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冢》谢谙

1、鸳鸯冢

　　已入了秋，半凉不凉的天气。

　　世民坐在车驾上昏昏欲睡，到了宫门前，果然，太子已经率文武大臣在那儿等着了。说不清为什么，他朦胧想起多年前，打算驾幸南山，偏偏在门口遇见魏徵，当时便吩咐回宫。

　　魏徵也曾问过这事儿，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

　　对了，是“畏卿嗔。”

　　想至此处，世民微笑。他独自出神，没注意到尴尬站了许久的太子，露出惶惶的神情。待他从回忆中缓过来，看到太子的不安，心下生出一点儿歉意。他也算孝顺了，世民这么想着，在太子肩上拍了拍。

　　太子在驾前给他牵马，世民看着他的背影，尝试从他身上找出一点皇后的影子来，但看来看去，李治倒是更像他舅舅--长孙无忌。目光不由得又滑到无忌身上，往日挺直的背影已经微微佝偻。

　　如晦去了，皇后去了，魏徵去了，故人一个个走在了前头。前不久传来消息，承乾怕是不太好，世民沉默良久，只吩咐好好照料。对承乾已经仁至义尽，他不把君父当父亲，世民却不能不把他当儿子。这是怎么了呢，上下三代的父子兄弟，没完没了的戳他的心。为了给承乾增加份量，他逼着病重的魏徵做太子太师，但承乾终究还是……

　　“魏徵……”世民喃喃。

　　太子倒是立刻就明白世民的意思，恭顺地道：“碑文都准备停当，哥哥要过目么？”

　　世民略沉默了一会儿，涩声道：“不必了。你去办就好。”

　　太子应了，又听世民道：“过上几日，将他的家人召进宫来，你且去准备些赏赐。”太子一边与世民说话，一面暗想：自从郑国公去了，哥哥在大面上固然不错，于小节却松懈得多。自己不算顶顶受宠爱，作为皇后嫡子，与哥哥尚算亲近，他对君父的脾气，比废太子承乾、封了王的李泰看得更清楚。他的哥哥，是要做千古第一的明君，连着那么些大臣，也要跟着他哥哥流芳百世。哥哥的性情有些冲动，又及容易恢复理智，碰上什么事，只要有人挡一挡，君父就能清醒过来，等他清醒了，就会后悔。譬如郑国公，哥哥对这个人真是百般忍让，真心倚重，所以更加不容他有半点儿错处，郑国公可以犯天颜，却不能有些微异心。在小人进言之后，哥哥一怒之下捣毁墓碑，废弃婚约，把曾经受过的气一下都发泄出来。如今，显而易见，已然是后悔了。哥哥与郑国公演了一本君臣相得的好书，偏偏最后被搅了场。眼下是真的觉得愧对郑国公想要补偿，或是弥补破页？大概……两者皆有吧。魏徵那个人，谁能一辈子对着他心平气和呢？

　　世民并不喜欢魏徵的家人，当初许了婚约，既然废了，也不打算再嫁个公主过去，不外是温言安抚，再赏赐些东西也就算了。何况，魏徵去了以后，家中再无肱骨良才，许个公主过去白白惹人艳羡，反倒不美，不如厚厚赏赐，让他们安稳过日子为好。

　　毁了自己亲书的碑文，世民如今想起，愧疚中仍带了一份痛快。他对魏徵的不满，并非一日，多年一点一滴积累，等到爆发出来时，他也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即便是真正背弃他的老臣尚得了好死安葬，怎么就是忍不住那一句谗言。

　　世民在说出“魏徵尚在，不使我有是行。”时，心中松了口气，像是终于能有机会低头，又夹杂着不甘。

　　愧疚，怨愤，痛恨，信任，就这么乱七八糟的纠缠着，恨不得这人为自己立时死了，又希望他长长久久做个良臣陪伴君侧。

　　抬眼望去，玄龄也老了，习惯躬身的背脊弯的厉害，花白的鬓发从帽檐下露出。世民想到这些亦臣亦友，陪伴他建立了盛世的人，各种滋味儿纷杂杂翻涌，一时分辨不出是什么心情。

　　才回宫，世民就生了一场大病，太子亲身照顾，时刻不离的陪着，他觉得不像话，还是打发太子每天分时与师傅讲论道义。

　　等病见好，已是第二年春天。

　　世民想起召见魏徵遗孀子弟之事，命人前去安排。看看明显消瘦下去的太子，温言劝他出去走走，不必整日陪着。太子笑道：“哥哥既然好了，倒不如一同去外面走走，散散病气也好。”

　　想想也对，便带了太子和随从车马去园中游猎。大病刚好，世民也只能骑马逛逛便罢，尚拉不开弓，射不得箭。太子射了一只兔子回来，虽不是什么好猎物，世民也露出高兴的样子，这个儿子孝顺醇厚，只性情身体都弱些，看他能射中猎物，世民心里很是喜欢。

　　喜欢过了，又想起承乾和李泰，他在承乾身上倾注心血，在李泰身上倾注宠爱，最后这两个儿子都不得用，反倒是小九挑起重任，世事无常，便是如此。

　　这么一来，便有些郁郁的，春风顿时不是暖丝丝，直让人心烦。下午魏徵的遗孀子弟就会进宫，还要去对他们好言相慰，少不得给魏家子弟一官半职，即安他们的心，也安其他大臣的心。

　　太子看着君父突变的神色，并不说话，只小心翼翼的跟在左右。

　　“小九和朕去承乾宫中看看。”世民道。

　　太子心中突地一下，也不显露出来，恭恭敬敬的答应道：“是。”

　　承乾的宫殿被封后，也有宫人打扫，干干净净，就是一丝人气儿也无。太子看着正繁花似锦的花园，心中很是感慨。从前精心打理的人都没了，花草树木肆意生长，才两三年的光景，这里就变成另一番景象，像是草木成了精，把人气儿都吸尽了，让这儿成了一片无主之地。

　　世民被太子搀扶着慢慢走，心里十分难过，叹道：“朕当年想过，再不让你们兄弟碰到朕一般的情形，没想到，朕还是不能……”

　　这是世民第一次同太子说这样亲近的话，他眼眶红了，哽咽道：“是儿臣不孝。”

　　世民攥着太子的手，道：“你何来不孝，是朕对不住皇后。”

　　“不如让大兄回来，他的身子越发……”

　　世民摇摇头，道：“朕知道，朕又何尝忍心，但……”世民沉默了一会儿，“他若是回来，恐怕又生变故，只能这样了。”

　　这倒真是为他考虑，太子擦了眼泪，心生暖意。

　　承乾的寝殿看起来同当初一样，世民站了一会儿，没进去，侧头问道：“我记得封魏徵做太子太师后，他来住过几天吧？在哪儿？”

　　管事的宫人上前带路，太子解释道：“魏大人不曾住过，那时魏大人正病着，大兄便让人收拾了个房间给魏大人休息。”

　　承乾也不傻，诤言他是听不进去的，但好歹还是做出个尊师的样子。

　　世民点点头，他大病过后身子有些虚，又不愿意乘辇，便由太子扶着慢慢走，不长的路就出了一身汗。

　　不多时，行到那院子里，世民一看，收拾得很简朴，魏徵清廉人尽皆知，承乾也算用心了。

　　世民走到屋前推开门，见里面一应物事都收拾的很齐整，内里的床榻寝具看上去都没动过，只砚上斜靠一只笔，砚内墨已干透，证明魏徵的确曾在此停留。世民挥挥手，太子了然，自带一干人等去门外候着。

　　桌边架上放着是一张帛，几张纸，世民拂开积灰——帛上画着一个背影，只知道是个男人，看不出年龄身份。魏徵不擅画，能看出是个男人已经算是难得。纸是数张叠在一起，上面点点墨痕，想必是用来垫着吸墨的。世民辨认了一会儿，什么都看不出，便把那叠纸放下，不经意瞥见架下掉着一个纸团，便捡将起来，细细展开。上面仍是画着一个男子背影，比帛上那个潦草得多，像是随手画又随手揉了个团儿丢了。人影右边也是几个潦草的字：“但见妩媚”

　　毫无疑问，是魏徵的字迹。都说字如其人，世民却不认同，不见那些被他杀了的贪官污吏，乱军叛臣，个个都有一手好看得很的书法，哪里如了其人？此刻，世民看这四个字，倒是略带苦涩的笑了，心想：但见妩媚，还真是字如其人。

　　魏徵的书法比起他的画要好太多，众臣饮酒取笑时，禇遂良也夸过他骨骼清正、法度严谨。世民想起旧事，那些微的笑意慢慢扩大，温柔地摩挲着那四个字。过了半晌，世民把这张纸连同画了背影的帛卷在一起，轻轻叹了口气，出了屋子，看恭敬候在门外的太子，低声道：“回宫罢。”

　　魏徵家人将近傍晚才离宫，世民看着将暗未暗的天色，没甚心思用饭，径自在窗边坐了。内侍担心开着窗让皇帝吹了冷风，小声提醒了一回，世民全不在意，他也无法，只得战战兢兢的注意着。世民坐了一会儿，让人把今天在魏徵房内带回的纸帛拿来，看了一眼，吩咐道：“拿去裱起来，让他们仔细些。”内侍领命，亲自去了。

　　“让谏议大夫带着《起居》过来”世民道。

　　内侍有些犹疑，到底还是领命去了。

　　不多久，谏议大夫到了，等他行了礼，第一句话就是于理不合。

　　世民笑道：“朕只随便看看，顷刻便还给爱卿。”

　　想到皇帝贞观十七年也曾看过起居注，还直言玄武门之事，谏议大夫心中盘桓片刻，就把起居注呈了上去，也不怕世民避讳，站在下首死死盯着。出乎他意料的是，世民只是快速看过去，视线不曾稍作停留，皇上也不是个能一目十行的，这样什么都看不清的，一下子让谏议大夫心中只有一股茫然，不安都散尽了。

　　皇上也遵守承诺，果然只看了片刻便将《起居注》还了回去。谏议大夫走时还有点迷糊，不知道皇上今天是什么意思。

　　世民打发走大臣，仍旧坐在窗边，想起早些时候看的的那幅画儿，嘴角微勾，描出一个笑来。当年说出“人言徵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时，魏徵那总是有些刻板的表情不曾稍稍变化，耳朵却悄悄红了。

　　便是这样了，生时不能表明，死了也只能在众人面前痛哭嚎啕，尚不知旁人心中如何去想，是痛失良臣或虚情假意……

　　《起居注》中，随意看去，有他的地方，处处也有魏徵。无论后世如何评说，他们的故事总会长长久久的传承下去，而那些笔墨，便是密密麻麻的为这两个名字，建了一座生死不离的……

　　鸳鸯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