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鲤》寄意寒星th

1、红鲤

　　我是一条红鲤鱼。
　　遍体橙红，不是人工培育的带花纹的锦鲤。我是原生态的。
　　我生长在一片大湖之中。这个湖太大，我所熟悉的这只有一部分水域，以至于我只认识这一岸的荷花。
　　荷花的红与我不同，她们带着少女的红润与娇羞。偶尔，粉、白也出现。日日夜夜我都能听见她们窃窃私语，抿嘴偷笑。
　　少女果然是不同，我撇了撇嘴。
　　但我忍不住好奇她们在笑什么，是笑夜间渔家灯火比不过萤火虫，还是笑蜂蝶被她们的美貌和清香迷昏了头？
　　一个老是浮在水面上的水蛭告诉我：她们是看到了一个面容清秀的人类。
　　人类？
　　真可笑，人类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每年，她们好不容易结出来的莲子都要被他们摘走，一天不知道吃掉我们多少同胞，长得再好又有什么用？明明是一群烧杀抢掠的丑陋生物。我说的丑陋是指内心的丑陋。
　　但是荷花姑娘们依然天天借微风朝他招手。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心里确实小小地嫉妒了一下。他会有我身材修长吗？他拥有我这样完整圆润的鳞片？他游泳的速度和耐力比我强？
　　尽管如此。
　　我还是去偷偷看了。
　　那是因为下雨天需要换气，我才去的。
　　浮上水面才发现，居然有这么多鱼一起看：漂亮的鲤鱼姑娘（为什么看他不看我）、帅气的青鱼邻居和鲢鱼朋友等等。本来水面就被初夏茂密的荷叶挡住了一大半，又浮上这么多鱼，更显拥挤。这么多鱼挤在一起，岂不是给那些渔民谋利吗？这时候要是一渔网撒过来，大家就全完蛋了。然而没有谁意识到这一点，依旧是你挤我，我挤你。
　　但是谁也没看见他。连站的最高、离岸最近的芦苇哥哥都说没看见。本来嘛，下雨人类就该呆在房子里，谁会出来乱晃啊？除非那人是傻瓜。
　　谁知道下一秒我就看见一个傻瓜撑着一把橙红的伞、穿着雨衣雨靴走过来。
　　然后我听到了荷花姑娘们的尖叫声。
　　还有各种鱼的姑娘们的吐气泡声。
　　甚至还有几只野鸭在叫。
　　岸有一点高，鱼群争先恐后地往岸边挤，还有很多鱼是我的好兄弟。
　　话说你们是男人吧……干嘛像个姑娘似的……居然还跳起来……
　　那个人把伞收了，只披着雨衣，从胸前掏出了一个黑色的东西（我没见过），那个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嚓”声，有越来越多的鱼开始跳了。
　　我没趣地沉到水底。只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伞和我身上的颜色一样。

　　后来我听说，那个人还好心地投了一些好吃的东西下来。我哼一声，就不怕有毒么。一只青蛙姐姐告诉我，那个人确实好看，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类。我又哼一声，反正我与他不是同一个物种，他长得好不好与我何干？青蛙姐姐还告诉我，那人是摄影师，黑色的东西是照相机，可以把景象和动作都记录下来。
　　好好好，我是乡村野夫，这些东西我不懂。
　　不过我还是让青蛙姐姐告诉我了有关他的更多事——我只是觉得生活太无聊了而已，总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吧？
　　从她的口中，我得知他不是本地人（难怪之前没听说过他）。他是为了给初夏的荷花摄影才来这里的，发现其他景色也很美好，于是打算在这里多留几日。青蛙姐姐还很神秘地说，明天上午他将要泛舟湖上，多拍些照片。
　　我拥有能够感受到天气变化的敏感皮肤，这使得我预感到明天将会是个大晴天。这时邻居青鱼约我明天一起去凑热闹，我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
　　明天一定很挤，万一随船的还有渔民怎么办呢？
　　第二天清晨，金色的阳光穿透水面，把我亮醒了。青鱼游过来喊我，我们吃了些小水虫和小螺，就到了离水面较近的地方。荷叶上还留有露珠，在毛茸茸的叶面上滚来滚去。偶尔看到几只蜻蜓飞过，他们的翅膀被晨光照得透亮。太阳刚刚升起，水还是凉凉的。我虽感受不到凉风，但我能看见风吹荷叶，能看见水面上微波荡漾。这么早，人类就来游览了吗？
　　霎时间，我感到背后黑压压一片。赶忙沉入水底，但背鳍还是被擦了一下。不疼，但我很生气：谁家的船这么嚣张，无声无息地就这么撞过来？我游到船的侧舷，发现这只是一条仅供两人坐的竹筏。上面有一个渔民划着桨，旁边坐着一个头发乌黑的人。
　　按理说渔民天天日晒雨淋，头发都干枯微黄，难道说这个人就是……
　　我游远了一点，以求得更好的视角。果然，脖子上挂着黑色相机，就是他了。
　　青鱼过来问我：“刚刚怎么一下就没看见你了呀？”
　　“别提了，差点被撞晕。”我有些烦躁。
　　“你不游近一点吗？我想让他给我拍照。”说完他便游走了，而我跟在他的后面，游到竹筏旁。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摆弄那相机，然后对着天空、湖面和水鸟拍了一圈，一直没注意到我。
　　他是个瞎子吗，我这么鲜艳的颜色都没看到？
　　我赌气地紧跟着竹筏。那单薄的筏子划得不快，他的神情也显得闲适。我仔细地看着他，除了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放下了那玩意。仿佛是偶然瞥见在水里跟随的我，他伸出了手。
　　笨蛋，自然水域里有寄生虫。
　　可是他听不见我的腹诽，手已经探入水中，划过我的鳞片。
　　动作轻柔无比。
　　他手指的肌肤很细嫩，指甲也很整齐干净。他的手指划过我的侧线，那是鱼重要的感官，令我全身都有些发颤，脑子也变得晕晕乎乎：人类的手，有温度……
　　我想我一定是变蠢了，比荷花姑娘们还要蠢——我凑上前，亲吻了他的指尖。
　　这一瞬间过后，我马上清醒：人类的手上有汗怎么能随便碰，我真是……
　　他的手往回缩了缩，接着我听见了他的笑声：“它吻了一下我的指尖……”声音又柔润又干净，比水鸟的羽毛还舒服。
　　不对，人类，我明明是“碰”不是“吻”，别会错意好吗！
　　可我不敢再看他了。我发现我真的开始头昏脑涨，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于是我沉入了水底，看着竹筏在水面逐渐缩成一个长方形的黑影。

　　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我没有休息好。那个人的形象在脑中挥之不去，令我心烦意乱。明明就只是个长着两条腿的生物，破坏环境又凶狠暴戾，为什么我老忘不了他！他乌黑的头发，柔软的手指，干净的声音一直萦绕着我——即使在觅食时被其他鱼撞到都不能使我回神。真该死，晚上睡觉都睡不好。
　　我恍惚着，在湖中四处游荡。
　　做什么事都没法专心了……
　　烦恼之际，突然感觉身下有力一抬。
　　是渔网！
　　瞬间，我的鳃暴露在空气中，干燥得难以忍受。上面有鱼压下来，下面也有一大群惊慌失措的同胞在不断翻滚扭动。我被挤压在其中，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喘气；缺水的痛苦从头一直蔓延到尾。
　　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分钟我就将命丧黄泉，或者在尚存一丝微弱气息时眼睁睁看自己被开膛破肚！
　　可恶的人类！永不满足的贪婪鬼！
　　我在心里不停咒骂着，却无力回天。意识开始模糊，力气也逐渐脱离我的躯体。这大概就是……
　　死亡。
　　我绝望地想。

　　“你好，这条红色的能卖给我吗？”
　　我听见了这句话，但无法转动脑袋思考它的意思。
　　“谢谢。”一双高于我体温的手把我捧起来，然后我感到周围是熟悉的温度和触感——我在水中。
　　仿佛出窍的灵魂在顷刻间被拉回躯体，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躯体不再绵软无力。眼前的景象朦胧泛白，我猜我大概是在塑料袋里，被人提着走。看不到这人是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我连转体都做不到，只好等待下一步的归处。
　　我被放进了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听说这叫做鱼缸。我透过它，第一次看清刚刚一直提着我的那个人的脸。
　　乌黑的短发，额上细碎刘海，墨一般的眼瞳，白色衬衫，脖子上挂着相机。
　　天哪……是他。
　　“先委屈你一下了，小鲤鱼。明天我就回去了，到时候你就可以住更大的鱼缸了。”
　　他同样注视着我。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人类要和一条鱼说话，他知道我听得懂吗？人类就是这么捉摸不透，所以才讨厌。
　　平静的一晚后，我果然被带出了乡村，去到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听湖里季节性洄游鱼说，乡村外是城市，水质很差。不过，那是和湖不一样的流动的水域，叫做江。
　　他给我准备了一个很大的鱼缸，有假的背景图画，水草和假山，还有咕嘟嘟冒气泡的输氧装置。但是没有青蛙和水鸟，鱼缸里也只有我一条鱼。
　　我思考为什么这个奇怪的人类不杀掉我。我虽然在野生鱼中颜色不普通，可我并未经过培养，也会不断长大，越长越老。听说城市里有五颜六色的基本不长大的鱼，为什么非要把我养起来呢？
　　日复一日的思考不得果，寂寞却向我袭来。这里只有我一条鱼，只有我一条。在原来的湖里，我还有很多朋友呢。
　　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他每天都会来陪伴我。坐在鱼缸旁直直地盯着我看。真是没礼貌！我一躲到水草后面，就能听到他的声音突破空气，玻璃和水传到我脑内：“害羞了啊。”
　　他还常常坐在鱼缸旁的沙发上看书，偶尔冲我笑。
　　对鱼笑干什么！人类果然蠢得无可救药！

　　尽管他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是莫名其妙的开始想家了。
　　以前总觉得湖里的其他生物都难以理解，花痴少女热血少年，还有讨厌的人类时不时网上那么一下，生活既平淡又刺激；在这里安逸平静，每天有鱼食，虽在城市里却没有花里胡哨的鱼扰人（话说那些长花纹的彩色的鱼是从哪里来的啊，像怪物一样好吗），他也天天看着我。但我真的真的很想念那个大湖……
　　讨厌的是鱼没法流眼泪。

　　又是一个夜晚，我本打算睡觉了，他却搬了一把椅子坐到鱼缸前来，正襟危坐地说：“你好，我叫同弦。
　　“我之所以会和你说话，是因为我相信你听得见，也听得懂。
　　“我知道鱼缸住着不舒服，辛苦你了。我在湖上坐船时，看到了一条红鲤鱼，不知道你是不是它。即使不是，我也希望我能够给你的人生带来影响。”
　　已经带来影响了！
　　“你知道你在渔网里多显眼吗？人家都是黑、白、灰，唯独你是红色的。”
　　橙红，这是橙红！
　　“其实我也有私心，只是想让你陪着我。我清楚这意味着你将失去你的一切，但你知道吗，我非常喜欢你。我希望你能驱散我的孤独。你的家乡真漂亮，那里的所有都清新自然，包括你。
　　“我这样做很不对，我希望我能得到你的原谅。如果你想回到那里去，就对我摆尾巴好吗？”
　　接着他就不说话了，我陷入了沉思。
　　如果答应他的话，就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我熟悉的一切了。

　　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因为他老盯着我，我浑身不自在！如果不留下来，说不定第二天午餐就有清蒸鲤鱼！
　　后来每隔几个月，他就会去那片大湖拍照，有时候甚至带上我，给我看一年四季变化的湖景，绿叶红花，金稻银雪。
　　我绝不会承认我很开心。被装在透明盒子里鬼才会开心。
　　他坐在湖边，看夕阳沉入湖水，我同他分享这水中看不到的景色。他拍了几张照片，看看我又看看太阳。天边是晚霞，散发着柔和的暖光。东边，月亮已经升起，鸟儿们纷纷归巢。草丛里有虫鸣声，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柔软的草。他墨黑的双眼如同荡漾的湖水，同样映着夕阳的光芒。
　　我又看得入了神。
　　他看见我转向他，微笑，捧起盒子，脸逐渐贴近，吻了一下。
　　我姑且把这个当做我原来吻他手指的补偿好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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