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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人》一、蟲
滴滴、滴滴、滴滴滴──
鬧鈴聲逐漸響亮,幾乎要蓋過窗外轟吵的雨聲,羅裕文這才睜開了眼睛,伸手按停床頭鬧鈴。
房中陰陰暗暗,八坪大的套房裡唯一一扇窗關得密實不透風,窗外沙沙響個不停,雨下了三天,時大時小,沒一刻停過,這讓極寒的一月天因為重重的濕氣而顯得更冷。
他縮在被窩裡望著天花板發呆,眼前朦朦朧朧,眼鏡就擱在床頭,但他實在不想伸手去取,更不想離開暖和的被窩,現在的時間不過清晨六點半,離他公司規定的遲到時間九點十分還相當久,而從他家到公司的通勤時間也不過二十來分鐘,但他仍將鬧鈴時間設定在六點半,這是因為他在數天前購入了一套健身用具,他想要利用起床後到上班前這段時間來練練身體,徹底改變他保持了近三十年的弱雞體態。
他在縮回被窩、決定再小睡個十分鐘的那一瞬間,想起了睡前讀過的那本勵志叢書當中的片段,多半是些關於毅力、決心、持續力之類的語錄,當時他還煞有其事地以螢光筆標註重點,且額外地在空白處補充了些「無法持之以恆的人,注定是失敗者」之類的註解。
因此當他想起那些勵志語錄、想起自己額外補充的註解,便不得不戴上眼鏡,離開他那暖馥馥的被窩,哆嗦著去廁所梳洗一番。
他穿著純棉內衣和衛生長褲,來到長鏡前,挽起袖子,對著鏡子舉手施力,驗收他鍛鍊數天的二頭肌,是否有增大的跡象,應該是沒有,但他覺得有,這讓他感到些許振奮和安慰,覺得在這極寒的冬天裡早起健身,終究是值得的。
跟著他又拉起上衣,盯著軟綿綿、白斬雞般的上半身,和目標中那種精悍倒三角體態相差極遠,他自嘲地乾笑幾聲,跟著用手指按按右胸脅處那塊大面積淤傷,那是大約兩週前,在他下班返家、路經巷子時,被一個急急奔跑的冒失傢伙撞出來的烏青,當時他摔個四腳朝天,腳也扭了、頭也撞出了個腫包,胸口的烏青直到現在都還沒消褪,還一直隱隱作痛,這也是他下定決心要鍛鍊身體的一個原因。
「哈啾!」他打了個大噴嚏,天氣太冷了,他趕緊拉下上衣,拉來張凳子坐下,從地上拾起他的十五磅啞鈴,做了一組單手集中彎舉,跟著換手又做了一組,如此循環三次之後,便完成了今日的二頭肌訓練,按照前兩天他照著網路教學訂定出來的操練表,他應該緊接著鍛鍊他的背肌,但他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天氣太冷了,冷到讓他終於要暫時將那些勵志語錄和自己的小註解通通擱在一邊的地步了,他哆嗦著回到床上,鑽入他那仍然暖和的被窩中,在摘下眼鏡前他望了望鬧鐘,還不到七點,他還能睡上一個半小時以上。
他設定好鬧鐘時間,這才摘下眼鏡,將棉被包覆住大半個腦袋,那凍死人的寒冷終於褪去不少。
迷迷糊糊間,羅裕文感到臉上有個東西爬過──應該是蟲。
他陡然驚醒,現代人大都對昆蟲沒有太大好感,尤其是對體型超出了一定程度的昆蟲,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嫌惡感,或許是覺得不潔、或許是覺得樣貌恐怖噁心、又或許是對於某些昆蟲的螫咬甚至是帶毒而感到恐懼,總而言之,羅裕文和大多數現代人一樣,當他意識到爬過他臉上的那玩意兒是隻體型相當大的蟲時,便下意識地甩頭同時用手撥拍臉頰,且從被窩中彈坐起身。
若是一些對昆蟲特別敏感的人們,在那同時或許會尖叫或是立即滾下床什麼的,但羅裕文對昆蟲的嫌惡程度還不到那種地步,因此他只是立即伸手要取眼鏡戴上,看看是什麼蟲子那樣大隻。
眼鏡的觸感相當古怪──那隻蟲趴伏在他的眼鏡上頭。
「喝!」羅裕文連忙縮回手,他沒戴著眼鏡,看不清楚東西,但憑著觸感可以確認的是──那隻蟲相當大,幾乎有他半個手掌大,觸感刺刺地像是帶著一些硬甲尖角,卻又不像甲蟲類那般堅硬,也不像飛蛾那樣柔弱且容易受驚,在他那麼一抓之下,那蟲子也沒驚慌飛逃,而是緩慢地移動。
他終於開始對這怪傢伙感到有些恐懼了,他順手取過床頭邊那包抽取式衛生紙,朝著蟲子扔去,蟲子忽然飛了起來,張揚開的翅膀十分寬大,有如小麻雀那般大小,直直朝著羅裕文頭頂飛來,這讓他嚇得連忙低頭側身,摔下了床。
他掙扎站起,取過眼鏡戴上,東張西望,卻沒見到那蟲子的蹤跡。
他感到手掌心上有些麻癢,上頭有幾個細小的紅點,那是在他一把抓向眼鏡時,讓那蟲子背上的怪刺給刺中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毒,他趕緊翻出一條藥膏在癢處搽了搽。
時間不過七點二十,他得將那怪蟲找出來打死才行,畢竟那蟲子身上似乎有毒,若是睡夢中給那怪蟲刺著了臉,會變成怎樣可不知道。
他足足找了半小時,用殺蟲劑消滅了兩隻躲在廁所馬桶後面□□的蟑螂,又在凌亂的電腦桌邊打死幾隻停在雜物櫃側面的飛蛾,跟著又在床腳邊,噴死了幾隻天牛之類的甲蟲,他知道那幾隻甲蟲並不是剛才爬過他臉的那隻大蟲,體型不符合。
八坪大的套房,噴了十來次殺蟲劑,這讓他感到相當地不舒服,那隻大蟲有可能躲在任何地方,而他卻沒有時間和體力做地毯式搜索,他匆匆地換過衣服,提著公事包,提早出門上班。
「唉喲,小寶你抓蟲子啊!」某家媽媽在電梯中,瞪大了眼睛,望著一個小學生手中的玻璃罐子,罐子裡是幾隻黝黑的大甲蟲。
那小學生得意洋洋地揚了揚手中的玻璃罐子。「這是大鍬形蟲,我要帶給我同學看!」
「我家也有這種蟲耶!」一名專櫃小姐,一面塗著口紅,一面指著那小學生手中的玻璃罐子。
「我家也有甲蟲出沒呢。」羅裕文低聲插口,小學生和專櫃小姐似乎都沒聽見他說話。
那媽媽擺了擺手,皺著眉說:「最近不知道怎麼回事,蟲子一大堆,討厭死了!」
專櫃小姐點頭附和:「真的耶,李媽媽,最近蟲子真的好多喔,我昨天才打死一隻好大隻的飛蛾,紗窗外面還停了好幾隻飛蛾!」她邊說,邊用手掌比劃著那飛蛾的體型,約莫是一張紙鈔對折之後的大小,說大也不太大,但若出奇不意地飛過臉前,也足夠將一個都市女孩嚇得尖叫連連了。
羅裕文連連點頭:「對、對,我家也……」
小學生大叫:「對啊!我家也是,好多蟲子喔,連蜻蜓都有,還有金龜子、天牛、蜘蛛、蜈蚣、獨腳仙,好多好多喔!」
「小弟弟,蜘蛛跟蜈蚣不是昆蟲喲,蜘蛛是節肢動物門的蛛形綱,蜈蚣是節肢動物門的唇足綱……」羅裕文插嘴,發表著自己在科學新知頻道裡涉獵的生物知識,但仍然沒有人搭理他。
電梯門在一樓開啟,眾人一一出了電梯,羅裕文按著開門鍵,等著眾人出去之後,他才跟著出去,他沒有對自己被大家忽視而感到不悅什麼的,他一直是那樣地不起眼,他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帥也不醜。
大樓入口玄關處有一面鏡子,那專櫃小姐經過時稍稍在鏡子前停留一會兒,撥了撥瀏海才走,羅裕文跟在後頭,也有樣學樣地在那面鏡子前停了停,望著自己,他穿著平價襯衫、毛背心,外頭套著厚重的一件羽絨外套,這是他冬天時的一貫裝扮。
那專櫃小姐在住戶信箱前取信時,見到羅裕文照鏡子的模樣,不由得呵呵一笑。羅裕文見著她笑,也露齒回笑,那專櫃小姐是三樓的住戶,羅裕文住四樓,倒垃圾時偶而會見著面,她十分美麗。
出了門,撐開傘,大雨在極寒的天裡濺在臉上,像是溶冰一樣地冷,整個城市像是座巨大冷藏庫一般,是那麼地忙碌陰冷。
羅裕文和往常一樣搭乘捷撸瑏淼搅斯就獾脑绮偷辏幌裢D菢哟颐Φ刭I早餐上公司,而是悠哉地在店內看報紙用餐,畢竟他今天提早出門。
他在一家不大也不小的廣告公司裡工作,表現也是平凡而不起眼,主管不會特別責難他,也不會特別地賞識他,他偶而暗暗猜想,若是有天他失蹤了,或許同事和主管們也不會立時發現,如此一來,他甚至可以大方地蹺班遲到早退也不會有人注意到,但由於公司裡規定上下班得打卡,因此他也僅是將這樣的念頭當作一種幻想消遣。
他吃著早餐,看著報紙,突然精神一振,盯住了走入早餐店的新同事阿琳,阿琳年紀二十出頭,生得漂亮,個性也活潑,新進公司不過兩個多月,人緣便已極好,每日晚餐邀約不斷,光是公司裡有意無意表露出追求企圖的男性同事,便有好幾人。
「欸,小羅,很少看見你這麼早來。」阿琳點了蛋餅和奶茶,四處張望著尋找座位,她望見羅裕文,便走來和他同桌。
「是啊,今天起得早,做了些邉樱鞖馓洌朐琰c出門。」羅裕文前言不對後語說著,他本不擅與人交際,更不擅與異□□談。本來以他這般不起眼的形象和糟糕的口才,是很難引起阿琳這類受歡迎的女孩的目光,但阿琳在公司被分配到的座位就在羅裕文旁邊,且兩人正負責同一件工作案子,需要不時溝通工作進度和內容,也使得兩人維持著一定程度的熟絡。
「對喔,你說過你決定要健身。」阿琳笑了笑。
「是啊……這個,那個,嗯……這個……」羅裕文結巴地說,又摸摸褲子口袋,裡頭有兩張電影票,日期是明天,是他三天前用網路訂購的票,但他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從來沒有邀請異性吃飯或是看電影的經驗。
直到結束了這頓早餐,羅裕文都沒能取出他褲袋中的電影票,他暗暗下定決心,至少中午時分,他還有機會向阿琳提出邀約。然而,中午時分,那些幾乎把企圖寫在臉上、刻在額頭上的男同事們,像是夜晚燈火下的飛蛾一樣,圍繞在阿琳身邊,他們高談闊論著,個個都想展示自己超凡的見識思想,有兩個甚至因為意見不同而略有爭論。
阿琳倒是津津有味地聽著,不時發表自己的意見,羅裕文則只能在鄰座默默吃著飯盒,望著身旁那人堆,偶而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沒缺席他們的話題。當然這麼一來,他更沒有機會掏出他的電影票了。
在一個不知道是誰提議明日週末一同出遊的傢伙之後,阿琳笑著搖頭。「不行耶,我要陪我姊逛街。」
「阿琳妳還有個姊姊啊?」「妳姊和妳一樣正嗎?」男同事們鼓譟著,有些想要套出阿琳姊姊的些許資料,有的則不死心地追問阿琳其他時間有無空閒。
羅裕文默默聽著,吃著飯,不知怎地,心裡覺得好受了些,他雖然沒能找著機會向阿琳提出邀約,但至少那些張牙舞爪的傢伙們,同樣也沒了機會。
□
下班,雨仍下得極大,羅裕文回到了家。
他大力抖去羽絨外套上的雨滴,順手將便當盒提到了電腦桌旁,開啟電腦上網,同時用餐,他見到阿琳的帳號出現在即時通訊軟體的視窗畫面裡頭了,即便便當的菜色不佳,但晚餐時刻能和阿琳聊上幾句,平凡無奇的晚餐也似乎美味許多。跟著他慣常地向阿琳打了招呼,也得到了回覆,幾句閒聊中,他得知阿琳的姊姊明天似乎另有要事,要取消和阿琳的逛街約定了。
「所以妳姊姊明天沒辦法陪妳逛街了?」
「對啊,氣死人了,她突然要加班,好無聊喔,不知道要幹嘛了。」
「那妳明天打算做什麼?」
「我一個人去看電影好了。」阿琳回覆訊息,還提及了電影的名字,那是她老早就想看的一部電影。
「我剛好有那部電影的票耶。」羅裕文鼓起勇氣敲著鍵盤,阿琳期待那部電影,自然也是他在平日專心聆聽大夥兒閒聊的過程當中記下來的。
「耶?你怎麼會有票?」
「本來要跟我表弟一起去看,但他也突然有事……」羅裕文有兩個表弟,一個在加拿大唸書,一個在南部讀幼稚園中班。「不如我把他那張票給妳好了,不然過期也沒用了。」
「好啊好啊,那我請你喝飲料好了。」阿琳回覆。
「嗯,好,就這麼說定囉。」羅裕文故作鎮定地回覆,且和阿琳約定了明日見面的時間地點。其實他內心激昂到快要爆炸了,又聊了一些關於那部電影的幕後花絮、演員緋聞,甚至是電影劇本背景知識等等,大都是他從網路上找來的資料。
阿琳的母親喊她吃飯,他們結束了短暫的聊天,羅裕文也忘了自己還有大半個便當沒吃完,他呀喝一聲跳離座位,踩著好萊塢電影裡紳士的瀟灑步伐來到平時鍛鍊身體的鏡子前,擺出幾個自認為帥氣的姿勢,他太開心了,近三十歲的他此時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般地手舞足蹈,他躍到了塑膠衣櫥前,認真考慮明天的打扮,他猶豫著是否該穿那套用來面試、參加婚宴的中低價位西裝,或是配合阿琳的年紀做些年輕人的打扮。
他很快地做出決定,還是穿西裝好了,他想對阿琳展現自己早出社會數年所領先的經濟優勢。他生活單調,不煙不酒,沒有不良嗜好,平日休閒大都是窩在家中看網路抓下來的電影,或是玩上一整天的電玩,這讓擁有一份不算差的工作的他,數年下來累積了一筆不算少的存款,他搖搖頭,覺得自己的生活或許該作些改變,他得時尚些、流行些,不然那些存款很可能到了最後,只能陪著自己進棺材。
他拉開衣櫥,但卻沒有立刻伸手去取那以透明袋子包覆保護的西裝。
因為映入眼簾的景象,令他傻眼──
衣櫥的上層,盤據著密密麻麻的蟲子,是些天牛、金龜子、叩頭蟲之類的甲蟲,那些甲蟲在他疊著的內衣、內褲上緩緩地爬動,偶而振振翅膀。
「呃……」羅裕文退開幾步,望了望腳邊的殺蟲劑,他不是不知道那些甲蟲當中有些甚至能夠抓來賣個好價錢,但當這麼多的甲蟲同時聚集在自己的衣櫥當中時,他也只能先是傻眼,跟著感到一種莫名的噁心和恐懼,無論如何他得將那些傢伙趕出他的衣櫥、趕出他的家,但他一時之間卻想不到合適的辦法。
羅裕文後退著,攤了攤手,東張西望,他先否定了使用殺蟲劑的想法,那可能會使那密密麻麻的甲蟲們暴動,且他不願讓殺蟲劑的氣味沾滿他打算明天穿出的西裝。
他望了望身旁的雜物櫃,裡頭有一台吸塵器,他不知道用吸塵器吸光甲蟲是不是一個好辦法,但似乎比用殺蟲劑強攻好上一些,他彎下腰,打開了雜物櫃的門……
唰!那是一堆細碎東西落在地上的聲音──還是蟲。
「哇!」這是羅裕文驚恐地向後坐倒在地,眼前那隨著雜物小櫃的門開啟而傾灑一地的蟲快速蔓延開來,有些爬上了羅裕文的腳、有些振翅嗡嗡飛了起來。
「啊!」羅裕文用力抖著腿,試圖甩落那些蟲子,他爬起身,胡亂揮著手,趕跑那些朝他飛來的蟲,他感到腳下啪吱啪吱地像是踩碎了某些東西,他感到嘴巴扎扎刺刺地像是飛進了蟲,他驚慌地不停呸吐口水,要將口中的異物吐出。
四周的蟲子更多了,他瞥見從床底下、門縫裡、櫃角邊,都湧出了一隻一隻的蟲子,他不認得那些蟲子,大都是些蛾類、甲蟲類的玩意兒,有大有小。
同時,他感到四周暗了下來,一抬頭,是一些飛蛾們遮住了幾盞燈泡,其中兩隻飛蛾體型大得嚇人,雙翅展開,幾乎有成人一對手掌那麼大,他倒是認得那種蛾,那是皇蛾,在郊外並不罕見。
「救命……」羅裕文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從未這麼害怕過蟲子,但此時的他也像是個小女孩般地尖叫了起來,他亂揮著手轉身要逃離他的房間,他見到本來米白色的門,變成了斑斑點點的黑色,門把上盤據了一隻巨大的黑蜘蛛,在門邊還有好幾隻手掌大小、毛茸茸的大蜘蛛,這時他可無暇去思考節肢動物門裡頭的蛛形綱和昆蟲綱之間是否為同盟關係的瑣碎細節,他只知道要開門,恐怕得先做點準備。
他甩著頭,撥拍著臉奔入廁所,他旋開蓮蓬頭,卻沒噴出水,跟著他見到地上和洗手台上的排水孔湧出了一條條細小黑色的蜈蚣,跟著他見到鏡子裡的自己,全身都沾滿了蟲子,他見到在自己的額頭上,停了一隻豔紫色的怪異飛蛾,那飛蛾並沒有房中的皇蛾那麼大,差不多只有成人手掌扣除手指之後的大小,但羅裕文一見那蛾,不禁呆了呆,那紫色怪蛾的雙翅上帶著些尖角軟刺,且隱約浮現著一張人臉圖紋,那人臉的雙眼直勾勾地與鏡中的羅裕文對望。
在與那人臉對望的一瞬間,羅裕文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氣像是給抽離了般,腳步不穩,搖晃了晃,更多的蟲子鑽入他的褲子,爬上他的雙腿,他奮力扯下掛在牆上的毛巾,想用毛巾打跑門把上的蜘蛛然後開門逃離,但他沒能奔離廁所,他倒了下來,側倒在馬桶和洗臉台邊,他動彈不得,他覺得身體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了,但他的意識依然很清楚,他感到四周的蟲子更多了,爬上了他全身,爬滿了他的臉,他喊不出聲音,他只能閉上眼睛,他感到蟲子往他的耳朵、鼻孔裡鑽,甚至有些應當是蜈蚣的傢伙,要往他的嘴裡鑽,他無法施力,嘴只能微微閉著,蜈蚣鑽過了他的唇,鑽入了他的嘴裡。
羅裕文的意識始終清醒、極度清醒。
他開始祈叮@其實是一場惡夢。
《蟲人》二、四則死亡新聞
冷冽的天空飄著冰凍的雨點,迎面打在騎著機車的夏又離的臉龐上,他拐了個彎,將車停在一家速食店前,他仔細地替機車前後輪都上了鎖,且還不放心地伸出左掌,凝視著掌心,直到掌心中慢慢浮湧出黑色墨汁,他才用食指沾了些掌心中的黑墨,在空中畫了個符印。
那墨色符印閃耀起澄黃色的微光,小小地爆散開來,像是一團微弱火花,那火花的光點凝聚成兩隻十元銅板大的小烏龜,兩隻小烏龜一金一銀,在空中繞著圈子,緩緩飄落在又離的掌心中。
又離將那隻金色小烏龜放在他機車儀表板上,還摸了摸小烏龜的黃金龜甲,跟著再將銀色小烏龜隨手放在口袋中,這才放心地脫去雨衣,轉身進入速食店。
他很寶貝這台新機車,在數個月前,他在橋下練習墨繪法術時,他的機車給人偷了,好一段時間他都只夠乘坐公車和捷叽健6┓ㄕ俪龅膬芍恍觚敥ぉつL術看守龜,作用如同警報器兼追蹤器,倘若機車讓人給偷了,那麼他攜帶在身上的銀色小龜就會不安分地四腳亂扒地讓施術者知道。
又離端著一杯可樂、一份薯條,來到了角落邊那四人座的位置。
那兒已經坐著一人,是個皮膚黝黑的青年──盧奕翰。
又離懶洋洋地和奕翰點了頭坐下,這是他第三次和奕翰在這間速食店進行面談,在此三次見面之前,他也曾在這間速食店被奕翰、老江等人惡意騷擾過,那是一種極不討喜,但可以測試菜鳥異能者的情緒穩定性以及其擁有何種能力的方法。
三個月前發生在又離身上的事,足以改變他往後一生,也將成為他生命中最難忘的一段時間。
而今天的會面,是他在那次事件之後,與靈能者協會約定每週一次的報備會面,靈能者協會對某些特定異能者,會採取定期會面的方式,藉以掌握他們的動態,且維持與他們之間的同盟關係,當然這並非強迫性質,大多數願意與協會配合的異能者,通常能夠得到協會提供的保護,甚至是日常生活上的一些援助。
「這幾天情況怎樣?」奕翰望了望又離的左手掌。
又離左手手背、掌心上有著一個正反對印的可怖大疤,那是被一種叫做「釘魂針」的咒術長粗釘穿過掌心,藉以封印藏在他體內多年的狐魔硯天希。
在那次事件之後,釘魂針雖已取出,但傷口仍然不時酸疼,封印在他體內的狐魔天希,情況時好時壞,有時能夠附著他的身體大吃大喝,有時卻又會一連沈睡好幾天。
「醫務組判斷可能是你叔叔當年養魂術沒有施好,而且這十年之間沒有定期後續養魂,使你的體質產生一些變異。而你當時在黑摩組被鬼眼強釘入的釘魂針大概另外附著特殊法術,也會對硯小姐的狀況造成一些影響。」奕翰翻著手邊的筆記本,轉述協會醫務組對又離身體狀況的判斷。
「其實沒什麼嚴重的問題,天希還滿健康的,能吃能睡。」又離吸了口可樂,指指自己的胸口說:「只是有些時候她明明要用我的身體,卻無法控制;又有些時候,她想睡了,但我的手腳卻又突然變成她的了。」
「嗯?」奕翰一時間還聽不明白,經過又離解釋,這才知道原來又離和體內的狐魔天希達成協議,定時讓天希使用他的身體吃美食、聽音樂、看電視電影等等,讓長年被禁錮在又離體內的天希也能體驗自由生活。
但由於又離手掌上的釘魂針傷勢始終難以痊癒,使得天希無法隨心所欲地控制又離,偶而控制了又離的手,卻控制不了又離的腳。
「會影響到生活嗎?」奕翰問。
「其實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有時候還滿……不方便的。」又離無奈地說:「前天我洗澡洗到一半,兩隻手突然莫名其妙地變成她的了,她沒辦法,只好幫我洗完。」
「哈!這樣是挺尷尬。」奕翰忍不住笑了,從口袋裡取出一只小袋,遞給又離,說:「醫務組配給你的藥,但不保證有效。」
又離接過那小袋,揭開來看,裡頭是七顆白色膠囊。
「作用好像是能夠穩定你身體的狀態,至少會減少你剛剛說的那種情況。」奕翰解釋。
「嗯。」又離點點頭,當下便用可樂吞了一顆膠囊,拍拍肚子,望了望奕翰,說:「你呢?牙齒長好了嗎?」
奕翰正大口吃著第二個漢堡,聽又離這麼問,便將手中的半個漢堡,一整個塞入嘴裡,大口大口地用力狠嚼,咕嚕一聲吞嚥下肚,又喝了口可樂,咧開嘴巴說:「早就好了,跟新的一樣。」
三個月前奕翰、老江、忠哥等異能者輔導員在跟監又離時,被四指黑摩組設計虜獲,囚禁了數日,當時黑摩組裡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成員鴉片,每日將奕翰當成沙包來打。
而當時還是黑摩組成員的又離,便負責替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奕翰敷藥包紮,靈能者協會攻入黑摩組據點之後,救出了奕翰等俘虜,奕翰滿嘴的牙幾乎都給打落了,在協會醫務組的現代醫學輔以奇術治療下,奕翰身上的傷也很快地康復,便連被打落的牙,都長出了新的。
「好像是跟什麼幹細胞有關,那些我也不懂,總之長出新牙齒就對了,比舊牙還白還結實,賺到了。」奕翰讓嘴巴一張一閤,讓上下排牙齒碰得喀喀作響。
「嗨,真對不起,兩位,我來遲了——咦?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狐魔硯天希小姐和天才靈能者夏又離先生對吧,久仰久仰!」姍姍來遲的夜路懶洋洋地駝著背,抓起又離雙手大力握了握。跟著,大剌剌地在又離身旁坐下,又一把拉來奕翰的餐盤,抓起一個未開封的漢堡,揭開就吃。
「……」奕翰對夜路平時舉動早已見怪不怪,此時便也隨他去。
「他就是你說的中間人?」又離瞥了身旁的夜路一眼,只見他蓬頭散髮,斜揹著一只老舊背包,皮膚蒼白且還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確實有種高深莫測的神祕感。
「唔!」夜路比了個「等等」的手勢,他雖然未有奕翰的大嘴和強壯的下顎肌肉,但他吃東西的速度卻不比奕翰慢,已將那漢堡幾口塞入了嘴裡,又伸手拿過奕翰那杯可樂,一把揭去杯蓋和吸管,就著口喝了起來。
又離和奕翰望著夜路仰長了頸子,將那杯可樂喝盡,還喀喀嚼著杯裡的冰塊,夜路瞥見兩人都望著他,便指指他隨意棄置的那根吸管,說:「我不和男人間接接吻的,這很正常,不是嗎?換做是你們,也會這樣吧。」
「是這樣的。」夜路見又離沒有搭腔,便對他說:「你應該也大概聽過奕翰兄對敝人的介紹了,黑夜時我寫作,白天時我維護這個城市的和平與安寧,當然有時也顛倒過來,白天寫作,晚上維護和平。我的真實身分是不折不扣的『即將暢銷大作家兼靈能者協會外包案件中間人』。」
「一陣子沒見,你老兄的頭銜好像變長了。」奕翰沒好氣地說,他捏了根薯條放進嘴裡,隨即,他手上那包薯條也被夜路奪過去吃。
「奕翰不要插嘴。」夜路一根接著一根吃著薯條,對又離說:「奕翰兄是我之前的合作對象,我費心費力栽培他,後來呢,他翅膀硬了,加入協會,當上異能者輔導員,沒時間接我的案子,我需要新的合作對象,一些和我一樣強大,而且有理想有抱負的夥伴,這樣才能……」
「這樣才能接一些高價位的案子,抽更多的佣金,對吧。」奕翰還是插嘴了。
「錯——」夜路搖了搖手指,嚴肅地說:「是維護這個城市的和平與安寧。」他說完,吃下最後一根薯條,搓了搓手,微微笑地望著又離:「不知道大狐魔硯天希小姐意下如何?」
「天希現在應該在睡覺。」又離指著自己胸口,跟著他頓了頓說:「奕翰之前有跟我大致上提過,協會平常會發一些除魔案子給其他異能者,只要完成那些案件,就能拿到酬勞,對吧。」
「大致上是這樣。」夜路點點頭,跟著從他的老舊背包中拿出紙和筆,伏在桌上畫畫寫寫,將他抽取佣金的算式簡單算給又離知道。他嘻嘻笑著說:「我知道又離兄你在四指黑摩組經歷過的事,我也知道你身體裡的百年狐魔厲害得不得了,連吸血喬都不是她的對手,我猜測硯天希小姐的實力應該不下於協會一級除魔師,我們兩人合作,那可是無往不利,可以接手那些酬勞在六位數、甚至是七位數的最頂級除魔案件!」夜路這麼說著,眼睛閃閃發光。
「咳咳!」奕翰沒好氣地說:「你的宗旨不是維護這個城市的和平與安寧嗎?」
「夏蟲不可語冰。」夜路哼了哼,對奕翰搖了搖手指,說:「當我們拿到六位數甚至是七位數的酬勞,當然會將其中一部分回饋給社會。你捫心自問,那些死老百姓們一方面享受我們用出生入死換來的和平與安寧,一方面又享用著我們出生入死換得後又捐出的金錢,天底下有這種事,還能不感恩嗎?我們又維護和平、又捐錢,雙重善舉,簡直可以和課本裡的歷代偉人並列齊名。不過敝人我一向不在乎名聲,默默行善、不為人知,比較符合我的個性。」
「你爽就好。」奕翰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哇!有六位數?」又離倒還仔細看著夜路隨手寫下的酬勞試算方式,他不清楚那些除魔案件的行情,也不清楚夜路抽佣的標準是否合理,但是當他見到一些六位數、七位數的酬勞即便對分之後,仍然還是六位數甚至是七位數,他不免有些動心,他幾乎想也不想地點頭答應了。
「你不必和狐魔商量看看?」奕翰問。
「不用,我要做什麼當然我自己決定,她沒有權利干涉我的自由。」又離說得理所當然,跟著又補充:「反正本來我也打算找個地方打工,如果可以一面賺外快還可以一面維護世界和平,也還不錯。」
「靠,你學得真快!」奕翰白了又離一眼,正經地對夜路說:「夜路,你別忘了賀主管的吩咐,夏又離現在的身體狀況並不穩定,那隻狐魔不是隨時都能現身,一開始別派太刁難的案子讓他陷入危險,我是他的輔導員,你讓他陷入危險,就等於讓我陷入危險,懂嗎?」
「囉唆,你危險干我啥事?又不是我危險。」夜路擺擺手,從背包中掏出一份文件匣,推到又離面前,說:「最近挺紅的一件案子,我爭取好久才爭取到了,十八萬元的大案子。」
又離翻開那文件匣,裡頭只有兩頁,是些剪報,共四則死亡新聞,第一則新聞相當簡短,時間是三週前,一名男子在家中遭受蜂螫,送醫不治。
第二則新聞更簡短,那是兩週前的一起車禍,一名機車騎士,路上與貨車擦撞,摔車身亡。
第三則新聞,約莫十天前,死者是一名中小企業主,在家中離奇暴斃,死因是心臟麻痺,但由於死者社經地位稍微高了些,因此新聞內容比起前兩起死亡新聞也略長些,多了些篇幅描述死者生前事蹟。
第四則新聞又離也知道,是這兩天的事,這是一起兇殺案,死者是一名酒店小姐,在返家的途中遭受歹徒襲擊,頸部被不明利器嚴重割傷,失血過多而死。
「這……」又離仔細地將這四則新聞讀完,茫然抬起頭,問:「就這樣?我不懂?殺人命案?」
「你現在一定陷入了五里霧中,伸手不見五指,茫然無措、不知從何起手,我懂、我明白,我是過來人,你不要氣餒,一個偉大的偵探、偉大的除魔師,又或者是一個偉大的除魔偵探,都曾經歷過這樣的階段。」夜路張揚著雙手,煞有其事地說。最後他補充:「我新故事的主角,碰到的案子比你更加離奇,那是發生在一間密室……嗯,現在不是說故事的時間,等我書出了,我告訴你在哪邊可以買得到。」
夜路一面說,一面又從背包裡取出一個文件匣,推向又離,說:「看完這個,你會發現這幾起毫不相干的命案當中一些神秘共通點。」
「你寫偵探小說,就開始裝神弄鬼了,怎麼不一開始就拿出來!」奕翰忍不住插嘴,他同時看了看手機,說:「我還有其他事要做,你們繼續聊。」奕翰起身離座,經過又離身邊時,低頭補充:「看價錢就知道這案子不小,你記住,越貴的案子越危險,有任何風吹草動,任何進展,都要跟我報告。知道嗎?」
夜路望著奕翰離去的背影,搖搖頭,說:「奕翰兄越來越死板了,從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變成了一板一眼又愛說教的輔導老師了,真是可惜。」跟著他又對又離說:「你別理他,有什麼進度別跟他講,他礙手礙腳的。」
又離還沒回答,便見到本來已經要步出店門的奕翰,又轉身繞了回來,嘿嘿地笑著對又離說:「又離,記住要跟我報告你的工作進度,這可不是命令。你眼前這位維護和平的靈能者大作家兼協會中間人,接下來會把他得到的二手情報分成很多份,每一份用不同的價錢賣給你,從你的酬勞裡面扣。但是從我這邊你可以不花一毛錢得到第一手情報。要怎麼做,你應該明白。」
奕翰邊說,邊揭開夜路遞來的第二只文件匣,用手指敲了敲當中幾張列印照片。「例如這些不清不楚的照片,都是協會派駐各大醫院的醫護人員,拍下來傳給協會,協會轉給外包單位,外包單位再轉給夜路,夜路會賣你一張五千喔!」
「屁啦!」夜路大聲抗議:「死肌肉男,我有這麼黑心嗎?你不要煩啦,快去忙你的,不要亂抹黑我!」
「我是過來人,聽我的準沒錯!」奕翰拍了拍又離的肩,哈哈笑著離去。
「你不要聽他的,這些都是你的工作資料,我怎麼會跟你收錢?」夜路氣呼呼地瞪著奕翰離去的背影,拍著胸膛,指天指地替自己澄清。
「這些……是中毒嗎?還是被什麼咬的?」又離沒有仔細聽夜路的辯駁,他只是呆看著那第二份文件匣當中的數張黑白列印照片,照片內容都是些手臂、腿等人體各部位,而照片中那些手腳軀幹的皮膚外觀都有些明顯的痕跡,是些細小的傷口、腫包。
「你真聰明,真有天分!」夜路大力鼓掌,神秘兮兮地說:「是咬的沒錯,蟲子咬的。」
又離指了指第一份文件匣中的剪報,說:「是這四個人?」
夜路點點頭,清了清喉嚨說:「某些法醫也是協會的人,他們會將一些死因不單純的死者情形記錄之後,回報給協會,協會會判斷這樣的命案是否與四指或是異能者、鬼靈現象有關,再將確定了的案件分發處理。」
夜路這麼說,見又離點頭,便繼續說下去:「被蜂螫死、車禍、心臟麻痺、兇殺命案……這四起表面上毫不相干的死亡消息,他們的遺體被送進醫院之後,被驗屍官發現了其中某些共通點,就是──」
「就是……都被蟲咬過?」又離搶著回答。
「是的。」夜路點點頭,跟著,從背包取出第三份文件匣,推到又離面前。
又離翻開,這份文件頗厚,有圖有文,又離的目光停留在那黑白列印照片上,照片中是個六十多歲的異國老者,一旁的文字標題是大大的兩個字──蟲人。
□
晚上,又離家中。
電視機播放著日劇,劇情裡那患了絕症的女孩躺臥在病床上,蒼白地望向窗外,回想著在她病發之前與那個男孩相處時的種種──
「唏……唏唏……哈啾!」又離的鼻子發出吸哩囌嚕的聲響,跟著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衛生紙……天希,衛生紙。」又離的鼻涕淌到了嘴唇,他喃喃地說,視線仍不敢離開電視機螢幕。他輕喚兩聲,他的左手才緩緩抬起,手上抓著一把衛生紙,往口鼻上一蓋。
「囌──囌嚕──」他用力擤著鼻子,說:「擦一下。」他的兩隻手,這才抓著衛生紙,在口鼻處抹了抹,但卻將臉上的鼻涕抹得更開。
「唏……哈啾!哈啾!哈……哈……哈啾──」
「你好吵啊,頭不要晃來晃去!我要看電視啦!」天希在又離身體裡大聲抗議。
「我感冒了!」又離無奈地說。此時是約定中的「天希時間」,天希會控制他的身體看電視,然而由於釘魂針效力再次發作,天希只能夠控制又離一雙手,其餘身體各部位,仍歸又離使用。因此又離一打噴嚏,天希所見到的畫面便會大力顫動一下;又離想擤個鼻涕,卻又無奈雙手不受控制。
「忍耐一下,快演完了,你不讓我好好看完結局,我會殺了你。」天希這麼說。
「……」又離莫可奈何地癱坐在沙發上,瞪大著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這部他一點也不感興趣的日劇。
「哈啾!」他回想著下午夜路給他的那三份資料,分別是四則死亡新聞的剪報、死者身體照片和那份關於「蟲人」的資料文件。
就如同將邪鬼惡靈封印在傘中修煉驅使的「傘師」;或是結合園藝,將鬼魄凝入植物種子,埋入土中栽種的「鬼農」;或者是專門調教修煉動物靈的「馴獸師」等……
「哈啾!」
「蟲人」指的是東南亞某些國家中,一派冷僻而神秘的異能者們,他們懂得一種夠操縱昆蟲的異術……
「哈啾!」
那份關於蟲人的資料文件,是夜路花了數個晚上,在靈能者協會一處半公開的網路資料庫中搜尋得來,多半是些一些關於蟲人們的過往紀錄,其中有正有邪,有某個蟲人驅使昆蟲殺倒一整個兇殘幫派;也有某個蟲人和惡勢力勾結,作為剷除異己的打手;甚或是某些操使蟲術,單單針對個人仇家或是情敵攻擊的小兇案……
「哈啾!」
又離大略看過那份文件之後,對於蟲人的異術有了初步的認識,但他還是漫無頭緒,不知從何著手,四個死者唯一的共同點,除了在死前都曾遭受蟲噬之外,只有全住在大台北地區這一點勉強算得上有點干係,其餘生活圈、工作環境毫不相干……
「哈啾!」
在夜路提供的警方資料中,四人當中在家遭受蜂螫身亡的是個二十五歲的攝影師;車禍身亡的機車騎士是名上班族,年紀則比攝影師小了兩三歲;小企業主近五十歲,從事連鎖餐飲生意;酒店小姐年紀則尚不滿二十。
「哈……哈……」又離倒吸幾口氣,又想要打噴嚏。
「閉嘴啦!」天希怒斥,操縱著又離雙手,一隻手捏著他的鼻子,一隻手摀著他嘴巴。但又離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好幾個連環大噴嚏,雙手沾滿了他的鼻涕和口水。
「噁心死了,你好煩!」天希氣惱地罵,甩著又離的雙手,即便那雙手是又離的,但鼻涕的黏滑觸感仍使她反感。
「一直吵我看電視!啊,我沒看到剛剛那是什麼──」天希受到又離連環噴嚏的干擾,沒能夠看清楚女主角在臨死前親手交給男主角那只小盒子當中的東西,只見到男主角流下了兩行熱淚,鏡頭切換,變成了藍天白雲和過往回憶,跟著是工作人員名單和優美動人的片尾曲。
「哈啾、哈啾!」
「啾你個鬼!還給你、還給你!」天希氣惱地將又離雙手在又離的臉上胡亂抹著,將掌上的鼻涕口水抹得又離一臉都是。
「不要煩,住手!」又離左右手此刻都不屬於自己,連擋都無法擋,僅能氣憤叫罵。
叮咚──
「別鬧了啦,有人來了!」又離聽見了門外頭傳來的電鈴聲響,匆匆忙忙地奔到了院子外,甩動著肩膀,低聲喊:「天希,快開門看看是誰。」他催促了兩遍,他的手這才抬起,開了大門。
是夜路。夜路穿著厚重的羽絨外套,單肩挑著一個旅行大背包,另一手拎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柳橙汁。
「啊,是你!」又離呆了呆,問:「怎麼突然來我家?」
「嗯。」夜路沒有回答,推開了門,大步邁入又離家院子,環顧四周,點點頭說:「不錯不錯,又離兄府上稱得上是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確實是耕讀寫作的好地方。」
「啊?」又離跟在夜路身後,不知要如何回答,他抓了抓頭,發現天希將手還給自己了。
「幹嘛這麼見外?別忘了我們現在是拍檔,什麼是拍檔?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夜路轉身,熱情握住又離的手,大大地搖晃,還做出電影裡哥兒們五花八門的擊掌手勢,但隨即發現,又離的手黏黏的。「咦……這是?還有你臉上也……啊,我知道了,又離兄想必對美顏美容也有些鑽研,在敷臉對吧,別不好意思,現在空氣品質差,生活壓力大,男仕美容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不是啦……昨天太冷,又下大雨,我感冒了。」又離無奈地解釋,他想起自己滿手滿臉都是鼻涕,趕緊轉身回到家中,進入廁所洗臉。
「……」夜路望著自己黏糊糊的雙手,喃喃自語:「啊。佩服佩服,又離兄用鼻涕敷臉,還挺環保的。」他邊說,邊甩著手,跟在後頭進了屋,來到客廳桌邊抽了幾張衛生紙擦手,四顧打量又離家中環境。「不錯不錯,真是地靈人傑,我有預感,在這個地方,一定會激發出我無比旺盛的寫作靈感。一定可以在牠找到我之前順利完稿。」
「你說什麼?你要待在我家?」洗完臉的又離,回到客廳,聽見夜路自言自語,連忙問著。
「嘖!不是待在你家,是待在我們的臨時總部。」夜路伸出食指,在又離家客廳畫了一圈。「蟲人案件調查總部。」
「我是無所謂啦……」又離攤了攤手,他的父母各自都有個半公開的情人,由於感情漸趨穩定,各自和又離也溝通過,現在又離的父母一個月大約返家兩、三次,又離差不多成了這個兩層透天老屋的主人,他覺得他理所當然地擁有招待朋友在自己家住上幾天的權力。「一樓跟二樓都有客房,你自己挑吧。」
「又離兄真灑脫,和兇巴巴的奕翰兄大不相同。」夜路向又離豎了個大拇指,在半年前阿滿師囚魂傘失竊事件結束,奕翰加入了靈能者協會,搬離當時那個為了撞鬼而承租的破屋,與奕翰合租的夜路自然也得另尋他處落腳,四處藏匿,躲避鬆獅魔利牙催稿。
「你對我們這次案子有什麼看法?」夜路跟著又離來到一樓的客房,是間五坪左的大客房,地板是榻榻米,有和室桌椅、三斗櫃和折疊床,夜路十分滿意這間客房,他立刻將那大旅行背包擺在角落,將裡頭的筆記型電腦取出開機。
「嗯……」又離交叉著手,一副深思的模樣,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什麼東西,只好說:「我不知道……線索太少了。」他說得有些心虛,覺得自己不配當個維護社會安寧的異能探員。
「不要緊,我明白,這也是我這次來的目的,我是來幫助你的,可不是來白吃白喝白住。」夜路向又離招了招手,指著自己的筆記電腦。「瞧瞧,最新情報。」
又離見到夜路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的幾張照片縮圖,夜路一一點開,同樣是一些手腳遭受蟲咬的照片,最後一張照片,是一個男子躺在病床上。
「第五個受害人。」夜路點開了另一個資料夾中的文字檔案,裡頭是那男人的簡易資料。
「蘇士凱,二十四歲……」又離低聲唸著檔案上的文字,跟著他呆了呆,說:「他是第五個受害者,而他沒死?」
「是的。」夜路點點頭說:「是王媽發現的,王媽是這間醫院的護理長,是協會的後勤人員。」跟著他指了指螢幕上的男子照片。「這傢伙從三樓窗戶跌下樓,摔在一輛轎車上,沒摔死,所以第一時間沒被歸類在那四個死者資料裡。而王媽替他換藥時,發現他身上的蟲傷十分眼熟,她見過四個死者裡頭的餐飲老闆身上的蟲傷,她感應得出兩個人身上的蟲傷上都有著細微的不尋常氣息。」
「所以這個蘇先生,可能知道一些我們需要的情報。」又離問。
「不止。」夜路點點頭,又說:「你想想,如果要害他的人,知道他還沒死,你想會怎樣?」
「會再去殺他?」
「沒錯,所以我已經特別請求王媽多留意這個傢伙,但是我們還是得走一趟,若是剛好堵著那個兇手,請硯小姐出馬,六位數酬勞就這麼輕輕鬆鬆入袋了。」
「我什麼時候答應了?」天希的聲音從又離的喉間發出──天希學會了不必藉由又離的口,便能發出真實聲音,方便她和又離同時與第三人對話。
「是我答應的,我要做什麼,當然由我自己決定。」又離低頭對自己胸口說。
「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沒有我的魄質,你偷學的那一丁點皮毛能幹啥?」天希冷冷地說。
「什麼一丁點皮毛!」又離抗議,但抗議得十分無力,他和天希做過實驗,當天希刻意阻斷供給魄質給又離時,又離只能夠勉強發出兩發「大火」或是四隻「鎮魄」。墨繪術並非戰鬥用的實戰法術,而只是一種用以防身或是玩賞的法術。若無百年狐魔天希身上源源不絕的魄質,持續放出大量的火鷹、火兔子淹沒敵人,在實戰中必定吃虧。
「啊,硯小姐醒啦,久仰久仰。」夜路搓著手,鞠躬哈腰地說:「這個嘛,畢竟我們不確定兇手的實力如何,倘若碰到厲害傢伙,恐怕得請硯小姐您略施棉薄之力拔刀相助啦。」
「所以現在是我們三人合作啦?」天希問。
「當然當然。」夜路呵呵地笑。
「所以協會發下來的酬勞,當然也是三等分啦。」天希冷冷地說。
夜路呆了呆,面露難色,說:「這個,硯小姐您或許有所不知,協會的酬勞還要扣除掉一些雜七雜八的成本、還要報稅、還要……」他這麼說時,從背包取出筆記本,拿著筆又開始塗塗寫寫,寫著酬勞分配的公式算法。
「我改變主意了!」天希哼了哼,操使著又離的身體突然走動起來,到了夜路身前一把搶過那筆記本和原子筆,在夜路的公式上畫了個大叉,跟著翻過一頁,在上頭寫下「合約」兩個字,跟著在底下畫了個大圓,跟著又一筆在那大圓中豎畫一筆,將大圓一分為二,跟著又在左半邊圓橫畫一筆,便這樣,將那大圓分成了一大兩小的三等分,再在右半邊圓上,簽下「硯天希」三個字,跟著將筆遞給夜路,說:「以後的酬勞,我拿一半,你跟笨又離分另外一半。」
「什……什麼!這是不平等條約啊!」夜路哇哇大叫,連連搖頭。
「那好,改天我自己去找賀大雷,要他介紹別的中間人給我,然後我還要搶光你的生意!」天希操縱著又離的身子,交叉著手,自顧自地說點頭:「對啊,我之前還沒想到可以接協會的工作來賺錢,笨又離的零用錢少的要命,根本不夠我花。」
「天希,我跟夜路在談正經事,妳不要霸佔我的身體!」又離大聲抗議。
「硯小姐,這樣好不好,我有個想法……」夜路苦笑著連連擺手,拿過筆記本,又在天希那半邊圓上橫畫一筆,標註下「成本」兩個字。他解釋:「每人分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一的酬勞,作為我們行動的成本,像是開會吃飯的錢、交通通勤的錢、一些特殊道具的錢,至於剩下來的餘額,就拿來救濟窮苦人家,您覺得如何?」
「開玩笑!成本跟救濟窮苦人家的錢,當然從你們的四分之一裡出啊!」天希氣呼呼地說:「你敢亂改我擬的合約?」她一邊罵,一邊搶過夜路的筆記本,伸手就要去揪夜路的領子,嚇得夜路扔了筆記本跌坐在地。
「不要鬧了,我覺得很合理。你不要用我的身體亂欺負人!」又離生氣叫著,他開始抗拒天希,像是兩個靈魂搶奪一個身體一般。
「算了,我不想跟你們這些俗人斤斤計較。」天希哼了哼,她重新奪回又離身體的控制權,左手一攤,掌心凝聚黑墨,右手沾了墨,畫了個小咒印,符光之後出現了一個小印泥,她上前抓住了夜路的手,捏著他的拇指在那印泥上壓了壓,跟著按在筆記本上那簡陋合約上其中四分之一圓中,跟著自己也按了印泥,壓在另四分之一圓上。
天希撕下那頁合約,看了看,滿意地說:「你們兩個蓋下了『蝕骨踊,違約的話手會爛掉。」
「什麼!」夜路駭然地望著自己的拇指,唉唉叫著:「那……那妳呢,妳自己怎麼沒蓋印,妳違約怎麼辦?」
「也對,要公平,那我蓋左手好了。」天希想了想,用另一隻手按了印,蓋在合約上自己那半邊圓中。
「喂!這樣還是爛我的手!哈啾!」又離忍不住抗議,當然無效。
「別囉唆了,去醫院吧,早點把事情辦完。」天希說。
「醫院?」又離楞了楞,望著自己胸口。「妳要去見那位生還者?」
《蟲人》三、長髮安娜、上
明亮的長廊兩側牆壁、地板、天花板,全都白潔一片。
這裡是醫院,某間病房中躺著四個病患,其中位於角落靠窗那張病床上,躺著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男人右手打著石膏,兩頰、脖頸、雙臂和領口露出的胸膛都包覆著厚重的紗布。
男人呆望著天花板,偶而望望窗,窗外漆黑一片,一隻飛蛾像是受到男人床旁的燈光吸引而紗窗外頭飛繞。
男人顯得有些不安,想要挪動身子關燈,卻又像是害怕著什麼般地東張西望,看看身旁、看看左右床邊、看看其他病人床下。
喀啦,門開了。
男人身子一震,像是突然受到驚嚇,豎在床旁的點滴受到拉扯而不停搖晃,他見到進入病房的人是護理長王媽,這才鬆了口氣,緩緩躺下,眼睛仍盯著窗外那隻飛蛾。
王媽探了探另外三個病人,最後來到年輕男子這張病床前,問了幾句身體狀況,跟著拉動遮蔽病床的帷幕布簾,她見到男子露出狐疑神色,便說:「很晚了,你不關燈的話,就得把布簾拉上,別人要睡覺。」
「抱歉……」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又問:「紗窗有沒有關緊,蟲子會不會飛進來?」
王媽沒有回答,她的身後又出現兩個頭戴鴨舌帽的年輕男子──又離和夜路。
夜路低頭看了看病床邊的姓名,說:「蘇士凱,是這個人沒錯。」
「你們是誰?」男子狐疑地問,想要坐起,卻見又離雙手快速比劃一番,向他揚了揚手,他突然覺得全身酥綿無力,有些飄飄然地像是躺在雲上一般,嘴裡還喃喃自語:「你們……是誰啊?」
「啊,醉鬼酒!」又離見到自己手一揮,那男子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再看到男子枕頭旁蹲著兩隻捧著酒瓶的小猴,知道是天希施了墨繪術中的「醉鬼酒」,不解地問:「妳把他弄昏了怎麼問話?」
「半昏半醒才好問話,你沒聽過酒後吐真言嗎?」天希回答。
「你們動作快點,不要打擾到其他病人。」王媽將布簾遮住了整張病床,跟著結了個手印,在布簾四周比劃兩下,設下了個小型結界,可以讓結界當中的人大聲談話而不會吵著結界外頭的人。
「知道了。」夜路取出了個小筆記本,來到蘇士凱身旁,在他面前搖了搖手,又彈了幾下手指,讓他渙散的目光稍稍集中後問:「蘇先生,我們是來幫助你的,告訴我,你為什麼會跌下樓,你為什麼會受傷,你是怎麼進醫院的?」
「你……你們是?」蘇士凱迷迷糊糊地問。
「嗯。我是專門研究不可思議現象的專家,你叫我專家好了,我們是來幫助你的。」夜路這麼問,看了看筆記本中夾著的簡短資料,問:「我們知道你單身,一月十八號這天晚上十點左右,你在做什麼?」夜路最近的寫作內容是敘述一名專門調查神秘現象的靈異偵探的冒險故事,此時的他倒十分入戲,將自己當成了故事中的大偵探。
「……十八號?晚上?」蘇士凱恍惚地問。
「就是你墜樓,被送進醫院這一天。」夜路點點頭。「那天你下班之後,回到家裡,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墜樓?為什麼你身上會有那麼多被蟲咬過的傷痕?」
「蟲……蟲……」蘇士凱一聽夜路提到被蟲子咬,露出害怕的神情,他似乎想要掙扎坐起抗拒夜路的問話,但全身虛脫無力,動彈不了,夜路反覆又問了幾句,也問不出個要領,氣呼呼地說:「硯小姐,妳把他弄醉了,我怎麼問話?」
「閃一邊去。」天希哼地一聲,揮動又離的手,將夜路推開,她操使著又離身子,來到蘇士凱面前,伸出手指在他面前劃了劃,蘇士凱的神情更加呆滯,眼神空洞,便連那幾分恐懼神色也沒了,跟著他漸漸閤上眼睛。
「為什麼你墜樓,為什麼你從三樓的窗戶跌了出來,仔細想想你看到了什麼?」天希將手指按在蘇士凱的額上,輕柔悠長地說。
「天希……妳在幹嘛?」又離失去了身體的控制權,他感到體內魄質流動,知道是天希在施術,但卻又不是墨繪,便好奇地問,但他跟著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以為天希將自己的眼睛都獨佔了,驚恐地問:「怎麼了?」
「別吵,仔細看。」天希的聲音叮囑著又離。
又離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見到眼前的景象搖動,那可不是醫院的景象,而是一張桌子,桌上有筆記型電腦、書本、記事紙條、行事曆等常見的辦公雜物,這是張辦公桌。
這是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的視線景象,是蘇士凱那時的視線景象。
「我們狐狸通常都會幾招『狐術』,我現在用的是『狐術』的『憶夢法』,這是狐狸專屬的獨門法術,類似催眠,讓人回想某些事情,而我可以直接觀看那些經過,有如身歷其境。千雪阿姨能瞧見一個人三年內的記憶,我沒那麼厲害,只能看到一個月之內的記憶,畫面有點亂,你得幫忙仔細看,把細節記下來。」
夜路佇在一旁,聽天希這麼說,搖搖頭說:「不對,類似的迷魂術太多了,豈能算是狐魔專屬法術,奕翰兄那時後中了挲袈組影魅的法術,也是差不多的法術。」
「閉嘴,你也幫忙記。」天希這麼說,反手也伸指按在夜路的額頭上。
夜路正想說些什麼,突然眼花撩亂,身子抖了抖,他同樣也看見了一張辦公桌,他忍不住嚷嚷:「這法術好厲害,我看見一台電腦!」
「我也看見桌子,對,上面擺一台筆電。」又離接話。
「我看見車了!」夜路嚷嚷叫著,他見到畫面陡然一變,來到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他見到自己往前走動,跟著一揚手是一串鑰匙,跟著以鑰匙打開車門──這段經過,是蘇士凱甩著鑰匙開門上車的景象。夜路酸溜溜地說:「這車還過得去。」
「怎麼又回到桌子了?」又離也插口,他見到畫面景象從發動引擎又回到那張辦公桌上的筆記型電腦,蘇士凱正用即時通訊軟體與網友聊天。
「又變成開車了。」夜路嘖嘖地說。
「你們給我閉嘴!」天希怒叱:「他正在做夢,畫面會有點亂,所以叫你們仔細看!」
「好。」夜路聽天希的語氣嚴峻,同時感到額頭上傳來令他感到刺痛的威逼魄氣,便不敢再囉唆,集中精神看。
蘇士凱的回憶夢境凌亂紛雜、甚至時序交錯跳躍,但大致上都是他墜樓那天,從下班一直到夜晚之間發生的事。
從凌亂跳躍的影像中,又離等人大約知道蘇士凱那天臨時有個約會被對方取消了,他們可以隱約聽見回憶夢境中蘇士凱那不悅的低聲抱怨,然後失望地下班獨自前往餐廳用餐,最後意興闌珊地駕車返家。
接下來的畫面切回蘇士凱家中,坪數不大,但裝潢雅致,是間高級單身套房。
他窩在單人沙發中不停切換頻道,像是對每一個頻道都不滿意。時間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終於專注於某則體育新聞時,突然身子一抖,像是被什麼東西嚇著般,他伸手摸摸脖子,放下一看,是隻黑色小金龜子,或許是他捏擰力道過大的關係,那小金龜子癱死在他的掌心上。
他隨意取了衛生紙擦了擦手、包去蟲屍,繼續看電視,但緊跟著,他從頸上摸到了第二隻蟲,是隻飛蛾,就在他挪動身子要抽取衛生紙的同時他見到自己的褲管上爬滿了蟲。
接下來的畫面更加地凌亂,像是訊號受到干擾的電視節目一樣,蘇士凱慌亂地自沙發跳起,大力蹬著腳,要將那些蟲子蹬掉。蘇士凱的視線停留在整片變了色的地板──全是蟲,大大小小的蟲、五顏六色的蟲,鋪滿了整片地板,像是潮水一般地朝蘇士凱湧來。
凌亂的畫面交錯閃爍,那是蘇士凱緊張要逃時的晃動視線,以及躲避不停飛撲而來的蟲子的閉眼情形──
低頭,蟲爬滿了雙腿;
望著手,纏捲著巨大的蜈蚣和數不清的蟲;
廚房,有一扇窗戶,角落有殺蟲劑;
胸口上一隻五色斑斕的大蜘蛛;
拿起殺蟲劑,回頭;
有一個人形的怪東西,那是一群蟲子聚集而成的人形,那人形蟲群衝了過來;
天旋地轉,有車子,停在樓下的酒紅色轎車;
一片漆黑。
「沒了?」又離問,他動了動身子,能夠自由控制身體了。
「結束了,他摔下樓了。」夜路呼了口氣,抓抓額頭,蘇士凱的記憶畫面讓他渾身發癢。「呿,好噁心的操蟲術。」
「小兒科的蟲術,這樣的記憶一點用也沒有,只知道他被蟲子攻擊,又不知道他為什麼被攻擊。」天希嘖嘖地說。
又離望著胸口。「至少現在知道那些蟲子是怎麼殺人的。」
夜路插嘴:「一下子冒出這麼多蟲子,嚇都嚇瘋了,有個老闆死於心臟麻痺,還有一個車禍死的、一個被蜂叮死,看看蘇士凱的情形,這三件案子都能用操蟲術輕而易舉做到,至於有個酒店小姐,是被利刃割喉,這……啊!剛剛我見到了個黑色的人影,像是一堆蟲子聚集成的人形,若是那樣的怪物手持利刃,要割喉不是難事!」
「下一步……要找出蟲人的真實身份。」又離問。
「沒錯,所以,我們得弄清楚蘇士凱平日交友情形、翻出他祖宗十八代的恩怨情仇、侵入他的電腦看他的電子郵件……」夜路揚著手說。
「那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天希打算離去,但此時她又無法控制又離身體了,只好開口:「又離,走,我們去找另外四個。」
「另外四個?」夜路楞了楞,很快會意,皺著眉說:「犯規,這是犯規!所謂的推理,就是在僅有的線索當中抽絲剝繭、思考推敲,掌握有力的證據之後,讓真兇百口莫辯!你們看過哪一個名偵探直接跟死者對話的?你有見過觀落陰的偵探嗎──不過!這確實是個很有效的辦法,交給你們啦,我剛好在這寫稿,等他醒了我再向他套點話。」夜路大發議論之後,取出背包中的筆記電腦,拉來床旁的小凳,就著燈光打起字來。
□
「他的廢話真的很多。」天希說。
「對啊。」又離駕著機車駛過冷清街道,此時已是深夜,寒冬中夜風冷冽。又離擔心感冒加重,上車前施了幾記墨繪術理得小火塞在外套裡,倒將他熱得滿頭大汗。
「天希,如果是妳碰到蟲人,妳怎麼對付?」又離問。
「就揍他啊,我又不怕蟲。」天希答。「我小時候常挖土裡面的白色蟲子吃,那是甲蟲的幼蟲。」
「嗯……」又離點點頭,他想起天希是狐魔,吃些蟲、鳥之類的小動物並不稀奇。
「一想起來,還有點懷念吶,嗯,大蝗蟲很好吃、蜂蛹也好好吃。」天希這麼說。「你吃過螞蟻嗎?酸酸的。」
「沒吃過,以後也不會想吃。妳可別想用我的嘴巴吃蟲。」又離感到一絲寒意。
「大男生還怕蟲。」天希呵呵笑著,還發出幾聲狐狸叫。
「不管怎麼說,男生怕蟲還是比女生愛吃蟲來得正常,至少我們人類是這樣!」又離這麼說,跟著他將車停在一條小巷中,下了車,巷子外頭是知名的特種營業街,附近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酒店,即便已是深夜,仍然可見那些酒店外頭盤據著一些喝得酩酊大醉的客人們,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或是叼著菸、嚼檳榔的□□混混們。
而這條小巷,再往裡頭深入,便是四起命案當中那酒店小姐的陳屍處。
又離往巷子深處走,和幾個掛在高樓旁的遊魂打了照面,他拐入一處死巷中,裡頭垃圾不少,一處角落還拉起黃色警示圈,那便是那酒店小姐的命案現場。
命案發生至今才兩、三天,屍體雖已移走,但仍縈繞著淡淡的血腥味。
「小姐,嗯,不好意思打攪了,妳在嗎?」又離怯生生地問,得不到反應,便又接連問了幾次。
「你真遲鈍,人家已經在你後面了。」天希終於出聲。
「啊!」又離轉身,只見到大樓黑牆旁隱約可見一個低頭女子。
「我……我們是來幫妳的,可以……跟妳聊兩句嗎?」又離問。
那女子往前踏了一步,微微抬起頭,神情冷峻嚇人,喉間有個恐怖的大裂口,還不停淌著血。
「唔!」又離雖已習慣鬼物,但見到這女子的慘樣,還是有些駭然,他退了半步,問:「妳還記得是誰殺妳的嗎?」
那女子默默不語,只是楞楞地望著又離。
「喂!少年仔,你真大膽,敢跟鬼說話,你是異能者嗎?」一個尖銳的聲音夾雜著笑聲從上方傳來,又離抬頭望去,三層樓高的一個小窗邊,伏著一個中年婦女,也是鬼,那大媽嘴裡叼著菸,向又離揮了揮手。
又離只是望了那大媽一眼,並不理睬她,又向那酒店女子問了同樣的話,但依然得不到回應,他莫可奈何,低著頭向天希求救:「她不理我……」
「我知道,我看得見。」天希氣呼呼地說:「但我試了幾次,現在又沒辦法用你的身體,不能施展『憶夢』──天殺的死釘魂針、天殺的死鬼眼強!」
「那怎麼辦……」又離不知所措,只見那酒店女子的幽魂漸漸隱沒在牆內。
「喂,少年仔,小帥哥,我叫你吶!」那大媽鬼仍扯著喉嚨喊。
「嗯,妳好……」又離轉頭望著那大媽。
「你要叫小姐啊?小姐在外面,這裡面沒有小姐,只有女鬼喔呵呵呵呵……」那大媽笑得一頭大捲髮不停顫動。
「……」又離苦笑,跟著說:「阿桑,請問妳認識……剛剛那位被害人嗎?」
「我不認識呀。」那大媽又嚷嚷喊著:「你找那位小姐,有什麼事啊?」
「阿桑,我想知道她受害的經過,因為……因為……」又離一時間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只好隨口說:「我想幫她找出兇手。」
「啊呀,小弟弟,別的地方我不敢講,這條巷子發生什麼事,問我就對了,那小姐被殺得好慘喔,嚇死人了,當時我吭都不敢吭一聲呢!」那大媽揚著手,誇張地說。
「啊,妳有親眼見到!」又離驚訝地問。
「有啊,記得一清二楚啊,這兩天白天的時候,警察好多啊,這應該是這條巷子十幾年來最大的一件案子啦!」那大媽話匣子一開,霹哩啪啦說個沒完:「另一次比較轟動的是七年前,這裡發生過搶劫殺人案,不過轟動的程度還是比不上前兩天,另外啊,臭俗辣躲在這裡吸毒,或是拉女孩子來這裡欺負,倒是常常有,我最恨男人欺負女孩子啦,不過我也幫不上忙,真是的,唉……」
「嗯,阿桑,能不能請妳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我?」又離對著三樓窗戶喊,他見到巷口有些人影走過,知道這兒是兇案現場,或許會有警察巡邏,大聲嚷嚷可不太好。
「弟弟,這樣不行喲,你一直叫我阿桑,我就不告訴你了,你要叫我朱姐,在這裡大家都叫我朱姐。」那大媽笑得花枝招展。
「好,朱姐,能不能請妳下來一下,告訴我那天晚上命案的經過。」
「我沒辦法下去,小弟你得繞出去找著大門上來,不過我這房間早被封死了,你進不來。」朱姐呵呵笑起:「沒關係,朱姐嗓門大,在這裡一樣清楚。」
「她是地縛靈,你用飛羽上去。」天希突然插嘴。
「喔,好。」又離點點頭,出墨畫咒,抓住了一對小巧羽翼,借著那羽翼上升之力,一步一步踩著大樓壁面,來到了三樓窗沿外。
「哇,小弟你果然是異能者,好好玩的法術喲!」朱姐瞪大了眼睛,看著又離手上那對純白翅膀,連連讚嘆。
又離見到那窗戶是鎖起來的,透過沾滿灰塵的窗看入,朱姐看起來便像是懶洋洋地伏在窗邊,肩膀以上透出窗外,但再仔細看,朱姐貼著牆的上身部位,幾乎與牆壁黏糊在一塊,像是難以分開──由於強烈的執念,或是遭受施術,又或是其他不明原因,造成了死後離體的魂魄和地表、建築或是任何物品相連而分不開,長年無法移動,便成了地縛靈。
「嗯,朱姐,你告訴我那晚命案發生的經過,我會找人幫忙讓妳自由。」又離這麼說,他知道靈能者協會當中有一個小部門,其中的成員便專門負責幫助一些沒有威脅性的地縛靈脫離禁錮之地。
「哈哈,這沒什麼啦,朱姐我死二十幾年了,早看開了,這棟大樓曾經失火整修過,朱姐我還是好端端地在這兒……」朱姐這麼說,但眼神中還是流露出幾分期望。
跟著,朱姐述說起自己的童年,述說起自己有兩個哥哥、三個妹妹。在又離忍不住催促之下,她用幾句話帶過自己的求學時期和之後的新婚時期。
朱姐離了一次婚後又再嫁,卻遇人不淑,被騙走了大部分的積蓄,絕望之餘又生了場了重病,在夕陽落下前,在窗邊斷氣,她臨終前的那一刻,都還想著要如何地揪出那個騙了她大半輩子積蓄的壞男人。
「朱姐……那個,能不能直接講那位小姐那一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離坐在窗沿旁,呼了口氣,這是他第六次催促。
「小弟弟,你那麼猴急做什麼?男人啊,就都是這副德行,就會騙我們女人,命苦喲──」朱姐搖了搖頭,跟著呵呵一笑說:「開個玩笑,你別介意,朱姐以前就愛跟人聊天,死後二十年,沒幾個人跟朱姐聊過天,最後一次跟活人聊天,是好幾年前的事啦,還是一個毛頭小鬼。悶都悶死啦。」
朱姐終於講到了兩天前那晚的事了。十多年前窗子對面還是一片矮房,能見到的景象較為豐富,之後窗子對面蓋起了高樓,朱姐平時所能見到的視野範圍,便只剩下這條暗巷,和頂上的天空。
那晚和往常一樣,朱姐懶洋洋地伏在窗沿,望著巷子外頭經過的人們,偶而和經過的鬼寒暄幾聲,是她平時最大的娛樂,如朱姐之前所說的,這條小巷位於那龍蛇混雜的酒店街中,平時就偶而有些不良份子出入,或是吸毒販毒,或是行竊之後分贓,或是□□易等等。
那晚朱姐先是見到一個醉醺醺的酒店女子,伏著牆走入,到了陰暗的角落,捧腹狂嘔。一個月三十天,大概有二十天,朱姐會看到這樣的景象。這防火小巷的外頭就是酒店街,那些酒客們、小姐們喝得爛醉,四處嘔吐,一點也不稀奇。
但那晚後續發展,卻讓變成了鬼的朱姐都吒舌不已。
在那酒店小姐嘔吐的時候,一個身穿大衣、戴著漁夫帽子的男人,走進這巷子,站在那小姐身旁,一語不發地望著她。
那女人搖搖晃晃,微彎著腰,瞥了那男人一眼,楞了楞,扶著牆想要離開。
男人拿出了紙巾,遞向那小姐,但卻被小姐一把撥開。
「怎麼又是你啊?你跟蹤我嗎?」女人還沒說完,又連連作嘔,嘔得滿臉鼻涕眼淚,氣呼呼地翻找自己的皮包,取出面紙擦拭嘴邊穢物。
「妳住哪裡?我送妳回家。」男人淡淡地說。
「不用啦,誰不知道你假好心,都已經拒絕你了,還來煩我,你真犯賤耶!」女人想要繞過那男人,男人伸手來扶,又被女人一把推開。
「……」男人靜默看著女人搖搖晃晃地要走,突然開口說:「給妳生意都不做,妳這種女人也好意思挑客人,妳有資格嫌棄我?」
「是啊,就是嫌棄你怎樣?」女人回頭,呀呀罵著:「少裝闊了,誰曉得你的錢哪裡來的?你這樣子一看就知道是打腫臉充胖子!那天都沒人跟你說,你身上有股臭味嗎?」
男人沒再說什麼,靜靜望著要往巷子外頭走的女人背影,突然,他大步走去,伸手拍了女人肩膀一下。
「呀──」女人高聲尖叫,驚怒地跳著,她肩膀上多了一堆黑漆漆的東西,是蟲子。
「變態,你做什麼──」女人不停揮手拍落肩膀上那團蟲子,同時轉身賞了那男人一巴掌,卻又呀地一聲縮回了手,她的手上纏著一條長長的大蜈蚣。
男人摸了摸被甩了巴掌的下巴,嘿嘿地笑了起來,一伸手抓住了女人的雙頰,將她按在牆上。
女人的嘴給掐住了,喊不出聲,雙腳亂踢,雙拳揮打,打在男人身上,發出沙沙窣窣的聲音,男人的大衣落下一隻又一隻的蟲,男人的袖口也爬出了蟲,爬上了女人的臉,爬上了女人雪白頸子底下的領口,女人瞪大了眼睛發出唔唔的哀嚎聲。
男人維持這樣的動作半晌,像是在遲疑著什麼般,最後,他揚起左手,他的左手劈啪作響,皮開肉綻,卻沒有濺出一滴血,而是冒出一些怪異枝節,就像是昆蟲的腳,其中一條彎曲肢節特別醒目,其中一側呈鋸齒狀,那就像是螳螂那如同鐮刀般的前肢一樣。
男人開始訓話,開始數落起女人的不是,大抵是「妳這樣的貨色沒資格挑客人」「妳這種賤女人死了也不會有人在意」之類的話,然後男人用他那變了形的前肢,在女人頸子上狠狠劃了一下。
鮮血嘩地濺開,男人立時鬆開了手,後退幾步,抖了抖風衣,又落下一些蟲,同時,更多蟲從他風衣領口、袖口鑽出,往他身上血漬處聚集,當蟲散去時,那些血污也消失無蹤,像是讓蟲給吃了一般。
男人轉身走出夜巷。
「很像電影裡的變態殺人狂……」又離聽完朱姐敘述的經過,抓了抓頭,仍然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他只好說:「至少現在確定兇手是個男人,還有點心裡不正常,被酒店小姐罵了幾句,就惱羞成怒殺人了。」
「那男人長什麼樣子?」天希插嘴。
「戴著個帽子,還帶了墨鏡,也看不太清楚,身材很一般……」朱姐在敘述經過時,偶而摻雜幾句閒聊,也大致知道又離體內住著一個「靈」,她做鬼二十年,有時也會聽其他鬼敘述一些異能者的事蹟,因此也不覺得怪異,只是說:「小弟、小妹,大姊很高興跟你們聊天,大姊一個人在這兒,挺孤單的。」
「朱姐,下次有機會再來看妳。」天希答,跟著催促:「又離,走囉,去找另外三個受害者。」
「咦?還要啊,現在三更半夜了……」又離和朱姐揮揮手再見,抓著飛羽踩踏牆壁落地,往巷子外頭走。
「我們要找的是鬼,當然半夜裡找,難道大白天找嗎?」天希哼哼地說。
「我身體不舒服,我感冒了耶,半夜越來越冷了……哈啾!」
「真沒用,好啦好啦,回家啦!」
又離走出巷口,跨上機車,發動引擎,往自家騎去,途中他們先是談論一會兒酒店小姐的受害經過,然後話題又回到了食蟲。
「我跟妳說,妳真的不能用我的嘴巴去吃蟲,我真的會翻臉。」又離在紅燈時停下,望著後照鏡中的自己,正經地說。
「你可以用我們共同的眼睛看色情影片,為什麼我不能用我們共同的嘴巴吃喜歡吃的東西,又不是每天吃,只是突然想起來有點嘴饞而已,十年耶,我關在你身體裡十年了,一點自由都沒有!」天希抗議。
「因為眼睛是我的,嘴巴也是我的,妳想吃蟲,等煉出魔體,離開我的身體之後,自己吃個夠啊。」又離反駁,跟著頓了頓,說:「而且自從妳在黑摩組基地開始跟我說話之後,我再也沒看那些東西了,至少也有好幾個月了,我也很不自由!」
「所以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是洗內褲,有夠討厭。」天希冷笑。
「那有什麼辦法!」又離怪叫。
「好吧,不如這樣好了,你讓我吃幾隻胖蝗蟲、或是白白胖胖的甲蟲幼蟲,我就不干涉你觀看色情影片的自由。」天希提議。
「唔……」又離沒有回答,像是認真考慮這個提議,他突然一愣,喊:「妳做什麼?」
「什麼?」天希不解,同時也注意到機車突然轉向,轉往又離家相反的街道。
「啊!這什麼東西?」又離低頭,雙手手掌、十指上不知何時纏繞上好幾圈黑絲,黑絲外觀有如人髮,緊緊結捆著又離雙手。也因此一時之間又離還以為又讓天希奪去了雙手控制權,但他很快地發現並非如此,是黑髮控制了他的雙手,替他操縱起機車龍頭。
「怎麼回事,這是什麼?」天希同樣也不知所措,她立刻想要做些什麼,但此時她無法取得又離身體控制權,僅能眼睜睜地看著又離機車加速往前駛去。
再跟著,又離雙手上的黑髮漸漸蔓延,捲繞上雙臂,捲繞上身體,往脖頸上爬竄,繞過耳際,在雙眼的位置一圈一圈地蔓延纏繞,又離像是給人綁了條黑布帶子一樣,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僅能從耳邊吹過的冷風、機車行進時的震動和聲音得知自己仍在前進。
不知過了多久,機車緩緩停下。
又離感到雙手上的黑髮開始抽動流竄,他的左手被纏繞到背後,他的右手則被緊緊捆在胸前,跟著有一股拉力拉著他往前,他走了幾步,腳尖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那股拉力拉得他騰空向上,他不停踩踏,有時能夠踩著東西,經過了一個轉折,他知道自己身處在一條樓梯中。
大約往上前進了三、四層之後,又離不再向上,而是被那股拉力拖進了室內,轉了幾個彎,拉力消失,他終於能夠停下腳步,跟著,他聽見腳步聲,和一聲「喀啦」,像是有個人在他身後放下了什麼東西。
「是誰?」又離只問了兩個字,那股拉力便將他往後拉倒,卻沒讓他摔在地上,而是讓他坐在一個像是板凳般的東西上。
「這麼容易就逮著你了,比想像中輕鬆嘛。」一個清冷的女人聲音自又離正面傳來。
《蟲人》三、長髮安娜、下
「妳是誰?」又離驚愕喊著,跟著他感到雙眼前的黑髮開始鬆動,向下脫落,他能夠見到東西了,他首先見到身旁站了個年紀和他相差不遠的年輕女人,帶著銀藍色墨鏡,略施淡妝,一身黑色緊身裝束,一頭直滑油亮的黑髮長及臀部。
接著,他注意到自己身處在一間小女孩的房間,牆壁是發黃的粉紅壁紙,左側有一張單人床,床邊有一個書桌,一旁還有小櫃和衣櫥,角落散落一些玩偶、書本,有種刻意營造出來的陳舊氣息。
房中右側,有一只大玻璃櫃,櫃中擺放著各式各樣的人偶娃娃,那些人偶娃娃都有一個共同點,那便是都有一頭烏黑長髮。
年輕女人雙手扠腰,透過墨鏡打量又離半晌,這才開口:「那隻狐狸呢?」
「天希?」又離呆了呆,低頭看看胸口,輕喚兩聲,得不到回應,只好說:「天希大概睡了,妳……找她有事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就這麼簡單。」女人推了推墨鏡,從胸前口袋取出一只銀色菸盒,走到床邊坐下抽起菸來,朝著又離臉上呼了口煙,問:「說,你們調查蟲人這件案子,進展到什麼程度?查出達卡魔蟲的下落了沒?」
「哈啾!達卡……魔蟲?那是什麼?」又離瞪大了眼,搖搖頭。「還有,妳到底是誰?四指?」又離望了望女人雙手,十指上並無戒指,便又問:「還是晝之光?」
「抱歉,都不是。」那女人嘻嘻一笑,說:「我接四指的案子,也接晝之光的案子,那邊錢出得多,我就接誰的案子。」
「啊!妳也是接任務的異能者!」又離試圖掙扎,只覺得纏繞著他身體的黑髮綿密緊實,他的左手在背後,右手在胸前,十指一動也不能動,更別提出墨畫咒了。「妳抓我幹嘛?妳的任務是抓我?」
「別裝了,你不知道你身體裡那隻狐狸很值錢嗎?」女人哼哼一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埋怨:「從你身上應該也問不出什麼值錢的消息,算了,先睡覺,明天再說。」
女人邊說,邊開門出去,那門一關上便消失無蹤,變成了一間無門也無窗的密室。
「妳回來!放開我,妳要幹嘛?」又離大喊。
「別吵了,你叫破喉嚨她也聽不見,這是個結界。」天希突然出聲。
「我們……哈啾!現在該怎麼辦?」
「廢話,當然是想辦法逃出去啊!」天希吩咐:「出墨,叫出力骨扯斷這些噁心的黑毛。」
「我的手不能動,而且我還被綁在凳子上。」又離搖搖頭,那些黑髮將他的臀部和木凳子緊緊捆實,他雙手被一前一後地捆著,已經十分痠疼。
「手不能動還是可以出墨,沒人規定你用哪裡畫咒,還不脫鞋!」天希急急催促。
「好吧,我試試……」又離用左腳尖蹬去了右腳鞋子,他閉目專注唸咒出墨,黑色的墨汁自緊密的黑色髮絲中滲出,順著後背潺潺流下,同時又離不停挪動身子、調整位置,讓自己的右腳去沾染那些滴下的黑墨。
力骨的符籙圖樣並不好畫,又離費力地以腳尖沾墨,畫了數次,直到繃緊的腰身和大小腿幾乎要抽筋,終於畫出完整力骨咒術圖騰。
又離坐著的凳子下方閃耀起符籙光芒,一只大骨架喀啦啦地攀附上又離後背,且擺出了個和又離同樣的一手在前一手在後的姿勢。
「哈啾──」又離開始出力,有了「力骨」依附,力量暴增,在外套和黑髮割扯出一道道破痕的同時,黑髮發出了啪啪崩斷的聲音。
啪啦──又離終於站起,腳下的木頭凳子受了黑髮拉扯,斷成數截,而又離大腿牛仔褲也讓黑髮扯出裂痕,褲下的皮膚也因此被割傷,疼痛滲血。
「怎麼逃出去?」又離四顧張望,這古舊女孩房中並沒有門,他來到書桌邊四處翻看,有些課本、有幾本作業簿,他將抽屜一一拉開,裡頭有黑色橡皮筋、黑色細髮夾,和一些小飾品、小玩物。
「剛剛這有道門。」又離轉身來到方才那長髮女人的離去的牆前,摸了摸牆,出墨畫咒,他的右手猛地漲大數倍──墨繪術「破山」。
又離揮動那附有破山、壯如籃球的右拳,重重擊在牆上,卻只發出沈悶的一記碰聲,牆壁動也不動。
「這是結界,要用『迷狐狸』破。」天希出聲提醒,「迷狐狸」是墨繪術中破解結界的招術。
「叔叔的筆記本上沒這一招,妳也沒教過我。」又離攤攤手,退去極耗魄質的力骨和破山。
「是啊,所以我也在想辦法。」天希靜默半晌,跟著說:「剛剛那個女人我看她不順眼,嗯,這些娃娃有點像她。」
「娃娃?」又離望著一旁的大玻璃櫃,裡頭擺著十來只風格迥異的各國長髮人偶娃娃。
「很可疑!」又離並沒有上前去碰那些娃娃,而是後退兩步出墨畫咒,放出幾隻鎮魄犬,鎮魄犬落了地,搖頭晃腦,沒有動作,又離仍不放心,朝那大玻璃櫃前進一步,舉起左手出墨,右手沾墨畫了個大符籙,變出一隻兇暴大黑猴,又離拉著那黑猴尾巴往前一甩,黑猴子揮爪亂扒,玻璃破碎,娃娃們東倒西歪、或是掉落下地,黑猴消失之後,房中依然平靜。
「嘖,這些娃娃一定會突然跳起來咬人或是作怪。」又離嘖嘖叫著,後退幾步跳上床鋪,不停召出鎮魄犬,將自己圍成銅牆鐵壁,跟著放了幾隻大火轟擊那些娃娃,娃娃仍一動不動。
「那些娃娃的確有問題,但你不覺得這樣子打很娘娘腔嗎?」天希冷笑。
又離皺了皺眉,只得跳下地,用腳撥了撥地上一只娃娃,見沒動靜,便猛地一腳踏去,在那長髮娃娃的肚子上猛踩了幾次,氣呼呼地罵:「你們別裝死,要作怪就快點,不要拖延時間!」
他一連踩了六七下,那娃娃突然發出好尖銳的一記喊叫,一頭黑髮暴竄纏上又離大腿。
「我就知道!」又離啊地怪叫一聲向後坐倒,即便他做足了心理準備,但仍然嚇得心臟突跳,那二十來公分高的長髮娃娃已經爬到了他腿上,頭髮不停漫蔓延伸長。
「大火!」又離急急忙忙畫了大火咒,甩出一隻火鷹,將那爬上他身的長髮娃娃打得飛退。
房中的鎮魄犬同時汪汪吠叫起來,瞬間便讓更為尖銳巨大的嘶嘯蓋過,那是十幾只黑髮娃娃同時發出的尖叫聲音。
長髮娃娃們的頭髮急速伸長,將鎮魄犬一隻隻捲起,扯得四裂化散,同時十幾束長髮四面八方纏向又離。
「哇!大火……不!兇爪?還是力骨?」又離驚愕之餘,一下子應變不及,不知該使用墨繪術中的哪一招,最後還是畫了幾枚他最擅長的鎮魄符印,幾隻剛從符印躍出的鎮魄犬一落地,立刻便淹沒在黑髮中。
又離的雙手、雙腿讓黑髮纏得動彈不得,只得左手出墨後,再用中指反點掌心沾墨,畫了個力骨附身,但此時他腳下黑髮已經滿漲到了膝上,且不停往他身上纏繞,又離猶如置身一池墨黑泥沼當中,即便力骨附體,在這片黑髮潮中也難以動彈,他只能艱難地走動幾步,扯斷無數黑髮,但立刻又有更多黑髮纏上。
「怎麼辦?天希!」又離驚恐求救。
「都是你這笨蛋亂吃輔導員的什麼鬼藥,不但沒效,反而更礙事,現在我很難控制你的身體,否則早就殺出這結界,賞那個賤婊子巴掌了。」天希斥罵。
「賤狐狸,妳說誰是賤婊子?」那長髮女人的聲音突然在房中響起。
「賤婊子明知故問,這鬼地方除了妳之外還有第二個賤婊子?有膽現身,看我不宰了妳!」天希提高聲音喝罵。
「老娘不過去洗個澡,準備睡覺,你們就想造反?」長髮女人哼了哼。
一面牆上浮現出一道門,門後的黑髮唰地分成兩邊,門開了,長髮女人步入房,此時的她摘去墨鏡,穿著成套的緊身黑色邉觾纫卵潱忸^套著鵝黃色的厚浴袍,白晰的雙腿上還遍佈點點水珠。
她嘴中叼著菸,側著頭用毛巾擦拭一頭烏黑長髮,睨著眼睛朝又離走來,腳下的黑髮自動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路。
長髮女來到又離面前,瞪著他半晌,問:「妳說誰賤婊子?」
「妳聽不懂人話,還要問第二次?原來妳這麼喜歡被人罵賤婊子啊!」天希冷笑。
啪!長髮女一巴掌狠狠打在又離臉上,冷冷瞪著他。
「賤婊子吵不過就動手打人啦,果然是爛貨。」天希哈哈大笑。
長髮女又是三記熱辣辣的巴掌打在又離臉左右臉上。
「隨便妳怎麼打,我不痛不癢的!」天希得意洋洋。
「又不是我罵妳……」又離雙手雙腿動彈不得,讓長髮女給打得眼冒金星,終於忍不住開口,話還沒說完,又捱了兩記耳光。
「妳繼續罵啊,看我會不會宰了妳的宿主,讓妳魂飛魄散。」長髮女冷冷地說。
「賤婊子,妳盡量宰,反正我又不會痛,我早就想離開這個鬼身體,麻煩妳幫幫忙啊,隨妳用刀還是用地上這些黑麻麻的毛,看是要噎死這個笨蛋好呢還是掐斷他脖子好都請隨意,不要光說不練啊。」天希連珠砲似地說著。
「妳以為我不敢?」長髮女呼了口煙,腳邊那黑髮海裡躍出一隻人偶,蹦到了長髮女肩上,人偶腦袋向前一傾,長髮竄來,纏住又離脖子,漸漸束緊。
「唔!」又離只覺得呼吸逐漸,他哂闷琴|的能力不比天希,招出來的鎮魄犬都是幼犬,架上背的力骨也不如天希使用時那樣力大無窮,此時背上力骨雖未退去,但卻無法掙脫四肢那團團密實黑髮,他的臉漸漸脹紅,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妳真的要掐死他喔?」天希靜默半晌,終於開口。
「妳怕了嗎?」長髮女冷笑。「我要聽妳向我求饒。」
「我連妳名字都不知道,我要怎麼求妳?難道要我說:『求求妳,賤婊子,放開他……這樣嗎?』」天希哼哼地問。
「畜牲就是畜牲,嘴巴真賤。」長髮女瞪了瞪眼,她肩上那長髮人偶腦袋向後一仰,勒著又離脖子的長髮緊緊一束。
又離翻起白眼,身子一軟,昏死過去。
「嘴還真硬!」長髮女突然一揮手,緊緊纏著又離頸上的那束黑髮登時散開,絲絲飄落。
長髮女上前探了探又離鼻息,確定他還有微弱呼吸,又摸了摸他心跳,唾罵幾聲,擦著頭轉身要走。
「賤婊子果然在虛張聲勢。」天希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妳……」長髮女怒急回頭,卻見到又離睜開了眼睛,眼神卻和剛才有些不同,同時她也感到一股凶猛的魄質在又離身上爆散開來。
又離露出狡獪神情,發出哼哼冷笑,背後的力骨喀啦啦地壯大一號,纏繞著他四肢的黑髮開始鬆動。
「狐狸!」長髮女猛然警覺眼前的又離已受體內的狐魔天希控制,而這狐魔的力量則遠遠超出她之前想像。
長髮女退到牆邊,手一揚,那黑髮海底下的人偶們全發出尖叫,竄起一束又一束的長髮。
長髮女的攻勢尚未發動,又離身體四周的黑髮已經爆散開來,只見又離左手抓著七條黑毛尾巴,連著七隻兇惡黑猴,七隻猴子七對利爪亂揮亂扒,一下子扒斷了大部分纏著他四肢的黑髮。
「喝!」長髮女猛一甩頭,一頭及膝長髮朝著又離暴竄轟去。
又離側身閃過那頭長髮,跟著一甩手將七隻兇爪往長髮女拋去。
長髮女縮到了牆角,甩動頭髮,打散了黑猴子們,正要蓄勢再攻,卻見到又離雙手各又抓著七隻黑猴,左右掄得像是風車一樣,牆上的粉紅壁紙給抓出無數裂痕,床鋪給扒得稀爛,人偶娃娃們也讓黑猴子一隻隻從黑髮海底揪出拆解破碎,斷髮此起彼落地飄揚。
又同時,地上高厚的黑髮海轟隆隆地燒了起來,只見又離稍微抖抖手,身邊就落下一堆身上燃火的兔子,那些兔子在黑髮海中亂繃亂跳,撞著了東西就炸。
長髮女皺了皺眉,唸了句咒,身子向後一縮,退出了結界。
「笨又離,早把身體讓給我用,就沒這麼多事了!」天希哼了哼。此時的又離正昏厥中,身體所有控制權都歸天希所有。
天希拋去又離手上所有猴子,退去懶人手,畫了個小咒,符籙光圈中飄揚出五彩飛雲,溜出一條身體極長的雪白狐狸──「墨繪迷狐狸」
那雪白狐狸在房中猶如一條游魚四處飛竄,身體冒著迷幻白煙,狐狸越竄越快,這陳舊的女孩房景象也開始飛搖晃動,像是地震一般。
轟──房中景象改變,一片漆黑。
幾隻火鴿子在又離身邊飛竄環繞,房中再度亮起,這是間簡單的出租套房,有桌有床,電視和小冰箱。
「賤婊子想逃!」天希操縱著又離身子來到窗邊,感應著敞開的窗框牆沿上遺留的殘餘魄質,她低頭見到那長髮女正在樓下發動一輛重型機車,還朝她望了一眼,跟著轟轟發動引擎,急速駛去。
天希本想追擊,但覺得身體五感有些輕飄飄的,她知道又離此時身體狀況並不穩定,她隨時可能再次失去又離身體控制權,便只是在窗邊唾罵幾句,她留意到這是棟老公寓,附近可見矮山,這兒是處郊區。
「唔!」天希回頭,突然雙腳一軟,摔倒在地。
「怎……怎麼了?」又離喉頭發出了聲音,他醒了,他掙扎半晌,卻難以站起,他和天希對話半天,這才知道他的左半邊身子仍為天希控制,自己只有右半邊身子的控制權。
「怎麼搞的?天希別搗蛋!」又離叫著,好不容易站起,搖搖晃晃靠著牆。
「我哪裡搗蛋了,要不是我,你早被那賤婊子殺了!」天希哼哼地說:「現在身體又錯亂了,變成一人一半,有夠煩,什麼爛身體!」
「……」又離撐著牆移動身子,來到牆邊開燈,跟著單腳跳到床邊,在床沿坐下,若有所思,半晌才問:「妳真的這麼討厭我的身體嗎?」
「嗯,非常討厭。」天希回答,見又離沒接話,便說:「但我沒有自己的身體,所以勉強跟你擠一擠倒是無所謂。」
「剛剛我以為我會死。」又離呆呆地說,伸手摸了摸頸子。
「嗯。」天希知道又離在意剛剛她和長髮女的對話,便說:「笨蛋,你以為我真的會讓你被她那些臭頭髮勒死嗎?我只是要讓你睡一下而已,這樣我才能出來。」
「咦?我睡著妳就可以控制我的身體了?」又離有些訝異。
「是啊,這陣子都是這樣,半夜你睡得呼呼大睡,我試著動你的手跟腳,通常很順利,不過動作太大,你醒來,就不能控制了。」
「妳怎麼沒跟我講?」又離問。
「我本來不打算講,打算熟練之後半夜替你畫個大花臉,等天亮你起床讓鏡子告訴你,誰曉得碰上這賤婊子,破壞我的計畫。」
「妳這什麼無聊計畫!」又離有些哭笑不得。
「等你被困在一個人身體裡十年,你就知道計畫一些無聊小遊戲,也可以自得其樂好一段時間了。」天希哼哼地說。
「妳嫌無聊,可以常來夢裡跟我聊天啊,像上禮拜那樣。」又離說,上禮拜天希在又離的夢裡變幻出人身,和又離在夢境幻化出的公園裡散步了半小時。
「那是狐術的一種,可以控制他人夢境,我讓自己進入你的夢,和你見面,但那並不安全,要是這段時間有敵人來襲,我們都沒辦法第一時間反應。」天希解釋。「誰知道安迪那傢伙還會變出什麼把戲,你也得時時刻刻提高警覺,還有你不要吃那怪藥了,沒有我控制你的身體,你打不過任何一個四指嘍囉。」
「……」又離無法辯駁,動了動身子想要站起,卻仍然只能控制半邊身子,他無奈地說:「總比現在這樣好吧,現在這樣什麼事都不能做了,妳那隻腳也要出力,不然我們站不起來……」又離指揮半晌,終於站起,他打量四周,衣櫥掛著幾件衣物,小冰箱中擺著幾瓶啤酒,桌上有剩餘的菸和一些女性隨身用品。
「這裡是那個女人家?」又離楞了楞。
「看起來只是個臨時落腳地方。」天希拖著又離,伏著牆到桌邊蹲下,翻倒了垃圾桶,撿起幾張揉成團狀的筆記紙,將之攤開之後,見到上頭隨意寫著一些人名、時刻、地點,和一些看起來像是小計畫的片段。那似乎是長髮女在思考中隨意寫下的隻字片語。
「有我的名字。」又離見到其中一張紙上寫著他的名字,還有「一百萬」這樣的字樣,他楞了楞,說:「這什麼意思?抓到我有一百萬?我有那麼貴喔?」
「是『我們』值一百萬。」天希提醒:「我值九十九萬九千八百元,你只值兩百元。」
「哼。」又離不理天希的嘲諷,這段時間他倆鬥嘴鬥習慣了,也不以為意,跟著他有些訝異紙上的某些字句,那是些地點、時刻,和他這幾天的作息相同。「她一直監視我們!」
「臭表子魄質隱藏得不錯,我竟然沒發現……」天希也留意到了紙上的作息記錄。
「蟲人?」又離跟著又見到另一張紙上寫著蟲人二字,還有幾個人名和時間作息,且還有個數字「八十萬」,他哈哈一笑:「我比蟲人還值錢。」
「是我比蟲人值錢,你只值兩百元。」天希哼哼地說,跟著若有所思,喃喃自語:「蟲人的案子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幫四指抓我們,也要抓蟲人?靈能者協會這件蟲人案子只給我們十八萬,四指給她八十萬?」
「那邊有個東西。」又離指著床旁,在枕頭旁擺著一只木頭盒子。
兩人合力撐著牆、操縱著又離的身軀,緩緩走近那盒子,將盒子揭開,盒子裡頭是只造型精美、衣飾雅致的長髮女孩人偶。又離一見又是長髮人偶,嚇得後退了一大步。
「沒有古怪的魄質,只是個普通娃娃。」天希邊說,邊將人偶取出,翻看半晌,跟著又發現盒中還有一張泛黃小卡,取出來看,上頭寫著──
秀玫,十歲生日快樂,愛妳的媽媽。
□
冬天的夕陽轉眼間便隱沒於遠方的樓宇山頭,醫院某處花圃庭院的燈在幾下閃爍之後亮了起來,又離、夜路、奕翰三人坐在紅白相間的花圃圍牆邊吃著漢堡、炸雞等速食。
「秀玫?那大概是她的本名。『長髮安娜』這一、兩年在日落圈子裡小有名氣,獨來獨往、身手一流,而且聽說是個冰山美人。」夜路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吃著漢堡。
「她一方面接四指的案子,另一方面也接晝之光的案件,為了不破壞和兩邊的關係,通常她不接攻擊敵方人馬的案子,只接一些不傷和氣的案子,例如『替四指捕捉又離兄』,就不會傷害到她和晝之光之間的關係,或者『替晝之光竊取靈能者協會的秘密文件』也不會影響她和四指的合作。雖然稱不上刻意討好,但十分穩健,以她的年紀來說,這樣的手腕算得上是穩健成熟了。」夜路補充。
「不得罪四指,也不得罪晝之光,那豈不是專門找協會的麻煩。」奕翰哼哼地說。
「那可不一定,其實她偶爾也接手協會的案子,只是相當少,因為協會的價碼開得不如四指那麼高,而且行事規矩不少。」夜路這麼說。
「看你把她吹捧成什麼樣子。身手一流?」天希的聲音自又離喉間發出。「我才要狠狠教訓她,就挾著尾巴逃跑了,這樣叫身手一流?」
「硯小姐,妳是百年狐魔,即便被困在又離兄身體裡的妳,獨自一人可以挑掉整個黑摩組,跟阿滿師四大鎮宅傘的大魔羌子單挑也不見得會輸,普通高手當然沒辦法跟妳相提並論啦。」夜路咬一口漢堡,再吸一口可樂,邊嚼邊說。
「呃,你都這樣吃東西嗎?」又離隨口問著。他在日出前離開了那郊區公寓,由於手腳錯亂的關係,他花了很久的時間才平安騎車回到家,休息了大半天,出門看了醫生吃了感冒藥才去補習,下課之後便前來和夜路與奕翰會合,向兩人說明昨晚發生的事。
「現在稀奇古怪的異能者太多了,協會沒辦法把每一個異能者都管得服服貼貼,有些異能者私下會接四指或是晝之光的案子賺外快,除非牽連無辜老百姓或是事情鬧得太大條,不然我們通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免得撕破臉,反而逼得他們向四指靠攏。」奕翰解釋。
「那……長髮安娜綁架我,算大條的事情嗎?」又離問。
「嗯……算吧。」奕翰歪著頭想了想:「我再問問上頭的意思,看怎麼對付她,不過在你身體狀況穩定之前,我可能得時時刻刻看著你了。」
「什麼意思?時時刻刻?」又離啊了一聲。
「長髮安娜是接案人,幕後主使者不是黑摩組就是鬼眼強,總之都不好應付,你身上還帶著釘魂針的傷,硯小姐的力量雖大,但現在時常會失靈,我得看著你,有什麼事至少可以第一時間聯絡協會。」奕翰抓著頭說:「本來最保險的辦法就是請你們待在總部,二十四小時由專人保護,但是狐魔小姐不願意。」
「當然,那樣子跟坐牢有什麼兩樣!」天希出聲插嘴。「我已經被關在這小子的臭身體裡十年,我想要自由自在。」
「對啊,我還要補習,還有自己的事要做,怎麼能二十四小時待在你們總部。」又離同意天希的話。
「所以啦。」奕翰攤了攤手:「我只好委屈一點,跟緊一點,你是我負責的異能者,我得保護你的安全,你放心,我不會打擾到你。待會我回協會通報一聲,調一輛車,平常我車停在你家外面。」
「真是委屈你了!」夜路拍了拍奕翰的肩。
又離嘆了口氣,指著夜路說:「這樣好了,夜路昨天就搬到我家了,你要來的話,就跟他睡一間好了。」
「什麼?你又來這套。」奕翰白了夜路一眼。
「不要,我不要跟奕翰同一間啦,他做伏地挺身或是拉單槓都會發出呻吟,很噁心,那樣我無法專心寫作。」夜路連連搖頭,對又離說:「你家那麼大,隨便再找一間客房給他啦!」
「靠!什麼呻吟,那是因為要出力,我還沒嫌你打字吵又愛碎碎唸!」奕翰氣哭笑不得地說。
「啊,沒差啦,樓上還有一間客房,不過我爸媽偶而會回家,你們要說是我同學,來我家一起讀書。」又離並不介意家中又多一個客人。
「不要囉唆了,趕快吃完東西,今天還要去找另外兩個。」天希不耐地催促。
「想不到硯小姐倒很積極,這樣很好,有助於案件順利進行。」夜路吃得滿嘴鼓脹,對又離豎了個大拇指。
「不然我也沒別的事情可以做了,而且我想趕快賺到錢,我要去百貨公司血拚,我還沒血拚過。」天希這麼說。
「血拚?妳要買什麼?」又離問。
「衣服,漂亮的衣服,還有洋娃娃,我也想要洋娃娃,不是今天賤婊子那些鬼娃娃,是可愛的洋娃娃,還有小桌子小家具那種,嗯……還有一些首飾什麼的,我想要像正常女孩子一樣。」天希這麼說,她在又離體內十年,偶而也會欣羨電視上其他小女孩乃至於大女孩生活起居的樣子。
「不要啦,血拚多無聊。正常……小狐狸都是在草原上跑,學人幹嘛?」又離皺了皺眉,知道到時候天希必然要控制他的身體去血拚玩樂,一個大男生四處逛女裝、飾品總是尷尬。
「……那也好,你想我當正常狐狸也行,我也很久沒當正常狐狸了。正常狐狸都是四足跑,沒有站著走路的。」天希這麼說,突然便要爭奪又離身體,她奪去了又離雙手,彎著腰要趴下。「正常狐狸什麼都吃,嗯,這兒怎麼沒有蝗蟲?」
「別鬧!」又離大叫,使勁又奪回身體,扭動掙扎地說:「還是做人好……我答應妳,等拿到錢就去血拚……我的身體借妳逛街、逛百貨公司,我的嘴巴借妳吃牛排、吃大餐!」又離無奈地補充:「不要吃蟲就好。」
「嗯,答應過了就不能反悔。」
《蟲人》四、黏糊糊的結界
夜色漆黑──
奕翰提著兩罐熱咖啡和幾顆微波肉粽,轉入大街旁一條寧靜小巷。
又離蹲在巷子角落,單手按著一個抱頭伏在地上、不停哆嗦的中年男鬼魂的額頭上,那男人已死去一段時日,是那四起死亡案件當中,經營連鎖餐飲業的吳姓小企業主。
奕翰倚著牆,自顧自吃起香噴噴的肉粽、喝著熱騰騰的咖啡,好半晌之後,又離才睜開眼睛。
吳老闆的魂魄則是蜷縮在角落,不時拍拍袖子、抖抖衣領,四顧張望,像是害怕著什麼東西降臨一般。
「也是蟲?」奕翰見又離停止動作,便拋了個肉粽過去,又離接著肉粽,遲疑半晌,走上前將肉粽遞還給奕翰。
「你不吃?你不是說肚子餓,我才去買粽子。」奕翰不解地問。
「突然沒胃口了……」又離臉色難看,揉了揉胃,取了一罐熱咖啡揭開來喝。
「因為蟲子?」奕翰問。
「這大叔的死因是心臟麻痺,應該是活活嚇死的。」又離點點頭,向奕翰講述剛才藉著天希狐夢術看見的情景──
那是在兩週前的一個黃昏,吳老闆穿著名貴西裝,打扮得人模人樣,開著昂貴轎車,身旁還載著一名女秘書,來到了市區裡一棟大樓,進入一家廣告公司。似乎要洽談著什麼生意。
出來接待吳老闆的是該公司一名年輕女職員,女職員一頭俏麗短髮,相貌十分漂亮,吳老闆從那女職員將茶水遞給他開始,目光就一直停留在那女職員的臉上,或是胸部、臀部和大腿上。
吳老闆由秘書向公司中的資深職員轉述新產品的廣告需求,自己則不停找機會向那年輕美麗的職員閒話家常。
接下來的幾天,吳老闆開始對那女職員展開猛烈的追求,鮮花禮物沒少過,天天帶著秘書上那廣告公司談生意,藉故和女職員親近。
在某一天的傍晚,他春風得意地在書房的大辦公桌前,透過電話向朋友吹噓自己有信心在近日之內就能將一個年輕女孩變成他的情婦三號,就在他使用大量低俗詞彙向朋友描述他對那女職員細嫩的肌膚、水亮的唇、挺翹的臀部和胸脯所產生的各種性幻想時,他那張胡桃木色的大辦公桌上,啪地落下一隻蟑螂。
吳老闆呼地嚇了一跳,卻仍豪氣萬千地抓起桌上一本書,唰地朝那蟑螂拍下。
吳老闆嘴仍沒停,口沫橫飛地要電話那端的朋友保持期待,他拍胸脯保證自己必定會追上那女職員,且在與她共渡春宵時拍下一些紀念照片,和朋友們共享。
同時,他翻起那本砸在桌面上的厚皮書,皺了皺眉,被四百頁的厚皮書砸過的蟑螂必定不會好看到哪裡去,就在他準備取桌邊的衛生紙來清潔他的書時,又有兩隻蟑螂不知從哪兒爬出,竄到了被砸得扁爛爆漿的同伴屍身邊,以觸鬚碰了碰那扁掉的蟑螂。
碰──厚皮書又快速地蓋下。
這下子書本底下,一共有三隻和桌面貼在一塊、醬黏扁爛的蟑螂了。
吳老闆的興致明顯地受到影響,他向電話那端的朋友抱怨幾句,便掛上了電話,望著桌面上那本厚書,顯然不太願意將書翻開,去瞧底下的情景。
突然他驚呼一聲,抖著身子站起,他的身上窸窸窣窣地落下十來隻蟑螂,他見到自己的褲管上,爬滿了大大小小的蟑螂,其中有兩三隻體型特異,超出了一般人對蟑螂的理解,差不多是手機大小。
他跳動著,試圖抖落那些蟑螂,下一瞬間,房中所有縫隙──門縫、櫃底、桌下、窗簾之後、沙發縫隙等,開始快速湧出數不清的蟑螂。
他驚慌失措地往書房外奔跑,才剛出房門,他身子倏然一震,嚇得呆了,書房外的整間客廳變色,變成了黑漆漆一片──全部是蟑螂。
嗡嗡的震翅聲是無數的蟑螂飛動時發出的聲音,在這一剎那裡他幾乎無法分辨出大門確切方向。
他大口喘著氣,他終於認出大門的位置,他不停揮手從腳下往他身上臉上爬的蟑螂,撥打那些迎面飛來的蟑螂,他感到自己腳下發出啪吱啪吱的碎裂聲音。
就在他離大門還有數步之遙時,他動作遲緩許多,他低頭望著自己雙腳,像是踩在沼澤當中,蟑螂在他雙腳下堆積成了兩座小坡,像是要合力拉住他一般,這讓他每一步都走得相當艱難。
他甩著頭,他的頭臉上都爬滿了蟑螂,他彎下腰,摀了摀胸口,他不敢張口大嚷,像是害怕臉上的蟑螂鑽入他的嘴巴,他奮力繼續向前,伸手要開門。
在他幾乎要握到了門把的同時,有一隻黑色的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那是無數隻蟑螂聚集成的一隻大黑手。
那隻大黑手十分有力,將他的手腕猛一拉,將他整個人拉翻倒在地上。
吳老闆撫著胸口,仰天躺著不住掙扎,他似乎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
「然後呢?」奕翰問。
「看不見了。」又離搖搖頭說:「他眼睛閉起來了,我們看不見東西,他的死因是心臟麻痺,應該是活活嚇死的,他死的比前一個慘。」
「我覺得前一個比較慘。」天希不同意又離的說法,在見到這位小企業主的魂魄之前,他們找到了四則死亡案件當中的那名機車騎士,他是在騎車途中,全罩式安全帽中無端端鑽入了幾條大蜈蚣,驚嚇之餘機車失控,撞上迎面而來的公車而喪命。
「那是妳不怕蟲,我覺得被蟑螂海淹沒要比被公車撞還可怕。」又離反駁。
「喂!夜路出事了──」奕翰取出響起簡訊鈴聲的手機一看,急忙轉身向外奔跑,發動機車。
「什麼?」又離愕然跟上,跨上奕翰的機車,一面胡亂戴著安全帽,一面問:「他不是在房間趕稿,會出什麼事?」
奕翰沒多說,手一揚,將手機遞給又離,讓他自己看。手機上的訊息相當簡短,只有兩個字──
「救我」
奕翰急急催動油門,快速朝著又離家的方向駛去。「當初我們可以找到你家,四指的人若有心找你,一樣可以找到你家。」
「什麼!」又離有些惶恐,問:「他們會不會對我父母不利?」
「原則上不會。」奕翰答。
「原則上?」又離不解。
「這是日落圈子裡一個不成文的共識,拿敵方陣營中不相干的親友、家人做為要脅,是一項大忌,不管四指還是晝之光、還是一般異能者,原則上都有這樣的共識。」奕翰望了望後照鏡說。
「誰能保證?要是剛好碰到瘋子呢?」又離仍不放心。
「這……我不能保證,但至少長髮安娜應該不是這種小人……」奕翰搖搖頭說:「我不太會解釋,你可以回去問夜路,他對日落圈子裡的事,比我瞭解更多。當然,現在重要的是得要他平安無事。」
十來分鐘後,機車已來到又離家門口,又離不等奕翰將車停妥,便翻身下了車,急急奔到了大門口,取出鑰匙開門,他將鑰匙插入鑰匙孔時,陡然一震,驚慌地喊:「結界破了!」
「是你功力太差。」天希催促:「別發呆,快進去看看。」
又離趕緊開了門,穿過庭院,這些時日天希在家中各處都設下結界,作為警戒防禦,大門上的結界則由又離負責──
敵人真要殺進來,翻個牆就進來了,所以外面大門的結界跟屁一樣,給你練習──這是天希當時說過的話。
「內門的結界也……」又離以鑰匙旋開院子內的家門,同樣也感應到那圍繞著整棟透天厝,由天希設下的結界,也遭到了破壞。
這次天希不再說話。
又離感受到體內魄質流動感突而增強,他知道天希對自己的結界頗具信心,而此時卻遭到了破壞,敵手恐怕比想像中更加強大。
又離左手出墨,右手推開門,連鞋也沒脫便衝入了屋內──
一股兇氣迎面逼來!
「唔!」又離本能性地壓低了身子,右手向左掌按去,一瞬間竟忘了該畫什麼咒,但他的手還是自己動了起來,是天希奪去了他雙手,同時,他的全身都不屬於自己。
但此時的又離一點也沒有表示抗議的意思,房內這股兇氣,可不下於當時黑摩組裡取下戒指的小非、阿君等人。
「夜路!」奕翰跟進屋內,也感受到這股強烈的魔氣,他立時繃緊全身,瞪大雙眼,只覺得強大的壓迫感徽肿≌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