还是去了那种地方,实在是无奈!同时她也知道这样做必定会被同行的乐者所不齿,这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的。
      “……我忘了。”青蓼夹起菜淡淡地道,“可惜不知道你确切的流派。”
      “听阁下说话,想必也是精通乐理的人。倒是请问你是怎么认为?”
      “南腔有不下百种,光泰然就有越、涩、轻、津、穆五大家。其中越调重婉转,涩调干纯,轻调小巧,津调音高,穆调倒有些像北调。”听到这么间接的评论,三音很是钦佩的点点头。“穆调重视的是隐约的气势,不讲什么调和韵,是有些像北方的唱法。”
      “可是听姑娘的声色,甜润而不腻,媚且不妖,典型的南腔却并非属于这五大流派。倒让我想起一些传说中的曲家……比如……”
      “啊!糟了!”三音突然站起来,碰翻了茶杯,筷子也摔在桌上,“忘记收拾酒具,明儿还要待客呢。”她急急忙忙地冲出屋子,回头说,“今天谈到这里,恕我不能陪了。”
      青蓼也放下筷子,似是无意地说道:“难道你就这么怕我猜出你的家派?还是怕我要你唱歌?”
      三音突然地收住脚,倔强地回头道:“谁怕了?要听我唱歌有何难?等几日在店里自然会唱!”她说完一扭头下楼去了。
      “那种表演性的歌哪里都能听。”青蓼咕嘟了一句,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酒杯,杯底刻着一枝浮雕桃花。“看来要想得到这个,还有些不容易呢。”

      外面灰蒙蒙的,是在下雨。半日间还是晴天,下半日刮过几阵阴风后,雨水便天上地下乱打起来。
      三音费力地跑进客店,然后迅速回手‘碰’地一下关上大门,背靠在后边。略略喘过气之后,她也不去管湿透的衣服,用袖子在脸上乱抹掉雨水,顺便也抹掉已经一塌糊涂的妆粉。这才走到壁炉前,挑起几块燃成灰烬的白炭,以便重新拨亮其中暗红的星火。
      阁楼里有脚步声慢慢地下楼,走过来。
      这时候还有客人走动么?三音警惕地向楼梯口张望过去,未料眼前的炭火给人从背后扔了几块干柴进去,突然哧哧地燃烧起来。
      三音吓了一跳,对着那人脱口吼出来:“谁!你做什么?!”
      “你紧张个什么?”三音回神一看,站在炉火边的原来是青蓼,她正捧着心口叹气:“哇啊~~~干什么突然大叫?吓死人了……”
      本来人就静悄悄的,走路也无声无息,难道搞神秘是暗族的特性么?“你才吓人哩!没个声响地就走到别人身后去了。”三音稍稍宽慰了些,一天忙碌下来,她竟然忘记这个借宿在自己家中的奇怪人士了。
      “天色那么阴暗,你不在房间里呆着,跑出来干啥?”
      “我等你回来啊!”
      “等我回来?”三音一怔,迅速地思考着自己和这位房客的关系,似乎没有亲密到要她等的地步。“我……?回来了又要干嘛?”
      青蓼咬着手腕绷带,小小声说:“我肚子饿,可是找不到吃的……”
      “啊……|||”她的确完全忘记了暗族也需要吃东西的。三音抱歉地掏出一只纸口袋,里面装着热乎乎的酥色白糕,“这是新买的桂花糕,你先拿去尝两三个,等会儿我给你端茶点上来。”
      青蓼接过袋子,迅速塞了两三个到嘴里,追着三音向厨房走去:“我也来一起准备吧,我喜欢兰香茶,也泡得不错。”
      “那你一定要尝尝我做的千层酥,里面用的黄油可是泰然的名产。”

      屋里是封闭的温暖,火炉上面的梁被烟灰熏得乌黑,窗外雨水砸落屋檐的声音此刻也听着无比惬意。两人抱了茶坐在炭火面前,除了飘香的兰贵人,还有精致的手制点心,实在是名副其实的下午茶。
      “好茶呀~~~很久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了。”青蓼又拿起块酥饼,“点心配上茶更是绝妙,唔~~~这个饼内松外脆,而且香味也足。”
      三音笑了笑:“虽说我对自己手艺充满信心,不过得到这样的表扬还是第一次——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当然,在外奔波的人哪会有许多要求?”青蓼喝茶时非常仔细,有些动作很象是在品茗时训练出来的,“此时此刻,如果再有一曲《凤求凰》作伴,那可就是别无所求了~~~~”她端着茶杯,在喝茶同时从暖烟中偷眼瞧三音。
      “你……怎么会知道?”果然,三音勉强地放下杯,盯住青蓼问道。
      “我知道什么?”
      “今日唱的歌……”她已经确信青蓼什么都知道了,而且还在暗中嘲笑自己!自己在丹凤阁给唱的曲,便是《凤求凰》!
      “我不知道呀?”青蓼的确是随口说的,她只想旁敲侧击三音的歌赋,没想到她误会成另一件事了。三音说的事情青蓼倒也知道,但她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这种事情没必要搞得自己那么紧张,不过是去唱个曲,何必神秘兮兮的?”
      “我可不像去唱这种曲!”
      “不想去的话不去就行了。嘴长在你自己身上,别人勉强得了么?”青蓼仰起头,想起那夜众人酒醉三分时,自己听到阁壁传来的曲音——那是三音的声音,哪怕自己只听过一次也记得——唱得固然美妙精致,只是声音里有许多的压抑,她为此感到非常惋惜。“与其在那种地方浪费你的才能,为何不再唱《桃夭》?”
      “你知道个什么?!”三音竟然一怒地双手拍桌椅站起来,激动地声音发颤,“只要一日没有配得上听《桃夭》的人,我就永远不会唱它!”三音蹙起了俏眉,似有回忆。“你是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不用什么努力就可以活得很好……钱财对你来说当然是身外之物,有什么值得在意?”甚至可以大方到随手把宝石送人,“你怎么会懂我的辛苦?!为了支撑这个破店,整天什么事都做,不管是端茶送水还是打扫修理,冒着风雨也要出去送东西,还要对着客人说许许多多奉承话……”从前自己和母亲茶前饭后都有人伺候,处处被人尊敬,甚至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嗓子都不准她随便说话。这一切在三音看来就像做了一场梦。“只要去唱首歌,就可以不用整天干粗活,不用对人低三下四,顺利保住这个店子……多简单!我是为了活着而唱歌,怎么可能还去想艺术,修为……只要一想一个落魄的市井小民居然在唱明妍灼华的《桃夭》——真是笑死人了!”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三音听到了青蓼低沉的声音,安静地像湖水只在微风中起了一点波纹。因为青蓼很认真地在说:“既然你都认为为了生存卖唱没什么关系,为什么心中却老是放不下呢?”
      “我、我觉得……唱给他们听……不值得!”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情!原来到头来,自己还是没有放下艺人身份,保持着家族的那份清高。
      “是么……”青蓼缓缓拆下颈上的绷带,最后一口喝完了手中的香茶,像清嗓子一样咳了几声。“我倒觉得唱歌偶尔可以为了别人,多数时候是唱给自己听的。”
      “所以尽善尽美都是为了自己?”
      “聪明。那么,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歌了么?”
      三音现在完全平静下来,她拍了拍额头,碎发下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呵呵呵……原来你是有备而来。你早就知道我的渊源了吧?把我骗得好惨……”
      “栎曲桃家,唯一继承传说中的名曲《桃夭》的流派。不好意思,跟你玩了那么久猜迷。”青蓼吐了吐舌头,“我很少说谎,但是很多事情会隐瞒。”
      三音点点头,颇为恶毒地道:“你老实得让我不想对你说‘谢谢’。”
      “我可不要你的谢,只愿听你的歌。”青蓼耸耸肩,马上补充一句,“非《桃夭》不可。”
      “我说过不会轻易唱的。”
      “我也不是白要啦~~~自会给你同等代价的东西作为交换的。”这次的笑容更加神秘莫测,而且还端上一杯茶作为约定,“我保证你满意。”

      《桃夭》的唱法独成一派,极难练成。尤其唱的时候音有三条要点:清音,广音和绝音。清音旨在音色多变且质纯,讲究换韵自然;广音旨在音域宽广,要求声音有深度却不能过响;但是最难的还是在绝音,既是音绝而意不绝。古韵‘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便指的是这个境界。
      三月明媚春光,青阳河畔,泰然城前,灼华一片桃木林;
      女子持扇林间,窈窕踱步,明月绫罗,落英四处绿映红;
      左手持着桃枝,翘首盼顾,媚眼流转,恰得两腮桃花色;
      忽然扭头含笑,松开枝俏,桃瓣弹落,似是见君乘水来……
      ………………
      三音自己也痴迷了。虽然唱腔早已停了许久,明媚鲜艳的南城桃林一景依然生活地摆在眼前,似是伸手可触。
      她终于超越了母亲,达到真正的音绝境地。
      在三音还沉醉在音乐余韵之中时,青蓼按住嘴唇微笑着,接在她余韵后边自然地飘出一曲《小楼醉》——这,也是一首南调失传已久的唱词。
      与《桃夭》有相同的奢华,又多出一分的慵懒。似是在桃树下等待情人的女子倦了春困,偕手上楼,饮上三两杯淡酒,展现她似醉非醉的身姿。

      “——这个就是交换~~以后它的发扬就靠你了。”
      说完这句话,三音才醒觉对方竟已经站到了店门口。
      原来青蓼早已经准备好了包袱,只用裹上斗蓬,一拉开门,瞬间就跑了没影——虽说武功不济,她的逃跑速度可算是一流的。
      “等一下——!”三音赶快追出去,对方已经远远地对她挥手了:“不用等~~~有缘自有后会期。”
      “我说外边还在下雨……”没有用,对方已经听不到了。
      三音愣愣地站在屋檐下。雨还是那样漫天打着,用它的朦胧锁住小城这一刻的陈旧,给人一种错觉,似乎雨过天晴时,一切都会好起来。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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