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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蹊径 ...

  •   (四十八)蹊径
      他不想死。
      为什么要死?死亡不会带来真正的安宁与平静,十余年来艰难地挣扎生存到如今,岂是为了而今的颓败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他便觉得早已随着那些接踵而来的杀戮与阴谋而冷却的血再度沸腾滚烫。
      代价……那个人还没有付出真正的代价……
      唐无琛不会轻易绝望,但亦非鲁莽轻率之辈。之所以暂时没有回复达恭莱前些天的提议,是因要衡量付出与获取能否对等。但岳振今日那轻蔑的言语好似将一根锐利的尖刺扎在了心上。而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与羞辱,若非亲身经历者怎能体会?
      他回忆起许多过往景象,裴桓漫不经心的语调,唐傲章父子怜悯同情的神色,以及唐令月闪烁回避的目光。难道这一生便是于如此景况下,在阴影里祈求他人的庇护而苟延残喘么?
      够了,他受够了。
      唐无琛一行人回到小村内,唐傲章草草处理了伤口便急匆匆去安排迁居之事。这里既然被岳振知晓自是再不算安全,亦不知他何日会卷土重来。唐无琛则以为照岳振个性当是教务为重,不可能当即折返。奈何劝说许久,仍是阻不住唐傲章的去意坚决,只得依了长辈吩咐。不过两三日便另择了十余里外的新住所,几人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行李,定下后便连夜搬了去。
      唐门生意账目繁杂,唐无绩那里全是忙不过,须得添个帮手。唐傲章又有伤在身,必要寻安稳居处休养,唐无琛一番劝说,老者才勉强同意回镇上。
      这夜空空落落的屋舍内只有三人,阿娜依人小力弱,折腾几天困倦非常,天还没黑就迷迷糊糊地摸上床去。唐无琛无事也入了寝室,只剩达恭莱在搁放他那一堆坛子罐子的屋里捣鼓折腾。
      夜渐渐沉了,村庄里静得鸡犬不闻,便是零星一声虫鸣都没有。达恭莱手头捏着一坨坨污泥似的黑团,口中念念有词地逐一揭开坛口的陶盖往里头放入。屋里有种怪异的花香味,浓腻沉厚,却又带了一丝丝血的气息,站得久了直让人胸口发闷。起初罐子里没什么动静,忽然间好似有生物在其间闹腾般,细细颤动起来。
      达恭莱斜眼看了低垂的门帘,不紧不慢地放完东西,又拉出一只红陶钵搁进去些干枯的药草打火引燃。他持着陶钵在四角悠转了一圈,把那烟雾在屋里尽量扩散开。雾气充斥房舍无所不至,把每个角落都浸染彻底后,陶罐里的骚动终于结束了。
      老者低了嗓音道:“行啦,你可以进来了。”
      布帘被轻轻掀开,露出唐无琛半张脸,灯焰不住闪烁,他面孔上投照的阴影不断扭曲变幻。达恭莱不满地嘟囔道:“以后进来前喊一嗓子,这些宝贝最怕生人惊吓。”
      唐无琛道:“然后你这些小东西会把我吃了,骨渣都不剩。”
      达恭莱嘿嘿笑了两声,“这么晚过来,肯定是你想清楚了。”
      唐无琛缄默许久,“为什么这样想?”
      达恭莱隔着烟雾瞅瞅他,老人的笑容在黑夜间显出几分诡谲,“因为你怕死。”
      唐无琛踏进屋内,环视周遭的坛子后,淡然道:“这些虫豸……都是拿师伯送你的活人血肉养出来的吧?”
      达恭莱遭他一语道破仍不感尴尬,慢吞吞道:“凤凰蛊那种灵蛊不好养,几年或许十几年才得一只。既然要用来给你救命,你师伯总该送些礼物来补偿。他说那些都是祸害周边的地痞恶霸,我不就是帮你们除害了?”
      唐无琛哼道:“你岂会管他们无辜或有罪,不过都是用来饲喂毒虫的躯壳罢了。”
      达恭莱慢条斯理道:“那你现在来找老头子我,打算干啥?”
      唐无琛容色不改,眸子里却闪出一星犹疑,“你那日说……能……能让我旧伤复原如初,只是其间周折不少,你到底是……”
      达恭莱见他这番情形,实则已有些心动,便手头抓起一丛熏燃来压制毒虫蠢动的药草再塞进钵盂里。老人黝黑面目带了点莫名意味的笑容,“你愿意了?”
      唐无琛面目上一丝凶色忽而闪过,低了嗓音道:“你要诓我当这些毒虫的又一个食料么?”
      达恭莱笑眯眯道:“小家伙吃东西又不挑,死了也能进口的。而你嘛,我倒是正好要一个活的人,活得越长越好。”
      唐无琛漠然而视,达恭莱拿根竹签子拨弄燃烧的干草,“说明白点——你腕子上伤口拖延太久,筋络早就萎缩不方便重新接续。但我恰巧养出个好玩的小宝贝,说不定这些旧伤都能治愈,只不过……”
      唐无琛注视他良久,“直说罢。”
      达恭莱掏掏耳朵,龇牙道:“这东西虽能治病,但毒性也烈得很,很容易反噬宿主再把脏腑吃个精光。”
      唐无琛不露惊惧,只是眉心蹙了蹙,“呵,我若是死了,用这个岂不是徒劳无功?”
      达恭莱吹吹指头,得意道:“你这就不晓得了吧?虽然它不怎么听话,不过还是有整治的方法。只要隔段日子吃几味压制它的草药就能稳住,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什么……以毒攻毒呗。我日后还可以用这法子把那蛊虫慢慢调改了毒性。”
      唐无琛冷冷一笑,“原来你是缺个试蛊养蛊的器物。”
      达恭莱笑笑,“差不多就是这样咯。”
      唐无琛斟酌一阵,“奇怪了,你怎么会找上我?”
      达恭莱拨拉了一段干草叼着咀嚼,慢吞吞道:“一来嘛,寻常人沾染了这蛊虫,怕是受不住毒性一晌就死绝了。你以前经常触碰毒物有抗性,又是习武的,身体总比普通人来得好。二来,我实话实说——养蛊实在不容易,而要驯养它改变本性更是麻烦,花个十几年都有可能。藏蛊肉身当然用得越久越好,只是寄生着到底还有许多难料的变数。宿主要是短命或是自己寻了短见,我的心血可全白……”
      唐无琛蓦地道:“别啰嗦。”
      达恭莱笑笑,“你想活,这点我太中意了。天底下大喽,你找仇人怕不容易,三年五载不见得有消息。至少见到他之前你会很小心地保命,我不用太担心。”
      唐无琛垂首半晌,平平道:“最快何时能施术?”
      达恭莱狐疑道:“你这样着急?”
      唐无琛缓缓道:“你最好尽快,若是迟了师伯回来……我只怕是会后悔的。”
      达恭莱想了想,“克制蛊毒的药材我还得在挖点,五天以后吧。我会把东西都准备好,你想好了晚上就过来。”
      唐无琛颔首,倏然起身一言不发步出房舍。达恭莱不曾挽留,等唐无琛走远了方撮唇嘘嘘几声,搁放罐子的木架底下便游出一条小蛇来,青玉般鳞甲幽幽生光。它毫不惧怕地缠绕上老者手腕,鲜红信子吞吐不休,金色眼瞳瞬也不瞬盯着达恭莱。
      达恭莱嘿嘿笑道:“你说,他能活多久?”

      秋声碎,雁归迟,碧天如洗,风露清朗,转眼一年又快至终末。这一年大半的时光渐逝,改变了许多,亦失去了许多,到头来各种景况好似无来无去,与过往一般寻常无奇。
      唐令月这一往返将近两月,回来是正值秋意浓厚,已然不再闷热难耐,她远远便瞧见唐无琛在后院当中放置的一张竹椅上半躺着晒太阳。这是他在唐家堡居所内空闲时最爱的一桩消遣,手头往往还握着一柄柳叶小刀削剔木块,似是刻的一些人形。而今是没法再那样,不过闷坐半日打发光辰罢了。
      此刻男子背对外间,仅仅从椅背上露出半个头来,只听他徐徐道:“这回倒没走太远。”
      唐令月却一声未应,她从那看似平静的音调里读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她缓慢而谨慎地走上前,唐无琛沐浴在璨亮的光线中,双眼半眯起来,数月以来苍白的面容终于有了几分血色。这原本值得欣慰,而今这突兀的好转里隐藏着丝丝诡异的气氛,又使得她委实无法面带笑容。
      椅边竹几上放着一只瓷壶与一只盛水的陶碗,壶身着釉不均,底部露出暗红胎体,小碗边缘也有磕碰出数个缺口。此时碗底还残留着一点喝剩下的残汁,唐无琛看看一言不发的唐令月,瞧着她鼻尖几滴细小汗珠,忽而笑笑:“赶回来急,一定累得渴了吧?”
      他转头瞥了眼竹几,“碗只有一个,将就还是能用。”
      随后,在唐令月愕然惊诧的目光中,他的一双手从交笼的袖口里缓然探出,一只持起瓷壶,一只托住陶碗。先是将小碗甩甩,壶嘴一斜稍稍倾入一线水流,不多,浅浅一层刚没过碗底。腕子复而灵巧转动几圈,待碧绿液体把碗内沾湿了个遍,又行倾倒干净,这方重新注水。接连一番动作不算迅速,却是十分稳当。
      他把陶碗朝唐令月递过去,“天还不算凉透,喝口扶芳饮润下嗓子。”
      唐令月怔怔望着他,连递来的饮子也忘了接。唐无琛那手端碗凝在空中好一晌,终了叹口气,“那就算了,我喝吧。”
      扶芳气息芳冽清爽,里面还调了些许蜜糖,甜味甚淡,不会腻口。唐无琛慢条斯理地一口口啜着饮子,直至喝得涓滴不余方满足似地轻轻叹息一声,小心地搁好陶碗。唐令月仍难以置信,更是无法理解——如何短短两月他那双残废的手竟能复原如初?
      少女不觉屏息,讶然道:“你……怎能……怎能……”
      唐无琛饶有兴趣似地回望她,“为何不能?师妹难道不高兴?”
      唐令月稍稍回过神,方才急切间竟连称呼中的突兀都无暇顾及。又略为一顿,启口道:“当然高兴,只不过师兄怎么就……”
      唐无琛微微一笑,“秘密。”
      那个笑,清浅淡薄,但带着难得一见的爽朗。唐令月见状便知他乃是真正地愉悦着,虽说疑惑重重,不过而今似亦问不出太多别的东西。可她终究道不明那股萦绕心间的惧意是为什么,它令人警觉,却没法窥见真正的源头。
      唐无琛又靠回竹椅,他双手交叠膝头,复而垂首,表情极其审慎地打量它们。过了一阵,继续自顾自道:“以后再不用守着我,过几天我去镇上找师伯办些事,你好生在此处多歇一段日子。”
      唐令月留心一观,唐无琛手腕创伤本愈合已久,此回不晓得为甚又给密密匝匝包扎起来。她刚想发话,唐无琛却将眼一阖,“我睡一会儿,你自去吧。”
      唐令月仍是立在他身后良久,方挪动脚步。直至足音完全消失,唐无琛倏然睁眼。他自怀里摸出一只小木瓶,拔开塞子倒出一枚墨黑药丸,纳入口中后就着饮子服下。甘甜并没有冲淡苦涩,而是让那滋味在衬托下愈发深重。
      人生的甘,原不过是苦的减弱而已。
      唐无琛去镇上唐家堡开设的商号时是独自一人,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单独的乐趣。这七八个月以来,衣食住行莫不是依仗他人相助,日子并不轻松,更全然算不得闲适。正因失去过无拘无束的自由,而今仅仅是这寻常无奇的漫步石街,倒莫名生出了逍遥之感。
      天穹依旧碧蓝,日头依旧温暖,行人照旧忙碌。覆载沉重货物的板车咯吱响着压过沟壑交错的石板,码头壮实的渔夫抬起装满鱼虾滴水不止的竹筐,为了招揽过客大声吆喝的小贩,这里充斥市井之气,亦是满溢勃勃生机,任何人亦融入这片生机之间。
      只有他,无论身处何方,哪怕满面笑容,心底亦只是一名寂寥孤单的匆匆过客。
      铺子前头照例堆了几车货,唐无绩立在屋檐下,一边清点一边转头告诉后头记账的伙计。唐无琛上前时,还听他大呼小叫地让脚夫轻拿轻放,扭脸看到唐无琛时神色变也未变,“你找谁?”
      唐无琛此时做个寻常商贩打扮,对他躬身一礼,“某是张老板荐来的……”
      唐无绩打断道:“是想来账房打杂那个吧?行,来个人带他见大老板,我这里正忙呢!”
      唐令月想来已经告诉了他们,唐无琛恭顺地垂着手,随人引导去了后院。唐傲章这个名义上的大老板,背着手在院子里头的货堆边转悠打量。引路的杂工禀明事务,旋即离开忙去了。唐傲章眯眼瞧了来人,径直道:“进屋说话吧。”
      茶在蜀中并不稀缺,一盏香茗,云雾袅娜,几句话语,直白简练。
      “痊愈了也不说一声?怎么好的?”
      唐无琛托了盏子,浅浅吸入一缕香雾,“当初怕事情不见得能成,师伯未必同意,只好私下先行了。”
      唐傲章有些不悦地皱眉,“下回不许如此鲁莽。”
      唐无琛颔首,淡然道:“我知道了。”
      唐傲章看了他,不觉又叹气:“能复原就好,我听说五毒教的老头走了,说来还没谢过他。”
      唐无琛微微而笑,“您不必送他酬劳,毕竟……”
      唐傲章正待听下去,唐无琛话风一变:“没什么,他要走让他走就是了,苗人并没多少定性。”
      唐傲章暗地生疑,只是那毕竟是揣测罢了,“无琛,你今天来是……”
      唐无琛啜了一口茶水,好像不甚在意地道:“我打算出趟远门,有些事须得劳烦师伯……”
      不待他说完,唐傲章心中已警钟大作,截然地焦急问道:“才清净了几日,你这又想要惹什么事?”
      唐无琛垂头,安静盯着盏子底下沉落的茶叶渣沫,直到唐傲章喝问完了才徐徐回答:“师伯,我明白。既然是死里求生,我断然不会拿这条命再随随便便送出去。其实我也不知道想去哪里,但唐家堡……我是不会再回去的。”
      唐傲章不禁皱眉,唐无琛接着又说:“我诈死方能脱身,此际公然回去,岂不是再寻死路?”
      他这话却有道理,唐傲章亦只得道:“那留在巴蜀随便哪处唐家的店上也行,何必四处游荡?”
      唐无琛抬首,缄默半晌,蓦地问道:“师伯,我爹他还活着吗?”
      唐傲章霎时眸中愕然之色闪过,最后他却是无甚情感地道:“提他做什么,谁会知道?这么多年了,又没消息……既然私底离了唐家堡,是死是活又能怎样?”
      “他死了,”唐无琛指尖抚过粗糙的茶盏,喃喃道:“一定死了……”
      “无琛,你怎么会知道……”
      唐无琛又沉默了一会儿,“没什么,猜的。”
      既然他们很早隐瞒了事实,如今又怎会给予答案?对于师伯师父,是该感激,或是怨恨,大约是二者兼有,然而临到头又有些事不关己之感。他不是过去的唐无琛,这些事,算来不过一场浮梦,计较起来无力又无奈。
      所以他不问了。
      唐傲章感觉唐无琛回来后便有些异样,又说不清到底何种状况,似乎是熊熊明焰烧至尽处,死寂白灰下暗红炭火依旧炽烫伤人,却再也不复过去璨亮。
      他们这般无语相对许久,唐无琛打破沉寂低声道:“师伯,堡内若有差遣,我自不会推辞,更无可能远走高飞。无论何时我皆会听从你调遣,只不过旁的……还是罢了。”
      唐傲章迟疑了好一阵,“你别是要……”
      唐无琛抬首瞧他凝重神色,晓得对方为甚忧虑,摇头道:“我好容易脱身,怎会又拿性命去开玩笑?师伯大可宽心,我若是如此,也太对不住你与师妹。只是脑子里乱得很,现下也不打算思虑太多,只求一个清净地处住着,要是舒心便长居了。”
      唐傲章晓得唐无琛虽面似柔和,实际心如坚铁,否则难在这行当里安稳立足多年。而今既有离去之念,百般挽留亦毫无用处。他只想远离唐门势力隆盛之地,没存了背离意图,那便还无妨。唐傲章思及此处,叹了口气,才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唐无琛安静了一会儿,“师伯比我想得周全,您安排就好。”
      唐傲章颔首,“好吧,布置妥当后,我会告诉你……”
      自唐家店铺内出来,天还敞亮得很,唐无琛走得极慢,贩夫走卒擦肩而过,留下一股股酸臭的汗味。这等气息来自俗世,而他似乎与俗世隔绝很久很久。
      虽然他还活生生立足俗世中。
      蜀中气候温暖,此时难见北地那霜天之季红叶万顷的艳美,水翠,叶碧,间或一星半点的白紫夏花绽放在水岸。唐无琛仍是依稀记起与那人相识的日子,仿佛也在秋时,转眼竟是两载流逝。他缓步行进,一面回忆那庭院里的蹁跹红叶,以及青碧的半月小池,以及某个人当时的形容言笑。
      说来好笑,还以为日后的结局,不是死在某次艰难的任务中,便是安然退隐在唐家堡幽深山谷中消磨时光。算来算去,却没料到出现这么一个变数,余生仍将在漫无止境追猎里耗费。可细细思量这两载,为何余留心间的种种,都如白驹过隙时的匆忙残影?
      也许,那都是过往生涯中谎言与杀戮累积的结果,伤人者终被人伤,欺人者终被人欺。纵然其间曾存在一点真实,终归粉碎在磐石般压覆而下的恶果之间。可最后的留手,又为了什么?
      是欣赏苟延残喘的挣扎,亦或是稀薄的恻隐之心作祟?但于自己到底都无甚挂碍,不再关心。
      然而沉堕生死交错的灰暗中,似乎又有谁在唇上留下浅浅一吻,到底是濒死的幻觉,还是真实?那像烙铁一样滚烫的吻,令身与心都在疼痛中结出丑陋的伤疤。
      唐无琛驻足在河边,波澜因行船缘故不住往岸上推挤拍打,闪出明亮的跳动光点。无声无息注视水波过了不知多久,他抬起手来,又过了不知多久,收回手去。
      掌心躺着的是那枚残损一半的白玉佩,唐无琛无甚表情把它纳入袖中,有的是机会让原本的主人见到。他又会开始忙碌,就好像这两年的经历并没有真正存在,继续曾经枯燥平静的生活。只是失去的,再也无法寻觅完美的替代。
      唐无琛自言自语道:“让我恨你吗?不过我更想等到你的答案,还会有多长时间……”
      能让我在死期渐至前,与你全然了结。
      镇上的繁华所能福泽的不光是寻常民众,那些生存在阴暗中的人们亦有所获。近水处一所民居里传来男人粗野的笑声,以及女人故作娇俏的嗔骂。流莺烟花付出虚情假意,换来真实可靠的银钱,同时愉悦客人的心神与□□,这古老的行当如此看来其实十分公平。
      偏僻乡野自不可和富丽城邦相提并论,不过私倡们仍要附庸风雅,学过几首自中原流传而来的艳曲便拿来客人面前讨好。唐无琛路过时,里头正有一名女子捏了嗓音尖尖细细地唱着: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春光早已逝去,这歌唱来似乎也晚了点,不过世间如韶华盛极却陡然衰败的事总是不少。或许真是拼却一醉,方能解开万般忧愁。只是醉的时候,终究有限。
      唐无琛静静听了一阵,倏然笑了。不知怎得,他才想起今日是自己二十五岁生辰。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唐无琛一边继续挪步,一边喃喃道:“真是好话。”
      他缓缓迈步,穿过喧嚣与人群,如一粒不起眼的沙粒坠入滚滚红尘,永远地消散于纷乱间。
      唐家堡从此再无唐无琛此人,唐门子弟众多,其间不俗之辈也不少,还有谁会花心思记住那么一个人?唐傲章在外地不返本家,唐令月因修为日深得堂主赏识委以重任,常年在外奔波,唯清明与中元才会回来祭扫师长坟冢。唐无琛与唐暮曾经居所偏僻,后来弟子间传言那里住的几人都死于非命,鬼神之说不免暗暗传布,寻常人根本不愿接近,更别提迁入。屋子长久无人照看,屋瓦破漏,竹根穿壁,渐渐地荒废了。它最后一位主人,据说便埋葬在后山坡那株无患子树底下,不过也有说这人尸骨无处收敛,只得一座衣冠冢。
      而今天宝九年,边疆诸地兴衰更迭好比灯火明灭,何处起,何处落,恰如棋局之中犬牙交错,最难决断。南诏王皮罗阁去世,长子阁逻凤继位。其人雄心勃勃,不读非圣之书,尝学字人之术,将中土学得成果尽数用于振兴国力。唐帝昏聩,数次不辨轻重压制南诏势力,阁罗凤早深藏不满。吐蕃垂涎巴蜀丰腴之地,正要在这南疆寻到助伴,二者不免暗通款曲。又值云南太守张虔陀贪财好色,征敛无度,甚至暗中辱及阁罗凤妻室,阁罗凤新仇旧恨难忍发兵将之围杀,此举自是触怒唐廷,一时间西南战云密布。
      恰于此际,南诏与天一教掳掠中原武林人士用来制造尸人大军一事曝露天下,不但功败垂成,连乌蒙贵老巢烛龙殿亦被扫荡。阁罗凤虽然惊怒,到底心思更多还是放在日后如何抵御唐国大军,只令心腹暗查缘由。虽说周折无数,那暗桩身份仍被查出,然而在阁罗凤动手前那人便趁隙溜走。
      那时南诏尚在暑日,参天巨木不见稀疏之态,树顶投落阴影与地面杂草落叶遮盖下,一条小道若隐若现。这条路自南诏境内通往唐国所辖,不光走的人少,知道的也没几个。
      林里的闷热让人窒息,凌空跨过小道的枝条上一立一坐的两道身影却不见丝毫动作,只能看到长身而立的女子那张银白半面下露出的肌肤布满细密汗水。女子没有转头瞧一旁的同伴,低低道:“你打算怎么出手?”
      同伴不答,低垂着头把弄放在膝头的千机匣,他的发用银箍紧紧在后脑约做一束,使之更为牢固的靛蓝发带随之一道安然垂落,发带末端用两枚尖细的带衣镖镇住。
      男子淡然道:“没你的事了,走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快完结了,谢谢追到现在的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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