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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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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等我再次见到那位白布裙女孩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跟美子说她的故事了。
我和美子大约是过了中午开始下山的,我们没有按原路,而是走东路下山。在一处叫青龙背的峭拔的山脊上,美子非常兴奋让我往崖壁下看,崖壁下是苍茫的深谷,树小如豆,鸟飞如点。站在那仅容一人立足的山脊上,尽管扶着栏杆,也看得我一阵心悸。
“你让我看什么啊?”我问她。
“看下面啊!”她指点着突然整个身子都俯出栏外,吓得我赶紧抱住她的腰。我惊魂未定,她却兴奋地问我:“你不觉得下面有一种寂静的诱惑吗?”
“啥诱惑?”我简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又有些愠恼。她这个人的特点就是随时随地的都能够胡扯八道。
她转过身来,一手抱着我,一手指着下面说:“下面,有一种来自死亡的诱惑,真美!”
下面?死亡?真美?我万能的神啊,您能弄明白她那美丽的小脑袋瓜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吗?真跌到下面,粉身碎骨,死是一定死了,我可真没觉得哪美。我越过她的发梢往前面看,前面的山脊陡然向下,象是突然消失在云中不见了一般,此刻四周全是空荡荡的天宇,能感受到的,除了风,还是风,从左边吹来,从右边吹来,我们站在那云中的山巅,被吹得满身寒意。
我想离开了,但是美子却不肯。她不断地在我眼前撩动着她那被山风吹乱的长发,我非常怀疑她做这番动作的真实目的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象女鬼一些。因为接下来她就用她冰凉的手臂抱住我的后背说:“成子,咱俩一起跳下去吧!”
“啥?”我一直知道她很疯,可姑奶奶,咱不至于疯到这一步吧。
“我想和你一起死。”她说。
“可咱一起活着不是更好吗?”
“咱能永远一起活着吗?”她说这话的时候突然落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山风吹的。
“当然了。”我说。虽然知道她是在说疯话,但我仍然被她的眼泪感动了,觉得在她的疯话里有着她的情意。
后来我们就在那云中,在那死神的指尖上接吻了。美子哭得更厉害了,但又笑着。我虽然不明白她是伤心呢还是高兴呢,但仍然不断地说些废话安慰她。结果我们就又抱在一起了。虽然那是忘情的一刻,但我仍然保持着理智,觉得我们再这样疯狂下去就不是站在死神的指尖上而是直接被死神请进地府了。于是我一边抱着她一边带着她小心的挪动脚步,好在这回美子很配合我,使得我们终于离开了那该死的让我心惊肉跳的鬼地方。
再往下的路就好走了,美子大概也疯够了,变得安静起来。接着我们就俯看到了炼丹湖,原来看游览图以为只是个小潭呢,没想到居然很大。
“这湖真美,”美子说,“是天池吗?”
“啥天池,叫炼丹湖。”我说。
“咱们下去吧,”美子说。
但是我看看游览图,想走更东边的那条路,因为那里有一处叫“奇谷天梯”的景点。结果美子很温柔地说:“那你去吧,我就坐在下面那块石头上等你。”
我探究地看看她的脸。
“你去吧,”她说,“我累了,就坐在那石头上看湖。”她说完,接过行囊,径直跑到那石头上坐着去了,一边还朝我挥挥手啥的。
我想她是真累了。
于是我一个人跑去“奇谷天梯”转了一圈。天阴了,那段陡峭的人迹稀少的山路在极低极阴暗的天宇的压迫下显得很荒凉,但也更美了。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等我回到湖边的时候,美子已经不在那儿了。转瞬间,雨下大了,我不知道她跑哪儿避雨去了,手机被我放在行囊里,无从联系,我只能在附近四处寻找她,渐渐焦急起来。
我完全不知道,那会儿影响我和美子今后生活的爱情故事已经开讲了……
等我终于找到美子时,我简直都快疯了。但是她极平静安然地和那白布裙女孩一道坐在一块大岩石下面避雨。她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彷佛很奇怪我因为找不到她就如此焦急似的。过后,她丝毫不理会淋着雨絮絮叨叨讲述那些辛苦寻找过程的我,只是兀自的左右张看着,然后往斜侧一指,打断我说:“快到那石头下面去,那边淋不着。”我简直气炸了肺,但是当着白布裙女孩的面,也不好怎么发火。而恰在这时,白布裙女孩又主动要让出岩石下面的位置,我当然不能让一个女孩子给我让位,而那块岩石下面又委实挤不下三个人,于是,我只好悻悻地坐到美子说的那块石头下面去了。
但是我怒火未熄,在我愤怒的想象中,美子被我生生从那块岩石下面拽了出来,淋着雨立正站直了听我滔滔不绝的详述寻找她的过程,不,不,口干舌燥的我讲什么,是她淋着雨在那里背诵我寻找她的过程,背一百遍,直到我在那岩石下面睡着了为止……
好吧,我承认,这挺没出息的。但是,靠着这些想象我不仅平息了怒火,到后来,简直忍不住要乐一嗓子了。而这时,美子早已无视自娱自乐的我,正在那里关切地问那白布裙女孩:“那你之前没交过男朋友吗?”
她们坐的地方和我坐的地方隔着个山岩拐角有许多缝隙相通,因而她们说的话我能听得很清楚。虽然我压根不想听她们女孩子间的那些个婆婆妈妈的破事。
“也算是交过一个吧。”白布裙女孩说。
“那后来呢?”
“后来当然分手了呀。”布裙女孩笑了。
“哦,”美子也笑了。
“其实那人倒也不坏,”布裙女孩接着说,“就是热爱网络游戏胜过热爱我。”
“嗬!”美子听完就笑了。我赶紧从岩石缝隙往那边看。果然,美子伸出一只手指往我这边戳了戳。
“也这样?”布裙女孩小声问。
美子使劲的点了点头。
天地良心!我热爱网络游戏从来没有超过热爱她。就因为她与网络游戏不共戴天的缘故,可怜我现在委屈的只能偶尔背着她临幸一下,饶这么着,她还指责我的电脑是“小三”,屡次扬言要给“小三”好好“泡个澡”,活活溺死它。她现在倒好意思拼命点头!她是想学茶花女是怎么着?茶花女说:“撒谎的人牙齿不是更白吗?”。她的牙齿果然比茶花女的还要白!
“我看他对你还挺好的啊。”布裙女孩迟疑着说。——我该跑过去跟她握握手吗?
“他对电脑更好。”美子怏怏然的说。——她的牙齿又白了一层。
“那你怎么办啊?”
“怎么办,打倒小三呗。”
“打倒小三?”
“呵呵,”美子窃笑着说,“我管他的电脑叫‘小三’。”
“呵,那还真形象。你怎么打倒啊?”
“那还不好办?他玩游戏的时候,我就穿个吊带裙啥的,往他大腿上一坐。我看是电脑厉害还是我厉害。”
“结果是你厉害。”
“那肯定的啊。”
“那他还不算爱玩游戏啊。”布裙女孩说。
“那爱玩的都是什么样?难道还抱着电脑睡觉啊?”
“是陪着电脑不睡觉!”
“那不困啊?”
“困啊,那也得陪着。头悬梁锥刺股都得陪着。”
“啊?你之前那男友到这一步啊?”美子说完,又笑说:“那他的电脑不是‘小三’了,人家是正牌女友,你才是‘小三’!”
“呵呵,是啊。所以我也就不‘插足’了。”
布裙女孩的分手经历被美子这么插科打诨的一聊倒显得蛮愉悦的,二人都笑了,边笑还边相互让着吃点零食啥的。接着二人又聊了聊各自的凉鞋,甚至一往情深的比了比脚趾甲。那团和谐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我哪怕弄出一丁点动静都是“插足”的表现。
“那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比完了脚趾甲,二人有一阵静默了。彷佛是为了打破这静默,美子才发问的。但是问完之后,倒突然显得更静默了。
“谁?”布裙女孩说着,声音一路沉了下去,人也显得不自在起来。
“就是你说的那个。”不知怎么弄的,美子也显得很紧张似的,就象是一个差班生在怯怯地问着老师自己考了几分一般。
“哦,钟鼎啊。”布裙女孩轻声说完,抬头看着外面的雨幕,她简直是很专注地看着,就彷佛湖对岸那烟雨凄迷的山林之中正在上演着她和钟鼎的故事,我们不必听她说,只要和她一起看就好了。
但是美子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虽然她也有样学样地往雨中望着。
雨又下大了。一阵阵雨幕象是一片片洁白的丝绸被狂风席卷着从湖面上飘过,而对面青翠的山林也一时清晰一时迷蒙。而后,在我们茫然地陪着她看了许久那不存在的电影之后,在我简直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了的时候,布裙女孩在一阵激昂的雨声过后终于开腔说道:“我和他,是参加电台的相亲节目认识的。”说完,她笑了笑,彷佛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似的。
“非诚勿扰?”美子有些迷糊地问道。她像是还没从那场子虚乌有的电影里回过神来,不能够相信真正的电影此刻已经上演了。
“也算是吧,”布裙女孩说,“是我们那儿地方台办的相亲节目。其实根本就是学‘非诚勿扰’,就是规模小点,场景简陋些,现场混乱些,有点象‘非诚勿扰’的山寨版。”
“那你怎么想起来去参加相亲节目的?就因为和电脑男友分手了?”美子问。
“也不是,那时候和电脑男友分手也有一段时间了。”布裙女孩说,“我其实不想参加那节目的,一点也不符合我的性格。是胖妮撺掇我去的。”布裙女孩笑了,“那节目符合她的性格。”
“胖妮?”
“哎,她是我的大学同学,死党闺蜜。那年夏天,从海报一贴出来,她就开始兴奋,拉着我看了好几遍,口水直流地直夸海报上那些个帅哥多么多么地帅多么多么地酷。有一阵她简直想把那巨幅海报撕下来贴在自家卧室的天花板上,以便日夜欣赏了,但又担心方强不高兴——方强是她的男朋友。胖妮虽然胖,但是胖得不难看,要不方强也不会那么爱他。”
“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总是在那里念叨‘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方强那样爱我了,所以我即便去相亲也不想跟人怎么地,不过就是想找个帅哥喝喝茶,聊聊天,逗个闷子养养眼罢了。’她委屈的就彷佛她不过就是想在那悠长的夏日里吃个冰激凌一样。”
“哈哈,”美子非常欢乐地笑了,完全是那种狐朋遇见狗友时的笑。
“说归说,”布裙女孩接着说,“她毕竟不敢背着方强公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跑去相亲,而且还是在电视上,虽然她敢于成天以各种名目把方强欺凌于肥掌之上。结果呢,她就百般的撺掇我去。我记得那年的蜻蜓特别多,一到傍晚就满世界的缭绕飞舞,后来我就记乱了,一回想起来就总觉得她也是一只蜻蜓似的,在我面前飞呀飞的,飞得我头晕眼花。”
“后来你禁不住撺掇,就去报名了?”美子说。
“是。胖妮推着我去的。你没见她那天的表情,兴奋得完全象是自己去相亲一样,并且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大群各种式样的帅哥齐刷刷的捧着鲜红的玫瑰正殷切的等在远方,而我不过就是她推搡着的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承载她花痴灵魂的躯壳而已。”
“哈哈,”美子乐一嗓子,紧接着又惊叫一声,因为突然风向一转,撇进一串雨丝进来。二人把身体又往里面挪了挪,把身前的零食摊子也往里面收了收,美子撩着头发,等布裙女孩继续说下去,但是布裙女孩那时却不吭声了,当然是她嘴里正吃着话梅的缘故,但是我总觉得她其实并不想谈她的故事,准确的说,她是不想谈到她的男友钟鼎。她就象是一个畏惧写作业的小孩一样,一味的摆弄着,延宕着,把无关紧要的胖妮的事说得具体而又花哨。我不知道美子看出这一点没有,但是我想,故事说到这个份上,她即便看出来了也会忍不住继续追问下去。
果然,停了一会,在布裙女孩吐出一个话梅核之后,美子立刻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哦,后来倒还真就被选上了。接着就是录节目。我还记得录第一期的时候胖妮一直在亲友席里很兴奋的站着,工作人员老是得提醒她坐下,不过录第二期的时候她就主动坐下了,录完第三期她就不来了。”
“怎么了?”
“因为来的男嘉宾没有一个帅哥,”布裙女孩笑意盎然的说。“用她的话说‘太可气了,那些个男嘉宾除了歪瓜裂枣还是歪瓜裂枣,倒好意思印那样的海报!’之后再提起这节目,她就只有在咒骂时还剩下一丁点热情。”
“那你呢?”
“我倒是在那里站足了三个月。”布裙女孩说完这句,又悄笑着说:“其实那节目一共也只播了四个月。”
美子看着她。
于是布裙女孩又接着说:“因为象这样的山寨节目本来就没什么人看,后来电台领导又转而跟风制作一档职场节目,宣传也都改宣传那节目了,这一不重视,更没人看了。不过我最初不愿意报名,除了不好意思外,也觉得有些伤自尊,被熟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嫁不出去呢,可后来这节目办得这样差,我发现压根没有什么熟人注意到,才变得心安理得起来,因此也就无所谓去留的留了下来。当然,实在地说,我在那城市也压根没几个熟人,不过就是房东和几位同事而已。”
“你不是那儿人啊?”
“不是,我家是皖北农村的。”
“哦,”美子显然不关心这个,但也惊讶地说一句:“你一点不像农村的。”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说得有点褒贬不明,忙又转移话题:“那后来钟鼎也来参加那节目了?”
“哎。”布裙女孩用很轻的声音应了一声后,沉默了。这回就连美子也觉得是站在悬崖边上了,不敢追问,又不甘心说别的,只好陪着沉默了一会。
那会儿风弱了,可以清晰的听见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可即便有雨声的陪伴那一段沉寂也显得异常的难捱,我觉得再沉寂下去鬼都要出来了。后来,还是布裙女孩先开腔说话了,只是这一次,她语调悠缓,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他来时,我已经在那站了三个月了。那会子,那档栏目在电台已经非常不被重视,就像前妻的孩子不招后妈待见一样,录制现场是乱得不能再乱,也就比菜市场强些。我记得在他前面,是一个有点蠢相的男嘉宾,他本意大概是想说女主内男主外,结果却宣称女人天生就是洗衣做饭的,因为几千年的历史已经证明了她们就擅长做这个。被他这么一说,现场就真的成菜市场了,女嘉宾七嘴八舌,群起围攻,完全没有了秩序,男嘉宾左突右冲地应付七八张嘴,急得青筋毕露,导演喊破了嗓子也没拦住任何一方,结果呢,应该说是我们胜了,我们人多嘛,不过,我们的六号姐妹后来被男嘉宾说哭了,这样一来,使得原本完胜的局面变得有点像是各擅胜场,因此接下来,钟鼎上场的时候我们其实都没有看到,我们还在边安慰六号姐妹边抱怨她,所以现场还是混乱着的。等我们注意到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的时候,开始还以为是导演发飙的结果,后来才意识到是他站在台上的缘故。
“他那天……”停顿了一下,布裙女孩望着雨雾有些出神的说。“他那天穿一件黑衬衣……扎一条冷暗的有金属光泽的皮带……显得很挺拔的站在那儿,灯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脸也呈现出金属的光泽……就像是一尊雕。很……很帅!”布裙女孩轻声说着,不像是说给美子听,而像是说给外面的风雨听的。
“哦……”美子呻吟了一声,里面包含了丰富的情意,以示对帅哥的无限景仰与眷念。
就在那会儿,我突然不确定自己在美子心里还算不算帅哥,也许即便算也不新鲜了吧。一瞬间,这一想法让我觉得非常刺心,连带着那座小岩洞也让我觉得憋闷起来,我钻了出来,站到外面山路上,却意外地发现雨其实已经停了,那些断续的雨珠不过是风吹落了雨水在树梢上的残余而已。
“雨停了。”我愉快地说。
“哦,是吗?”布裙女孩怔了一下,也从洞里站了出来,看起来也很高兴雨终于停了。
只有美子还很不情愿的缩在岩洞里,彷佛这岩洞是她温暖的被窝似的,她实在不能够相信帅哥才刚出场雨就停了。但是布裙女孩已经出来了,美子只好也跟着出来了。我和布裙女孩都在呼吸着雨后山林里的新鲜空气,美子却在那里很专注的伸出手臂,手心向上,在空中平行挥舞着。她挥舞的时间太长了,不像是在检测雨还在不在下,而像是以为自己多挥几下,雨就会重新下来一样。过后,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乌云散尽的天宇,眼神里充满了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