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死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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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之后，当野宝也跪在这条纵生着莽莽草木的河岸，手抚着这墨绿色的冰凉的河水，听着猎猎天风吹动洪流的声音，仰头看苍穹深不见底的廖廓之时，他终于理解了母亲当初为何要离他而去。
从生到死，从此岸到彼岸，这是恒久的诱惑。
{壹·爷爷}
野宝从小就最爱和爷爷聊天，无论话题是多么天马行空天南海北，爷爷总是能和野宝聊到一块儿去。当时野宝想，爷爷大概是这世上最擅长聊天的人了，要是没有爷爷，这些话题该和谁聊起呢。
爷爷是个恬淡而与世无争的老人。他像大多数摩西族的长者，年纪愈大愈精神矍铄，逆生般更胜从前。可是爷爷不抽烟袋不戴头巾，又不像摩西族人的样子。在野宝儿时的记忆里，爷爷是戴着一副眼镜的有学者之风的老人，但是在外面上了几年的学之后再回去看爷爷的时候，他已经不戴眼镜了，他的近视已经自愈，而这近视似乎便是野宝印象中爷爷唯一的不足之处了。
那天爷爷正在家里练飞镖，眼神愈发凌厉如同鹰视，但是一见了野宝，一下子就笑成了弯月牙，让人心里暖洋洋的。野宝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他当初为何宁愿放弃摩西族回迁的机会也不肯迁回B都，这几乎成了野宝家几代人的心结。尤其是很想在B都生活的野宝。B都是比野宝的家所在的Q城繁华百倍的城市，也是多少人心中的梦。
爷爷反问野宝为什么一定要去B都，野宝不清楚究竟为了什么，便说只是想亲眼见一见这花花世界。爷爷笑了，说因为爷爷见过了，所以爷爷回来了，Q城才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野宝才不相信，Q城这么小，小得装不下一个十几岁孩子的野心。野宝很气地对爷爷说，要不是爷爷非要留下，野宝现在就不用这么费劲儿地想要考到B都了。从Q城通过考试获得去B都的机会，从来就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做到。爷爷笑着说，如果我不留下，就不会认识你奶奶，也就不会有你爸爸，自然也不会有你了。
看来历史也像是条河流，只知道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往前奔。野宝又庆幸着还好爷爷留下了，否则这世上就没有野宝了。
{贰·Q城}
野宝的全家都住在Q城。因为爷爷喜欢这里，Q城有最清澈的空气，最安静的街道，最古老的宅子。更重要的是，Q城有一条河，是爷爷最喜欢凝望的地方。河水是神秘而深邃的墨绿色，河岸两边，生着又高又长的一丛丛杂草，野宝起初以为那是芦苇，或者又叫蒹葭什么的，后来爷爷告诉他，那叫“罔市”。罔市只开在陵江的两岸，陵江的此岸是Q城，陵江的彼岸是涅城。
而陵江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生死河”。
爷爷说过，在Q城，死去的人都乘着小船到了对岸，在涅城里继续生活。如果我们想见他们，就在岸边等着小船渡我们过去。但是小船只去不返，也就是说，我们去了便不能再回来。
野宝还觉得奇怪过呢，要是人人死了都去那儿，那儿还不被挤爆了。不过爷爷说，人在那儿呆得久了就会变成透明的，不会挤占新来的人的空间。
奶奶很早就去了对岸，在野宝还没有上完初中的时候，当时他不眠不休疯狂想念难以自控。他一闭上眼就是奶奶和爷爷伏在桌上尺规作图的样子，她弓着背认真画下每一笔的神情，就是野宝对所谓“事业”最初的信仰。他一睁开眼就恍惚地觉得奶奶还在厨房忙忙碌碌，她做的每一道饭菜，直到现在还是野宝记忆中无可替代的幸福。可是爷爷没有和她一起去对岸，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就这样被隔在了生死河的两岸。野宝也曾经问过爷爷，为什么不渡河过去找奶奶呢。爷爷说，因为他还想陪着野宝。
野宝想想的确是啊，野宝也想见到奶奶，但是那样就再也见不到爷爷，爸爸，妈妈了。就算只是掰着手指头数一数，野宝也还是应该留在此岸的。
{叁·枝江}
野宝虽然是Q城人，但他是在H城读大学的。野宝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但他还是没有在那次重要的考试中考出一个好成绩，只能在离Q城很近的H城上大学，这让他很不开心，因为在他的同学之中，越有能耐的飞得就越远。野宝想去B都，想去看花花世界，很想很想。
大四的野宝每天都去上自习，他要把握好下一个去B都的机会。那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去自习室，才一打开后门，便发现一个窈窕的身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说，同学，这是我的座位。那个女孩子回过头吐了吐舌头，羞涩地一笑，说道，不好意思啊。紧接着就飞快地收拾好东西搬到了他前面的座位上。野宝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还好走得不是太远，他实在很想再看到她，哪怕只是背影。
于是这个背影就每天出现在野宝的视线中，但是野宝始终没有鼓起勇气问她的名字。有一天，他抬起头活动活动脖子的时候刚好看到她离开座位，就连忙走上前去翻开她的书，只见扉页上写着“枝江”两个字。原来她的名字叫做枝江。野宝回到座位上，匆匆写了首小诗，慌乱地夹在她的书页里，其实文笔乏味得很，却是心咚咚地跳着就像在做贼。连野宝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除了B都，野宝真的没有其他强烈地想要去的地方，谁知这位姑娘，以后会在天涯的哪一端呢。
{肆·秋月已高}
野宝终于得到了去B都的机会，当他离家一年之后重又推开熟悉的家门，却只看到为他开门的爷爷和躺在沙发上的爸爸。他跳着笑着开心地同他们讲话，却只有爷爷回答，爸爸没有理他。野宝不知这是怎么回事。爷爷告诉他，这是因为爸爸去了生死河，当时他很想要去河的对岸见他的妈妈，我的奶奶，他已经登上了船，却在中途因为舍不得野宝，跳下水泅渡了回来。因为他的五官都浸过了生死河的水，那是彼岸的河水，他已有一部分灵魂消解在水里，流去了彼岸，所以他不能再看见野宝的模样，不能再听到野宝的声音，也不能再和野宝说话了。野宝也忽然好似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他跌坐在地上，肩上的书包滑下来，搭扣散开了，书洒落了一地。野宝发疯一样地在屋子里找了个遍，却还是没有看到妈妈。妈妈去了哪里，野宝好不容易从似乎已经堵住的嗓子眼里挤出了一句话问爷爷。爷爷告诉他，妈妈早在野宝还在备考的时候，在爸爸刚刚泅渡而回的时候，就一个人去了河边，划着小船到对岸去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爸爸妈妈都不要野宝了。野宝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爷爷扶着野宝颤抖的肩，野宝忽然发现，爷爷也开始衰老了，他不再像摩西族的老人一样逆生，他开始长出皱纹和白发。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他经常流连在生死河岸，受了那些罔市的蛊惑，开始提前进入了在对岸的生活？
爷爷告诉野宝，妈妈把留给野宝的话藏在了生死河岸的一只贝壳里，在野宝不在的时候，爷爷几乎找遍了所有的贝壳，终于找到了那一只。野宝接过贝壳放在耳边，他知道这贝壳本来应该他自己去找，是爷爷为了不让他受到罔市的影响而替他去做的，都是为了让他能好好地留在此岸。
食指逆时针划过贝壳的纹路，里面传来了妈妈辽远的声音。
对不起野宝，因为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没有你了。生和死其实没有明显的界限，生不是死的对立面，生是作为死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我会死，是我的自私。但是我还依然会照顾你爱你，这是生命的本质。你能理解我愿意选择这样的生活么，没有生死，没有痛苦，没有任何行迹的束缚。当你想念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高高的月亮。我不只会一路陪着你到B都，还可以陪着你爸爸，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在你们身边。
只要你想见，你可以立刻见到我。
其实学校距离Q城，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而已。野宝恨自己从未想过回去看看，他离家太久了，早已忘记了还在Q城的家人，还有那条生死河。
当时的野宝还在大学校园里，以为人生中最重大的挫折无非是考试没有考好，最开心的收获无非是逃课去K歌泡吧。
{伍·尾声·不问缘劫}
在一间精致的咖啡馆里。灯光暖融融地却显得有些昏暗。野宝低头用茶匙轻轻摩挲着杯壁，刮下卡布奇诺的泡沫。他对座的女子，依然抬头凝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也低下头，在桌上的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道：阿史那·野宝&南菏枝江，永远在一起。写好之后把本子掉转过去举到野宝的眼前。
野宝微微一笑，他不禁感叹，世事的乖戾，人生的无常，当他都已经历过之后，还要再加之命运的诡奇。枝江在他生命里的出现，不知算是种安慰还是原罪。他几乎付出了一切，才得到和她一起坐下喝咖啡的机会，而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唾手可得的。她不必如他那般努力便来到了B都。是啊，他那样努力，连与家人打电话都唯恐浪费了时间。他们看似云淡风轻的重逢，却又有多少苦痛，是深埋在他心底而不能言的。
B都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枝江只是一个上帝的玩笑般的巧合，而他失去的一切，都已成为无法重来的选择。
野宝忽然站起身来，他要回一次Q城，紧紧握住为他归来的父亲的双手，在生死河的另一端，听听妈妈传来的声音，哪怕微弱渺茫，但他明白其实她并没有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他的生命中。
就像生与死，只是一条河的两岸。连他自己，也曾经是那个迷茫的过客。
他对自己说，既然无法弥补，我，阿史那·野宝，从此泰然面对命运赠予的一切，再不问是缘是劫。
——于2011.10.17晚21:45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死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