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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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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无完全之物,有如天上之明月。
“这是前些日小臣从大辽国购来的玉器和一些零碎首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王爷能够笑纳。”
摆在我面前这些所谓的“零碎首饰”雕刻繁复,用材精良,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我微微一笑,信手拾起金盆里的一枚玉佩扔给了身旁的阿蒙,笑道:“阿蒙,好好瞧瞧胡大人的本事,今年大辽国呈给我大宋王朝的贡品竟能被胡大人在大辽国购到,倒真是埋没了他这个人才。”
“王爷真是说笑了,胡某到今天不过是个礼部侍郎而已,趁着方便之时得点蝇头小利。还望以后王爷能多加提点。”
“胡大人客气了。”我对着将玉佩递还给我的阿蒙说道:“赏给你了,拿着。”
“是,主子。”阿蒙面无表情地将那枚算得上价值不菲的玉佩塞进了怀中,看都未多看一眼。
坐在我身旁的胡侍郎眼珠一转,立刻换上了更为恭维的嘴脸,“王爷真是仁德备至,体恤下属。”
“是嘛?”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其实小王我也就是想要给人东西的时候就给,如果不想给的时候,无论什么奇珍异宝摆在我面前,我都懒得赏他一样东西。”
胡侍郎哈哈一笑,立刻吩咐身旁的伶人给我斟酒,“那王爷想要的是什么?不要金银珠宝,不要奇珍异兽,莫非王爷想要的是天上的嫦娥?”
“嫦娥?嫦娥那种女人有什么好,”此时的我已经带了七八分酒意,泼泼洒洒地拿起酒杯对着喉咙浇灌下去,全然不顾仪态,“徒有美貌,不守妇道!自己吞了仙药奔月,哈哈……”
“王爷,您,是不是有些醉了?”
“醉,小王——我怎么会醉?”我肆无忌惮地搂着身旁替我倒酒的伶人朝着胡侍郎大口大口地喷着酒气,“女人的美就是祸害,我要是后羿,就会赏嫦娥一箭!嘻。”
胡侍郎忙不迭地躲着我喷吐出来的酒气,勉强堆起了满脸笑容:“王爷,小臣觉得您有些醉了,不如……啊!啊!有刺客!”
被我搂住的伶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锋利的袖剑,这会儿正直直地顶着我的心窝口,脑子里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又是一个想要杀我的刺客。
我笑意盈盈地瞧着身旁满含煞气的伶人,口齿不清地对着杀气毕露的她喊道:“哟,身手倒是不错,杀气藏得挺好。不过……”
我顺势迎着那一柄袖剑任由它扎进我的胸膛里,大堂内爆发出伶人尖锐的惊叫声和侍卫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身边的阿蒙趁着她被我这个举动惊得发愣之时,举剑向她刺了过去,命令着大堂里的各处隐卫:“抓住她!”
“主子,您要不要紧?”阿蒙紧张地看着我胸口上扎着的那柄袖剑,想要伸手将它拔出却又束手无策。
“无妨,”我握着那柄扎在我心口的短剑,猛地将它拔了出来。
“啊——不能”胡侍郎尖叫道。
亮白的刀刃在地上翻滚两圈后停了下来,刀身上反射着金属的光泽,连一丝血迹都未曾沾上。
“很吃惊吗?”
望着她那张惊讶万分的脸庞,我轻声嘲笑道:“想要杀死本王,下次就不应该只对准我的心口,而是应该对着我的脑袋砍下去。软猬甲虽说不多见,可本王身上恰好有一件。”
“哦,不过我好像说错了一个词,你已经没有下次这种机会了。”
我不其然地看到这个年轻刺客那紧咬着下唇的贝齿和瞪着我时怨毒的眼神,仿佛要将我千刀万剐一般,
见我无事,阿蒙一直紧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属下该死,没有及时护得主子周全。”
我笑了笑,示意他起身,“不用担心,都说了祸害遗千年,”
“王爷,这,这,这是……”胡侍目瞪口呆地瞧着毫发无伤的我,忙不迭地向我跪下,“臣该死,臣不知今日宴席上怎么会有刺客……”他跌跌撞撞地拽着我求饶,本就因醉酒而头痛的我厌恶地向阿蒙打了个手势,他立刻吩咐着身边的两个手下道:“带下去。”
我走过去一把摘下这个女刺客脸上的假人皮,细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面孔,眼神冷静而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瞪视着我。见我无所事事地瞧着她,狠狠地用那双明亮的眼睛剐着我。
一般被抓的刺客都是这种态度,不是对你大吼大叫,就是忒有骨气地向你吐口水喷唾沫瞪眼睛。我并不意外她的这种举动,也不关心她到底是谁。每个像我这样活到这把年纪,坐在这种位子的人上都会有不少仇家。
“主子,要如何处置?”
“不用留。”
我放开了她的假面皮,吩咐道。
“不用审问她来自何处?”
“不用。”我冷笑着瞧了眼还在奋力挣扎企图摆脱束缚的她,“有这样眼神的人是不会供出什么东西的。”
“是。”
被紧紧扣住肩膀的女刺客听到我的吩咐后,立刻奋起高喊着我的名字:“赵晏,告诉我凤灵羽在哪里!”
我愣住,大步走到她面前,重新审视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刺客,“你刚刚说什么?”
她丝毫不畏惧我,不怕死地在我面前没大没小地嚷嚷道:“凤灵羽在哪儿?快告诉我!”
看着这样不惜生命也要从我口中问出风灵羽下落的女刺客,我禁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凤灵羽这个名字了。
世道真是如此残忍。
就在我快要忘记这个女人之时,偏偏会有人再次不识趣地出现,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着她的名字让我无法释怀。
“阿蒙!”
“在。”
“将她带下去,让罗先生带些东西过来。告诉他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撬开这个刺客的嘴!”
“是。”阿蒙提起佩剑领命后,依旧有些不放心道,“主子,请多带两个护卫在身边吧,如果今日还有……”
“本王自有分寸,”我若无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速速去请罗先生过来。”
“是。”
阿蒙高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灯柱掩映的走廊之中,整条看似永无止境的走廊因为刺客的出现而显得更为空寂幽深,只留我一人站在这里。
唯有月光毫不吝啬地将它的光辉洒在我的周身。我抬起头望着天空,今夜的月色倒是极好。
“王爷,小的莫起。特来护卫王爷周全。”
这个阿蒙!我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回头望着眼前这个尚未褪去稚气的年幼护卫军,“是阿蒙让你来的么?”
“是,王爷。”
“你今年多大了?”
“回王爷,小的今年十七。”莫起精神抖擞地站直了身,大声回答我道。
十七?真是个好年纪。我与凤灵羽相见时也是十七岁。
在如同今日这般美丽的月辉下遇见彼此。
“每次坐在这里往下看,我都觉得不像是在过元宵节。简直像是在坐牢。”我坐在宣德楼的最高层包厢中隔着薄纱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恹恹地呷了一口汾酒,向坐在对面的江辰秋抱怨道:“真不明白那些内侍和教坊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歌姬的姿色一年不如一年。”
“那是因为小王爷的目光一年高过一年。除非是天人之姿,不然都入不了小王爷的贵眼。”江辰秋执起桌上的酒壶给我的酒杯满上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你刚刚的话有一半我是赞成。”
“哪一半?”
“咱们坐在这里可不就像是在坐牢,每年元宵节的花色节目看来瞧去也就是这些。饶是江某这样的凡夫俗子也觉得这些节目变得俗不可耐,每一年坐在这里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明明无趣得很,还要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江辰秋百无聊赖地转着杯里的酒,却没有喝,“这些戏子哪里是来服侍我们的,简直就是来折腾我们!”
“那不如我们出这宣德楼,到朱雀大道外面去瞧瞧?”我提议道。
“你疯了,咱们俩出不了这宣德楼两步。就得被你的那几个好哥哥逮回去!”江辰秋嚷嚷了两声后,便被我警告的眼神逼得压低了嗓子轻声道:“皇上和皇后还坐在那儿呢,你这么一走不是当着众人拂了他们面子!外面的禁卫军都是你那位好大哥在负责,为的就是不让我们这些觉得无聊的人偷溜出去!”
我斜睨着他,压低嗓音道:“你当真不跟我一块出去?”
“不去,打死都不去!”江辰秋毫不犹豫地拒绝我道,“就算你这样看着我,我也不会去的。”
“哎,好吧,权当是为了陪你这个好兄弟,我姑且在这里坐一会儿算了。”
江辰秋哭笑不得地瞧着我,“小王爷,江某可没让你在这里陪着我。要去要留您自便吧!”
“这不你不想走吗,我怎么可能会丢下你一人在这里自饮自酌。”我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那杯并没有少掉多少酒的酒杯继续斟满上,“今日我们两人就在这里不醉不归。”
“你,”江辰秋瞪着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算是我服了你,你让内侍去拿些白水来。”
我顿时眉开眼笑起来,吩咐着贴身侍卫轩逸去让内侍拿白水。“江辰秋,其实你早就在计划怎么走了吧。别以为小王看不出来!”
“哎,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江某根本不想用这招下下策啊……”
白水很快便被端了上来,江辰秋命令轩逸挡在我们周围,将白水羼进了酒里。
“你拿着这杯酒去你父王那一桌敬酒,敬完了再回来添。”江辰秋将这杯酒递给我,说道:“等这壶酒快要见底的时候我会让你回来的。”
“为什么你不去?”
“因为江某可不像小王爷是皇亲国戚,如果在这种时候贸然前去皇上那里敬酒,岂不是要被人说成是溜须拍马。”江辰秋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交代道:“江某可是很爱惜名声的,不想日后因为这种事被人说三道四。咱们能不能顺利溜出去,就看小王爷您的了。”
“江辰秋,”我拂开他搭在肩上的手,对他笑容可掬道:“我呸。”
“小王爷您若是再不赶快,朱雀大道那边的夜市可是要散了。”江辰秋毫不在意道:“您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可以在这里磨蹭。”
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着那杯羼了水的酒走向父亲那桌挨个敬了一番。
“小王爷,辛苦你了。你再去一品官员那里敬一圈估计这壶酒也要见底了。”江辰秋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附在我耳边道:“装得再像点,不然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我再怎么装得像都没你像,披着兔子皮的狐狸。”我嘟囔着拿起酒杯刚要起身,却被江辰秋一把拉住。
“小王爷,你这是要往哪里走?”
“当然是一品官员那一桌。不然会是哪里?”
江辰秋若有所思地望了眼那些正在互相恭维的一品官员,戏谑道:“怎么,小王爷平常不是最讨厌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吗?做什么还要去向他们敬酒呢?”
我嗤笑道:“江辰秋,胆挺肥啊。我不去敬这些老东西要去敬谁,敬你吗?”
“江某可不敢如此放肆,不过,东北角那一桌都是今年刚过来的一批进士。年龄与我们相仿,小王爷不和他们去打打招呼吗?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会是我们未来的同僚。”江辰秋对我循循善诱道:“你不如去那桌瞧瞧?”
“忒,我说江辰秋,你真是跟你老子后面混得时间太长了。好好的人话不会说,尽用唱歌的调子说话了!”我斜睨着他那副被戳中心思而带着些许尴尬的模样,冷笑着,“和我不要用你父亲的那一套。”
江辰秋的父亲是户部枢密使,经常在朝廷上新旧两党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出面充当和事佬。被我们这些王族子弟私下成为“稀泥佬”。
“不管怎么说,你的堂哥今年也任职了岳州团练使。他和你父王差不多今年也要给你安排什么职位的。”江辰秋拍了拍我的肩膀催促道:“听我的准没错,兄弟我可从没害过你。”
“得了,我可没你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兄弟。”
酒过三巡后,江辰秋扛着走得东倒西歪的我往宣德楼下走去。大哥皱着眉看着我们俩道:“晏儿怎么了,你们两个人又喝多了?”
“没,没喝多少。就那个,那个多少来着的。”我大着舌头对大哥笑道:“真没,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江辰秋他记得。”
“小王爷今日是敬了不少酒,都是几种酒掺杂在一起,所以有点醉了。”江辰秋小心翼翼地向大哥解释道:“我带他出去透透气。”
大哥略带审视性地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似乎是在看我是真醉还是假醉酒,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你们走吧,父皇那里我会为你们解释的。”
“多谢。”
江辰秋扛着我出了宣德楼约莫二里远,才将我放了下来,“行了,这里应该没问题。”
“江辰秋,你也太小心了,我大哥是个人,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看着他那回头不安地左右张望的模样嘲笑道:“别看了,他又不会真追上来把我们带回去。”
“我总觉得你大哥刚刚肯定看出我们是假装的,”江辰秋又往回多看了两眼,“真的没问题吗?”
我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你再这么磨磨唧唧的,咱们俩就各走各的了。出来都出来了,男子汉大丈夫的敢做就要敢当,你要现在想回去,我也不会拦着你,如何?”
“好好,我们走吧!”
朱雀大道外的风光虽不如皇城,却也是人烟嚷嚷,热闹异常。我和江辰秋饶有兴致地站在集市中看了一会儿从西域而来的吐火人杂耍,长长的龙状火焰从刻有黑色莲花的和尚嘴里吐了出来,引得周围的看众连声叫好。
“每年皇城都会从外面请来不少杂耍艺人,个个都是在歌功颂德。”江辰秋叹气道:“全都是些陈词滥调,真不明白礼部的人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皇上性喜节俭,不爱铺张浪费。礼部的人约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每年的节目都做得不是很花哨。”我瞥了一眼被人群所包围的吐火番僧,对他说道:“我们去别处吧,这个杂耍人也就这么几招了。”
江辰秋看了一会儿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便和我一起离开了这里。
从宣德楼上看整个朱雀大道灯火通明,这会儿站在这其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到近乎刺眼。家家户户都在张灯结彩,门口挂满了灯谜和红色灯笼,所幸的是有不少富人携带女眷乘着马车出游,整条街上到处充斥着着绮丽绚烂的色彩与芳香。
“赵晏,你在这里等着我。前面是我娘最喜欢的糕饼店,我去给她带些回来。”正在欣赏各色美人的我突然听到江辰秋这么一说,心情变得有些糟糕,“江辰秋,你的孝子能不能等会儿再当。我们现在出来可是寻欢作乐的。你不要这么破坏气氛行不行?”
“不过就是来回一趟而已,真的不用很长时间。”江辰秋有些迫不及待地边跑边回头对我说道:“我很快就回来。”
江辰秋的身影很快便被那群挤在糕饼店门口的平民给淹没,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百无聊赖地站在原地等着他。
“姑娘,我和你说,这个簪子可是通京城都找不到的好货色。你看它的成色,那可是皇宫里都难得的……”对面卖女子发饰的小贩正向一个背对着我的姑娘口若悬河地夸赞着自己的发饰是如何上乘,我粗略地瞧了一眼,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因为那个发簪实在是称不上好,只不过是借着今日的灯光才显得尤为温润光泽。一旦它离开了灯光,就会发现这根所谓的“玉簪”不过是由廉价的石英做成。这是汴京玉器行里经常欺负不懂行头的人用的手法,并不罕见。
那厢还在舌灿莲花地将自己的发簪夸成是无价之宝,这位姑娘已经转过身来,将玉簪高举着远离灯光,似乎是在查看玉簪的成色。
我一时间呆愣在原地。
眉若远山,眸若星辰。脸庞素净有如莲花,身形摇曳有如蒲柳,虽乍一看是张略微清秀的脸庞,却令人百看不厌,原来世间真有如同洛神一般的女子存在。
方才那些商贾所带的风姿绰约的美妇在她面前就如同艳俗的花朵,就连她身后那如同星雨般散落的绚烂烟花也变成了她的衬托。
“哎,姑娘你可别只看不买啊。”那个小贩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催促道:“我这个簪子可是好多姑娘都等着要的……”
“是吗,我可不觉得京城会有好多姑娘等着你这根石英簪子?”我回过神来,笑吟吟地凑了上去,对着略微惊愕的她欠了个身,“唐突了,在下虽然与姑娘素不相识,但也容不得有人在我面前欺负这么漂亮的姑娘。”
“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东西!”
我从他的摊子上挑了一枚雪柳,又给了他二两银子,“你这边最值钱的也就是这个银雪柳,我买了。以后老老实实做本分生意,才有回头客。”
他意识到我是个行家,立刻噤了声。忙不迭地低着头赔不是,我将雪柳递给她,“鲜花配美人,算是给初到京城的姑娘一个小小的见面礼。”
她笑意吟吟地看了我一眼,接过了我送去的雪柳:“你这人倒是有趣,怎么瞧出我是刚来京城?”
“因为你瞧着不像京城里的人。”
“那,何以见得我不是?”
我见她不像是要发火的模样,仍是那副笑脸,大着胆子说道:“因为你比这些凡间的女子都漂亮。”
她望着我好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我有没有在说谎,这才放声大笑起来,眼中似乎都笑出了点点泪花,“你这人倒真是会讲话,那照你这么说,我就是天上的仙子了?”
换做是一般的大家闺秀,早就会红着脸骂我恬不知耻。她却没有那些女人的矫揉造作,带着股江湖儿女的爽朗味道。我心中一动,问道:“那能否请姑娘告知在下芳名?”
她颇为有趣地瞧了我一眼,轻启薄唇道:“我叫……”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声,宣德楼已经开始燃放元宵节的庆祝烟花。巨大的烟花爆裂声与周围的惊叹声迅速湮灭了我的听觉,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在盛大的烟花下不断地变化着眼色,红如朝雾,翠如绿竹,蓝若晴空。
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三个字。我正想要努力听个清楚时,她却只留给我一个温婉的笑容,然后消失在了前来观看烟花的人山人海之中。
“姑娘,姑娘。”我奋力拨开人群,不顾周围围观民众的怒骂与抱怨声,拼命向她离去的方向狂奔起来。
她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隐若现起来,我一把推开身边那些碍事的人,高声喊道:“等一等,姑娘,等一等!”
这样的高呼声在巨大的烟花炸裂声中显得是那样渺小,她置若罔闻地向别的巷口拐去,很快又消失在我的视线之中。我不时地避开周围那些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马车,险些要直直地撞在别人的马车上,引得一片怨声载道:
“走路长不长眼睛啊!”
“跟失了魂似的,会不会走路啊你!”
“该死!”我恶声咒骂道,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元宵节的烟花。我好不容易追到了她最后消失的巷口边徘徊张望着,企图找到她留下的一丝痕迹,却是枉然:错综复杂的巷口岔道摆在了我的面前,每一条都幽深得看不到尽头。
“你在找谁?”
“我在找……”我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她正站在我身后,俏皮地向我吐了下舌头。
“刚刚不是告诉了你名字吗,你这人怎得还这么纠缠不清?”虽是责备的语句,却丝毫不带任何怒气。仿佛是调笑般轻松。
“因为刚刚,被烟花声打断了。所以在下没有听到姑娘的名字……”
“名字我已经告诉你了,至于听不听得到可是公子你的事情。”她说完,又有隐隐要离去的架势。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我,刚准备好的说辞全被扼死在心里。慌不择言道:“那,至少也请告诉在下姑娘的来处!”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似乎是在研究着我是不是什么可疑的人。我顾不上这些,一脸诚恳道:“请务必告诉在下,姑娘从何处来?”
“我啊……”她动了动眼珠,唇角勾起嘲讽的角度,似乎是有心想要捉弄我:“从月亮上来。”
“世间如此繁华,难道不值得姑娘留恋?”
这样一番风趣的挽留并没有让她开心。
相反的,她失去了之前的活泼俏皮,双眸紧紧地盯着我。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时候,她才用哀伤的语调缓慢开口道:
“因为世间男子多薄情。”
我被她那悲泣的神情所怔住,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表情:是被人抛弃过后的表情,隐忍着自己的愤怒与哀伤,还带着那么一丝不舍。
心中隐隐对着那个抛弃过她的人生出些许嫉妒,我刚想说些什么,她却向我微微欠了个身,“告辞了。”
“可是,姑娘……”
“赵晏,赵晏,你在哪儿?”不远处传来了江辰秋的呼喊声,我只得回过身来回答道:“我在这里。”
江辰秋匆匆忙忙地提着一个食盒向我奔来,他边跑边抱怨道:“你去哪儿了,我找你找了许久……”
“我刚刚认识了一个姑娘,她……”我刚想向江辰秋介绍她时,她却已经不见了。
“姑娘,哪来的姑娘?”
“就是刚刚站在我身后的姑娘,你没瞧见吗?”我疑惑地望着那些幽深的小巷口,“怎么走得这么快?”
江辰秋顾不得与我讨论,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往回走到,“好了,我不管你刚刚身后有没有姑娘。你快些和我回去,宴会快要散场了,我们得赶紧回去向皇上告辞行礼,你快些和我回去吧。”
我只得一路随着他横冲直撞地跑回宣德楼,大哥看着气喘吁吁的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打开暗门让我们静悄悄地随着过往的人群混了进去。
“你大哥还真是好说话,我以为他要把我们拦在门口了。”江辰秋与我低着头跟着那群前去道别的大臣,趁着还没有轮到我们时低下头与我窃窃私语道:“你今天到底跑哪里去了,知不知道我差点把整条街翻遍了!”
“我和你说,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大美人。哎,你那什么眼神,是真的!”他那别有一番深意的笑脸引得我心中颇为光火,低声呵道:“你找到我之前,我还在和她说话来着的。”
“那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问呢,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江辰秋一脸鄙夷地说道:“行,行,你自己没本事来怪我。你还想不想我给你出主意?”
我谄笑道:“那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能帮我找到她不?”
江辰秋又装出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棍模样,“这,就要看本道高不高兴了?”
这年头真是义气比什么都金贵,我不得已只好提议道:“你刚刚去的点心店师父,我能给你买下来。如何?我知道你父亲是户部的,查人这种事,你们最在行不过!”
这回轮到江辰秋大吃一惊,“你这么舍得?”
“当然,我就一句话,帮不帮?”
“帮!”
江辰秋痛快地答应了下来,随后又有些不安地问我道:“你不会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吧!”
“喂,江辰秋,你可别……”
我刚要反驳他时,江辰秋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这才意识到宴别的宾客已经快轮到我们这边。只得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后,低下头去。
等到我和江辰秋行礼完后,已接近子夜。
“过几日你来府上吧,我一定能帮你找到她。”
我向他道了谢,正准备和父王一同回去时。却看到大哥正匆匆忙忙地走到了僻静处,神色慌张。我有些好奇地跟了上去。
“父亲。”
大哥平稳无波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微微一愣,立刻明白这个和大哥正在说话的男人是谁:
是濮王赵允让。
仁宗的孩子没有一个存活下来,我的堂哥赵宗实从小便被当做太子的候选送入宫中抚养。但他其实是濮王的儿子。
皇家的孩子大都是活不长的,那似乎是个备受诅咒的地方,就连从小就被接进宫里当做太子候选抚养的堂哥也是身体孱弱。如果让有心之人知道堂哥还和濮王如此关系密切,一定会……
“宗实啊,最近过得可好?”
“孩儿过得很好,让父亲劳心了。”大哥客气有礼地回答道。“父亲近日可好?”
“蛮好,我听说你当了岳州团练使,在那里苦不苦,生活还习惯吗?”濮王唠唠叨叨得有如一个老妈子,向大哥碎碎念叨着,“我与你母亲也不知道你在岳州过得如何,一直非常担心你……”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偷听着他们全部的对话。
与其说是对话,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询问和敷衍。濮王意识到大哥的不耐烦,说了些客套话之后,便离去了。
我正准备也悄悄地随着濮王一起离去之时,大哥的声音却响了起来,“听完了?”
有些尴尬地,我从墙后探出来,讨好地笑着:“哟,您知道我在啊?该不会是因为我在,你就对濮王那么冷淡吧?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大哥双眼直直地瞪着我,我立刻改口道:“酒后的不算,酒后的不算。你在岳州的时候我在京城里可老实了。”
“老实到在宴会上装醉溜出去?”
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赔笑道:“憋得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不能指望我一天就能改掉本性。”
“你怎么不随你父亲一道回去,刚刚膺王已经坐车回去了。”
“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里的情况,我是经常不回府的。”我嬉皮笑脸地凑到他耳边说道:“太后那边的宦官又新换了一批。”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对我低声道:“你先去德全那里等着,我待会儿就来。”末了,他又补上一句:“今儿你就在我府上住下,不要在外面胡来。”
我叹了口气,抱怨道:“大哥,你现在怎么能管得这么多?我是十七岁又不是七岁。”
“你反正都从七岁的时候跟我身后了,也不差这十年一日的。”
“好好好,我今天住你那儿。行了吧!”
德全已经走了过来,对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小王爷,车已经备好了。请随小的过来吧!”
大哥的马车停在了宣德楼北边的后门处,我刚要掀开车帘进去时,德全忙递给我一个手壶,“小王爷,夜深露重,将这个带上车吧!”
我接过手壶,眉开眼笑道:“德全,你可真是一日比一日贴心了。堂哥他能有你这样的下属可真好福气。”
德全惶恐地低下头道:“小王爷真是折煞老奴了,为主子尽心是老奴的责任。”
“怎么会是折煞呢,我可是在夸奖德全你呢!”我乐呵呵地瞧了他一眼,阖上了车门。没过一会儿,大哥也带着满身的霜寒进了马车,他望着我悠然地抱着暖壶的模样笑骂道:“你倒是会享福!”
“德全给的。反正你回去嫂子也会给你备着的。你又何必嫉妒我是不是?”
“那倒未必,滔滔说不定这时候已经睡下了。”大哥从怀里掏出几份纸递给了我,“你看看这两份文牒,是今年几位大臣的弹劾状。”
我粗略翻开了一下,两份文牒虽然描述的事件并无一致,却都将苗头指向了大哥。指责他年纪过轻,不能堪当大任。
大哥问我道:“写得如何?”
“如果弹劾的对象不是大哥你,我会说字字珠玑,妙笔生花,神来之作……”我瞧了眼大哥并无多大变化的神色,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这几个人是近来高中的进士,已经早早地被那边的人笼络了去。虽然最近皇后一直在皇上面前替你美言,极力推你为东宫,不过她做得好像和说的有些对不上号。”
“哼,”大哥冷哼道:“她以为自己做得很隐秘,却不知道动作越大,露出的破绽越多。”
“比如说她在皇上面前对你大加美言,其实就是让皇上对你心生芥蒂。就算我不爱的女人睡在我身边天天说着别人的好话,我也不会有多喜欢他。”我堪堪地躲开大哥伸过来要拧我耳朵的手,“哎,我就是言语粗俗了点。你也不用这么下毒手吧!”
“你还知道自己言语粗俗。”大哥没好气地将我手中的文牒抽走,趁我不备时又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头,“不好好教育都不知道疼字怎么写!今天元宵宴的时候我与几位长辈商量了一下,你今年也不小了。是该到成家立业的时候了,正好有几位宗族小姐也正值婚嫁的年龄,过几日便给你做主……”
我立刻高声反对道:“大哥你怎么能这样,不是说好了这些事情你不要插手吗?你前年成了家今年就变月老了吗!”
“那你也要快点成家立业,不然你总是没个正行!”大哥厉声呵斥我道:“虽说你现在还没有在外面惹出什么事来,但是总在外面这么混着名声都变得不好,不趁着现在成家,以后还有哪家小姐会嫁给你!”
“我又不像你,直接就和青梅竹马成了家。我就是想找个人,额,培养下感情,然后再成家。”
“赵晏,不要为你去园子找理由。”大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有些不顺心:“我和滔滔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你和有感情的人成了家,你也不会觉得有多幸福。”
我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呵,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大哥自嘲地笑了笑,一脸怜悯地瞧着我,“你还没成家,哪里晓得这些?”
成了家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
我撇了撇嘴,刚想反驳。马车停了下来,“主子,我们到了。”
刚下了马车,我和大哥便看见高滔滔已经站在了王府门口等着他。她瞧见我略微有些吃惊,“小王爷?”
“嫂子,深夜叨扰,还望见谅。”我嬉皮笑脸地打了声招呼,被大哥推搡了一下,立刻正经道:“我来和大哥说些事情。”
“快请进吧,我去吩咐下人给你们备些茶水。”高滔滔抿唇笑了两声,“晏儿还是这幅模样,像个小孩子一样。”
大哥向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推辞道:“不麻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用劳烦嫂子了。”
“滔滔,你先去休息。我来招待晏儿。”
大哥不由分说地推着我往书房里走,随后吩咐着德全道:“守着外面,没有我的吩咐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大哥,你这架势活像是要造反。”我跟着他走进书房,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像是天要塌下来一般,“你觉得皇上会因为她的这些小动作来动你?”
“就算她不做这些动作皇上也不会想要立我为太子,”他文弱苍白的脸上多了分肃杀之气,“他还想着有一个孩子,能来继承皇位。”
我吃了一惊:“可是皇上的孩子都已经死了,哪里来的孩子继承皇位?”
“这个老东西根本没有放弃!宫里的消息说他还在妄想着能够有一个嫔妃能够生出孩子来继承他的皇位,所以至今他还没有立太子。”大哥有些焦躁地叩着桌面,“现在皇后不断在皇上面前提立太子的事情,等于是在变相地催促着他要一个孩子。”
“无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有孩子又如何,没有孩子又如何?他有一个,我们就杀一个。泉楼的人现在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大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半晌后缓缓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不过岳州团练使的位子我估计是做不长了……”
“不,今年瑞雪初融,洞庭湖一定会爆发水患。元宵一过,大哥你尽快回岳州做好水患准备,若是这次表现得当,到时候江辰秋他们也可以在皇上为你多美言几句,而且,”我冷冷地笑着,将那几份文牒放在蜡烛上慢慢地烧了起来,“到时候我们还可以反参皇后手下的那些人一本,让他们知道想要在庙堂中占有一席之地,可不是光靠些文采就能出人头地的。什么样的货色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什么样的地方,不要妄想着能够一步登天。”
“阿晏,多亏有你一直站在我这边。”
大哥感叹一番后,突然对我提议道:“这次我回岳州,你也跟着一块来帮帮我吧。我们兄弟俩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了,膺王那边我去替你说……”
“不用说也没关系,他根本不会在乎我这个儿子去哪里。反正我很早就不在那个家里过了。”我蓦地打断了他后,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说道:“明日我自己回府带些衣服,然后我们就出发去岳州吧!”
大哥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叔叔和婶婶还是那样对待你吗,你在膺王府那里没有人欺负你吧?”
我失笑,“谁敢欺负我?虽然大家都晓得我是个不得宠的小主子,但还没有谁能胆大到那种地步。濮王府里我住的那间房应该还空着吧?不会很久没打扫了吧!”
“那间房一直都让下人在打扫着,”大哥仔细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道:“放心吧,阿晏,很快你就会有自己的家了。”
“再说吧。”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唤了德全来给我掌灯,“德全,带我去西厢那边。”
德全慢慢地将门给我打了开来,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梅花的馨香味,我有些吃惊地上下打量了下这间屋子,“德全,你的下人可真是有心,还天天来这里给我换花?”
“回小王爷,那是夫人吩咐换的。她吩咐下人每间屋子都要摆上些花草,会多点生气。”
“嫂子倒真是有心。”我拨弄了一会儿桌案上的香炉后,便打发走了德全。
我躺在了卧榻上,直到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后,才开口道:“轩逸,你在这里吗?”
“回主子,轩逸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轩逸的声音,却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个方位传来。我忍不住开玩笑道:“轩逸,你这样不好。大哥的府上这么轻易就让别人潜进来,那多没面子!”
“濮王府上的暗卫知道轩逸是主子的人,所以才会放轩逸进来。”轩逸平静地说道:“主子请早些歇息,轩逸会守在这里。”
我并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他,继续喋喋不休道:“轩逸,你对濮小王爷有何评价?”
黑暗中一片寂静,甚至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望着屋顶嘲笑道,“轩逸,怎么不回答,睡着了吗?”
好一会儿,才传来了轩逸的声音:“主子比他优秀。”
“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轩逸,人家放你进门来,你还说人家坏话,这可不好!”
“轩逸说得是实话。”
“不,轩逸你只是看到现在而已,其实大哥比我优秀很多。从很早就是……”
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被父王送进宫中与众多皇胄子弟一起学习,因为我的个性顽劣,所以皇上将我交给当时仅比我大一岁却已经懂得尊师重道的大哥手上。我起初看不起他的老实本分,经常用各种恶作剧捉弄他,直到后来他赶走了一个我看不惯的夫子。我才知道自己的那些恶作剧在他眼里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赵晏,我刚刚讲了什么?”
我懒洋洋地睁开眼,一脸怒气的夫子正用戒尺敲打着我的桌面,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几乎都要凑到了我的面前,“你说说看,刚刚我讲了什么?”
“克己复礼,以己律人。”江辰秋在不远处用口型提醒着我,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夫子的口气变得更为严厉起来,“赵晏,我刚刚讲了什么。你知道吗?”
我抬头,斜睨着他,“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讲得是什么,我怎么知道?”
学堂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夫子拿起戒尺狠狠地拍着我的桌子,“刚刚是谁在笑?”
“我们都在笑着呢,夫子你到底要找哪一个?”我翘起腿,嘲笑道:“夫子怕是年纪大了,不光自己说的话不记得,连数数都要我们帮着数!”
“赵晏,回答不出刚刚的问题你今天就要……”
“克己复礼,以己律人。”我答道:“夫子还有什么问题吗?”
夫子尴尬地放下戒尺,不安地咳嗽了两声命令我道:“咳,那,你来说说我刚刚讲解的是什么意思?”
“孔夫子说自己规矩点,然后就让别人可以规矩点。”我漫不经心地答道,复而冷笑一声,“孔夫子真奇蠢无比!”
“你!”夫子啪地一声甩响了戒尺,指着我的鼻子怒骂道:“孺子不可教也!”
“持戒则为驴,破戒则为人。”我朗声辩驳道:“无欲无求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孔夫子痴心妄想,愚不可及!”
“赵晏!”“赵晏!”
与夫子一同出声的还有我的堂哥赵曙,夫子忙诚惶诚恐道:“殿下!”
堂哥和贴身的内侍耳语两句后对夫子说道:“皇上要召见我和赵晏,命我俩速速过去。”
“那殿下请去吧。”
我与堂哥跟在那慢吞吞的内侍身后,他不可鲜见地皱了下眉头,“这次的夫子又是哪里惹得你不高兴了,这都是第几个了?”
“我就是不喜欢他,满嘴的迂腐之言。”
他停了下来,将我拉到离内侍稍远的地方低声问我道:“那,你想赶走他吗?”
“当然想,做梦都想!”
“那待会儿在皇上面前,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只要跟着应和就是了。”
尽管我心有疑惑,却还是跟在他身后去见皇上。
“宗实啊,今日的课上得如何?”
“先生讲得自是极好,尤其是今日还多讲了一课,”大哥对我说道:“是吧,晏儿。”
我有些不解地点了点头,皇上似乎颇为感兴趣的模样,“哦,先生今日多讲了什么?”
“先生今日讲了周公让位的故事,称赞周公才是千古一帝,仁德与贤明备至。尤其是无畏无私,将王位让给成王,更是千百年来无人能做到的一点。”大哥煞有介事地说道,在场的只有我知道,今天先生根本没有讲过这一课。
皇上的脸色在听完大哥这些话之后突然变得极为糟糕起来,“先生是这么同你们讲的吗?”
“是,先生似乎极为尊重周公旦。一提起周公旦便是滔滔不绝,令宗实很是佩服。”大哥的话并没有使得皇上的脸色有所缓和,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
“宗实,你和赵晏先退下吧。”
“是,宗实告退。”大哥推搡了我一下,我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礼后随着他走了出去。
“大哥,先生明明就没有讲那一课。为什么你要在皇上面前这样替他说好话?”我跟在大哥身后忙不迭地问道,他走得很快,仿佛像要摆脱身边所有人一般健步如飞。
他带着我停在了僻静无人的角落处,突然问我道:“阿晏,你知道现今的皇上为什么能坐上这个位置吗?”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他父亲是皇帝啊!”
“呵,阿晏你有所不知,当今皇上的爷爷也就是太宗皇帝,他本是太祖的弟弟,据说当年他为了继承皇位而杀掉了太祖,抢了自己侄子的皇位。如果按正统来说,当今皇上应该将皇位让给太祖的长孙。夫子如此尊崇周公旦,等于是在变相地让皇上交出皇位。”
大哥望着我渐渐张大嘴巴吃惊不已的模样,禁不住笑出了声,“当然,无论夫子有没有讲过这一课,皇上已经对他心存芥蒂。我相信他已经不会在这里待上多久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比起仅仅比我年长一岁大哥,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没过多久,这个夫子便被辞退回老家,理由是“年迈以高”。
那一年,大哥七岁,我六岁。从那时起,我便以他为自己的目标,跟随在他身后。
冬雪春融过后,洞庭湖的水患很快便如同我所期料般到来,尽管我与大哥已经对此早有准备,却依旧忙得不可开交。
江辰秋来信与我说,并没有找到那名元宵节见到的女子时,我正在帮着大哥整顿前去洞庭湖救助灾民的队伍,接到他的信后便匆匆往怀里一放,并没有往心里多去。
我整顿完救灾的军队后,便开始巡视洞庭湖周围的情况。前些日子有人来报说洞庭湖周围的居民因为家财被水淹尽,一直聚在周围捣乱生事,其中还掺杂了不少地痞流氓。今日堤坝口却是安安静静,只有不断忙碌的人在搬着沙袋帮助整治水患的工作。
“不是说这几日有刁民在这里闹事,怎么今日全都不见了。”我问随行而来的官员,“这是怎么回事?”
“回小王爷。今日城里来了大户人家在这里派发食物,所以他们都没有前来闹事。”
“真有此事?”虽然以前我也听说有善人会在灾患时期派米,却从来没有人能在派米的同时还能将灾民制服得服服帖帖。我问他道:“派米的那些人在哪里?”
“就在那里,小王爷。要微臣和您一起去吗?”
“不,你留在这里监督他们,我去去就来。”
我朝着那群人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一个令人吃惊的现象,所有的灾民安安分分地排成了一条长队,每个人领完粥和馒头后便安安分分地坐在一旁吃了起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拥挤和混乱不堪。
正在给他们派送粥米的带头人居然是一个女子。
我眼前一亮,立即奔上前去,高声喊道:“姑娘!”
她见到我也是大吃一惊,“是你。”
我不顾周围灾民刺眼的目光快步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中沉重的水桶。“真是巧啊。”
“你这个追求者,可是追我追得最远的。”她也微微一笑,并没有阻止我殷勤的示好,“从汴京到巴陵,你可真够能追的。”
“碰巧而已。”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抱歉道:“当然我可是心中一直想着姑娘你的,不知道姑娘能不能看在小生追了这么远的份上,告诉在下您的芳名呢?”
“这个,”她眼珠一转,笑道:“可要看我高不高兴了。”
我苦笑着继续替她干活,前来领取食物的灾民队排长龙,即使多了我这一个人手,那排长龙依旧没有看到尽头的趋势。她递给我一碗已经煮得面无全非的咸菜粥,“饿了吗?”
从小在宫中接受美食熏陶的我看到这样的碗只觉得心里一阵恶心,不过看在是她拿过来的份上。我接过那只碗,勉强吃了起来,“笑纳了。”
她饶有兴致地瞧着我,仿佛我的吃相很好看一样。
“怎么了?”被一贯无视的我突然间被她这般重视起来,有些不适应起来。
“没什么,”她笑着摇了摇头,“我本来以为你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没想到你还挺能吃苦的。”
我尴尬地笑了起来,别人追姑娘都是鲜花首饰加情诗。我倒好,坐在这里陪姑娘吃糟糠菜。论起追求手法,我这可真算得上是古今一绝。正想低下头吃完这碗粥时,却发现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大的孩子正站在我们周围,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心中顿生起一股怜悯之情,我拿起桌上的一个馒头递给他,“拿去吧。”
她大惊失色,忙上前阻止我道:“不可以给他!”
“为什么?”
我俩争执之时,这个孩子飞快地抢过了我手里的馒头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刚吞下半个之时,另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野孩子看到这一幕后,立刻勇猛地扑上来狠狠地扇了他一记耳光,抢过他吃剩下的半个馒头一口塞进了嘴里。
我震惊地看着这一幕,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善心反而让这个孩子惨遭毒打。
“你只要多给一个难民东西,其他的难民也会一拥而上的。到时候弱者根本没有生存的机会。给他们每个人一样多的东西,才不会引发混乱。”她望着我,无比平静地说道。
我这才意识道,她并不像是别的富家女子那般,只懂得一味地去救济别人,却不懂得世故之道。虽然她很善良,但是并不愚蠢。
她上前分开了两个还在扭打的孩子,体格弱小的已经被打得半死不活,掉了两颗牙齿。高个子的也没好到哪里去,脸上满是血印,却依旧抓着对方的头发不肯松手。
“不许再打了,你,要是想拿食物。就去那里帮忙搬沙袋,不要在这里捣乱,不然谁都没有东西拿。”她颇有气势地对着那个半大的孩子指挥道,我暗自替她捏了把冷汗,这些刁民本就是些无法无天的野孩子,根本不是她这种大小姐所能对付的。
那个孩子果然如我所料,猛地扑上来抢夺她放在案几上的食物。我往前站上一步,想要挡住这个孩子的攻击,她却先我一步,拧住了这个孩子的手。
“痛,哎呀,痛啊!我去,我去帮忙就是。”方才还胆大包天的野孩子立刻在她的手下变成听话的小绵羊,尽管是被迫的。
我有些吃惊地瞧着身旁的她,“你反应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快很多。”
“那当然,我可是镖师的女儿。”她略微得意地锊去鬓边的散发,向我说道:“收拾这样的小孩根本不在话下。”
“我以为你会待他,额,更友善一点。毕竟,他也是灾民中的一个小孩子而已。”
“这些灾民虽说可怜,不过也是刁蛮之民。不好好教训下,他们就会以为报酬这种东西都能从天而降。”她麻利地将锅里的粥倒入了碗中递给我,“你,去把它们分掉。”
不远处传来了集合的号角声,我只得将手中的锅碗放在了桌上,向她告辞道:“虽然很想帮助姑娘,不过我得走了。”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堤坝那里帮忙,怎么说我也是个领头人,也要带头上阵去扛沙袋的。”我向她挥了挥手道:“有缘再见了。”
正当我要离去时,她却突然喊住了我,“喂,等等。”
我回过头,她站在荒芜的草地上,对我微笑道:“我叫凤灵羽,这次你可别再听不清楚了。”
“你从堤坝上回来后就一直是这副恶心的笑脸,怎么了?”大哥鄙夷地看着我,“你捧着饭碗傻笑了已经有半个时辰了。”
“是吗?”我放下碗筷,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今天遇到好事了。”
大哥嗤笑道:“这次又是遇到哪家的姑娘了?”
“是上次我在元宵节溜出去时遇到的美人,那时候没有知道她的名字,今天总算是知道了。”我一脸满足地感叹道:“果然缘分这种东西,真是神奇。”
大哥一脸受不了地挥了挥手,他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提议道:“如果是个家世清白的女子,你将她纳为妾侍也不是不可以。”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抵触感,“再说吧。”
“你不是号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吗,追个女人对你来说可不是难事。”大哥慢条斯理地拿起了一份放在饭桌上的书信递给我,“这几天江辰秋已经替我们拟好了奏本,准备参那些不知好歹的东西一本,你看看他写得如何?”
“既然是他办事,我就不用看了。江辰秋一向很有分寸。”
“这次岳州的水患之事,晏儿你也帮了不少忙。我已经向皇上请示,这次回到汴京就会给你安排职务。”
我拱手作揖道:“多谢大哥。”
“不用谢,这是大哥该为你做的。我这个岳州团练已经是做不长的,丞相已经向我透露了些口风,我可能今年就会升为御史,这当中可都有晏儿你大半的功劳。”大哥似乎对我这次的帮忙非常满意,“等回到汴京,我就向皇上推荐你,然后你便可以建立府邸,从膺王府中独立出来。”
“让大哥费心了。”我知道大哥依旧很担心我在膺王府的处境,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其实膺王府待久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至少没有人管我,我很自在。”
大哥意味深长地多看了我几眼,没有说话。
“是真的!”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奋力辩解道,“又不需要干事还能白吃白住有什么不好?”
“好,好,你在那里觉得快活自然是最好。不过大哥还是那句话,”他微笑着打了一下我的头,“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在岳州的这些年,你每次来的信件都是在讨论泉楼和朝堂政事,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事情。让我这大哥当得很没有成就感啊!”
我窘迫不已地挥了挥手,“下次,下次一定写!泉楼可是我们行事的根基,自然事事都要以泉楼为重。”
“嗯,你这些年将泉楼打理得很好。大哥没有看错你,不过你上次写信来说,有个晴雪楼的组织在与我们为敌,是吗?”
我点了点头,神色也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晴雪楼的陆楼主包括其他人都算不上是出众,但是他们的二堂主,那是个麻烦角色。他叫杜微,曾经是司马光的学生。司马光对他评价很高,说他机敏练达、心智老成,是可造之才。后来不知为何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到晴雪楼当了个堂主。大哥,这个人不太好对付。”
“这个人,我也略有耳闻。”大哥皱着眉头道:“我总觉得他并不仅仅是个堂主那么简单,做过司马的学生,应该和朝堂也有所联系。”
我心中一动,问道:“大哥的意思,他很可能是皇后那边的人?”
“不排除这种可能,既然他在和泉楼作对,那我们就先安分一段时间,养精蓄锐,最近朝廷已经开始注意到泉楼起来,我们必须比以前的活动更加隐秘。”
“放心吧,我一定会帮助大哥登上那个位子的。”
皇家的孩子,如果不登上那个位子,就会永远都生活在被兄弟杀死的恐惧之中。从我选择扶持大哥坐上这个位置,我便会一直坚持着这条道路。
“我要见你们府上的凤灵羽小姐。”我望着门口两个堪称是拦路虎的家丁,竭力解释道:“她是你们福远镖局的小姐,我与她在巴陵县见过,是朋友。”
他们面有疑色地瞧着我,“我们府上是有位凤小姐,不过现在她不在府上。”
看来今日是无法见到她了,我垂头丧气地真准备回去时。
“你怎么来了?”
凤灵羽带着几个提着花盆的丫鬟站在了我身后,她看到我脸上似乎多了几分笑容,“刚刚那个问题有些多余了,我现在觉得在哪里瞧见你都不奇怪了。”
“凤姑娘,我今日可是专程来见你的。”
前两次的见面都是那般匆匆忙忙,没有来得及与她好好交谈,事到如今我只能亲自登门拜访。
“进来吧,阿威。以后这位赵公子是可以自由进出凤府的。”她命令着门口两个家丁道,颇有几分强势的味道。
我心中生出几分疑虑,“你怎么知道我姓赵?”
“元宵节那天那位公子喊得那么大声,想不听到都很难。”她带着穿过了三条走廊,停在了开满鲜花的庭院处,“赵公子这般三番五次地找来,真是令灵羽好生受宠若惊。”
“实不相瞒,在下可是对凤姑娘一见倾心。”我厚着脸皮坐在了庭院中央的石凳上,对她笑得一脸殷勤,“所以在下可是卯足了劲想要讨得灵羽姑娘欢喜。”
她抬起云袖掩住下脸轻笑:“赵晏赵公子,你这一见倾心可真是快,我们也就见过两次面而已。”
“虽说只见过两次,不过在下在见到姑娘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姑娘了。而且,”我话锋一转,“在下也非常好奇究竟是怎样不长眼的男人居然看不上凤姑娘,让姑娘一个人在元宵佳节那种时候一个人流落在外。”
“你……”她紧紧地盯着我,“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大概是因为在下很熟悉被抛弃的滋味,你那日回答在下问题的神情我一看便知道。灵羽,”我大着胆子对她直呼其名道:“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我们两人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而你之所以喜欢那个人是因为你还没有碰见我。”
她讶异地望着我,张了张红唇,仿佛不知道该对我说些什么好。
“在下并无恶意,如果凤姑娘讨厌在下。只需姑娘一句话,在下便会立刻离开凤府,从此再也不会来叨扰凤姑娘片刻,如何?”
我紧紧地盯着她犹豫不决的脸色,只要她一个动作,我便知道自己还是否有一丝希望。
她望着我,过了半晌,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对她露出会心的笑容:“那么,以后在下可是会经常来凤府叨扰了。”
那一年,大哥从岳州团练使升为秦州防御史。皇上亦赐予我礼部侍郎的职位,迁府至朱雀南街。
皇上性喜节俭,礼部的工作十分清闲。我经常在不需要当班的时候去凤府帮灵羽照顾她的睡莲,她非常喜欢这些生长在水中的花朵,每年都会从杭州大量购进大批的睡莲种在湖中。
因为我去的次数太过频繁,连凤府的仆妇见到我都要议论纷纷。甚至有仆妇告诫灵羽不要上我的当,说我是个整天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准对她不安好心。
她将这些琐事说给我听时,一边讲一边幸灾乐祸地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为何,看到她这般开心的模样。我反而有些感激那些说我不是的仆妇。
过了三月后,我向朝廷上书,“娶良家女子凤氏为妻”。
一向对我不闻不问的母妃却对此大为反对。
“什么?她是镖师的女儿,江湖草莽。我不允许这门亲事!”
父亲却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有关于灵羽的文牒,什么话也没说。对于他这样的反应,我一点也不意外,从很早开始,我就觉得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与父亲永远只有那么几句简单的对话,无论我在外面闯祸亦或是干成大事,他也总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仿佛我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个陌路人。
“只要上面同意,没什么不可以。我这辈子就想娶灵羽一个人,这是孩儿自己的事情,与母妃你无关。”
母妃气急败坏地上前甩了我一记耳光,“放肆,谁允许你这样讲话!”
我侧过头,不顾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瞪着她一字一句道:“与,你,无,关。”
“好,你很好。我们将你养到这么大!你居然……”
“养到这么大?”我听后,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母妃,你是说像养牲口一样每天喂点食物的那种养法就叫做养我吗?”
她被我气得嘴唇哆嗦,将手扬到半空中想要再给我一记耳光。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冷冷地逼上前说道:“将我放在一边不闻不问的不是你们两人吗,怎么,我现在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你们又在这里推三阻四,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
“赵晏,放开你母妃。”父王淡淡地说道,眼里却没有一丝紧张的意味。仿佛只是例行公事般让我住手。
“你不说我也会放手的,毕竟,她还顶了一个母妃的噱头,不是吗?”我嘲弄地说道,父王不为所动,他慢吞吞地对我说道:“你想娶什么姑娘,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这个凤灵羽,出生的确够不上做你的正妻,你可以将她当成妾侍娶回来。皇室是不会批准她当你的正妻,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
他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开。丝毫没有想过正和母妃争锋对峙的我。
仿佛是印证父亲的话一般,我的文书很快便被退了回来。原因正是灵羽的出生,他们不允许她担任我的正妻。我只得在自己的府邸中宴请了一些平日来往密切的亲朋好友,用迎娶正妻的礼节将灵羽作为妾侍迎娶进府。
江辰秋等人兴奋地揪着我的衣领喝了一晚上的酒,等我回到新房时,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只隐隐约约看见盖着红盖头的女人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安静沉默。
我走过去,掀开她的盖头,附在她耳边半开玩笑道,“这是从哪里来的漂亮姑娘,坐在我的床边上?”
“当然是从月亮上来。”她凑上来,轻轻地在我脸颊边印上一吻。
我与她之间美好的记忆到此为止。
“王爷,罗先生已经审问完了。”阿蒙走到我身边,向我汇报道。
“哦?”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围棋,和自己对弈得不亦乐乎,“查出她的身份了吗?”
罗先生比往常更快一步地走到书房,叩门道:“王爷?”
“进来吧。”
我搁下棋盘,问罗先生道:“审问得如何?”
“回王爷。她是晴雪楼的三堂主泽瞳,潜进王府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她师姑凤灵羽。”
“不愧是罗先生,今日的报酬待会儿账房会付给你。”
罗先生对我拱手作揖道:“王爷客气了,不过这次的报酬,罗某不敢收。”
我挑眉,“为何?”
“因为一切都是这个犯人主动交代,并不是罗某的功劳。”
“罗先生这么相信这个犯人所说的话?”
“是,罗某可以担保她所言非虚。她是晴雪楼的人,就算是用刑,罗某相信她也不会将刑罚放在眼中。晴雪楼的人任务失败被抓到后就会自行了断,不然晴雪楼的玄武堂便会亲自出马解决失败者。”
“哦?晴雪楼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守规矩吗,阿蒙,我们泉楼可得跟着好好学学,你说是不是?”
我似笑非笑地对着阿蒙说道,罗先生回我道:“王爷,晴雪楼的杀手都是由杜微训练。”
“可是他已经死了。”
“现在由他的关门弟子薛朗风执掌白虎堂,训练晴雪楼的所有杀手。”
薛朗风吗?听上去似乎有些耳熟,我写了一道手令递给阿蒙,“把这封手令传给泉楼。还有,”
我对着正欲离去的阿蒙说道:“告诉他们,如果办不好,提头来见。”
“膺王爷,老王妃来了。”管家在门外提醒我道,“老身已经拦不住她……”
阿蒙和罗先生立刻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望着门口的身影笑道:“母妃,您来得正是时候呢?”
“听说今日有刺客来行刺你。”
“所以母妃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是吗?”
尽管被我如此出言讥讽,她还是保持着一贯该有的风度,“母妃是来看看你,你现在是当上王爷的人了。不要有些风吹草动就如此惊慌。”
我冷笑了一声,“那么,母妃此番前来是有何指教?”
“自己的儿子遇刺,做母亲的理当来看望你。”
做母亲?多可笑的一句话,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她从来没有将我当儿子一样相处,我也从没有将她当成母亲一样对待。
“那母妃现在看也看过了,还有何言。今年的钱,孩儿已经让管家交给您了。”
她保养得体的脸上乍现出一丝裂纹,“母妃不过是来看看那个想要行刺你的刺客在哪儿……”
“这一点不劳母妃操心,孩儿已经请了人过来审问她,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结果。”我忙不迭地打断了她,唤来了管家,“如今膺王府上并不算安生,还请母后好好待在西厢不要随意走动。不然孩儿可不会保证这个刺客不会有别的同伙潜藏在王府的角落。”
她恨恨地瞪视着我,“赵晏!”
“诚如母妃刚刚所讲,我现在也是当上王爷的人,母妃理应当不这么对我直呼其名。”我客客气气地将她请了出去,“还请母妃以后要牢记这一点。”
阿蒙和罗先生从黑暗中隐隐绰绰地现出身形来,我问道:“抓到奸细了吗?”
“抓到了,回王爷,刚刚安插在奴仆中的眼线来报说,奸细是伙房里的一个婢女,今晚是她给老王妃通风报信的。”
我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道:“阿蒙,最近可有人给我送过马?”
“回王爷,前两个月曹太后的侄子送给您一匹乌蹄马,不过因为它性情暴躁,所以一直关在马房中。”
“明天让她去给我牵马,然后她就由你处理了。阿蒙,平素无论是与她结怨或是交好的,你都去查一遍,我的王府可容不下这些虫子。”
罗先生突然说道:“那这个婢女的家人该如何处置?”
“这也交给阿蒙处理,他跟了我很多年,这些事情他办起来已经很熟了。”我望着阿蒙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阿蒙知道。”
“那你先去吧。”
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身旁的罗先生,笑道:“若是往常,先生早就结了账一走了之,今日倒是待得够久。”
罗先生静静地站在原地,许久,才对我说道:“罗某只是想提醒小王爷一句。”
“什么?”
“请王爷不要小看薛朗风。”
我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我知道了。”
薛朗风比料想中来得还要早,当阿蒙告诉我晴雪楼的薛堂主前来时,才离我们抓到泽瞳过去了两天而已。
“主子,薛堂主已经在前厅中候着了。”
“知道了。”我望着桌上的文牒,笑道:“我原以为杜微会收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弟子,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我望着那两位站在前厅中的年轻人,客客气气地笑道:“晴雪楼的二堂主,稀客,稀客。坐!”
“无事不登三宝殿,薛某今日来这里是有要事要办。”那位身形略高的似乎是薛朗风,他仔细地看了一番我的脸色,悄声道:“这要事就是来给膺王爷望闻问切。”
我朗声大笑起来,“小王可还真不知道晴雪楼除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还会给人看病。”
“郎风虽不能称得上是杏林医仙,倒也能为王爷解解小病小痛。”薛朗风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急躁,淡淡地笑了一下,“想必王爷最近,在为一个叫做灵羽的人而寝食难安吧!”
那种强烈想要杀死他的意愿猛然在我心中蹿起,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了杀意,若无其事地谈笑道:“小王自认为晴雪楼二堂主是个聪明人,还犯不着拿些过去的人说事,怎么?”
我慢慢道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晴雪楼的二堂主想要把你的小师妹或者说不是小师妹的人领回去?”
薛朗风的底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调查,他是多年前我与大哥联手除掉的薛函的遗腹子,亏得我记性不错,想起这个以前没有根除干净的祸害。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脸色逐渐变得沉郁的薛郎风,低声笑道:“二堂主,若是想要拿人直接来小王这里拿好了,你们这些江湖莽夫不配提灵羽的名字!…”
“王爷教训的是,这次确实是在下教导无方。不过关心则乱,泽瞳要不是担心自己的师姑,也不会做出如此莽撞的行为。”
“哦?二堂主的师妹一个莽撞就要犯得上拿剑对着本王?”我忍不住挑起眉毛,冷然指责道,“这可不是个好习惯,薛郎风。”
站在薛朗风身边的年轻人突然开口插嘴,“王爷,”
“住口,主子讲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下人插嘴!”薛郎风突然回过头一反常态的怒斥了这个年轻人,随后又歉然地对我拱手道:“你看,薛某一向不苛责下人。导致他们在外面没规没矩,王爷海涵。”
我挥了挥手:“无妨。”
“既然王爷能原谅在下的教导不力,是否也能将在下教导不力的师妹交还给在下?”
真是打得一手如意好算盘,我眼风一转,笑骂道:“二堂主真是说笑,这两件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膺王爷,莫非您以为泽瞳在您府上,就能将灵羽师姑找回来吗?”
我猛地一怔,随即用狠厉的目光瞪着他:“莫要在本王面前放肆!薛郎风,你还没资格在本王面前说三道四。”
“薛某怎么敢如此放肆,薛某开始不是说了吗,此次前来是要解决王爷的小病小痛。”薛郎风吩咐着他身边的年轻人,“把东西拿来。”
一支玉笛放在了我面前的矮桌上,薛郎风说道:“灵羽师姑已经去了关外,行踪不定。她在离开晴雪楼的时候依规矩废尽武功和手筋脚筋,现在的她怕是连一桶水都无法提起了。”
我紧紧地盯着那柄玉笛,咬牙切齿道:“薛郎风,本王说了。不要在我面前放肆!”
“灵羽师姑照会小侄什么都不要告诉王爷。”薛郎风冷然地将玉箫收了回去,“既然王爷不想要,薛某也不会强求王爷收下。”
“薛某之所以告诉王爷这件事,是因为灵羽师姑在心中还对你存有一线希望,不过在薛某看来,她已经失望太多次,也不差王爷您这一次。”
“住口!”
“王爷,不好了。”阿蒙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见到我身边的客人,忙行了礼后匆匆忙忙地在我耳边悄声汇报。“王爷,不好了。那个刺客,被人救出去了。”
薛郎风以扇遮面,在一旁静静地瞧着我愈发愈冷淡的脸色。
“二堂主真是好本事,原来在和小王玩声东击西。”我听完汇报后索性也懒得再装傻,冷笑着睨向薛郎风,“晴雪楼真是人才辈出,居然能在本王的大牢中劫人。你又何必来同我商谈?”
“王爷,薛某今日就带了一个人。”薛郎风言不慌不忙地向我辩解道:“而且薛某是诚心想要和王爷谈判,若是要上门劫人,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既然王爷执意如此,那薛郎风只好先行告退了。凌!”
跟随薛朗风的随从放出手中的迷烟,两人随即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你以为你们能逃得出这里吗!”我迅速从迷烟中冲了出去,高声喊道。
迎面而来的是一管玉笛,不知为何,我鬼使神差地掠身上前接住了它。
“这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薛郎风意味深长地望着惊慌失措的我,带着他的随从跃上了膺王府的大门,只留下一串高声大笑:“告辞了,膺王爷!”
阿蒙追了上来,问我道:“王爷,要追上去吗?”
“让手下的人做做样子,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吩咐阿蒙道:“让探子去塞外的每个村落里探查,尤其是生活需要人照料的女子。”
“是。”
我望着那柄玉笛,将它收入袖笼中放好。
这柄玉笛是灵羽从我身边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现在它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如同做梦一般。
若不是这个女刺客的出现与这柄玉笛,我会以为和灵羽的生活是一场梦。
“你又在吹些什么,刚走进门就听到你在这里吹笛了。”
我趁灵羽不备时,悄悄地抽走她手中的曲谱,翻看了一下,“<章台柳>?”
她有些生气地从我手中夺过来,斜睨了我一眼,“哎呀,你真是讨厌,不许乱翻。我这还没练好呢!”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赔笑着坐在了她身边说道:“我的灵羽不用练都吹得很好了。来,吹给我听听。”
“凡夫俗子,你又不懂这曲子。怎会知道我吹得好不好听!”她皱着眉在我身边嗅了嗅,“怎么又喝酒了?现在什么点,你怎么能天天这么喝!”
我抖了抖衣服,故作讶异道:“真的有味道吗,就晌午那么一点点酒还有味道?”
“切,”她望着我装模作样的腔调忍不住笑了起来,推了我一把,“真假!”
“是,还是夫人最聪明。慧眼如炬,”我瞧了一眼她手中的笛子,问道:“这是你的笛子,我怎么没瞧见过?”
“这是从娘家带来的笛子,今天找到了,闲来无事吹了玩玩。”她低头抚摸着这柄玉笛,爱不释手的模样。
我笑了笑,“是吗?那等你练完了之后吹给我听听吧!”
她皱眉,“怎么,今日又不在家里用饭了?”
“大哥和几位今年的进士约好了一起在宣德楼……”
“不许你去,”她气冲冲地对我说道:“我一个月只能和你一起用三次饭,你在宫里当值也就算了。凭什么剩下来的时间也要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
我哭笑道:“灵羽,我也不想去。可这是官场上必要的应酬,你也是知道的,况且我也晓得你不喜欢那些场合……”
“岂止是不喜欢,简直是讨厌透了!”她气鼓鼓地向我数落道:“那里的人真是一个赛一个讨厌!”
“是是是,他们最讨厌。我也讨厌他们,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我无奈地叹气道:“只要我顶着这个膺王的名号一天,就得和这些人多来往一天。要不,我去把今天的晚宴推了吧!”
“算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去吧。”她放软了语气,“明天不许去。”
我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这首<章台柳>瞧着挺熟,谁写的?”
“你可真是个粗人,这是韩翃的词。”她翻着乐谱不满地对我撅起了嘴,“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这个叫做韩翃的诗人,他与自己的妻子柳氏在安史之乱中失散多年后,才在长安见到了已被他人掠去的柳氏,心灰意冷之下写了试探柳氏的诗词《章台柳》,柳氏接到这首词后既是伤心又是难过,回赠了他一首《柳枝词》。
虽然我明白这典故,但我仍想听她给我讲述这个典故。
我喜欢听她说话。
“然后就有了这首词,喂,赵晏,你到底在不在听我说话?”
“当然在听,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韩翃,”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那本乐谱,“虽说词写得不错,不过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没种的男人。”
灵羽板起脸看着我,“赵晏!”
“我错了,不该那么讲。”我赔笑道:“等你会了,我一定回来听你吹这首曲子。”
远远的,轩逸已经走了过来,我向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地退到了一边。
“是你大哥来催你了吗?”灵羽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情况,问我道。
我勉强笑了下,起身说道:“恐怕不是,你等我下,我去去就来。”
轩逸见我出来后,立刻对我汇报道:“泉楼那边被人端了场子。”
“是晴雪楼的人干的?”
在我意料之中的,轩逸点了点头,“正是。”
“而且还是那个麻烦的杜微干的。”
轩逸略微尴尬地点了点头,“主子说得没错。”
“这个老瘪三,一天不和我们作对,他就闷得慌是不是!”我忍不住骂道,“现在人伢子那边已经不向我们提供人了吗?”
“这一带的人伢子都不再向我们提供孩子了,如果不再制止晴雪楼的人,我们很快就没有……”
我挥手制止了他,“不用说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要过分张扬,晴雪楼这件事情我去处理。你去告诉大哥,今天我不去宣德楼了,泉楼有急事。”
“是,主子。”
不远处,灵羽已经向我这边多看了两眼,我对她露出一抹若无其事的笑容。
“你先去向大哥汇报这件事情,稍后我们在泉楼议事厅见。”
我向灵羽走过去,对她道:“我先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你不用等我。”
她静静地看着我,就在我以为她又要与我闹别扭之时,她才笑道:“我知道了。”
“晴雪楼最近是越来越放肆了,不光在杀手这一行和我们抢人,就连镖局、妓院、当铺、赌坊都在和我们抢生意。”泉楼的两位分堂主朱天与白鹭一一向我汇报道:“泉楼最近一直被晴雪楼压制着。”
我看着面前一份份划着红色印记的账册,面色阴沉道:“怎么回事,难不成我泉楼都是些废物,连个晴雪楼都对付不了?”
“晴雪楼最近突然间有了大笔资金,无论是买卖还是收价方面都比我们高。”轩逸对我说道:“这些资金的来源都是来源于……”
“杜微?”
“不是,是晴雪楼的第七分堂。”
我皱眉道:“晴雪楼据我所知只有六个分堂,什么时候多出第七个?”
“不,这是五年前他们刚出现的一个分堂。和其他几个分堂不同,经营的都是正经生意,”
“哼,”我冷笑一声,“怕不光是经营的正经生意,顺便把那些脏钱也混在里面洗干净了。”
议事堂的门缓缓地打开,大哥正往里面走了进来。
我吩咐朱天和白鹭两人退下,“大哥。”
“怎么,遇上麻烦了?”大哥看着桌上的几分交易单问我道:“很棘手?”
我苦笑了一声,“皇后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如果再不制止泉楼真怕是要没有出头之日了。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宣德楼那些新进士呢?”
“已经散场了。一听到你这里有情况,我便过来了。”大哥拿起我面前的账册一本本翻看着,“泉楼最近不太好?”
我看了一眼轩逸,他面无表情地对上了我的目光,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是不大好,晴雪楼最近有了大笔来路不明的钱。”
“要我帮你应付着吗?”
“不,”我开口拒绝道:“大哥你在明,我在暗。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你和泉楼的关系。我反正只是个身居礼部的散人,多花点心思在泉楼上也没有关系。”
大哥宽容大度地笑了笑,“没有关系,既然皇后那边都多派了人手。我当然也要多加些……”
“不,也许有件事情大哥你能帮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主意,“向皇上申请,清查京城的钱庄和镖局。”
大哥有些诧异道:“这,突然就要清查。不大好吧?”
“我会让人做假银子混到这些钱庄里,在汴京弄大风声之后,你便向皇上申请要调查京城的钱庄和镖局。”
“这样一来,泉楼也会受到影响。”
“不会,因为泉楼不会被查到。”我吩咐轩逸道:“告诉朱天与白鹭,从今天起泉楼所有的人撤离汴京。”
大哥问道:“那么我何时便可以向皇上申请?”
“五日。”我想了一会儿回答他道:“我手里的那批巧匠,他们造假官银的技术很好。造出这些官银需要几天,混到晴雪楼的赌坊里只需要半日。时机一到,大哥你就向皇上申请让大理寺调查官银之事便可。”
他略微沉吟道:“阿晏,你有没有想过一点?”
“什么?”
“晴雪楼的杜微也会想到这一点。”
“当然想过。不过,大哥,我想要的可并不是晴雪楼的露馅。”我微怔,复而又冷然道:“我要的是它的毁灭。”
“等朝廷一开始翻查这些钱庄和镖局时,晴雪楼必然会将它的资金安排到妥当的地方。”我摩挲着账本上的花纹,笑道:“它不是有很多钱吗,我倒要看看是这些钱好用,还是大理寺卿铁面无私的包大人好用!”
大哥轻笑了一声,“原来阿晏想让他来调查,这个人确实是油盐不进。不过,他可是一把能用的好刀,若是跟着这些官银查到我们这里来……”
“等他查到这里,就会发现泉楼只留下了一堆空壳。”我将账册丢进了火盆之中,看着火焰一寸寸舔上宣纸的边缘。“堆在眼前的大笔银钱和虚无缥缈的官银制造者比起来,你觉得他会先选择查办哪个人?”
大哥了然道:“自然是来源可疑的银钱。”
“这就是以民为天的好清官和我的区别。”我拍了拍手上的碎纸屑,自嘲道:“换做是我,自然会和拥有大笔银钱的人谈好贿赂的价钱,安置妥当后,再来查办官银的制造者。而包的人——,哈哈、哈、哈——大哥,我先回去了。五日后等我的消息吧!”
他有些诧异道:“这么快就回去吗?”
我苦笑道,“没办法,灵羽已经为了我天天晚归和我在闹脾气了。”
“这个凤灵羽这么管着你倒也是不错,不过……”大哥想了一下后,对我说道:“只可惜她到现在都没有为你生下一个儿子。”
“仲针今年已经六岁了吧。”我想起大哥的长子仲针今年也已经要到去学堂的年龄了。
“嗯,这个孩子比当年的你还要好斗。”大哥似乎颇为头疼的模样,向我抱怨道:“而且脾气很倔,总不听大人的话。”
我有些不服气道:“你也就比我大了一岁,而且那时候大哥你可比谁都心眼多。”
“快滚回你的膺王府去吧。”大哥笑骂道:“仲针在学堂里还要你多加照应着呢。”
“好,我会帮你看着他的。”
从泉楼离开后,我转脚便去了人贩子市场。
我停在了市场最热闹的南角一带,这里的孩子基本上都是从塞外运到中原来的,比一般难民的孩子要身强力壮些,同样的,价格也会往上多翻几倍。
“这位爷,一看您就是大主。怎么样,我这里的奴隶可都是从辽族那边过来的,你看看这牙口,可不是那些难民小瘪三能比得上的!”
瞧着那个卖孩子的人伢子,我禁不住有些想笑。
他叫瘸狗,在贩孩子方面很有一套。以前他贩给泉楼孩子的时候,曾在暗处瞧见他两眼。我蹲下身来,看着那些插着稻草的孩子,左挑右选了一番后对着瘸狗说道,“你这里的孩子不怎么样啊。”
瘸狗立刻跳脚道:“这位爷。您不买我的东西也不要乱说我的货啊!”
我冷笑道:“带我去你的后仓。”
他犹豫了起来,“这位爷,那后仓的货可都是有大人物定下来的,俺可不能得罪那位大人啊!”
“那位大人姓杜吧?”我试探道。
瘸狗立刻如同抖糠般颤栗起来,“请问你,您是哪位?”
我会心地笑了起来,“鄙人姓陆。”
“原来是晴雪楼的陆楼……”
我制止了他的话头,“隔墙有耳。”
瘸狗心领神会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请大人随小的来后仓。”
后仓比想象中的还要宽敞,案几上堆满了药品,食物和清水。比起放在前摊上的那些货物,后仓里奴隶的待遇要好上很多。
我笑道:“瘸狗,你倒是挺会经营这门生意。很上心啊!”
“楼主过奖了,小的也就只能靠这门吃饭了。”瘸狗讨好地看着我,“不知楼主对小的这里的货色还满不满意?”
我粗略地看了下后仓里的孩子,突然发现一个被铁链紧紧锁住的孩子,禁不住问道:“这个是……”
瘸狗看到他立刻露出一副心痛的表情,对我哭诉道:“这个孩子,可真是我看走眼了。本来我瞧着他身强力壮的,没想到卖给人家之后,全都被退了回来。”
“为什么?”
“他是从辽族过来的,虽然天生奇力,但每次都会把别人家欺负他的奴仆打个半死。所以总是卖不出去,大人您瞧,我为了不让他伤害别的奴隶,只能用铁链子来捆住他。”
我起了好奇之心,走到近处看了一眼,果真如同瘸狗所说,这个孩子被五根成年男子手腕粗的锁链紧紧地捆住,即使是这样,他依旧若无其事地抬起手拿着身旁案几上的食物吃了起来。
看到我走近,他抬起头警觉地看了我一眼,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食物。
“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着我,嘴里还不停地咬着食物,含糊不清地回答我道:“林勤德勒。”
我笑了起来,“啊,是草原上的小王者啊。”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你懂我们辽族的语言?”
“略微懂一点。”我碰了碰他身上的锁链,问他道:“这些东西重吗?”
“不重,”他无所谓地对我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要跟着我走吗?”我问道。“林勤德勒?”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犹豫道,“可,每次我都会把……”
“不用害怕,”我不顾瘸狗的阻挠,将他身上的锁链一层接着一层地除下,“你跟着我走吧,我是不会像之前的主人那样赶走你的。”
“大人,这……”
“瘸狗,这个孩子要多少钱?”
瘸狗向我赔笑道:“瘸狗怎么敢向大人要钱呢?这个孩子就当是送给大人的……”
我扔给他十两银子,“算是赏给你的。”
他满心欢喜地接了过来,连连道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真是三生有幸,遇到了大人您这样的……”
“你收下了这银子,就代表你必须要……”我对他做了一个封口的动作,诡谲地笑道:“这个孩子我带走的事情你不许向任何人透露,记住,”
“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他点头如捣蒜,连连答应道:“小的记住了,小的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我带着林勤德勒出了人贩子市场后,我便对他说道:“林勤德勒,既然你到了中原,就不能叫以前的名字了。以后我就叫你阿蒙,明白了吗?”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问我道:“大人,你会拿锁链捆我吗?”
“不会的,阿蒙。因为我会送你去别的地方,等你从那里回来,你就会变成我的护卫。”
我带着阿蒙一起回到府中后,便动手写信给工匠和泉楼的碧落堂主。
灵羽敲门进来时,我慌忙将几本书册堆在了信纸周围,应声道:“进来!”
“怎么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她有些疑惑地望着我,问道:“那个小孩你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路上遇到的。”我含糊其辞地回答道:“你用过饭了吗?”
她嫣然一笑,“用过了,你可不要和我牵扯话题,那个孩子哪儿来的?”
“我看他筋骨不错,将来可以接任当府上的护卫,所以就把他买了回来。”我不得已拿出之前在路上准备好的说辞。
“是吗?”她对我放在案桌上的书本起了兴趣,“你在看书?真是难得,给我瞧瞧是什么……”
我一把将书和信纸卷在一起扔到了角落里,“没什么,是些没用的书。我准备扔掉了。你找我什么事?”
“这样啊,”她虽然有些疑惑我的举动,却没有对我多说些什么,“清明快要到了,我想先去镖局给祖坟上香。”
“嗯,去吧。”
“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有些怔忪,拒绝道:“灵羽,我怕是抽不出空来,最近……”
“赵晏,你最近到底在做什么事?”她突然问我道。
“没什么,只是节日一到,我们礼部总是特别忙的。”我有些心虚地答道,“你去让管家给我备点夜宵好吗,我今日还没用饭。”
她点了点头,对我说道:“我先出去了,你早些休息。”
“嗯,有劳你挂心了。”
待到她出门完全听不到脚步声之后,我才略微松了口气,将刚刚扔掉的信纸捡了回来。
和灵羽成婚已近五年,虽然她从来没有计较过我的晚归,但我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一直在外面干什么;也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显露过自己最真实的模样。
这些年来我与大哥利用泉楼做了不少事情,虽是不能启齿,却是大哥能当上皇嗣的必要之为。我并不期待灵羽能理解我的行为,只希望她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不要用蔑视的目光看着我。
仲针被送来学堂后,每天都会待在礼部一会儿,然后再由我送回濮王府上。
这一天,他有些犹犹豫豫地站在我身边,讷讷道:“四叔,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事,功课写不出来了?还是被先生骂了?”
他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周围,悄悄附在我耳边道:“今天我去看皇祖母,她身边的宫女在说你。”
我来了兴趣,“哦?她们说我什么?”
“她们说四叔你不是膺王的儿子,是被抱来的。”
我顿时变了脸色,问他道:“这件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仲针摇头道,“没有,就只有皇祖母身边的三个宫女在说。”
“仲针,你先跟着轩逸叔叔回家去。四叔今天就不送你回家了。”
轩逸带着仲针走后,我立刻去了大理寺卿,顾不得向周围的官员行礼,一路闯进了大哥的公房。
门被我大力推开,两个暗卫围了上来,看见是我,立刻低头向我行礼:“膺王爷。”
我望着正在批阅文牒的大哥,一字一句地说道:“大哥,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怎么了?”
“有人说我不是膺王的儿子,是不是真的?”
大哥看着我,对着身边的暗卫吩咐道:“你们出去,我和膺王有事要商量。”
我迫不及待地问他道:“大哥,你一定知道些什么的!”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的事情,我当年听父亲提起过。膺王似乎对自己的王妃不是很满意,所以王妃生孩子的时候就回了自己娘家,据说膺王有了私生子,想要借此掉包婴儿。但是当时王妃的府上也有别的妇人生了孩子,然后掉包的时候三个婴儿大概是牵扯在一起,已经分不清楚谁是真正的小王爷。”
“这件事情并不是很光彩,所以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膺王与濮王一向交好,所以叮嘱我们千万不可声张。”
“可是皇后已经知道了!”我焦急地对大哥说道:“大哥,请你帮我这次忙。”
他定定地望着我,对我说道:“给我点时间,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三日后,大哥找到了我,对我说道:“我带你去见真的小王爷。”
“就是这里,现在他叫做元绪,去年娶了街上一个杀猪匠的女儿,生了两个孩子。”过了半月后,大哥带着我来到了开封城外的一个小村落里,指着一个刚走回自家院子里清洗着满脚泥巴的青年对我说道。
我远远地站在那个破旧的茅草屋前,看着原本该是我现在这个地位的人。
他似乎是因为长期在外劳作,一身皮肤晒得焦黑。身材也因为营养不良显得干瘪瘦小。不似京城的那些王侯公子,个个面若白玉,身段修长。那双泡在水里的双脚上满是皲裂的纹路,里面全是黑色的泥土与草屑。
我望着那个站在自家破旧小院中忙里忙外的青年,久久不能言语。
这个人就是让我夜不能寐,甚至想要杀掉的小王爷?
竟是以这般可怜模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看上去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是不是?”站在一旁的大哥问我道:“你要过去谈谈吗?”
“罢了,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我摇了摇头,示意大哥与我一起离开。
这不是我想要的见面。
我原本以为会取代这个位置的人会是个惊艳决绝的才子,亦或是老成稳重的男人。
而不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甚至连大字也识不得两个的农民汉。
“两位,可是需要些水喝?”
未等我来得及离开,我的兄弟早已经三步并作两步从他破旧的院中走到我面前,张开嘴对着我们笑道:“两位站在我家门口许久,一定是迷路了吧。咱们村的路是不大好走,待会儿我让小儿带你们出村吧。”
那张被我一直躲闪着不想见到的脸庞突然就这样毫无遮拦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还带着憨厚不已的笑容,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好客给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言语。
直到大哥拽着我的衣袖摇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得讷讷道:“我与家兄是识不得路了,劳烦了。”
“我们村的路是不太好走,两位请进吧。”他伸出手来,想要拉着我们进去,却又像触碰到什么般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刚做完农活回来,手上不干净。两位公子随意坐吧,我去给你们端些水来。”
说完他便径自走进屋子里去给我们取水,唯独剩下两个玩泥巴的小孩坐在院子里好奇地看着我与大哥。伸出沾满黑泥的小手想要摸我们腰带上的玉佩。
我看着他们满是泥泞的小手,禁不住将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顺手丢给了他们。“喜欢吗?”、
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地接了过来,互相在手里传着玩来玩去。
“呔,你们怎么能乱拿大人的东西呢!”从屋里拿着水碗出来的元绪立刻上前制止了两个小孩的行为,“快把东西还给人家。”
“不用还了,就当我送给他的。”我推阻道:“我瞧着他们可爱。”
“还不快谢谢大人。”元绪催促着自己的孩子对我道谢,几个孩子勉为其难地低头向我道谢,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几个人坐在庭院中聊了一会儿后,元绪的妻子便骂骂咧咧地从外面回来,见到有客人在便不好意思地回了里屋。我有些怜悯地看着这个本该是我现在这个地位的男人,我觉得他过得并不幸福。
“两位顺着这条道走便能回到汴京了。”
“那,我与大哥也要告辞了。多谢元兄,后会有期。”
元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两位客气了,能见到两位是小的福气。谈不上什么好好招待,两位有空请常来。”
与元绪告别后,大哥忙不迭地拉着我上了马车,迫不及待地问我道:“要杀掉他吗?”
我一想起元绪那枯黄干瘦的手还有那卑躬屈膝的笑脸禁不住后怕起来,“大哥,如果,如果让朝廷的那些人查到我不是皇室的人。他们会……”
“那到时候我们就杀了他,还是说,你现在就想杀了他?”
“可,”我犹豫了起来,“大哥,这样做不好,他毕竟才是你真正的兄弟。”
“他不过是个顶着血亲名分的弟弟而已,和我并没有什么交情。”大哥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话,“我只知道这十多年来和我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是阿晏你,至于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大哥此番恩德,阿晏会铭记于心。”我紧紧地拽住他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失去我现在的所有。
幸亏他还是我的大哥,我曾在大哥还没有找到元绪前,就设想过如果我被发现不是皇室的孩子,我还会拥有什么?
无论是泉楼还是膺王的名号,皇家的俸禄甚至是灵羽,都不可能为我所有了。
“回去我就会把那几个宫女处理掉,放心。记得吗?当年你在宫中与我结义,认定我是你这辈子的大哥。那么这件事情,大哥就不会坐视不管的。”
我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
那个时候在学堂上学的都是皇族权贵的子弟,大多是喜欢拉帮结派的。能利用的人,与自己家族敌对的人,能联姻的人……在学堂里所坐的座位都代表着自己所属的派系,那时候的我在学堂中无依无靠,不懂得什么叫做结交。
是大哥接受皇上的命令带着年幼的我,教我如何适应这个皇宫,如何应对周围的各色人物。那时的我年少气盛,与大哥结义,虽然他在家族里排行老三,却总是尊称他为大哥。
“有劳大哥了,今日我先回去了。过几日官银应该会造好,时机一到,我会让轩逸来通知你。”说完我便下了马车。
“赵晏,”大哥喊住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多说:“没事,你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回了王府后,我唤了灵羽,下人却告诉我她已经回娘家去了。
我这才想起她昨天已经和我说过自己要回娘家祭拜祖坟的事情,便一个人回了书房将自己锁在里面。
从很早以前,我便不明白自己的父母为何对自己那么冷淡,便天真地认为是我太过平凡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然后一味的去努力,却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个玩笑。
我拿起手边那份关于元绪的谍报,将它慢慢地揉成团后,紧紧地握住。
“轩逸,”我开口唤道:“你在的吧?”
“王爷有何吩咐?”
“通知我大哥,明日就可行动。”
带着假官银的人很快混进了晴雪楼名下的赌坊,大笔大笔地输掉手中所带的银钱。
大哥趁机向皇上提交出彻查城内的假官银之事,皇上称赞他关心民情,立刻批准大理寺卿查办此事。
但即使是这样迅捷地派出人马搜查,晴雪楼的人还是迅速地闻风而散,等到大理寺卿的人赶到之时,却只抓到了几个钱庄的小喽啰。
安插在晴雪楼各个分堂的人来报说晴雪楼的人并未有太大的动作。
一切仿佛都被晴雪楼先洞察了般,无论大理寺卿的人如何调查,他们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钱庄与镖局只余下一些烂帐本和人走楼空的仓房。
皇上大为震怒,下令大理寺卿彻底清查此案。
我眉头紧锁地看着晴雪楼旗下一家已经被清空的布庄,地下散落着装了几枚铜钱的箱子,显然主要的人物早已逃散。
轩逸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王爷,濮王找你。”
“告诉他,我待会儿就到。”
“可是,王爷……”
大哥已经出现在了布庄门口,命令我道:“阿晏,你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跟着他回到泉楼,“怎么,出什么事了?”
大哥清散了所有暗卫,甚至连轩逸也赶了出去。他匆匆问我道:“阿晏,我问你一件事。你对凤灵羽了解多少?”
我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怎么,她是京城福远镖局的人,当初都是查过背景的人……”
“她根本不是什么镖师的女儿,那个镖师的女儿早就失踪了。她不过是个晴雪楼派去顶替上去的傀儡,晴雪楼的七堂主就是你的凤灵羽。”
我愣住,好半天才开口干笑道:“大哥,你在说什么?”
“我们都被那个贱人蒙在鼓里了,”大哥近乎咆哮地对我控诉着她的行径,“她是晴雪楼的人,阿晏,从她嫁给你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被他们算计好了!”
他是在说灵羽吗?我怔怔地看着他,“你是在说凤灵羽?”
“她不叫凤灵羽,她的本名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哥一把抓住浑浑噩噩的我左右摇晃道,“阿晏,她的舅舅也就是杜微,她的师兄薛朗风都是晴雪楼的骨干。昨日我们从晴雪楼的分堂里抓来的俘虏已经什么都交代清楚了。”
“这不可能!”我朝他大喊道:“她不会是晴雪楼的人,如果她是晴雪楼的人,那我一早……”
我猛然愣住,回想起见到灵羽的每一个片段。
初来汴京的她在小巷中灵活地穿梭,巧妙地隐藏行踪;出人意料的身手和世故的心态,在我即将要完成这番打垮晴雪楼的大业前的离去,以前的她从未在清明回过自己的老家。
这样明显的可疑之处我全然没有察觉道,甚至还傻兮兮地将这样甚是可疑的她娶回了府上。
清明节那一日,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甚至连下人都放了回去,独坐在府中静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林管家,今日怎么不见有门童守在外面?”
远远地,传来她欢快的声音。我走到门外,对她说道:“进来吧。”
她有些惊讶,“你怎么今日在家?”
我冷笑道:“为什么我不能在?”
“今日,你不应该在皇宫忙着……”
“然后你就可以趁机回府,看看我的书房是吗?”我望着她渐渐变得惨白的面孔,问道:“没想到我这个时候会在府上,很吃惊吗?晴雪楼的七堂主,杜微的师妹?无论哪个名头都不小啊!”
她惶恐道:“赵晏,我没有背叛过你。”
“不,你不需要背叛我。你只需要向你的师兄聊聊我平时说的话,见过的人。凭着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自然会想出我下一步想要干什么?他很了不起,不是吗?也难怪你会喜欢他,他确实是很聪明。”
“不是这样的,赵晏。我现在没有再去找师兄……”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失言,讷讷地张着红唇,一抿一合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我笑得一脸漫不经心,“凤灵羽,我怎么着也睡了你五年。就当给你次渡夜资,你要自己走还是我赶你走?”
“这些都是误会,你听我解释,赵晏!”
她急急地扑上来,拽着我的手臂。我厌恶地挥开了她,冷眼望着她瘫坐在地上一副可怜的模样。
都到这时候还想用怀柔政策吗?未免太轻视我了。
“你现在不需要装柔弱了,凤灵羽。现在,”我蹲下身来,望着她泫然欲泣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滚!”
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
我将放在门口的几个箱子打了开来,对她道:“这是你的东西,都拿走。”
“赵晏,”她喊着我的名字,神情似是哀怨,又似是愤怒,“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狠。”
我不置可否地在一旁冷笑,不答话。
她低下头,在那些箱子中挑了一会儿后,只拿走了她的那支玉笛。
“凤灵羽,我说过,你现在可以不用做戏了……”
“你多保重,赵晏。”她打断了我的冷嘲热讽,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就在我以为她会哭出来的时候,她却转身走出了膺王府的大门。
大哥对我私自放走凤灵羽的行为叹息不已,却并没有对我有一句责备的话,我望着大哥因为劳碌而显得疲倦不已的面容说道:“放心吧,大哥。我会帮你登上皇位的。”
至和二年,仁宗的最后一个女婴在出生不久后夭折,韩琦等大臣集体向皇上竭力进谏请立太子,以此安国。
濮王之子赵宗实性情忠厚,被立为皇嗣。
韩琦的外孙女殷梓疏贤良淑德,品行端正,被皇室赐予膺王为正妻。
娶殷梓疏的那一天堪称是我人生中最热闹的时候。我望着满堂铺天盖地的红色,笑得异常开心,前来道喜的人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整个王府,前厅,花厅,中厅已容纳不下这些前来庆贺的人,管家不得已将多出来的宾客安排在了花园中用餐。贺喜的人所带的礼盒堆满了整个仓房。
酒酣宴罢,江辰秋带着一帮皇族子弟拥着我的肩膀,大声开着我的玩笑。
“赵晏可是我们当中最讨女人欢喜的,居然到这时候才成亲,你们说,要不要罚他酒?”江辰秋带头拉着我开玩笑道:“罚不罚?”
“罚!”“罚!”“罚!”
围在一起的皇族子弟高声哄闹道,突然有人提出建议道:“罚酒多没意思,咱们应该罚他说说娶妻之后的感想!咱们以前都告诉过他了,今天要他也说说这些害臊话!”
“就是,赵晏,这次轮到你来了。”“快说啊!”
我接过江辰秋递过来的酒抿了一口,大声喝道:“好,我说。你们都靠过来点!”
周围的人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醉眼醺醺地逼着我,“快点,今天不让我们满意,就不放你去和殷梓疏洞房!”
“听着,娶了老婆的感想就是……”我盯着周围兴奋不已的人群,缓缓说道:“跟进了窑子一样快活!”
末了,我还补上一句,“还不用给钱!”
人群中爆发出粗野的哄笑声,我搭着江辰秋的肩膀,笑得前仰后合。
已经没有人记得,我曾用三媒六娉娶了一个叫做凤灵羽的女子。
也没有人记得,我与她那寒酸的喜堂和稀少的宾客。这些前来庆贺的人无非都是看重了我与韩琦的身份,才会这般热情地围在这里祝贺我。
这里没有人会真心待我。
我拿起酒杯灌了一口,更加开心地大笑起来,直至眼中笑出了泪花。
两年后,梓疏诞下了麟儿。我给他取名为赵涵。
在涵儿的抓周宴上,大哥带着高滔滔和仲针来到膺王府上,仲针围着涵儿不停地转前转后,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弟弟。我对着欲言又止的大哥邀请道:“我们去后院吧,大哥,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
他跟着我一同来到了后院,我请他坐下,唤了管家备上茶果点心。
“你早知道我会来找你的吧?”大哥阴沉着脸望着我,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原地与我冷冷地对峙着。
“看到我没死你很惊讶吧?” 我笑,“大哥,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一定是在想着,究竟是谁出卖了你?”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其实没有人出卖你,泉楼那里一直是我在掌事。所以他们以为我的话就是你的命令,我下令只要持有泉楼天山寒铁做得铁线牌便能执掌号令,所有人只能见牌行事。现在,你是不可能利用泉楼的人来对付我了。至少,他们不会接暗杀我的命令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发现什么?发现大哥你想要杀了我吗?”我淡然一笑,“这并不需要去发现,我之所以知道大哥你想要在利用我之后杀了我,不是因为你露出了什么马脚。”
“而是因为你的祖先。太祖在成为皇帝后杯酒释兵权,太宗为了继承皇位不惜杀掉自己的兄弟,真宗生怕儿子抢夺自己的皇位而杀掉了一个又一个儿子。就连仁宗,将皇位传给你也是因为迫不得已。”
看着他慢慢发青的脸色,我心情愈发愈畅快起来,“血脉这种东西,我不认为到你这一代就会有所变化。赵家每个得到皇位的人都不会放过身边的功臣,而大哥你似乎比他们更加心急,位居东宫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我。”
“不用再说了。”他抬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唇角逐渐绽开一道难看的笑纹,“很好,你很好。你虽不是赵家的人,但该学的倒是一分没有落下。”
“多谢大哥夸赞。”
“你不用叫我大哥,”他说得很吃力,近乎是在强撑着自己吸下一口气:“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在你心里从来没有当我是大哥。”
我摇了摇头,“不,我曾经觉得你是我的大哥。但是从你收买轩逸开始,我就知道你已经不再信任我了。”
他浑身一震,复而又苍凉地笑道:“呵,当时我以为你没有看出来。没想到,难怪我会失败,难怪……”
“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原则就是永远不要让人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说道:“这是你教我的东西,现在我也要如数奉还了。”
“我早该看出来的,从你赶走那个凤灵羽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是个不相信别人的人。”
我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凤灵羽。
“你娶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多爱她,就像我和滔滔一样。不过就是这样深爱的女人,你也能那么狠心地立刻赶走他,我想,她大概也是察觉到你并不是信任她才会背叛你的。”
我眸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大哥,你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因为你已经不可能除掉我了。就算你利用朝中大臣想要参我一本,也是不可能的,我和你共事多年,拖我下水就等于是让你也跟着一起……”
“我知道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向我告辞道:“前来叨扰膺王,真是失礼了。”
“东宫殿下太客气了,小臣随时都会恭候殿下的大驾。”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略微驼背的身影消失在了后院的拐角处。
那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日子,也是我最荣光的日子。在世人眼中,我是东宫殿下面前的红人,而我自己看来,我不过是个丢了妻子与兄弟的可怜鬼。
嘉佑八年,仁宗病亡,英宗赵曙即位。
英宗大病,暂由曹太后垂帘执政,后大病,英宗亲政半月有余,宰相韩琦等人向英宗提议关于其生父濮王的名分问题。英宗批示,待仁宗大祥再议。治平二年,韩琦等人再次提出这一议题,英宗将其交予太常议院尊濮王为皇考,朝野上下震动。
我冷眼看着朝堂中吵得不可开交的大臣们,从头到尾未置一词。
退朝后,江辰秋与我小聚时,抱怨道:“皇上居然想要赐予濮王为皇考,真是荒谬。濮王虽为他生父,但未曾继承大统。怎么也不可能……”
“皇上是想要让自己的皇位来得更名真言顺些,”我啜了口茶,缓缓道:“他不想以后有人对他以及他的子孙有所非议,说他的皇位来路不正。”
“可皇上也是因为恪守孝道……”
我禁不住想要笑,濮王在世的时候,倒没见过堂哥这么上心。现在等人去世后,他又来抓着濮王做挡板,倒也真是让他费尽心机。
“皇后娘娘千岁。”江辰秋的声音将我从沉思中拉了出来,我回过神来,向高皇后行礼道。
“免礼吧。江尚书,我有些话想要和膺王私下谈。”
江辰秋了然道:“小的告退。”
“不知皇后娘娘前来,有何事?”
高滔滔笑道:“怎么,大嫂不能来看看你?你最近和皇上似乎有些隔阂?”
我笑而不答,高滔滔只得继续说道:“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家确实不懂。但是你和皇上一向要好……”
“皇后娘娘,你已经不是我的大嫂了。您现在是皇后娘娘,”我对她彬彬有礼道:“皇帝是不需要兄弟的。”
高滔滔有些尴尬地绞动着手中的丝帛绣帕,半晌才接口道:“赵晏,我听说你前些年把灵羽从府中……逐了出去,是和灵羽妹妹有些什么误会。”
“皇后娘娘,灵羽被赶出去是她咎由自取。”
“可是灵羽她是真心对你好……”
我淡淡道:“皇后娘娘,你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她微愣,“什么?”
“大哥和你的姨母曹太后关系很僵,一直处在他们夹缝中的你,很难受不是吗?两者之间,你无法做出选择的!”
“我会在皇上这一边,”这个生性静婉的女人突然在我面前变得坚强起来,“自从嫁给宗实之后,我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会自始至终站在宗实这里。”
我苦笑,说道:“如果灵羽如你这般,便不会被我赶出府了。”
“一定是有些误会,灵羽妹妹是真心待你好。”高滔滔微笑着说道:“我是最懂灵羽妹妹的人,我很长时间没有瞧见她,心中甚是挂念。”
“大嫂没有在汴京瞧见灵羽吗?”
晴雪楼在汴京仍然有着不小的势力,第七堂依旧在运营之中,没理由她这个七堂主会不在汴京。
高滔滔有些为难地笑了起来,“不瞒阿晏,在你赶走灵羽妹妹之后。我曾派人去找过她,但是她似乎不在中原了。”
我心中的疑惑不断加深,却没有显露出来,只得与高滔滔拉扯了一些家常后带着轩逸离开了皇宫。
或许她当年真的是有什么苦衷,所以才会离开膺王府回到了福远镖局?
想起她被我赶走时倒在地上那副软弱无力的模样,我禁不住又有些怀疑那是否真的只是演戏而已,也许她已经武功尽废,退出了晴雪楼?
“轩逸,带人去搜查凤灵羽的下落。”
泉楼的人并没有搜查到灵羽的踪迹,她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自此之后,她的名字,她的容貌,她整个人成了我最不愿去回想的东西。因为我很害怕,每次听到泉楼的人来报说没有找到她之时,我便会即是失望又是庆幸。在我的心中隐隐有那么一些恐惧,如果当时真的是我误会了她该当如何?
在寻找她的那些时候,我总是无法入眠。因为每日从窗棂中透进照在我身上的月光如同她的眼,照亮我身上每一个不堪的毛孔和肮脏的血肉。
月光,沉重得让我睡不着。
直到我快要忘记她时,却又有人带着她的笛子和消息来找到我,控诉我当年的行为,却又不告诉我灵羽的去处。
我漫不经心地拿着铁线牌交给阿蒙,“传令下去,从今天起,与晴雪楼开战。”
没有了太后势力和杜微的晴雪楼很快便在泉楼的打压下被打得节节败退。
今日下了小雨,我没有带随从和伞,只得随意站在人家屋檐下避雨。我望着周围正在吵架的两个酒店掌柜,突然有些厌恶这样的生活,其实这个世道很简单。获得权力,打压对方,失去权力,再去获得。世间的所有人都在重复干着这样的事,却都这样乐此不疲。
而我辛辛苦苦地这样去获得权力,不过是为了灵羽和我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庭,甚至是为了将来的孩子。然而她却离开了我,只留下我一个人拥有着偌大的泉楼,却不知道该去为什么目标继续下去。
“大人,果真是你啊!”
我看着来人,虽觉得他眼熟,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以前和你的兄长在我们村迷路过。”他提醒道,我这才想起来,他就是元绪。
那个本该坐着我现在这个位置的老实人。
我心中生出一丝警惕,却还是谈笑自若道:“哦,你怎么也到汴京了?”
“嘿,小的前些年才搬来京城。岳丈给我在京城盘了个铺子,让我和娘子在这里做做小本生意。”他催促着身旁两个半大的孩子,“快叫老爷。”
两个小孩有些怕生,黏糊糊地拉着元绪不肯松手,也不敢看我。
他尴尬道:“这些孩子,平时我太惯着了。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我看着那两个对着元绪撒娇的孩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
我很少和他说话,或许是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我与他不亲,也鲜少去过问他的事情,相比之下,我简直就是个糟糕的父亲,或许我是时候该改变下自己,不再用利用的目光去看待人。
“大人,我娘子来了。小的先告辞了!”
我点了点头,“以后会去关照你的生意。”
“多谢大人,来,和大人说再见!”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站在元绪的身边,脆生生道:“再见!”
元绪撑着伞,对着匆匆赶来的女子迎了上去,他将大半伞盖遮在她那边,自己半边肩膀浸了透湿。
他的娘子发现了之后立刻嚷嚷道: “你啊,每次都这样。说了要给自己挡好雨,万一着凉了怎么办?现在家里可都靠你一个人!”
元绪笑得一脸痴傻,我看着那不断责骂他的女人虽是满口的怨言,却是温柔地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的画面,禁不住涌上满心的嫉妒。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呢?
本该好好地生活在一个正常家庭里的我,为什么会被那些上一辈人的恩怨牵扯进去,变成无辜的牺牲品。他也是当年被牵扯进去的孩子之一,为什么他就可以轻易拥有这些我一直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赵兄,我先告辞了。赵兄?”
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勉强对他笑了下,“嗯,后会有期。”
那个驼着背跟在妻子身后唯唯诺诺的男人逐渐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我握着伞柄的手一阵阵缩紧。
回到府上时,梓疏和涵儿两人正在客厅中,似乎是准备要出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皇后召我和涵儿进宫去,今日的晚饭约是不会回来了。”她边收拾着边问我道,“怎么,今日有什么需要我出席的晚宴?”
我摇了摇头,看着站在一旁的涵儿,突然想起今日元绪和自己孩子的亲近,向他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他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拘束地向我行礼道: “儿臣给父王请安。”
“跪安吧,今天你都学了些什么?”
“回父王的话,今天先生教了<庄子>里的<让王>。”
“先生讲得如何?”
涵儿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梓疏。触及我审视的目光后复又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先生讲得自然是极好的。”
对于这样中规中矩的回答,我微微皱起了眉头,“涵儿,父王问你,对先生的课没有什么疑问吗?”
“孩儿对先生的课当然没有疑问。”涵儿仿佛害怕我指责他一般竭力为自己证明道:“父王可以考孩儿任何关于让王的问题。”
梓疏忙上前道:“王爷,涵儿一直都在学堂里好好念书,并没有半点倦怠……”
“殷梓疏,”我不耐烦地对她沉声呵道:“本王问的人是你吗?”
梓疏面色苍白地站在原地,嘴唇紊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父王不要骂母妃,是涵儿不好。”涵儿突然扑上前来抱着我哭喊道:“涵儿以后一定会好好听课,不会给父王丢脸的。父王,你不要打母妃。”
我愕然望着紧紧抱着自己不放的涵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结果,我不过是想和自己的儿子讨论下他平日的生活,他却那般惶恐地以为我是要来惩罚他平日的顽劣。
我伸出手来想要拉开他,梓疏却扑上前来拽住我的手臂,一反平日的温婉顺从,叩首焦急道:“王爷,王爷,是妾身错了。是妾身平日对涵儿管教不严。王爷有什么气就冲着妾身好了,千万不要责怪涵儿。”
她以为我要打涵儿。
我举着停在半空中的手,几乎想要当场放声大笑起来。多么可笑的场景,不是吗?
这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儿子。他们本该是我最亲近的人,这会儿却都如同畏惧恶鬼般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般骇人。
我想起元绪与自己孩子那般亲近的模样,拍了拍涵儿的头,示意他放开我,他却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死死地抱住我不肯放手,生怕他一松开我,我便会转头毒打他的母亲。
他抬起头望着我,似乎是在判断我的话是否可信。好半天才讷讷地松开手,眼里还噙着些泪花。
“父王真的不会打母妃?”
我索然无味地推开他,对他和颜悦色道:“不会的,父王不会打母妃,也不会打涵儿。”
尽管我表现得如此亲切,涵儿还是瑟缩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他很怕我。
虽然他是我的儿子,却没有一点像我:胆小怕事,个性软弱,优柔寡断。除了他的长相,所有的性格都遗传自他母亲的氏族。
望着这样无能的孩子,我禁不住开始想着如果是我和灵羽的孩子,会是怎样?绝不会是这种唯唯诺诺惧怕自己父亲的孩子。那种迫切地想要寻回灵羽的心情在我心中漫天滋长起来。
“涵儿,在学堂里认识了些朋友吗?”
他看了看梓疏,又有些后怕地望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不要每天都跟着你母妃,有空多出去和你的朋友一起玩玩,知道了吗?”
“是,谨遵父王教诲。”
“主子!”阿蒙站在门外喊道,下意识地看了眼梓疏和涵儿,我挥了挥手让他与他的母亲到别处去。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份类似于拜帖的纸张,问道:“这是晴雪楼送来的吗?”
“是晴雪楼的薛堂主送来的,”阿蒙边说边偷偷地看着我的神色,“是接还是不接?”
“接,为什么不接。”我望着请帖上那苍劲有力的字迹,冷笑道:“我们殷勤地招待了他们好久,也是该得到回报了。”
“齐王爷此次请我前来,可是有要事?”
我望着那个坐在红木椅上正漫不经心地品茶的晴雪楼二堂主,他虽然很年轻,却是杜微的关门弟子之一。和那位同为杜微门下却感情用事的三堂主相比竟是如此地截然不同:沉静稳重,礼遇待人,又那般令人心生胆颤。
“晏请你来,自然是有要事。”
“要事?”薛朗风斜长的眉横飞入鬓,竟是隐隐地有了两分笑意,“如齐王爷这般人物自然是关得国家大事,草民只是一江湖莽夫而已,怕是和王爷谈不来这些庙宇之事。”
薛朗风三分含笑,七分带煞地望着我道:“还望王爷另请高明。”
语毕,他拂袖起身,竟是像要离去的架势。
“薛堂主,告诉我玉笛的主人在哪儿?”
我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温度的双眼,沉声道:“我用泉楼和你换她。”
这个条件就算对于晴雪楼的楼主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更不用说眼前这位年轻而又野心勃勃的堂主。
那张年轻的脸上果然掠过了讶异之色,似乎是对于我的条件感到意外。
然而这份讶异也只是一瞬而已,薛朗风很快便恢复了如常的神色,镇定自如地回答道:“王爷倒真是信心满满,不怕朗风不答应?”
不答应?我冷笑了一声,道:
“你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薛朗风,这可是个扳倒你在晴雪楼对手的好机会。”
“君子予义,小人予利。薛朗风,你认为当今世上可还有君子?”
“君子?”那张满是调笑之色的脸上却带着说不尽的讽刺。“君子薛朗风可是不敢当,不过经王爷这么一说倒像是在说朗风是小人。”
“莫非王爷召朗风前来,便是为了讨论君子和小人的问题?”
“薛堂主如果再和本王装傻那不就是个小人?”对于这样放肆的挑衅之论,我并没有生气,反是大声朗笑道:“不如大家都做个爽快的小人,将各自的条件都说出来呢。你到底要什么,薛朗风?”
“如果朗风不答应刚刚那个条件呢?”
不答应,难不成一个泉楼还填不够他的野心?
“那么薛堂主是需要什么呢?若是本王爷能够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无须客气。”
面对如此慷慨的条件,薛朗风依旧摇头拒绝了我的提议。
“齐王爷,你当年为了权势放弃了灵羽师姑,并不代表你现在用权势就可以换回她。这个道理,薛朗风以为过了这些年,您应该会懂。”
“薛朗风原想着,若是您能用更为诚恳的态度来询问师姑的下落,或许我能告诉您,可是你用这种商人的嘴脸,恕朗风不能告知。”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脸上仿佛有丝悲哀的神情,不知道是怜悯我这些年的无知还是在怜悯他的师姑。
多么可笑,不过是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子,居然敢来怜悯我。
他凭什么!
“放肆!薛朗风,你胆敢妄想本王来求你?”我厉声呵斥道:“就算是晴雪楼的楼主都未必能这样向我要求,掂量下你自己的身
份再来和本王说这种话。”
“就凭朗风知道灵羽师姑的下落。齐王爷,朗风知道您这十几年来一直在寻找灵羽的师姑,却始终不知道她在哪里吧!”
我阴沉着脸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小子,他虽然和晴雪楼那位逝世的杜微长得丝毫没有相似之处,却有着相同的眼神和气质,那种永
远像是将一切都算计在心中的胸有成竹的神气,仿佛是另一个杜微在世。
多么讨厌的一个人,即使他已经死了。仍旧阴魂不散地留下了这么一个难以应付的弟子来与我作对。
“说来说去,薛堂主还是在嫌弃本王给的太少。就算是本王恳求你,你也不会告诉本王灵羽的下落。”我一语点破这个野心十足的青年的本意,“何必借着你师姑的说辞将自己说得像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呢,你也不过是个商人而已,薛朗风。”
“所以就如王爷所说,薛朗风是个小人而已。”
“你!”我怒极反笑,“好一个薛朗风,如果你不是晴雪楼的人,本王倒是想将你招入麾下。”
薛朗风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笑容,不动声色道:“朗风此次前来,不正是为了证明与王爷合作的心意?王爷以为朗风来到王爷府一叙的行为是秘密吗,怕是早有几个线人现在正快马加鞭地向晴雪楼楼主汇报这个消息呢。”
对于这番矫揉造作的回答,我也只是付之一笑,“薛堂主巧言令色的本事倒是不同于往日,你怎么可能丢下晴雪楼与本王合谋?我记得你的亲妹妹,也就是那位大胆前来行刺我的泽小姐也是在晴雪楼吧!”
“亲人这种东西,一旦挡在了权势面前,也只能是牺牲品。王爷这种出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朗风不会为了一个与自己没有多少交情的妹妹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微怔,突然想起了在那个破败的小村落里,大哥对我所说的话。“那不过是一个顶着血亲名分的弟弟,和我并没有什么交情。”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便没有亲情,所谓的兄弟不过是权势下的说辞而已。
“泉楼,薛某断然是不会要的。王爷,薛某的条件很简单。只需要王爷给薛某一个承诺。”
不要握在手中的权利,反而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有意思。
“薛堂主不妨说来听听。”
“有生之年,不得再犯晴雪楼一步。如果王爷答应,那么薛某也能保证晴雪楼不会成为王爷的阻碍。”
我微微眯起了眼角,笑,“薛堂主这个要求倒真是难倒了本王爷,况且,你拿什么向本王保证晴雪楼不会成为我的阻碍!”
“齐王爷,如果你从我这里问不出灵羽师姑的下落。那么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见到她了。”
“薛朗风,你在威胁我吗?我知道灵羽她在塞外。”
“可是王爷却至今没有找到她吧!灵羽师姑每个月都会迁至不同的地方,所以每次等你寻觅到她的踪迹之时,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种总是找不到人的感觉不好受吧,王爷?”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聪明得让人心生厌恶,仿佛自己每一步的心思都被他琢磨透顶。我重重地搁下茶盏沉声道,“薛朗风,你太不识抬举了。本王对你客气,是因为你是灵羽的师侄。而不是因为你知道灵羽的下落。”
“小侄当然明白,王爷其实今天根本没有和我讲条件的诚意。要不然不会在周围安插这么多高手。”薛朗风平静地望着我身后逐渐显现的人群一一说道:“峨眉越女剑孙秀,唐门千机匣唐尚,青城派无双剑崆峒子,五毒教使阿纳索甚至还有早年被少林逐出师门的成大善人。王爷这般盛情款待,真是让在下受之有愧。”
“薛朗风,你现在想要拒绝这番款待也为时已晚。机会,本王已经给过你了。”
我望着已经被诸位武林高手包围住的他,那双黝黑的眼睛丝毫没有任何畏惧之意,无视于那些架在他脖颈上的长刀阔剑,仿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般的冷漠。“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生或者是死。说出凤灵羽的下落,你还会有一丝生机。”
“如果在下说不呢?”
不说?我冷笑着丢给崆峒子一个眼色,无双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薛朗风的肩骨,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骨骼破裂声。“薛朗风,如果你不说,那么你现在还有两个选择,死得干脆点或者死得很难过。本来我还想着请罗先生来好好招待你,不过我最近很没有耐心,所以只好请他们来一个个招待你,你只要一刻不说,无双剑就会往下多移一寸,直到插进你的心脏为止。”
“听上去倒是个不错的死法,朗风还真是心领了。”因为极度痛楚而开始微微有些狰狞的脸庞倒是比刚刚那张假笑晏晏的脸微微顺眼得多,但依旧是那么惹人生厌,“王爷为了灵羽师姑所做的这些倒真是感人至深。”
“那就麻烦薛堂主告诉本王灵羽的下落,不然……”我捏着无双剑的剑尖,生生地有往里多扎进去了两分,“本王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与你可耗,薛堂主,若是你再不老实点。你就快要踏上黄泉路了!”
半身已经浸染在鲜血里的他抬起头看着我,依旧是那副无所顾忌的谦和笑容,温雅却又不失强硬地回答我道:“王爷,薛朗风还是那句话。有生之年,不得再犯晴雪楼一步。”
已经半条命都被我握在手里的人居然还敢再笑!我微微眯起了眼,命令崆峒子道,“往下再移。”
“是,王爷。”
“薛朗风,无双剑再这么移下去你的心脏马上就会被贯穿了。你还是不想说吗?”
更多的鲜血从无双剑的剑刃上滴落下来,整个花厅中开始弥散着淡淡的血腥气。我望着这个快要死去的青年,脸上没有任何恐惧之色,亦没有多少哀泣的神情。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重复着那个条件:
“有生之年,不得再犯晴雪楼一步。请王爷给定这个承诺!”
“崆峒子!”
崆峒子面有难色地望着我,“王爷,无双剑已经扎到他的心口了。一旦他气血殆尽,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那就让它这么扎着!不许拔下来。”我俯下身去,凑到薛朗风面前,不依不挠地威胁道:“薛堂主,现在你就坐在这里,慢慢地等你的血流光吧。”
面色苍白到近乎鬼魅的年轻人挣扎着抬起头,眼神涣散地望着我,“王爷,答应这个条件。薛朗风才会将师姑的下落告诉你。不然你永远都找不到她。”
“本王可不会信你这种话。”我冷然笑道:“只要你一刻不说,本王就不会让大夫来医治你。薛堂主,年纪轻轻就要死在这里,不觉得可惜吗?”
他的唇角已经溢出了丝缕血迹,虽是气游若丝却又还是那般坚定地对我说道:“有生之年,不得再犯晴雪楼一步。”
我面色铁青地看着他。现在只要我一个命令,这个年轻人马上就会魂归天际。
这些年来我处死过很多刺客和敌人,却没有一个人会如他这般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这样凄惨的胜利。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道:“成大善人。”
成大善人笑眯眯地走上前一步,“王爷有何吩咐?”
“救活他。”
“善人知道了。”成大善人立刻从随身带着的药壶里取了两颗丹药给薛朗风喂下,他却紧咬双唇不肯吞下,“答应我。”
“永生之年,不得再犯晴雪楼一步!”
“哈哈,小子。王爷能赏你一条命就算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成大善人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颚,“王爷,这小子怕是不会老实交代,不如……”
我掏出泉楼的铁线牌扔在了薛朗风面前,“以此为证,永生之内,不会再犯晴雪楼一步。”
“多谢王爷。”薛朗风竟然还有力气拂开了成大善人的手,往自己的胸口点了几处大穴。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心口处的血流不止,“师姑的下落朗风不想让别人知道。”
成大善人等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王爷只要到城西外的缘来客栈,对看管马厩的人说出暗号,他便自会带你去下一个地点。暗号依次是天罗,韦陀,风林火山和平桥断月。”
玩这一招?我有些不满道:“薛朗风,本王要的是灵羽的所在地。”
“说完这四个暗号,王爷便可找到灵羽师姑。”即使已经半跪在了地上,薛朗风依旧丝毫没有因此有所示弱的模样。
“而且……”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对我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就算王爷找到了灵羽师姑,我们也都知道,对方不会信守彼此的承诺太久,不是吗?”
我微怔,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哈,薛朗风,你确实是杜微的得意门生。晴雪楼如果只靠现在的那个陆楼主或者是那一群好大喜功的元老怕是早就完蛋了!”
“而你,薛朗风,你有种世人都难以具备的品质。一般的小人只会出卖同党合作取得胜利,但是你这种人,为了得到胜利,与谁合作都无所谓,不光会杀死自己的同伴甚至会杀死自己来取得胜利。”言及于此,我禁不住赞叹道:“杜微这个家伙,真是有眼光啊。”
薛朗风淡然一笑,平静道:“承蒙王爷如此厚爱,不过薛朗风所想要的胜利,远远不止是这些。”
或许是因为是因为止血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刚刚多了些生气,一双凤眸光华流转,似乎在暗中思索谋划着什么:“就个人而言,朗风可是相当期待着王爷与灵羽师姑的见面。”
“你什么意思?”
“呵呵,”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某种让人不安的气息,“就算见到了灵羽师姑,王爷又能做些什么来弥补她呢,将灵羽师姑接回王府继续当个妾侍?也是,总好比过天天望着一柄玉笛睹物思人……”
“薛朗风,本王能带她回来。她便要感恩戴德才是,你凭什么认为本王会弥补她?她不过是个背叛者!”
“背叛?”他似乎是想要大笑一番,却因为胸口的伤变成了半带笑意的咳嗽声,“啊,朗风还真是记性不好,忘了王爷还不知情呢!”
多年前的那个疑虑慢慢地在心中扩散了开去,我微带期许却又恐惧地问道,“你知道什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当年的你不过是个外人,你什么都不知道!”
“虽说灵羽师姑在离开你的前一天便为了退出晴雪楼,武功尽废,经脉俱损。但是晴雪楼的长老又因为忌惮她的身份又在事后砍掉了她的右手。王爷,这便是你所认为的背叛。因为晴雪楼从来没人能成功退出,所以灵羽师姑的退出一直是机密。”
“不要用这种苦肉计来骗取我的信任,她不可能那样做。筋脉俱损的她是不可能离开我的!”
“那就请王爷亲自去看看灵羽师姑有没有变成一个废人!”薛朗风盯着着我迷茫的脸,语气愈发愈得意起来,“你以为朗风之前说过灵羽师姑变成废人的事情是权宜之计?王爷,请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其实你一直知道真相,你只是怕承认这个事实而已。其实你一直在想着如果你当年能足够信任她,稍加调查便能知道这件事。但是你并没有,王爷,你能保证再次见到灵羽师姑时能够毫无顾忌地面对她吗?”
我动了动双唇,无法找出任何反驳他的话。
“你不能的,因为你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当年因为听信了他人的一言之词便将自己的爱人逐出王府的事实!其实你早就猜到了真相,所以才会一直寻找她不是吗?因为灵羽师姑是你这些年心中仅存的一丝良知……”
“你给我住口!”我猛地抄起墙上的长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威胁道:“薛朗风,本王可不认为现在这样的你能有还手之力!”
薛朗风并没有住口,反而更加大声在我耳边说着那些令人心惊胆战的语句:“你们是无法回到过去的,王爷。即使你再次与灵羽师姑一起生活,你将她驱逐出王府的事会永远横亘在你们两人之间。你无法给灵羽师姑幸福!”
我丢开剑,狠狠地刮了他一记耳光。“我让你住口!”
“王爷就算是在这里杀了朗风也无妨。”薛朗风缓缓地抬起头,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般天真无邪地对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已经没有勇气去见灵羽师姑了,王爷。这一点即使你杀了我也无法改变。”
我面色阴鸷地瞪着他,过了许久,终是恨恨地放开了他。
他说得很对,即使我现在杀了他,也不会任何改变。不过是多了一个让灵羽更加恨我的理由。
“阿蒙。”我喊道,高大的侍卫渐渐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跪在了我面前,“王爷。”
“将薛堂主送出府去。”
“送客就不用了,朗风就此告辞。”薛朗风从地上慢慢地站起身来,一如来时般雍容自得,脸上挂着那种让人生厌的笑容:“还望王爷能够早日见到灵羽师姑。”
“不劳薛堂主费心。”
阿蒙略微担忧地望着薛朗风离去的背影,对我说道:“主子,这个人。我们不能将他轻易地放回去!”
“阿蒙,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主子……”
“听不懂吗?”我指着花厅的大门命令道:“出去!”
“是。”
阿蒙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我闭上眼睛,独自一人坐在花厅中思索良久后,唤了管家过来:“给我备马。”
“平桥断月。”
蜷缩在马厩里的年迈马夫睁开他浑浊的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圈,缓缓地说道:“你不像是平常该来这里的人。”
我出门时太过匆忙,连衣服也为来得及换上,这会儿站在人烟稀少的边塞客栈边有些显眼。我顾不上这些,忙说道:“只要口号对就行了,今日那里的人来不了了。”
老马夫嗤笑了一声,无所谓地向我摆了摆手,“左边第一匹马,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要这匹马骑了。”
我心中一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很久没有人来?”
“大概有五年还是六年,不清楚了,人老喽,就什么都记不大清楚了。”他又重新坐回到草垛上,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躺下,懒洋洋地说道:“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每天能喝上那么两口小酒,然后一觉睡到天亮,其他的什么事情也不用去管……”
这个粗鄙的马夫说完后便倒头睡在脏乱的马厩里,丝毫没有想过我是什么人,也不管我骑着这匹马要去什么地方,那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倒真是志得意满地让人好生羡慕。
我苦笑了一声,牵着马出了这家客栈。塞外的风景实在算不上极致,放眼望去满目疮痍,尽是一片不毛之地。也无怪乎这些生活在塞外的蛮人每年都对中原虎视眈眈,无论是谁,都会想留在繁华如梦的汴京,而不是待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而凤灵羽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居然一待就是九年。
她是想远离我的势力范围还是想要远离中原那块伤心地,才来到这种荒芜之地吗?
在我思索之余,□□的马突然间停了下来。我下了马,周围全是一顶顶白色的帐篷,偶尔有劳作的妇女在这些帐篷之间走动,似乎这里就是灵羽生活的地方。
我将马拴在附近的树上,站在高坡上注视着这些来来往往的妇女,企图从她们之间找到凤灵羽的身影,但我隔得那么远,一直无法看清她们的长相,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来来往往,在心中自欺欺人地想着那些妇女当中可能会有一个人是她,没有被废掉经脉,没有被砍下右手……
“灵羽姑姑,我们来帮你!”
我浑身一震,顾不得被被发现的危险拼命地奔下山坡:
她与过去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是昔日美丽的模样,素净的脸庞上未施粉黛,眉如远山,眸若星辰。这会儿正被一圈热情的辽族小孩围在中间,笑吟吟地给他们分发肉干,似乎过得非常愉快的模样。
唯一变化的是她右边空荡荡的袖管。
心中隐隐有个声音在催促着我与她相见,将她带回繁花似锦的中原,弥补她这些年在塞外来所受的苦难。我情不自禁地迈出一只脚,想要向她走过去……
你和灵羽师姑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
薛朗风那自得意满的模样仿佛又一次在我面前浮现。我咬了咬牙,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对她高声喊道:“灵羽!”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向我望了过来。
我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生怕再往前走一步,她会如同水中的月亮般碎裂,变成虚无缥缈的影子,让我无迹可寻。
她看到我的时候微微有些吃惊,却很快恢复了镇定,仿佛已经预知到我们要在今天这一刻相遇到般面色平静。放下手中的篮子向我走来,“我们去别处叙话吧!”
一如当年般,我顺从地跟在她的身后,随她来到离那些白色敞篷不远处的一个湖泊边。
“我们许久未见了,赵晏。”她俯下身来,采摘着湖水附近一种长着长条花穗的紫色植物。我走上前去,帮她拿过那些花,“我来吧。”
她笑了笑,并没有拒绝我的帮助。“耶哈娜喜欢这种花,我顺便给她摘一些回去。”
我敏感地问道:“耶哈娜是谁?”
那些派出去的探子并没有告诉我灵羽已经成家的消息。
她仿佛看穿了我那些心思,微微扬起嘴角道:“耶哈娜是我收养的孩子之一,我和这里的奶奶穆尼一起收养的,他们都是战乱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我张了张嘴,这些年积在心中的话却一句都想不起来,支吾了半天才问出一句: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不错。”在我帮她摘花的时候,偶有路过的人遇见她都停下来向她打招呼,看起来她与这里的人相处得非常融洽,并没有我所担心的那些事发生。“朗风这孩子算是我所有后辈里最稳重的一个,没想到还是被你找到了我在的地方。”
“一开始我以为你还在中原的晴雪楼里,直到你的师侄女泽瞳杀到了我府上。我才知道你人已经在塞外了。”
听到泽瞳的名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复而又无奈地叹息道:“她是个好孩子,你有没有……”
“我已经将她放了回去,因为你。”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看她的残臂,却又忍不住伸手上前触碰到,“是我对不起你,如果让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对你,我是绝对不会……”
“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赵晏。”她温柔地看着我,一如当年般恬静美丽,“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自己要承担的后果。”
即使她这样软语相劝,依旧并不能减少我心头一丝的罪恶感。我宁愿她会对我破口大骂亦或是百般刁难或者是挖苦甚至是羞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我柔声细语。
“对不起,”我紧紧地握着她仅剩的左手,“和我一起回中原吧,灵羽。这次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被我握住的那只手猛然一僵,她摇了摇头,挣开我,温和而又坚定道:“不,赵晏。我不会和你走的。”
“你是担心那些收养的孩子吗,没有关系,我可以一起把他们带回中原!”我迫不及待地向她解释道:“如果你现在不想回中原也没有关系,只要你不离开这里。再去那些我找不到的地方,还是说……”
那个在来时就萦绕在我心头不安的想法浮现了出来,“你还是无法原谅我当年的所作所为是吗?”
“不是这样的,赵晏。”她低下头,一片片捡起刚刚被我掉落在地上的花朵,面色平静地对我说道:“当年并不全是你的错,是我那时候太过于天真了。我以为那时你爱我便是信任我,不过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她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并不恨你当年的行为。但是——”
“我也已经不爱你了,赵晏。”
我愣在了原地,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我先回去了,孩子们还在等着我和穆尼做饭吃,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她抱起那捧花,临走时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赵晏,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都已经有白头发了。”
她说完便看也不看我一眼,毫无留恋的地离开。就如同当年我赶走她的那个晚上,她那时候没有哭,只是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然后一走便消失了九年。
我怔怔地看着她走回自己的帐篷,然后像一个小孩子般毫无顾忌地大哭了起来。
“主子,您回来了。”阿蒙略微担忧地看着我独自一人走回来的我,“您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我们找了你很久……”
我将马交给了跟上来的随从,对他强作欢颜道:“只是出去散心而已,我不想有人跟着。”
“这几日晴雪楼的人动作很多,皇上似乎是有心要和他们联手对付泉楼。主子这几日出行时要多加小心。”阿蒙事无巨细地一一向我汇报道:“王妃已经带着世子去了宫里,今日韩丞相与兵部的李大人想要今晚宴请您……”
“都推掉。”我皱眉沉声道:“今日的宴请全部推掉。”
“可是,韩大人那里……”
“阿蒙,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吗?”
他诚惶诚恐地半跪下,“阿蒙不敢,只是阿蒙担心主子。如果晴雪楼真的和……”
“大哥不会的,”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冷声道:“就算他们联手,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成果。而且就算我现在和丞相联络,他也不见得会站在我这边。”
阿蒙焦急道:“那王爷更应该做好准备才是,万一……”
“不需要,因为我知道皇兄不会和晴雪楼联手,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我看着他那副张大嘴巴以至于略显得有些呆笨的模样,禁不住嗤笑:“这并不奇怪,我们赵家的人从来都不是长寿的命。我上次见他时,他已经被这些国政琐事压得气喘吁吁了。”
大哥的身体在幼年被接近宫中时就不是很好,如今接下大权后更是不堪忍受这些繁琐的政事而糟糕到了极点。他虽只比我年长一岁,却已经如同年迈之人般垂垂老矣。
“主子定能长命百岁。”阿蒙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忙道:“命中自有定数,主子不能太过悲观。”
“阿蒙,你每次见到皇上会说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皇上万岁。”
“这就对了。”我咧开嘴,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活命这种事不是你说活多久就能活多久的,我很想的开。”
“可是,主子。在这种关头,把泉楼的铁线牌交给薛朗风会不会……”
我觉得有些好笑,阿蒙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还是当初我从奴隶市场上捡回来的那个笨孩子,一点诡谲的心思都没有学会。“不会的,因为我们都知道对方不会信守彼此的承诺的。他还没那么不自量力,他拿着铁线牌只是想暂时压制住我的攻势而已,现在的他想必一定是在养精蓄锐等着将来的某一天能够击败我。”
阿蒙似乎还不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仍旧是那副听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我苦笑了声,支使他出去唤管家布置今晚的菜色。
他应了我的命令出去,整个花厅又只余下我一人。
我躺在了那张紫竹编制的藤椅上,望着屋顶上那些繁复的篆刻花纹。即使身处这样富丽堂皇的屋子里,依旧没有能减少我心头的一丝失落感。
从很小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拥有双亲,他们却都不是;然后我以为自己有了兄弟,他却想要在利用完我后想要杀了我;后来我得到了自己的爱情,却又被我自己任性地抛弃。
尽管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表示过这种失落,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抓住过任何东西,到头来我依旧两手空空。
或许灵羽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没有与我一同回到中原,因为她知道即使回到这里,也不会过上比在塞外更好的生活。她一定不会乐意看到梓疏和涵儿,或是看到在我打压下变得千疮百孔的晴雪楼,甚至是——变得比过去更加丑陋的我。
遇到我是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如果没有在朱雀街上的那惊鸿一瞥,如果没有我的年少轻狂。我和她,或许各自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即使我依旧不会得到幸福。
“王爷今日回来得倒是甚早。”
蓦然间,竟已是子夜,我侧头望去。梓疏已经从外面归来,正带着睡眼朦胧的涵儿,诧异地望着站在花厅的我。
“你回来了。”
“今日皇后请臣妾去宫中叙了些旧话。”她信步走到我身边坐下,将几个锦缎礼盒一一摆在了桌上示意给我看,“皇后还赐了些东西给涵儿,爷今日怎的回来得这般早?”
“没什么应酬,便回来了。”我注视着她吩咐奴婢将涵儿抱下去睡觉后,慎重地交代着管家明日要招待和婉拒的客人。突然开口道:“这些年辛苦你了,梓疏。”
她停下忙碌不已的动作,讶异地瞧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王爷今日是怎么了?”她嫣然一笑,竟像是我送了她件奇珍异宝般对我笑靥如花,“莫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那言笑晏晏的模样在我眼中看来不像是在称赞我,倒像是在暗中指责我竟是这般刻薄的人,自己的妻子这些年来竟未曾得到我一声道谢。
我不语,低头抚着手中的玉笛。
下弦月从窗棂口低低地探了头来,照在我手中的玉笛上,似是月华流动于笛身之中,飞星横嵌于笛孔之上般熠熠生辉。
“谁送的笛子?之前不曾见王爷执过。”梓疏问道。
“故人之物而已。”
我笑道,将它放至唇边,吹起了那首经常为她吹奏的《章台柳》。
当年我与她谈论这首曲子之时,曾年少气盛地嗤笑韩翃的多疑软弱,却不料到头来自己还比不上一个没落书生。
他得到了柳氏。
我失去了灵羽。
已经无人会回赠我《杨柳枝》。
“姑娘从何处来?”
“从月亮上来。”
“人间如此繁华,难道不值得姑娘留恋?”
“因为世间男子多薄情。”
嫦娥终是忍受不了后羿的寡淡冷薄,回到了她的月亮中去。
《花鸟风月》——月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