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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无盐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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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家的日子,现在过去几个月了。你如果要我说说卫家的建筑样式、亲戚模样,那我实在说不出来。
卫家的婆妇,不止一次对我说:“六少夫人,您少出些院门。”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
少年守寡的人,就跟做贼一样。去哪里都小心翼翼,避免被人看到身形。因此我来了许久,也没认全卫家的大门。
有时候,我穷极无聊,就做绣工。
花样做得新颖活泼一点,就听见卫家人议论说:“这毕竟是个青春寡妇,守得住吗?”
我多吃一口饭,菜里有一点油水,就有人说:“夫婿才去了没几天,就这么好胃口?”
晚上如有睡得很沉,第二天起来,就能听到卫六郎的母亲,我的婆婆,据说又哭了一个晚上。人们纷纷拿谴责的目光看我。
他们的眼光,就好像在说:无忧无虑的人才睡得沉。
寡妇哪能无忧无虑?如果睡得香甜,说明你根本没把新死的丈夫放在心上。
不过几个月,有一次晚上没有点灯出来,陪我嫁到卫家的婆子敏妈,都被我吓了一大跳。
有时候摸摸凹陷的脸颊,我也会想:阿萱如果还能再见到我,恐怕也要吓一大跳了。
只是我宁可她再也看不到我。
我的小妹妹心肠软,她会为我哭。可是我自己早已哭不出来,我也不愿意她再替我流一滴眼泪。
为了安他们的心,我连绣工也不做了。在院子里僻了一个小佛堂。摆着我那个死丈夫的灵牌,每天念经。
上面神主牌,高高端坐。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死人的名字。
下面是青烟缭绕,佛经佛号,终日不绝。
敏妈有时候会在我敲木鱼的时候,愁眉苦脸地问我:娘子,这是什么样的日子?
敏妈是一个老实人。人人都知道我要千里远嫁,嫁的还是病殃子,府里下人,不是躲我不及,就是百般推脱。
只有敏妈,感激我不让她女儿陪嫁,自愿地跟过来。一路上因为水土不服病了好几次。
我总觉得很对不起她。连累她跟我千里远嫁,到闽南受苦。
因此告诉她:不要多想。过了丧期,就好了。
当然是骗她的。过了丧期,我就送她回江南。她的老家在江南。想来卫家不至于连一个仆人都要阻拦。
至于她的问题,我也只能在心里偷偷回答她:这是活死人的日子。
我嫁给了一个死人,早已一脚踏进了半个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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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芷写完最后一个字,愣愣地看了一会,却取过火盆,把这封长信烧作了灰。
灰烬落满盆底的时候,外面有人推开门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卫家的大婢女,会说官话。用带着浓重闽音的官话问她:“六少夫人,您的信?”
齐芷苍白瘦削的脸庞上漠然地一笑:“麻烦了。”
大婢女连说不敢。拿着齐芷早已写好的另一封信出去了。
那信上只有一句“一切都好。勿念。”
等她出去的时候,齐芷闭上眼,又开始闭着眼,捻着佛珠,喃喃念经。
过了一会,敏妈进来,悄声说:“娘子,他们瞧过了。似乎觉得没问题,送去驿站了。”
齐芷呼出一口气,苦笑一下:“嗯。”
寡居幽闭,齐芷常常写信给妹妹。然而,卫家对这个千里远嫁过来,青春守活寡的外地媳妇似乎格外不放心。她的每逢信都要检查一遍,似乎是要看看有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也只有这样“一切都好,勿念。”的信,能得他们通融。
别的信,她只好当做写来宣泄苦闷,写完一烧了之。
敏妈小心地说:“娘子,家里也是为你好……”
齐芷闭上眼,捻着佛珠,动了动嘴唇:“我知道。”
我知道,这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不要在做出什么冒犯他们的规矩、冒犯他们的第二十座贞洁牌坊的事后,被他们家狠狠收拾。
为了我好。
齐芷漠然地继续念佛。青烟缭绕里,她的面容就像是幽鬼一样苍白瘦削。
敏妈看着,实在不忍心。便道:“娘子,九姑奶奶说等会要来顽。”
齐芷停下了敲击木鱼的动作,苍白的脸上,连日来,第一次有了笑意:“快去准备茶水。”
卫家九娘,小名芳儿。是卫六郎的亲妹妹,是她的小姑子。
是她在卫家这些日子里,接触到的唯一一点亮色。
很快,院们外就想起来一连串的人说话的声音。
很快脚步声就近了,有黄莺一样娇嫩的声音笑嘻嘻地喊:“六嫂,六嫂!”
齐芷开了门,看向来人。
卫九娘今年十一岁,乌檀色的头发,苍白的肌肤,总喜欢穿着杏子红的衣服,只是因为要给哥哥服丧一年,才穿了一身素衣麻裙。
她细手细脚,骨骼伶仃,跟江南的女孩子一样的瘦弱,脸颊上却总是笑嘻嘻,对人一派纯然友善。
卫家人喜欢九娘,她父母也都喜爱这个女儿。想给她一切好的。
包括……这个。
齐芷伸出手,示意抱着九娘的仆妇:“我来。”
仆妇小心地把九娘送到齐芷怀里。
齐芷把九娘放到佛堂里的塌上,九娘笑嘻嘻地踢着穿绣花的小脚。
仆妇告退了,说过一会再来接九娘。
九娘找齐芷玩的时候,不喜欢仆妇跟着她。
齐芷等仆妇走了,摸摸她柔顺却有些稀疏的头发:“整天叫人抱着,不难受吗?”
九娘拉拉齐芷的手,笑道:“嫂嫂,九娘从小就是这样啦,自己走路才不习惯呢。”
齐芷低头去打量九娘的脚。那双脚,大概比小巧的香粽只大一点,她放在手心,只有巴掌的二分之一没到。
闽南有很多这样的“抱小姐”。因脚太小行动不便,进进出出需要他人抱着,人称“抱小姐”。
九娘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抱小姐”。因自小裹足,脚太小,难以行走,只好整天叫强健的大脚仆妇抱着进行移动。
九娘嘻嘻笑起来:“嫂子,疼,疼。”
齐芷松开她的脚,低声说:“抱歉。”
九娘摇摇手,高兴地说:“没事的。嫂嫂,我们今天学什么?”
齐芷有些叹息,只说:“今天我们来学画。”说着她走过去,翻找放在佛像下的笔和纸。
九娘看看她利索的动作,看看自己的小脚,细手腕托着腮帮子:“嫂嫂,为什么你不裹脚呢?”
齐芷没有回头:“京城从前没有这个风俗。”
女孩一向其实灵透,拍手说:“从前没有,也就是现在有了?”
“嗯。”齐芷想起她离京前,京城渐渐风靡起来的小姑娘们裹脚。
九娘先是挺高兴,又有些不开心。
齐芷问她:“怎么了?”
“京城人要是早一点就有这个风俗就好了。”
九娘低声说:“那样,爹妈也不会老是不许嫂嫂出门了。”
不许齐芷轻易出院门,除了寡妇出门不吉利,也有因卫家嫌弃她是个“大脚婆”的缘故。
南边裹脚风行。而且是大户人家才有资格裹脚。底层妇女才很多是不裹脚的。
女子缠足,是这边的一种教养。这样的教养流行高贵门第富足之家之中。
因为女子缠足之后出行不便,难以谋生,只能完全依赖于夫婿、父兄。如九娘这样的抱小姐,更是走路都走不了几步。更不要提做活。
而贫苦人家是没有能力供养一个不干活的女子的。
所以缠足虽然是风气所趋,但也不是什么女子都缠足。
只是上行下效。男人,包括读书人,都喜欢小脚。上行下效,但凡一个人家,只要稍微宽松点,疼爱女儿,想要她嫁得好,必然是要想方设法给女儿裹脚的。以至于裹脚越来越风靡。
齐芷至今还记得,偶尔有小丫头顽笑着从她院们前经过。她听见她们两个互相打闹,嘲笑对方的脚大时,唱的一首打油诗:
“小姐下楼格登登,丫头下楼扑通通。
同是一般裙衩女,为何脚步两样声?”
九娘和她聊天的时候,也逗趣一样,给她学过一句不知哪里听来的民谣:
裹小脚,嫁秀才,吃馍馍,就肉菜;
裹大脚,嫁瞎子,吃糠菜,就辣子。
那时,看齐芷的脸色不对劲,九娘忽然意识到齐芷是个大脚,自己无意中戳了齐芷的“伤心事”。
九娘是个见不得人伤心的孩子,怪自己乱说话,连忙转移了话题。
齐芷安慰她,自己只是觉得不大适应南北风俗不同。并不是为此伤心,她才又高兴起来,不再刻意避讳这个话题。
不再谈论小脚这个话题,九娘开始跟着齐芷学画。
她呼啦一下在自己脸上东一撇墨痕,呼啦一下把鼻子染成了黑色。
齐芷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九娘看到别人开心,她就开心,拍着手:“嫂嫂笑啦,天仙笑啦!”
正在开心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仆妇丫鬟慌慌张张的喊声:“厕神显灵了,厕神显灵了!”
九娘吓得一下子拉住齐芷的手:“嫂嫂,厕神来了!”
厕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