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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千面公子 ...

  •   山,是绝壁;
      谷,是绝谷。
      谷底,是几丈之深的腐枝败叶,重重雾障蔓延数里,透着死气。水汽凝成晨露滴落在在一个人的脸上。这个人瘦削而长,蓬发纠结,已不知躺了多久,他面目倦怠,一动不动,若非鼻间细微呼吸,还以为早已死了。
      这个人是宋墨存。
      宋墨存中了毒,那毒发作迅疾且烈,然本只被楚夫人作拖延之用,待其发作引其就戮,并不致命,真正致命的是坠崖所致的胸部断骨。
      宋墨存想他大约快死了,他不知疼痛也无甚知觉。乡人常言死时易回首往事——这大约是胡扯,因为他此时心思空明,既无所想亦无所忆。思虑毕竟伤神。想到死,他有所怅然,想笑又觉得无所谓。
      一个心死的人总是觉得万事都与他无关了。
      于是他想到衣襟里的驱虫散——百虫应该是不喜吃他的尸体的。这般过了片刻,有风袭来,传来卷起枯叶的沙沙声。雾似是散了些,就有斑驳的阳光透过叶丛映在他面上。
      倏尔,风停叶止。
      江湖人有好快意恩仇,浪迹天涯者;有好名利,求功名荣华者;有好隐逸,若闲云野鹤者。然无论何人,凡闻达于世,在这江湖武林居有一席,有大武学者,皆善借势。所谓风助火走,阴阳相济,便是此理。势亦可为诡道也,故观其行迹便可知一人修为,待到大成之时,呼吸之间都溶于自然,神鬼难测。因而高手对招,环境变动之际常被视为败敌之时。
      那叶动中便藏着一个人的脚步声。
      宋墨存气力全无,半天睁开眼皮,视野也是模糊不清,只依稀看出来的是一青年,着一白袍,行走间有儒雅之气。
      那青年见此人一双眼睛却定定看他,不见丝毫惊慌,显然早已料得他来,并且看出他无恶意。不由奇道:“观你腹中一刀已及脏腑,肋骨尽碎,伤重若此,竟还留有神智!”
      宋墨存容色不变,气息一动,只觉得唇喉干涩异常,然而他少为墨堂,十数年间所结之士不知凡几,所临困境不知凡几,因此便是这种绝境之下也不愿意失去气度,强自缓缓道:“六识稍胜罢了。”
      那青年闻言一哂:“强弓末弩之徒。”说完便脚步潇洒一错,竟是想将他自生自灭,不管不顾了。
      宋墨存心中暗叹,就又闭了眼睛,养神去了。
      哪知未及一刻,青年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他蹲在地上伸手解开宋墨存的衣衫。细细观察起伤势来,不一会儿又伸出手摸起他的面骨,一面啧啧出声。这样被人触碰是极为让人厌恶的,但是宋墨存却像没有感觉到一样,连眉头也不曾皱过。
      青年道:“你明明可以动,却甘愿躺着,是因为你知道你一动断骨就会插进肺里,那样的话就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宋墨存终于睁开了眼睛。
      青年道:“你想我救你?”
      宋墨缓缓道:“故人要我死,我不敢不死。”
      闻言,那青年更是惊奇:“难道你想死?”
      “天下人莫不惧死,我自然难免。”
      那青年哈哈一笑:“你不想活,又不想死,你待如何?”
      “不想活,出于故人之愿,不想死,出于本性之能;我未开口求援,你若救了我,便就不会违背我的本心了。”
      青年拍手道:“嘿,你想自救,却不想求我,可笑之极!”
      宋墨存不语。
      那青年得意道:“你这么好面子,刚才却任由我将你摸了个遍,可见你也认为和面子比起来性命要来得重要的多。”
      宋墨存淡淡道:“如果方才我阻止你查探,你会停手么。”
      青年道:“自是不会。”
      宋墨存道:“如此,不费那分心力反而是最有面子的一件事了。”
      青年哼道:“你不愿意欠我这个情?”
      宋墨存闻言却笑了:“你既然早已有相救之意又何必一定要赚我这份人情呢。”
      青年道:“我有个朋友告诉我,天下什么债都能还,唯有这人情债是怎么都算不清的。我以为很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宋墨存赞同道,顿了顿,话锋一转,“别人的情我不愿欠,朋友的情我却是愿意欠的。”
      青年道:“朋友岂能连名字都不知晓。”
      宋墨存道:“我已经没有名字了。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就叫我陆仁吧。”
      “路人路人,嘿,我是任长笑。今日又赚了一个朋友,果真可喜。”那青年嘻嘻一笑,长臂一伸就将人捞在背上,竟是半点没有碰到宋墨存的伤处。
      宋墨存道:“原来是江湖快影,逍遥浪子任长笑。”
      宣城天香阁。天下闻名的妓院,是江湖浪子流连的去处。传闻这里的姑娘个个水嫩动人,有惑人之姿,就是八旬老汉进了楼里也能焕发出五十年前的勇猛。到了入夜时分,各色灯笼纷纷挂起,一派酒绿灯红景色。
      天香楼门庭宽广,门前向外延伸了十余丈门廊,廊柱间垂挂着绣着墨兰式样的纱幔,还是料峭初消的时节,姑娘们已着急换上绸衣,露出一抹香肩和胸前玉脂般的肌肤来,这本该是极为媚俗的景象,但莲步行走间轻纱舞动,美人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增添了朦胧的美好,看得初识烟火的几个剑客露出一幅醉意。人的眼睛总是会骗人,再好的珠玉赤裸裸摆在人面前,人就看不到它的美来,而要是藏那么一藏,用上丝巾包裹再装进檀木匣里,人便觉得华光夺目珍贵异常了。
      此时,一架马车的轮廓从雾色里显现出来。那马车充气量只是一块长木条驾车两只圆轮罢了,就是如此那制车的人也显得极不用心,一侧的轮子竟然没有安直,滚动之间一左一右晃动不停,叫人忧心它何时散架。
      然而却没有人敢看轻这马车的主人。人们也许不认识他,却一定认识这匹流火马。因为为这匹马而死的人实在太多。这马双目大而有神,四肢修长有力,马身健硕高大,蹄声清脆如钟鸣,毛色赤红,如缎如锦,奔腾间如同流火,就是最细心的织女也难从中挑出一丝杂色。
      那车板上坐了一个人,这人身形伟岸,眉毛粗犷,面色赤红,上臂肌肉拱起,此时怀中正抱了一个用黑布包裹着的物件。
      这个人想必是楼里的常客,还是个金主。因为他递出了一面通透的玉牌来。这玉牌只有天香楼的贵客才能有的。
      玉牌一露面,已经有一蓝衫婢女迎了出来。这婢子生得浓眉杏眼,鼻巧唇红,肌肤似雪,甫一出现就已把之前数女比了下去。
      蓝衫婢子娇笑嫣然,道:“奴有十好几日没有见到任公子,也不知到何处风流快活了。”这词句生得一股子醋意,语调却是极为轻快的,丝毫不令人觉得懊恼。
      “风流人自有风流人的去处,蕊儿何必吃醋呢。”任长笑展臂将蓝衫婢子搂在怀里,在女子粉颈上轻轻一啄,道,“红袖夫人可是在楼里?”
      “蕊儿的魅力果真大减,公子还有心思想着他事。”蓝衫婢子扑在任长笑怀里,软绵绵地打出五六下粉拳,然她自然没有让客人生气的道理,柔声答道,“夫人在宿云阁歇息呢。”
      话音未落,风动,任长笑已像浮云一般从指尖消失了。
      天香楼的格局早已映在任长笑脑海之中,事实上大多数欢场的屋子他都能背的下来。他是个浪子,而浪子总是多情。
      任长笑推开木门,门里已经有一个女人坐在蒲团上,目光盈盈地凝望着他。
      红袖是个有些年岁的女人,可依然有许许多多的男人排着队伍想要见她一面。她的身量不够丰满,眼角已经有了皱纹,只有眼睛闪着光泽像一颗黑色玛瑙。当一个男人被这双眼睛望着的时候,会觉得他就是这个女人的全世界。
      就因为这双眼睛,天下美人再多,任长笑还是最喜欢来这里。
      任长笑大步迈进屋子,把背上的男人搁在雕花木床上。放下男人,他似是松了一口气,腰身一抖,满身的肌肉竟像是皮球一样泄下来。
      他视线一转,女人已经递上了一条毛巾,等他擦完面孔,就露出淡眉浓眼一张芙蓉面来,然而这张脸看似阴柔,却生的极为自然,绝不会让人觉得女气。
      红袖穿了一身红底白色流云纹的广袖长裙,一头青丝没有盘起,但是因为被仔细梳理过,所以并不觉得散乱。比起其他女人,她站起来要有筋骨的多,只有眼睛是温柔的。她走向任长笑,眼睛就温柔地望着他,坐在床头,眼睛就温柔地看着床里的男人。
      一看之后,眉峰一簇:“阁下莫非姓宋?”
      宋墨存道:“如果你问的是干城墨堂宋墨存,那确实是我昨日的名字。在下现在名叫陆仁。”他的断骨已经被接好,伤口也裹了伤药,在他的要求下,任长笑喂他喝了一碗水,所以他嗓子也没有那般干渴。
      红袖于是转过头看着任长笑,道:“你可知干城阁赤令追杀,要他项上人头?”
      任长笑慢吞吞地松了松肩膀,道:“我只喜欢人情,他正好欠我人情。”
      红袖道:“我也喜欢人情,却不喜欢麻烦。”
      任长笑苦笑道:“可为了金子,你暂时也愿意担一担麻烦。”
      红袖眉眼一弯,道:“不错。”
      青楼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但凡做生意,都逃不过一个利字。天下贪财的人很多,懂的做生意的人却不多,懂的做生意的女人就更少了。
      天香楼的主人红袖夫人就是个懂得做生意的女人。
      红袖收了银票,就对着任长笑福了一福,说:“我去准备些吃食。”
      她细心地给合上门。
      宋墨存轻声道:“看来,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屋内有一小几,小几上有一把装了半壶酒的银酒壶,还有一只细口宽肚的酒杯,酒杯里还有残酒。
      任长笑把酒杯填满,眯起眼睛,叹道:“新酿的青梅酒,若是你不是有伤在身,我就可以请你喝酒。”
      “到时候应当我请你吃酒。”宋墨存用右手撑起自己靠着床头,不过稍稍动作,额头已经汗湿,他自己却浑不在意,“江湖人都猜不到以易容闻名的千面公子原来就是逍遥浪子任长笑。”
      宋墨存摇头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将药堂含笑扮得如此神似,可以瞒过药阁交出九花玉露丸来,我若非熟识含笑已久,也不能分辨一二;而稍稍拿捏声音,又能令马童牵出铁掌方云山的流火马来。”
      任长笑面色却是一变,连门都舍不得走,急急翻窗一跃。
      等他身影消失了,房里还留着他的惊呼:“哎呀!那马我竟是忘了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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