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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父亲 ...

  •   李锐年背着一个大大的行李包跟在几个同学后面,行李包的肩带有些窄,勒得肩膀略有痛感。老师在三楼的一间寝室门前停了下来,学生与父母一同进入,一一查看每张床铺床沿上贴着的姓名标签。李锐年是最后一个进去的,领队老师见他只有一个人,便问他,你是一个人来的?李锐年点了点头。行李箱与人几乎将寝室挤满,因此李锐年虽然只带着一个行李包,仍是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看见有个家长将靠着门的上下床铺的标签对换了,下铺变成了他的名字。
      也好。
      李锐年将行李包放在下铺的床板上,感到肿疼的肩膀终于得到解脱。下铺的床板上又被放上了两个行李箱,李锐年站着看了一会,觉得一时半会他们绝对收拾不完,便率先走出了寝室。
      本来从上邻三中到父亲所在的医院应该只有二十分钟车程,然而路上送孩子来学校的私家车堵得严严实实,这次用了整整一个小时。李锐年穿过医院嘈杂的大厅,走上新病房楼的二层。他隔着玻璃看到父亲正在午睡中,于是尽量轻地打开房门。父亲仍是被他惊醒了,缓慢起身,戴上眼镜对他说,来了?
      李锐年有些抱歉地说,爸爸。
      化疗曾一度让父亲骨瘦如柴也失去了头发,他放弃化疗后身体有所恢复,头发却再没能长出来。推我出去走走吧。父亲说。
      九月中旬,天气仍算炎热,李锐年却凭经验知道上邻市的秋天就快来了。可惜医院的院子里只种了杉树和冬青,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可惜这里没有银杏和枫树。李锐年在父亲身后说,过些日子我们去大学里看一看吧。父亲是上邻大学国语系的教授,那里国语系建筑的门前便是长长的银杏路,路两旁种满了银杏和枫树,每到秋天便黄叶铺地,父亲和李锐年都很喜欢那里。
      到我面前来,小年。父亲说。
      李锐年走到父亲面前蹲下来,父亲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遗憾似地说,我们家小年长得还真是一般。他然后伸出一只手在李锐年头上轻轻抚摸。
      爸爸。李锐年不好意思地说。
      头发这么长,该剪了吧,都盖住眉毛了。
      他才刚剪过没几天的,我跟他一起剪的。丁承出现在父亲背后对父亲说,只是每次剪完都跟没剪一样。
      你不也是一样么?父亲扭头看到丁承,对他说。
      丁承的头发是遗传自父亲的自然卷,他向来懒得打理,总是稍微一长就剃得极短。他们本来就长得极为相像,自从父亲的头发掉光以后,两人连发型都相似起来。
      去病房没看到你们,就知道你们又来这里了。丁承又说。
      丁承15岁便考入父亲所在的大学,不过读的是与父亲的研究领域完全没有关联的软件工程。17岁被免试推荐硕博连读,他今年不过20岁,已经极有希望在未来两年内拿到博士学位。他们又在花园逗留了一会,丁承便推着父亲与李锐年一起回到病房。晚上李锐年想起自己在寝室的床铺还没来得急收拾,心想算了干脆不回去了,跟丁承一起陪夜好了。晚饭时父亲只喝了半碗粥,晚一点的时候医生来过又离开,父亲便沉沉睡下了。
      出去走走吧。丁承小声对李锐年说。
      七月流火,白天仍是燥热,晚上却凉爽了很多。院子里有很多病人和附近的居民在纳凉,整个医院都笼罩在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里。丁承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病房的方向,然后对李锐年说,这几天爸爸的精神一直很好,只是吃的东西一直不多,今天要不是你过来,他可能连半碗粥都喝不下。不过医生说这样的状态还可以,至少吃进去的东西不会吐出来。
      李锐年初中就读的益源中学距离父亲所在的医院很远,所以一直以来照顾父亲的责任都更多地落在丁承身上,李锐年只能从他那里知道父亲身体的情况。幸而上邻三中离这里很近,又是与初中时完全不同的非封闭式管理,今后他便可以帮丁承分担大部分照顾父亲的工作。事实上若不是父亲严厉反对,李锐年本是打算保留学籍推迟入学一年的。
      都安顿好了么?丁承问李锐年,他有些抱歉今天没有能陪他一起去上邻三中报到。
      收拾东西而已,明天早上才出发去军训。李锐年说,不过下午我路过教室的时候看到他们早早就开始看书,我怕已经落下了。
      我倒不希望你那样。丁承说,普通努力就好,你离爸爸这么近,多来看看他才是重要的。
      我知道,李锐年说,不过你要替我跟爸爸说不要对我的成绩抱太大期望,不是谁都像你那么聪明的啊。
      你怎么不自己跟爸爸说呢?丁承责备他。
      …我不是不太敢么。李锐年畏畏缩缩地说。
      可惜谁都没能对父亲说出这件事来。丁承和李锐年包括医生都对父亲的身体状况过于乐观了。仅仅6天以后的晚上,医院便发布了父亲的病危通知。李锐年穿着劣质迷彩服从军训基地急急赶回来,那时父亲的朋友、学生和医生护士已经站满了一屋子。他们让出一条通道来,李锐年轻轻喘着气,他看见病床上的父亲眉间拧成疙瘩,嘴唇翕动。
      爸爸,小年来了。丁承坐在病床前拉着父亲的手,轻声对他说。
      李锐年也走到父亲身边,轻声喊道,爸爸。
      父亲并未睁开眼睛。李锐年从丁承手中接过父亲的手,他感到父亲的手指动了一动,便再没有了力气。

      我想总有六七年没有见过他了吧,以致于忽然这么见到他想起他来,居然好像恢复了一块记忆。
      如同我告诉起轩的那样,李锐年是我的小学校友,连同班同学都不是。幼时我曾住在这座城市的北郊地带,那里离父母工作的地方很近,却非常不方便我上学读书。最近的小学居然是西郊区的四村小学,一年级时父母还会车接车送,二年级开始我便要先坐半小时公交车再徒步十分钟,因而我常常迟到。我记得就是在小学二年级的一个早晨,我在迟到的路上遇见了李锐年。他走在我前面不远不近的地方,我虽然以前见过他,但毕竟不认识,便没有赶上前去跟他一起走。他更前面的地方走着一个提一大袋红枣的老太太,老太太手一抖,红枣全撒在了地上。
      李锐年率先奔上去蹲在地上帮她捡,我于是也紧走了几步去帮忙。虽然当时老太太一直在称赞我跟他现在的小学生多么多么懂事,我跟他却没有在助人为乐中建立起革命友谊。事实上,他捡完最后一颗红枣,老太太正伸手打算接过塑料袋的时候,他拉起我飞也似地跑走了。老太太只在后面象征性地追了几步便停下来大喘气。我跟他把捡来(……)的红枣平分,拿去跟班里的人分享了。万万没想到下午老太太竟顽强地走到了学校,没多久我跟他便被班里的同学出卖,每人挨了两个嘴巴,被罚在露天站台的背面站一下午。那时我正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当然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李锐年却不觉得有什么,他只是见我哭了,便从口袋掏出三颗变形的红枣对我说,别哭了,我还有枣,给你吃。
      我跟他当然仍是不熟——不在同一班,见面的机会本就不多,因为红枣的事情我又总是躲着他。后来有一天,我不知为何跟班里的一个小胖闹了起来,那时的我又矮又瘦,自然完全占不了上风。没多久我便被小胖追到了田径场,我边哭边求饶的怂样反而让他兴奋起来,于是他捡起一块石头将我的额头打破了。李锐年就在这时闻讯赶来,他见我被欺负,便拿出不知何时从老师办公室偷来的弹簧刀追着小胖绕了学校两圈。
      结果是我被父母接走,小胖虽然犯了错但也受到了惊吓,便没有人再追究他的责任,李锐年则又挨了两个嘴巴,又在露天站台的背面站了一下午。这件事情以后我无论如何不愿再去学校,适逢父亲工作调动,我们的居所从北郊迁至东郊——也就是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我也从西郊的四村小学转学到了东郊的前遵小学。这么算起来,我与李锐年统共也只认识了两个月,他还给我的小学生涯抹了一大块黑。
      可我再见到他,却不知为何生出介意来。他已认出我来,我也已经认出了他,那么我是应该等他先跟我说话呢还是应该主动问候他呢?主动问候的话是应该生疏地点头说你好呢还是抱着他亲热地说好久不见呢?还是本来就不怎么认识的人继续当没有认识过就好呢?我在寝室楼道里厕所里教室走廊里甚至网吧里不停地遇见他,偏偏没有一次需要被动地决定是正面打招呼还是假装不认识,总是隔着刚刚好的时间、距离和角度,让我可以看见他,也可以不看见他。
      初雪来临之时,我终于渐渐习惯了与小学校友的冷漠的并存方式,也决定不再为此做些什么。毕竟只是小学校友而已,我好像有点感情过于饱满了。在我这样责备自己的时候,起轩在一个午夜又一次起夜。我在浅眠中被他惊醒,于是问他,干嘛,天这么冷还要洗两次澡?
      不是。他边撕扯下两块我枕边的卫生纸边说,睡不大着,估计是这两天憋着了,去打个飞机。
      我不想再次被他吵醒,心想只能吊着意识等他十分钟了,他却不到五分钟便回来了。什么时候变成快枪手了?我迷迷糊糊地问他。
      不是。他边爬上上铺边对我说,你那个小学同学又在浴室里哭了,他光着屁股坐在那里,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我的意识忽然清醒。
      李锐年的确正蜷坐在浴室的角落里,我在黑暗里慢慢接近他。浴室外墙上开着的窗户正灌进冷风和光,照得他头顶飘浮的水汽发亮。我低头看见他正微微发着抖,肩膀上大颗的水珠凝到一起,又顺着胳膊流下来。他成绺的长刘海盖住了眼睛,我看不见他是否在哭。他感觉到我的缓慢靠近,稍微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我仍是没有看清他的眼睛,却莫名地感到不安,脖颈左侧的动脉剧烈地跳动起来。怎么忽然会这样?这巨大的心虚感是来自哪里?我盯着他埋进胳膊里的脸,有一瞬间几乎相信了他就是传说中那只会把浴室的地板哭成鲜红色的鬼,而我像中了他的圈套,不但身体不听控制,意识也在对自己洗脑说今天他若不走,我便只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他。我正用仅存的理智焦急地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他却忽然站起身来擦过我的肩膀离开了。
      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轻易地放过我,错愕地语无伦次地在他背后说,这…这里晚上闹鬼的。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停下来,我只能尾随他走出浴室。他住在浴室的另一侧,我看着他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里,心情终于放松下来,继而感觉到身体汗涔涔的,寒意顿生。我到底怎么了?我不解地摸了摸脑袋,是在害怕么?
      自那以后,我便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我会在李锐年洗头的时候跑去洗漱间隔壁上厕所,兴高采烈地跟平日并不熟悉的同学聊天;比如课间上厕所时如果遇到他,我便会用尽全力磨蹭,跟他同时结束,同时在洗手台洗手,同时走出厕所;最过分的一次,我刚刚打完热水回到寝室,李锐年刚好路过我的寝室门口,我想制造一些声响却不小心把暖壶摔爆了,开水烫伤了我的三根脚趾,疼了整整一个星期。在我一面找不到原因又一面忍不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起轩早早洗漱完跑到我的床上。今晚跟你睡。他说。
      他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变成娇憨的少女赖在我床上,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这一晚他却实在娇憨得过了分,明明一脸心事,却硬是扛下了我的数次逼问。直到午夜时分我疲乏过度懒得再继续问下去了,他反而小心翼翼地开了口,阿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我说。
      那个,我可以谈恋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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