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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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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于田今年十九岁。
娘曾经在他每一年的生日送他一件礼物,并且做一桌好菜——好菜在他的心中意味着不吃鱼、不腌海菜、有红烧肉吃。自然,既说是曾经,舒于田自是已有九年没和娘一起庆祝过生日了。在他马上就要十九岁的这个月,他送了自己一件礼物。
舒于田自幼生在海边,别说主菜,就连咸菜也是用海鲜做的。人总是不太喜欢自己拥有的,所以他不乐意天天吃海味。
今天他照例拨拉着他的小船到不远处去网鱼,归来时才见网兜里有一条通体莹绿的小鱼,身侧各有一道金线直通鳍尾。这样的鱼他多年来从未见过,但是对他来说,这鱼只是太小,恐怕再来十条也做不了一盘菜,并没什么特别。这鱼还算漂亮,蹦得也欢,他便将她放到一个破口瓷碗里,姑且养着做个伴。
这便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
他像往常一样收网、晒网,躺倒干海菜铺就的床上去打个盹,然后被咕咕叫的肚子叫醒,收拾鱼吃饭,吃完了坐在门口看看天打打水漂,再睡一会儿。
一股咸味的凉风顺着总也合不严的窗缝冲进来,吹得他直哆嗦,天儿这么快就凉了,可太阳还没落呢。
那尾莹绿色的小鱼在瓷碗里焦急地左右不停撞着,早上给她喂的东西一点儿没吃。舒于田又丢了些小虾苗进去,那鱼也不理,仍是不安分得很。还没睡醒的他没有心思再管她,笃信这鱼饿久了总会吃东西,吃了他的东西时间久了也就踏实了。
他随便裹了件衣服出门去,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发觉变天了。
风大得很,这么多年他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他想着该去把自己的小船系紧了,想着想着天就擦黑了。真怪,他念叨着,朝岸边走去。
船果然快被刮跑了,可是并不像往常那样飘飘零零的,船上似乎是落了什么东西。他定睛一看,最后一丝困意也没了。
是个人。
那船上面趴着个人。
他立时拉紧了纤绳,爬上船去把那人拖到岸上来。这人手脚冰凉、昏迷不醒,只差一点舒于田就以为他已经死了。他赶紧把他拖进屋里,关紧了门,慌了手脚。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己以外的人了,更别提伺候人。他屋里只有一张床,他便让那人平躺着,又慌忙把所有被褥衣物全盖在他身上,手忙脚乱了一阵,他才想起这人许是呛了水,又按压起他的前胸。可是怎么按都没有一点儿反应,他只得加大了力道。
渐渐地,那人耳口鼻中喷出了一些水来,却仍是没有一丝声响。似乎见效,可他为何还是不醒呢?他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到一个细如蚊蝇的声音飘进耳朵来。
“公子……”
舒于田惊喜,把耳朵贴近那人已经发紫的唇边,话音却又没了。他只得继续按压那人的胸口。
“咳……停手……”那人终于又开口了,听上去很痛苦,但还是继续道,“再按下去……在下就……”
舒于田慌忙跳起身,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大,险些就叫还活着的人去送了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埋怨着自己太过鲁莽。但那位遇难者似乎不慌不忙,见他愣在原地,反倒气若游丝地安慰起他来。
这一天夜里他坐在地上靠着床脚睡得很死,一则他平时睡的床也并不舒适,就这么将就惯了,二则他这么多年来过得平平淡淡,这么点儿变故真叫他累了。
第二天一早,舒于田揉着眼睛伸着懒腰,见自己躺在床上,一个瘦高男子正端坐床前。他吓了一跳,才想起面前这人正是昨日黄昏起风时在岸边救起之人。被人这么看着,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公子睡得可好?”面前这人虽衣衫破旧,却难掩如水般平静的君子之态。
舒于田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从地上睡到了床上来,赶忙坐起身问:“我怎么会在床上呢?你……昨天不是差点被我害死了,你没事了?”
他微微笑了:“公子何出此言,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在下怕是早已身处异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在下今早醒来见公子竟睡在地上,不忍叫醒,于是擅自将你搬了上来……”
“我真是笨,”舒于田一手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明明是要照顾你的,倒睡得比猪还死。”
那人见此,笑意更为明显了:“我倒觉公子如此甚好,心思单纯善良。”
舒于田将双腿盘起来:“你一口一个公子、在下的,我还真不太适应。你喊我名字吧,我叫舒于田,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舒于田……好名字,见公子英眉俊目,确是合适。在下复姓万俟,单名一个抑字。如此相遇实属缘分,再次谢过舒公子。”这位自称万俟抑的男子眉头轻蹙,一面说一面思考着,言语之间彬彬有礼。
“你看你说话老是这么客气。名字合适不合适的我是不知道,我就知道这名是我娘起的……”说到娘,舒于田的语调黯淡了许多,但他马上又打起精神来,“你说你叫万俟抑,那我就叫你万俟咯?你怎么会漂到这儿来了呢,我都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人了。”
万俟抑眼睛转向了窗外:“我多年来颠沛流离,大约前天夜里……哦,前天夜里被个匪头劫了,丢到了海里,所幸遇见舒公子大难不死。你刚才说,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人了?我早起在这岛上走了一圈,确实荒无人烟,那你又是为何独自在此生活?”
舒于田垂着眼睛:“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来这儿,我就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过生日那天我念完了书搬着小凳,坐在门口巷子里,等着娘回来给我做大餐,后来……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座岛上。”
“舒公子难道不曾尝试离开这里,回到岸上去?”
“怎么可能不想离开……刚到这儿的每一日我都想跑得远远的。我最初靠游泳,可是怎么游也望不见海岸线,有时累得昏了过去,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还在岛上。后来我造了船,无论驶多远,几个大浪翻过来,我就又回到了岛边。时间长了,我也习惯了……说来惭愧,看见你来我特别高兴,觉得自己以后可能不会那么孤独了,但是转念一想,你也有可能……再也出不去了吧。”舒于田语速越来越慢。
万俟抑想了想:“既然我能来这岛上,说不定,就有方法帮你一起出去。”
“真的?”舒于田眼中闪起了亮光,“你真能有办法出去?”
万俟抑摇了摇头,微笑道:“这我还拿不准,待休整两天,你我再想办法也不迟。”
听见这样的回答,舒于田并没有觉得失望。太久没有见过人,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说,也正因如此,他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万俟抑却站起身来,朝窗边那个破了口的瓷碗走去。
那尾鱼许是昨日撞得累了,此时正一动不动地贴着碗底,一见有人来便又兴奋不已。万俟卷起袖口,右手握着碗边,静静地端详着她,眼神专注起来。
“万俟?”舒于田挨到他身边,看着他袖子内里绣着一株阔叶长茎结有小籽的草的花纹,不禁好奇。
“这是芣苢,也叫车前草,是一种极为平凡的野草……是我妹妹亲手绣上去的……她生性调皮喜动又好奇心强,最喜欢在郊外玩耍,最喜欢芣苢这种草……”万俟抑有些犹疑,并没有移动视线:“舒公子,这鱼?”
舒于田答:“她啊,是我昨天一不小心网上来的,本还想让她给我做个伴,谁想她闹腾得很。”说着,那鱼游到水面,猛地一个转身,尾鳍撩起来的水花溅了他一脸。他一面用袖子抹着脸一面抱怨:“你看她!”
万俟抑笑了:“舒公子莫要说她的坏话,说不定这鱼能听得懂呢。”
“听得懂!?”舒于田一惊,“我在岛上这么多年,见过蜃,听过海妖唱歌,还没遇上过能通人语的鱼呢。”
“舒公子莫要小瞧这世间生灵,没碰上过的,也都存在着呢。”
鱼儿左右转着圈,却不再显得焦急,似乎很欣慰的样子摆着她那两条绘着金线的鱼鳍。舒于田觉得很玄,恰又逢每日打渔的时辰,打算顺手到海边把这鱼放了。万俟抑却似乎很是喜欢这鱼,叫舒于田不必着急,把鱼交给他去放生。
舒于田便径直出去打渔。之前说什么来的,他不乐意吃海味,可却偏偏就叫他困在这海岛上,顿顿吃海味。但这一顿不一样,有人和他一起吃饭,就算天天让他吃他最不爱吃的虾,他也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