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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禾日之阳 ...

  •   Chapter Ⅰ逐梦之浪

      我尝试过多次,却始终无法回忆起我的梦境。
      梦是支离的碎片,混杂着不同的时空人物,它们以诡异的排列组合提醒你这不是真实的存在。有时我甚至觉得,梦境是语带嘲讽的看客,他用天马行空取笑你的循规蹈矩,用颠倒和迷狂影射你的清醒与自制。
      我尝试过多次,也始终无法记录下我的梦境。
      有那么几次在梦里,我无比笃定这是一个梦,因而强烈地暗示自己努力记下情节,但是醒来的时候,大脑里依然是一片空白,那空白又不像是一张未使用过的白纸,而是一张被涂改液、修正带共同蹂躏过的白纸。分明看得出那纸上曾写满了大段的文字,却已给遮掩得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也许是因为这些经验加诸脑海,我竟有几次在梦里想到醒来之后这些事情我便都不会记得,于是告诉自己赶快挣扎起来拿笔记下这一切,梦里的冒险的、奇幻的、抑或是不伦的一切,我都无从知晓,因为我从未因这个想法就真正醒来过,更没有记下过哪怕只言片语。纸和笔,虽然像是早预备好的,就在我身侧。但我终究没能挣扎起来。也许我只是在梦里挣扎,却并没有真正地挣扎我的肢体,或者我真的勉力试过,却没能成功。
      所以几年前那个吉普赛读梦师问我,你印象最深刻的一个梦是什么,那时候我回答,鳄鱼。
      鳄鱼,我仅仅说了两个字,他却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笑了笑,捋了一下额前的长发,之后他说,你见过鳄鱼?
      那是个问句,可他甚至没有看着我的眼睛,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真的需要一个答案。
      我也摇了摇头笑着说,没有。
      现代科学认为,梦是经历过的事情的重组。弗洛伊德提出,梦是潜意识。但是吉普赛读梦师觉得,梦是一个人与神灵的联系,也是一个人与神灵加诸他头上的叫做命运的那个东西的联系。
      许多年之后,我才想出他那天对我展露的笑容里的用意,仿佛是同情、遗憾、悲悯。我与这个世界失去了一种本该与生俱来的联系,这一点和我对这种失去表现出的漠不关心的态度,预示着我的一生将及其混沌。
      而我这一生再也没见过那个吉普赛读梦师,也没再见到过任何一个读梦师,吉普赛的,或是其他民族的,但我常常在一个人的旅途上,应付陌生人的询问时,告诉他们我是一个读梦师,就好比穷人常常幻想一夜暴富,富人常常幻想邂逅真爱,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或未曾拥有的能力,人们总希望用另一种形式获得弥补。
      而我这样做不仅能收获好奇的目光,有时也能收获一些奇特的故事,它们是从别人的大脑中生产出来并馈赠于我的,我在贪得无厌照单全收的同时,也会回赠一些我东拉西扯胡说八道的解读,而他们通常都很满意,这让我觉得我极其有做读梦师的天赋,或者只是骗人的天赋。
      当我以这种虚假的身份聆听他人的梦境时,没有一次不抱着嫉妒和怀疑这两种感情。或许这两种感情本也是同源的,怀疑有很大一部分成分是出于嫉妒。
      我并不怀疑他们言语的真实性,就算是编造,也是脑中真实的构想。只是常常会想,他们为什么就能拥有比我的碎片更完整的体验,而且,他们怎么知道那些只是梦境,或许只是把难以接受的现实或无法承认的白日梦,当成了梦境吧。
      比如禾,那个橄榄色皮肤的女人。

      Chapter Ⅱ凌夜之月

      月亮是皎皎的白,悬浮于冰山之上,像素描课上摆好的球体和锥体,组合得僵硬无趣,哪怕不是出于膜拜,你也必须临摹。她也感叹着造物的美好,如果这是必须。看啊,天空和海面是一整块蓝水晶,或者是一大块琥珀,因为鱼和水母都凝固在里面。
      她被一只巨大的抹香鲸吞进身体里,又随着它呼吸的喷泉流出体外。她说它的胃里有龙涎的香味。
      我从这里开始不信,因为龙涎的分泌器官不在抹香鲸的胃里,而且,我听说人在梦里是没有嗅觉的,当然,只是听说,因为我自己是记不得的。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没有仔细听她的讲述,因为我一直在想她为什么要编造这样一个梦境,幸好没有多久我就为自己的这种幼稚的想法而感到追悔并及时移回了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我就没办法回答她紧接着对我提出的问题。
      其实,就和我编造自己是个读梦师一样,并没有什么直接的目的,当一个人的行为看起来没有直接目的的时候,支配他的就是深层目的。而深层目的,理论上是很难为人所知的。

      “然后,那只抹香鲸就直直地向冰山撞过去,那场面鲜血淋漓、异常绚丽,它的血把半个冰山都染成了红色的,我顺势手脚并用地扒在冰山上奋力向上爬,终于爬到了山顶上,那山顶尖得像一把锥子,我没办法在上面立住,好在月亮已离我相当近了,我一抬手,就触到了那发光的圆盘。可是,月亮实在是太冷了,它比冰山还要冷一万倍。我的手被冻在了上面,骨头都结成了冰,然后寒意蔓延上整个身体,我变成了僵硬得不能动的冰人。
      “之后我就被惊醒了,这个梦就像真的一样,我的意识回到现实之后身体还是僵硬了好久,才慢慢变得能活动了。”
      之后她问我的问题是,你觉得我这个梦怎么样?
      我回答,这个梦,嗯,很好,结合了泰坦尼克号,和李安的那部,呃,叫什么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吧,好像还有守护者联盟的影子,杰克冻人嘛。然后,我好像又看到了李白的欲上青天揽明月。你的这个梦,涉及太广,用典太多,实在是值得记住的好梦。
      她十分诡异地动了动嘴角,让我不清楚她是在对我笑还是鼻子不太舒服。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不过没关系,因为听懂了我也不会信。我从来不信读梦师对我的梦的解读。但是你不同,从你说你自己是个读梦师开始,我就一个字也没信过。”
      她和她所在的这座竹屋以及四周的空气一样,都是湿漉漉的。我开始怀疑她是个女巫,随即又放弃了这种怀疑。世上没有那么多女巫,就像没有那么多真正的读梦师一样。
      为什么不信我,我问道。
      因为你的皮肤太白了,读梦师的皮肤都是像我这样的橄榄色。
      我不知道她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也许她们这里的人都只相信自己认为正确的原则。
      于是我说,我是很小的时候就得了白化病才变成这样的。
      她又笑着说,不可能是那样的,对于白化病人而言,你的眉毛又太黑了。
      说着,她不知是不是为了更好地看清楚我的眉毛,前进了一步,为了保持原有的距离,我只好后退了一步,回头看了看,虽然现在离墙还很远,可是如果她再前进,我总要被迫到墙上,而那是我所不想的。
      因为墙上爬满了壁虎。
      我连忙说,你看那墙上的壁虎,我很害怕它们,因为它们长得很像鳄鱼。
      她问我,你见过鳄鱼?语气里带着点惊奇,让我误以为她是真的想知道我的答案的。
      我回答,没有,只在《动物世界》里见过。
      她并没有追问我什么是动物世界,显然我又错解了别人提问时真正的需求。
      我该只回答一句,没有。事后我这样追悔。

      Chapter Ⅲ逆林之阴

      在我的印象中,我在东南亚逗留的那几个月里,有一天晚上是住在竹屋里的。而我认识的人里除了禾,没有人拥有一座竹屋。因此我猜想我那天晚上是住在禾的竹屋里的。
      禾的竹屋里一定有两张竹床,虽然我和她都是女人,但在潮湿而燥热的近赤道地带,两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是十分难受的一件事。这也是我对在这里见到的每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感到格外崇敬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原因不只是因为气候的炎热,还有对墙上的壁虎的恐惧,我知道我一陷入梦境,它们就会被放大数百倍,变成面目狰狞的扬子鳄。
      禾也似乎没有睡着,或许是因为本能的对我这个外来人的提防。我们开始聊天,躺在屋子里这头和那头相对着的两张竹床上。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的由来,她生在禾日,也就是播种稻类作物的节气,她父亲为她起了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够踏踏实实地,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就像她现在这样,至少我认为她应该就是这样的。
      但她的父亲却因为做橡胶生意意外地死在丛林中,死亡太久后瘴气侵袭了他的遗体,甚至他的妻子和女儿都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我怀疑那是一场谋杀,那会让我兴奋,但我意识到我最好缄口不提,因为她若显出一分和我一样的兴奋神情,便会足够愧疚。
      她的母亲改嫁父亲生意上的某伙伴,没有带着她,她并不怪她,因为同为女人,脆弱无可厚非。
      她对我说从此她一个人在这里以种蓖麻为生。后来我在与朋友讲起她的事情的时候,总是把她所说的蓖麻替换成罂粟。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她行踪诡秘、幽居避世,是否真的是因为在种植罂粟。
      第二天,日头在我们的头顶沉沉升起的时候,我告别了她。离去之前,为了报答她的坦诚或者起码是给我的坦诚的感觉。我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说起我的真实身份。我告诉她其实我是一个教汉语的老师,如果想学汉语可以来找我。
      她又笑了,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笑话。之后她笑着问我,什么语?
      汉语。就是中国话。你知道中国吧?很大的那个国家,面积亚洲第一,世界第三的那个。
      亚洲?世界?她笑得捧住了肚子,让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夸张的笑法还是真的牵动了某根神经。
      那怎么联系你?她又问。我才想起我来这边还没有办一张本地的电话卡,于是就告诉她说我们可以在互联网上联系,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白纸,写给了她我的□□号码和微信账号。
      她收起了那张纸,却没有和我交换她的,只是认真地说,现在我相信你是个读梦师了。

      Chapter Ⅳ尾声禾日之阳

      至今我依然保留着每天登录□□和微信,查看是否有新的好友添加的习惯。这对于一个处于我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已经不算是正常的举动了。然而,尽管我如此执着,却从未看到有关禾的任何消息。我开始相信她是一个不会借助现代科技工具的女巫,本可以通过梦境和我交流,又因我失去了这种与神灵联系的能力而无能为力。
      但是关于禾的一切时常又指向另一种结果。
      当我拜托下一任赴东南亚的志愿者——我的学弟学妹们替我去探访一下神秘的禾的时候,他们通常是一脸茫然。偶尔有几个人告诉我通过Google地图没办法定位到我所说的竹屋。
      我在志愿者交流大会上讲述了禾的故事,除了引发对她的同情,对命运不平的慨叹等一片唏嘘,还引发了一系列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是我没办法回答的,比如我是怎么与禾交流的,我们说的是什么语言,我不会马来语,根据我在故事中的讲述,禾显然不会汉语,而根据她的教育背景,她应是也不会英语的。
      我到此刻才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确是不会马来语的。
      所以,大概禾只是我杜撰出来的一个人吧。

      ——全文完——
      2012年12月13日19:56于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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