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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相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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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细莹白的手指一遍遍抚过画中的男子,如同在亲手触摸他的肌肤。冰绡漆黑的眸子中盈满柔情,那柔情把扶风的心都融化了。而她唇边的笑容,如同盛开在空谷中的幽兰,美得令人心醉。
扶风的眼睛悄悄湿了,他想起另一名女子——那名深宫中洗净铅华、不染纤尘的女子。她的坚强、她的脆弱、她的温暖、她的冷漠,还有她在他面前努力撑起脊梁、强装高傲的样子。
他心痛如绞。
可是,他不能想,他不愿在他母亲面前露出忧伤。他只能微笑,用轻快的声音谈起相府、谈起云英公主、谈起雨儿。这些人,是他可亲、可爱、可敬的家人,他们给了他家的感觉。
冰绡听得沉醉,美丽的眼睛里露出安心的神色,她拉住儿子的手,叮咛他要好好孝顺父亲、孝顺大娘,好好疼爱他的弟弟。不要给爹爹惹麻烦,不要惹爹爹生气。
这些话扶风已听过很多遍,可每一次他都听得认真,每一次他都温顺地应:“娘,您放心,孩儿谨记在心。”
冰绡又把那画像搂在怀里,她说:“我要把他绣下来,我要天天看着他,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她抚摸儿子的脸,喃喃道,“风儿,你越长越像他了,像是揉和了十八岁时的他,还有现在的他。你们父子,真是一样的……风华盖世……”
扶风被她说得赧然,心道,娘,哪有这样夸自己丈夫和儿子的?
从她母亲案头取了那张父亲十八岁时的画像,撒娇道:“孩儿离岛时,也没把爹的画带在身边,唯恐不便。现在孩儿有自己的住处,娘就把这幅画赏了孩儿吧。孩儿可以藏着它,时不时拿出来看看。”
冰绡笑道:“人就在身边,天天见着,还看什么?”
扶风道:“那不一样,这是母亲绣的,千针万线,多少心思在,看着就比真人好。”
冰绡只好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允了他的请求。
依依不舍,但还是得分别。扶风拜别母亲,答应每过半个月就来看母亲一次,化身为龙,扶摇直上九霄,顷刻便不见了。
回府时,天快亮了,扶风收住真身,变回人形,飞回博雅院。一手拿着画像,脚步轻松,心情十分畅快。见母亲一面,既解了自己的思念,又慰了母亲的相思,一举两得。
“小混蛋,我回来了。”人到卧室门口,声音也跟着进来了。
商子牧根本没有睡着,一直在迷迷糊糊中等待。听到声音,他眼皮跳了跳,但没有睁开。
扶风僵在当地,手中的画像嗒的一声掉在地上。父亲?他怎么会在他的床上?
商子牧听得真切,心里一阵气苦。果然是在黑暗中能够视物的,已经看见我了!扶风啊扶风,我该怎么相信,你不是人,你是一条龙!我曾反复追问过你的身世,你不肯说;我叫王安去家乡调查自己的父亲,因此怀疑他有你这个私-生-子,爹若泉下有知,定当责我不孝。而我又怎知,你原来是一条龙!
陛下和我,都以为你是我的弟弟。这么长时间,我一直被你蒙在鼓里。你身为龙子,为何要变身为人,欺骗我?到我身边,你意欲何为?
为什么,知道你是龙,看到你化身为龙,我竟没有害怕,也没有厌恶,我只是吃惊、只是心痛?
扑通一声,膝盖着地的声音,扶风跪在床前,一只手伸长了,悄悄去捡那幅画像。
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商子牧腾地坐起来,瞪着黑暗中的扶风,怒喝一声:“不许动!去点灯!”
这一声威势十足,扶风竟被吓得手一抖,不敢再去捡那卷画像,结结巴巴道:“相,相爷,您,您没睡着?属下……属下这就去点灯来。”爬起来到外间点了灯,一步步挪过来,战战兢兢地看父亲一眼。
商子牧见他把灯放好,他面沉似水,盯着扶风。扶风瑟缩了一下,乖乖重新跪下,小心问道:“相爷,您怎么会在属下的房里?”
商子牧不理他,借着灯光查看,看到那卷已经滚落在地的画像,指着问:“那是什么?把它捡起来给我!”
扶风慌道:“相爷,这只是……一幅普通的画,入不得相爷法眼,请相爷……不必看了。”
商子牧气极笑道:“这一夜没睡,商大人难道是出去买画了?”
这声商大人叫得扶风喘不过气来,重重磕头道:“相爷,属下知错了,以后,属下再不敢乱跑了。”
商子牧见他这样子,只觉得心里抽痛,他不急,缓缓地问道:“说,你到哪儿去了?”
“属下……”扶风做出万分羞愧的样子,“属下与军中兄弟有约,出去喝酒了。大家喝得尽兴,一夜未归。属下知错了,请相爷责罚。”
商子牧心道,我再怎么问,你也不肯说实话,对吧?很好!
“商扶风!”他陡然怒斥,“你身为朝廷命官,聚众在外,花天酒地,夙夜未归,有伤风化。去院子里找根树枝来,我要重重责罚你!”
扶风听他说得严厉,心头反而一松,既然父亲相信,也就不会再追究别的了。他恭敬应是,站起身来,往外走的时候,悄悄将那卷画踢到床底下,希望父亲看不到,就不会想起。
商子牧见他灯都没拿,匆匆出去了,更加证实了他能在黑暗中视物的事实。暗暗咬了咬牙,下床来,捡起床底下那幅画。
打开,凑到灯下细看。
他惊呆了。
那画中之人,正是他十八岁上京赶考时的模样,背后甚至露出蛾眉亭的一角。
彼时少年,白衣方巾,潇洒出尘。腰畔系一枚玉佩,边上绣一行字:“伤心亭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下面署名:炎冰。
那画像织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布料上面,触手柔滑,赛过宫中最好的织锦。丝线在灯光下散发出柔和的莹光,使画像中的人看起来如同仙人。
商子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将画像贴在胸口,丝丝缕缕的痛,像这画中的丝线,一根根穿过心房。
多么熟悉的感觉,恍如隔世的痛。
他闭上眼睛,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唱歌,如泣如诉,如沧海月明、孤光万里。遥远的、空灵的、美仑美奂。
前尘往事,一幕幕涌进脑海中。
炎冰,炎冰,那个凌波而来的女子。她的长发飞扬在空中,她明眸如水,她柔情依依。她追逐他的小舟,她听他书声朗朗,她看他衣袂飘飘。她与他相拥,在亭子里,在月光中。她轻轻挥手,粉色的罗幔遮住四周,轻烟起,花香四溢。他醉在她的眸中,她醉在他的臂弯……
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只以为自己做了场梦。梦中有洛水女神,凌波而来。
没有了然后。
然后,十年光阴弹指过。他遇见了扶风,一位酷似自己的少年。
“属下听过无数关于相爷的传说,又看过相爷的画像……属下一直觉得,相爷好亲切,就像……就像是属下的亲人一样。也许,这是缘分……属下对相爷,敬若神明。”
“相爷头戴方巾、身穿白衫、眉目清朗、面色皎然、翩翩君子、意气风发……”
明白了,全明白了,那不是梦,那是炎冰,与他一夕相恋的龙女。而扶风,他怎么会是自己的弟弟,他明明就是自己的儿子啊!
可是,不过是十年前的事,炎冰,她怎么会生出这么大的儿子?这孩子,看起来足有十七八了,他又怎会想到,这可能是他儿子呢?
造化弄人,一至于斯!
“啪”的一声,扶风手里的枯枝失手脱落,他看着父亲手里拿的画像,一下子惊慌失措:“相,相爷,这……”
商子牧在刹那间平息了胸中所有的思绪,双眸沉静如水,看着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你还要继续欺骗我么?
“这是什么?”他异常平静地问。
“相爷。”扶风跪下去,“属下偷偷请人绣了您的画像,没有经过您的允许,请您原谅。”
“请人绣的?”商子牧坐在床沿上,慢慢问道,“请谁绣的?几时绣的?哪来的这种布料?它叫什么名字?你又怎么知道我十八岁时的模样?”
扶风脸色发白,嘴唇颤动着,脑子里一片乱麻,哪里还编得出?
“既然是你请人绣的,为何上面绣着炎冰这个名字?炎冰是谁?”商子牧继续问道。
扶风浑身一颤:“我……炎冰,她,她是那个绣女的名字。她,她在城外……那绣坊,叫,叫……”
商子牧腾地站起来,把画像扔到床上,一把揪住扶风,把他拖过来,摁到床上,伸手扯了他的裤带,举掌就往他臀部拍去。
扶风没想到父亲来这一出,又羞又急,颤抖着声音喊:“我错了,我错了,相爷饶了我,树枝拿来了,您拿那个打吧。”
“我要打你,还跟你讨价还价?”商子牧咬牙切齿地骂,“你把我骗得那么苦,我不打你,你还无法无天了!”
噼噼啪啪一顿打,把所有怒气都压进去了。一边打,商子牧的眼圈一边红了。雾气漫进眼底,眼前有些模糊。
“今天我再不饶你,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打到你说为止。我告诉你,我已向陛下告假,今天尽管陪着你便是!若你不说,我便把你拖到下人面前,就这么打!”
扶风心惊胆战,父亲今天是怎么了?以前自己讨讨饶,说点软话,一次次都过来了,可今天……
“相爷,您要听什么啊?我都招了,我是去喝酒了……”他带着哭腔喊,“不,不,我去喝花酒了,所以一夜未归,相爷饶命,属下知错了……”
“那炎冰是谁?这画像哪来的?”商子牧拔高声音怒喝。
“是我娘,是她给我的,我不知道她哪来的……”慌乱中扶风脱口说道。
“你娘?你不是孤儿么?她何时给你的?”
“是……是她放在我襁褓里的。”
商子牧用力打了他两巴掌,震得床都颤抖了。小狐狸被惊醒了,猛地跳起来,见此情景,吱吱乱叫:“扶风,扶风,这是怎么了?”它仰头看商子牧,哀哀替扶风求饶,“相爷,您饶了他吧,他可是您儿子啊。”
商子牧哪里听得懂它话,可扶风却急昏了,大声斥道:“小混蛋,不许说!”
这情形又验证了商子牧之前的感觉:扶风能听懂小狐狸的话。他不是龙是什么!
“扶风!”他沉声喝道,“这是我十年前的样子,十八年前你母亲如何得知?”
“我……我不知道……”扶风已经走投无路,只能耍赖皮了,“相爷,您别问了……”
“还叫相爷?”商子牧气得眼前发黑,用尽力气抽打扶风,“还是不肯说实话?你当我是傻的么?一次又一次欺骗我!你不孝!你这逆子!”
轰,扶风脑子一蓬火炸起来,所有紧绷的弦都断了。
爹说什么?他说“不孝”、“逆子”,他都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他用力转过身,一把抱住商子牧的腿,就势跪下去,呜咽一声:“爹,孩儿不孝,孩儿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