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救赎》玉语迟

1、第 1 章

　　（一）
　　“为什么要我去救她。”我瞪着眼睛看神祇，“不爱惜生命的人不值得救赎，这难道不是你平时一直教我的吗，为什么她是例外。”
　　“我让你去救她，时间紧急，不许耽搁。”神祇回避我的目光。
　　“她不惜福。她已然拥有世间少女梦想的一切，美貌、聪慧、婀娜舞姿、婉转歌喉。只为了老师的责罚和升学压力，居然就要跳楼。我不去，坚决不去。”我愤怒地摔破了案几上的花瓶。
　　“阿曼，看你的右手，为什么你总是不能晋升为神祇，你现在可明白？”
　　我低头看自己的右手掌心，红色火焰燃烧正旺。
　　“嫉妒，是嫉妒阻碍了你。”
　　我默然。
　　“你的翡翡私下人间，险些被车轧死，是她救了它，细心包扎伤口，日日喂新鲜牛奶，甘美鱼虾，这理由可足够。”神祇定定地看着我。
　　“喵呜、喵呜。”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翡翡突然出现，依偎在我脚下，不住恳求。
　　我沉默。
　　“不只是对翡翡，她救助过许多流浪小动物。她足够善良，值得救赎。”
　　“是，神祇。”我领命而去。
　　（二）
　　商厦的天台。
　　我一眼就看到那个站在栏杆边发愣的少女。
　　长发垂肩，雪白皮肤，小鹿般无辜的大眼睛。
　　真真是我见尤怜。
　　眼见她要翻出栏杆，我施力将其拉回。
　　“你是谁？”少女惊恐地看着我。
　　“你为什么要死？”我沉着脸问她。
　　“期末考的成绩明天就要出来，我再也当不了第一了，可是已经尽力了，真的没有办法。爸妈会很失望，老师也会很失望。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他们看我的眼神。”
　　简直可笑，我按捺住心中的火气。既然领命，我就是最忠职尽守的精灵，务必要使她重回生路。
　　“不当第一又怎么样，班里那么多同学，怎么可能人人当第一？”
　　“可我从小到大都是第一。如果不能继续当第一，就不能上好大学，人生就完了。”
　　“你现在跳下去，你的人生才真是完了呢。”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存火气。
　　“所以，我只是提前了结局。”她居然还敢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告诉我，你们班成绩最差的女生叫什么名字？”
　　“梅若，若若她喜欢给洋娃娃打扮做衣服，她总是倒数第一，从小就这样。”
　　“那么，在你眼中，梅若的将来会很惨，对吧？”
　　“是啊，老师都说，梅若这个样子是很难考上大学的，将来都不知道能干什么。”
　　“你看！”我拿出了水晶球，知道对于这种死心眼的孩子，事实胜于雄辩。
　　小女孩怔怔地看着我的水晶球。
　　装修温馨可爱的娃娃铺兼卖女性时装。店名是若若小铺。
　　店里生意不错。右边摆着身着各色美裙的洋娃娃，右边则是娃娃衣裙的成人尺寸，供爱美的小女生挑选。两位导购热情周到，梅若在隔壁的工作室画着服装设计图，偶然到店里来看看情况。
　　“不可能。”少女只是摇头，“她根本都不可能会考上好大学，怎么可能会在市中心拥有这么好的店铺。”
　　“你接着看。”我心知多说无益，又挥了下水晶球。
　　梅若的高考成绩不好，读了大专。还是埋头给娃娃做衣服，陆陆续续地把娃娃的衣服放在淘宝店里售卖，因为产品独具特色，三年大专念下来，已经成为三钻店铺。梅若申请了大学生创业贷款，租了小小格子铺中的一面墙，实体与网店相结合，吃了许多苦，渐渐越做越好，店面越租越大。
　　少女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满心的疑问，却只是沉默，低下了头。
　　“你会幸福的，好孩子。”我轻轻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她会成长，只是需要时间。
　　看着她走向楼梯口，向我挥手道别。笑容浮上了我的嘴角。其实，我也深深喜爱这样柔弱美丽的灵魂，只是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轻易承认，而总是任由嫉妒在第一时间涌现呢。难道，这就是我的业障。
　　回到了神殿。看到神祇在植物园中修剪玫瑰。专注的神情，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多么希望自己可以成为园中的一株植物。不敢奢望成为能被他精心呵护的玫瑰，那哪怕是一株蔓草也好啊。每次他看向植物园时，脸上都会有灿烂的微笑。那么，做一株能被他微笑注视的蔓草，那也很幸福啊。
　　（三）
　　我知道阿曼在看着我。
　　可是我并没有回头。我总是能在第一时间感应到她的出现，可是我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
　　有哪个精灵敢在神祇面前发脾气，砸花瓶，这应该只会在我的神殿出现吧。
　　可是，我不生气。一点也不。
　　只是有些心疼她生气的样子。
　　无能为力。我希望她快乐，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们之间，欠了沟通。虽尊为神祇，当面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人时，也只会如世间任何一个凡人般无能为力。
　　谢天谢地，祭司的出现适时地打破了阿曼与我之间的沉默。
　　“禀报神祇，有灵魂要申诉。”祭司带来了一个面容哀怨的女子。
　　“为什么我的生命不被救赎，为什么我要如此悲惨，父母不爱我，工作是我不喜欢的，丈夫对我家暴，致我枉死，为什么？”女子握紧了拳头，几近声嘶力竭。
　　我沉默，闭上眼，脑海中她的过往一幕幕浮现。
　　姓名：蓓若
　　年龄：30
　　职业：国企文员
　　成长环境：中等收入家庭，家教极严
　　婚姻：30岁那年，匆匆下嫁，婚后丈夫每每为事业不顺遂对其家暴。某次，蓓若的额角撞上了桌角，死亡。
　　“你父母是患难夫妻，年轻时捱过许多苦，虽感情笃厚，也不得不时时为柴米油盐等物质争吵。在争吵声中长大，你自小期待长大后与伴侣不需为物质争吵。25岁那年，有家境殷实的敦厚男子追求你，是你所期待的完美伴侣，只是，你拒绝了。”
　　“那是因为我父母坚决反对。”蓓若摇头，“他是保险销售，他们说这份职业太不稳定。”
　　“蓓若，这是你的婚姻，为什么要交给父母来决定呢？”
　　“我爱他们，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肯定。从小我就不够聪明，不够漂亮，总是不如他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好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爱。”
　　“他们当然爱你，只是你执着于百分百的肯定才是爱的唯一形式，却忘了爱是生活中的平凡点滴。而且，你若不爱自己，又如何能感受到别人对你的爱护呢？”
　　蓓若沉默，低下了头。
　　“27岁那年，你最爱的杂志对外招编辑，不限专业与工作经历，只需附上个人文章数篇。你虽对自己的文员工作厌倦已极，却在看了招聘简章后，摇头退缩。”
　　“我肯定应聘不上的，这么好的杂志，这么诱人的岗位，肯定有很多人竞争。我，我，不行的。”蓓若只是摇头。
　　“当时的版面编辑临时跳槽，主编大为光火，一心想找个温顺听话好管理的员工，而且她正酝酿改版事宜，看惯了犀利文笔，你的恬淡文风定能使她耳目一新。两者兼备，只要敢寄出求职信，定会顺利通过笔试、面试。只是，你又放弃了。”
　　蓓若止不住地摇头，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我不忍心再说下去，第一次放弃，错过了一种幸福婚姻的可能，第二次放弃，错过了一份心爱工作的可能。当然，只要生命继续，任何错过都会以另一种形式归来，美满的婚姻，喜爱的工作，终归会有的。但她的第三次放弃，却错过了生命的可能。三十岁，身边人口中的大龄剩女，她仓促决定嫁给认识了仅四个月的相亲男。尽管她心中明白，两人价值观相悖。但是，她始终执着安慰自己，世间那许多貌合神离伴侣，为什么就不能多他们这一对。只要能结婚，从父母的担忧目光中逃离，从同事们茶余饭后八卦榜单第一名的位置上隐退，那么，彼岸即是天堂。而且，这男人至少对她极为迁就，那么，一切已足够。婚前一个月，这男人酒醉后，却换上另一副脸孔，霸道蛮横，历数她过往的种种不是，一言不和就将她踢倒在地。她惊恐万分，却选择隐忍。酒醒后，他的道歉叫她劝慰自己，以后，以后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的确，再不会只是这样，婚后，他的家暴每次都比这次出手更重，终于，意外发生，她被推倒在茶几上，鲜血汩汩地从太阳穴流出，手无力地垂下。
　　她感应到了我脑海中浮现的这一幕幕。泪水扑簌簌落下，终于不支，坐在了地上，无力地抱着脑袋。
　　“所以，婚前一个月他踢向我的那一脚，是你们对我的第三次救赎。我可以选择离开他，重新开始。可是，我又放弃了……”她喃喃地说，“可是我真的害怕。我宁可躲在家里遭受拳打脚踢，也不愿走出去，看到父母失望表情，听到同事的戏谑言语，那才会真的叫我心死。”
　　阿曼俯下身子，将蓓若轻轻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肩头。
　　“好蓓若，那你把自己放在哪里呢，你那么在意父母，在意同事，在意身边的那些人，那么，你把自己又放在哪里呢？”
　　蓓若泪眼婆娑，不知所措。
　　阿曼继续说，“这一世，你不曾珍爱自己，总是为了他人的目光而活，活在他人的期许和议论中，所以，你的生命选择放弃了你的灵魂。灵魂生生不灭，存活于各世的生命之中。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能量场，同性相吸，只有懂得自我珍惜的灵魂才能吸引来幸福的生命。”
　　蓓若止住了哭泣，感激地看着阿曼。
　　“下一世，你将不再拥有这一世的记忆。但是，请答应我，好好地活，再不负此生。”
　　祭司惊讶地看着阿曼，几欲发作，但是看到我的脸上表情平淡，他终究只敢沉默。
　　他看得到的是我面上的表情平淡，他看不到的是我心中对阿曼的嘉许。诚然，阿曼对蓓若说的这番话是逾越了，违反了神界的法条。只是，世上有那么多苦苦挣扎的灵魂，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在几生几世地痛苦轮回之后，才能悟到一点点为人的快乐之道。众生资质不同，有人天性驽钝，纵是再努力生活，纵是再几世轮回，也只能将悲剧一幕幕再重演。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丝点化呢？
　　“那他的下一世呢？” 蓓若平静下来的面容上又出现了惊惧的神色。
　　“他的灵魂戾气已极，三生七世都未曾度化，你是他最后一个自赎的机会，可未被珍惜。” 阿曼的语气变得冰冷，“他的灵魂将被永久封存在帕特农神庙殿前的石阶中，日日承受世人的踩踏，永无转世之机。”
　　蓓若沉默、道谢、离开。
　　我看着祭司带着蓓若去向往生之路，料想以他尽忠职守的性格，定会去神那里参上阿曼一本。只是，阿曼是我的精灵，只要我不责罚她，就决不会有事，只需由我承担起管教不力的罪责。天知道，我早就触犯了神界最大的法条，多这么一个小小罪责，何足挂齿。我等待的只是他们的发现罢了，我唯一担心的，是阿曼，我担心在自己走的那一天，还是来不及看到她的幸福。
　　（四 ）
　　离开了主考官的神殿，我忍不住地脚步轻快。
　　这一次，我又是很可惜地，以一分之差落榜于晋升神祇的考试。天知道，为了这一分，我计算地多么辛苦。我真的不想成为神祇。一旦成了神祇，必须每日镇守自己的宫殿，再不如精灵般来去自由。至多只能在每千年一次的神界议会中见他一次，远不像现在每日里可以见到他，早请示，晚汇报。所以，我永远不要成为神祇。
　　在进入神祇的宫殿之前，我竭力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务必扮出失意至极的样子。因为不上进是我的事，但是神祇知道我的不上进，会不开心。我，不希望，他，不开心。
　　只是，却没有看见神祇。偌大的神殿，显得如此空落落，他，去了哪里。坐在神殿前的石阶上，我一直在等，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天亮，等来的却是满脸肃穆的祭司。
　　“阿曼，跟我走。”祭司例行公事般地牵起了我的手。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闪着光的左手，是他牵引往生之人的左手。
　　“去哪里？”我忍不住惊恐地喊。
　　“往生之路。”祭司目无表情地回答我。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要见神祇！”
　　“神祇，他自身难保。”
　　（五）
　　我坐在神界的审讯室中，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幕，看到阿曼彻夜不眠在石阶前等我，露水打湿了头发而浑然不觉，只呆呆地望着远方，盼望我会回来；看到她几次挣扎，却被祭司牢牢捉住右手，投入往生之门；看到她呱呱坠地，成为了首富家中期盼已久的千金。终于安心。
　　没有一句再见，因为真的已无法再见。也许，这才是很多时候，我们无法与心爱的人告别的真正原因吧。
　　我的下一站，是帕特农神殿前的石阶。
　　我还记得石阶上的那个位置，那个我取出阿曼灵魂的位置。
　　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自杀是最不可恕的罪孽，将会受到最重的责罚，自杀的灵魂将于那些戾气太重无法度化的灵魂一道被封入帕特农神殿前的石阶，永无转世之机。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为避免生命自杀，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得到3次被救赎的机会。
　　500万年前，我初为神祇，志得意满地救赎众生。标准的技术派，天赋异禀的缘故，我只需看人一眼，便可知他（她）的一切过往，再行对症下药，可谓无往不利。直至遇到了阿曼的养父，心思缜密的男子，温雅俊朗，人前人后都对阿曼的母亲照顾体贴地无微不至，对阿曼这个遗腹子亦是疼爱如同己出。这样的美满家庭，我完全不曾多加关注，尽管收到了需多加看护的指令。只是，我太信任自己所看到的，忘了人心的复杂与变化。
　　他早已后悔，一时的冲动，硬是娶了这个新寡的怀孕妇人。她那么美，那么脆弱无依。尽管知道，她不爱他，一点也不。他依旧是义无反顾地娶了她，而她，迫于生计，嫁了他。他渐渐难以忍受，岁月流逝，她始终对亡夫念念不忘，渐渐长大的阿曼越来越像她死去的父亲。一切的一切，都在不断地提醒他。妻子的心从不曾属于他，而唯一的孩子亦不是他的骨肉。午夜梦回，他忍不住问自己，难道就这样过一生，没有一丝家庭的温暖，偌大的产业最后全数传给那个异姓的阿曼。
　　不是没有想过休妻，但是不能，甚至连纳妾都不能。娶妻之时，就已是流言纷飞，坊间皆不信，这样的世家公子，学识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却会娶一个新寡的贫寒妇人。可是，他做到了。尔后，不断地有人唱衰，他定会讨厌妇人的那个遗腹子，这段婚姻终是难久长。可是，他却对阿曼疼爱有加。众人终于改为了信服，他的宽容、仁慈成就了当地的一个道德高地。他亲手打造了这一座高台，却万万想不到有天会居高难下。
　　他隐藏地太好，行为上不曾对妻子有一丝的怨恨和厌弃。我又太过疏忽，不曾察觉到他眼神深处的那些变化。直至那天，他酒醉后的大爆发，争执，推搡，他用佩剑从背后刺死了妻子，推门进来的阿曼，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看见了那带血的剑尖，却依旧扑到了妈妈的怀里。6岁的小生命，也宣告死亡，而且被神届定性为自杀。
　　我申诉辩解恳求，可是都无济于事。
　　一场本可避免的悲剧，因为我的疏忽，变得无可挽回。
　　作为补偿，阿曼母亲的灵魂下一世将拥有很幸福的生命，家庭美满，健康长寿。
　　可是，6岁的阿曼，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封在石阶中，永无转世之机，默默承受一个灵魂所能承受的最大惩罚。
　　我终究还是忍不住，将她的灵魂偷了出来，幻化成精灵，一心期盼她能通过百万年一次的神祇晋升考试。只要成为神祇，就再不会有人来追究出身，她的过往，就此可以一笔勾销。
　　但是，却总是差了一点点。
　　（七）
　　将神祇的灵魂封进了石阶。
　　我有些怅然若失。居然有人会为了别人放弃神祇的尊位，放弃自己的生命。我无法理解，但是选择尊重。但，牺牲，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昨夜的审讯室，神祇对于他私放灵魂的事实供认不讳。
　　按照规定，被私放的灵魂将被重新封存，但是神祇坚决反对。
　　当然，其他人可以选择不听，但是却没有人可以选择眼睁睁看着自己过往被隐匿的罪责在光天化日下被这位神祇一一揭露。只是，谁的过往又能逃过他的神目，只一眼，一切都将无处遁形。
　　而谁又不曾有一段不愿示人的过往。
　　妥协的结果。精灵阿曼被送去往生之路，开始凡人万生万世的轮回。神祇替代阿曼，永生永世被封存在帕特农神殿前的石阶之中。
　　我起身离去，最后看了石阶一眼，一滴泪从脸颊划过。
　　不，这绝不是眼泪，我是无情的祭司，怎会有泪。
　　它只是万里晴空的一滴雨水罢了。
　　二〇一四年一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