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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湮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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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一切,都是幻象,虚空中盛开的绚丽花朵,却没有半分真实凝聚。
以为笃定而自信地选择了如今的人生,其实依旧是无形丝线操纵的傀儡。在刻意铺设的崎岖道路上艰难前行时,没有人告诉过自己,这原本不是他应当踏上、应当承受的。直至事实打破了自以为是的梦境,把真相残忍地从谎言的尖利荆棘中剥离,一路洒下淋漓血迹。
这十来年的坎坷,恨的该是谁,怨的该是谁?
疑惑好像瞬间重若千钧,又好似轻如鸿毛。回忆里一时母亲忧伤的容颜,一时父亲慈祥的笑脸。然而唐无琛不愿回想,更不愿思虑,深深的疲倦与无力感包围着身体,渐渐将他拖拽着坠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但眼前仍掠过一副血腥的景象。
修行中迷路荒山的少年重创一只试图袭击自己的野狼后,正拽着仅存的一条后腿把它拖到新升起的火堆边。他奔忙一天实在饿极了,当即抽出匕首对着那野狼胸腹上拉出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也不管它气息还未断绝,少年一脚踏紧狼头,一手径直探进腔子里摸索那颗仍极其微弱搏动的脏器,据说狼心滋味鲜美,若生食更能百倍强健体魄。
让它彻底死去没什么意义,痛苦不过短暂一瞬,白费功夫而已。少年正要取出那颗心来,垂死的狼朝他瞥去一眼,那里头的神情不像兽类,活似有人透过这个躯壳冷冰冰地嘲笑着他。少年心中一凛,但下一刻便没有犹疑地硬生生扯下了那枚脏器,血脉断裂的瞬间朱红如雨泼洒而出。那野狼叫也没叫一声,肢体霎时痉挛几下又瘫软如泥。
少年满头满脸都是喷溅上身的污血,他一口咬住跳动不休的心脏,撕扯下肉块前不觉想到:剜心之痛到底会是如何?为何这猎物没有挣扎也没有叫喊?
唐无琛此刻只觉心口失去一块血肉般空空落落,冷得像冰雪重重覆盖,而这分明是一个温暖的午后。
这便是剜心的感受么?因为太过致命,连感受痛苦瞬间的机会也失去了。
裴桓的面容在氤氲雾气里浮出,隔得很近,他的唇不住张合着,可发出的词句唐无琛无法理解。他以空茫的眼神回视,静默无声,没有恨意,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了。
彻底没有了,没有存在的意义,假的,全都是假的。
眼角的一点点晶莹,倏然滚落,在面颊上留下一道白亮的水迹。但唐无琛没有觉察出它的存在,或者说,现在任何的事物与觉知,他已然不在乎。
裴桓仍旧静静注视着唐无琛。曾经他像一只紧紧闭合外壳不肯开启的蚌,而现在坚硬的壳已经粉碎,再也无法修复。那些碎片正缓缓地从内里割碎这个人的心,只是伤口流淌的血终究不会被外人窥见。
起初裴桓嘴角还浮着一丝蕴藏报复快意的微笑,但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再没露出兴奋的表情,甚至显得与唐无琛一般木然。曾经闪现心间的快意,来得如海潮般猛烈,退去亦是同样快速。取而代之的是疲乏、倦怠,以及莫名的酸涩。
眼前这是谁?如同被抽空灵魂后遗留人间的躯壳,熟悉的外表,陌生的神情。他不喜欢唐无琛这般模样,然而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
裴桓并没有后悔,因为这些就是真相,他只是将蒙起的厚厚尘埃从过往之上拂开。然而这一切所引发的则是——他封死了自己最后的退路,斩断了两人间最后的羁绊。
裴桓开口了,“你后悔了吗?”
唐无琛直直看着他,唇微微翕动一阵,却没发出任何声音。裴桓安然等候,取得答案需要一些时间,他有耐心。迷蒙的双眼再度接触到他时倏然一变,亮得可怕。
都是因为他,如果没有遇到他,如果他根本不存在……
唐无琛蓦地明白,该痛恨的人正在咫尺。
唐无琛继续沉默了许久,忽而牵动嘴角,“为什么要后悔?”
这笑容来得实在突兀,裴桓不觉一怔,唐无琛埋首轻笑一声,“为什么……”
他倏尔纵身扑向裴桓,变化突然,裴桓险些躲避不及。他刚敏捷地合身往后退开,便听一声响亮的齿关碰撞声,若是反应不够迅速,只怕已被唐无琛咬断了喉管。
裴桓皱了眉,手上毫不耽搁,一掌击在唐无琛肩头,猛地将他推出丈许远。唐无琛闷哼一声险些仰面摔倒,稳住身形又发力扑来。他伤势早已痊愈,不比初到山庄时孱弱,虽然手已无法动作,却将头重重撞在裴桓心口。裴桓脸色一白,显见也吃了极大的苦头,经过一阵混乱的搏斗后才终于牢牢擒住唐无琛腕子用力一扭,将他一条手臂霎时反剪背后。
唐无琛仍是挣扎不停,沙哑地嘶喊道:“后悔什么?!我恨你们……唐傲凌是,你也是……全都一样,全都该死……该死!”
裴桓使力倒还有所克制,只一掌扣紧唐无琛双腕,一条手臂横格住颈项把人强行固定身前。唐无琛虽回转不得,腿脚仍全无章法地蹬踢不断,一脚正狠狠踹中前方的曲足案。上头搁置的银鎏金缠枝莲花三足炉登时飞出老远,撒落一路暗白香灰后响亮地哐一声掉在地面,叮叮当当又滚出老远。七宝漆屏也在打斗中撞翻,引出接连不已的瓷器碎裂声。
唐令月早听见里头愈演愈烈的厮打与喝骂,她得过师伯与唐无琛的吩咐不敢轻率行动。但此时情况下不知里间到底怎生惊变,再者更担心唐无琛又遭折磨,唐令月终究忍耐不住,一手将利刃掩盖袖中,一手便去推开房门。入眼便是一片狼藉,桌案屏风翻倒,满地碎片器皿,唐无琛发丝披散,衣衫凌乱,通红了双眼如同疯人。裴桓正将他死死制在怀中,见唐令月贸然闯入,登时怒叱道:“谁让你进来的,滚!”
唐令月不动不移,眼底暗色火苗渐生,裴桓蓦地警觉,目光亦带了几许寒气。唐无琛恍惚间对上唐令月怒意满盈的双眸,反倒如被冰水兜头淋下般清醒过来。
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眼前。他必须得活着,哪怕此生颠倒不清,否则这一腔怨恨要怎样才能宣泄?
唐无琛望着唐令月,低哑了嗓音道:“出去……”
唐令月踯躅片刻,暗自咬紧牙关,方垂首退出房间。
格子窗支开,日光映照在茵席上,紫藤叶投下的鸟羽一般的影子风间摇曳,柔软而轻盈,好似真的会转眼振振于飞。裴桓恍似在背后叹了口气,“够了吗?”
唐无琛的回应是一口咬住他横亘眼前的小臂,裴桓竟不抽开手,任那刺痛逐渐升化为剧痛。若不是隔开一层布料,他毫不怀疑唐无琛会撕下一大块血肉。
过了很久,唐无琛渐渐乏了力气,放开撕咬的物件。裴桓看着衣料上洇染的大片赭色,却什么也没说,径自撤去桎梏。唐无琛如同失去了坚固的支撑一般,颓然伏倒在席上。
呼吸与心跳由激烈转为平缓,唐无琛安静趴伏,不是因为疲倦,不过是不知此刻究竟该做些什么。阴影自上方笼罩了他,那人低沉的语声传入耳中,“你想恨……就恨吧。”
裴桓俯下身,突兀地含住他的双唇。
日头渐渐往西斜下,搏斗转化成的一场狂欢终告结束,疲乏使得四肢灌铅一样沉重,迟钝地听到房门关合的声音后,唐无琛慢慢抬首,聆听那人离去的脚步,迅速得没有分毫留恋之情。候过半晌,方吃力地挪动一阵,用凌乱皱缬的衣袍包裹好赤裸的身躯。虽然先前的情形激烈而混乱,但他并没有受伤,不过是太疲乏罢了。
裴桓不会再来了,唐无琛默默想道,当他再度出现,便是自己殒命之时。
这一日来得很快。
那天唐无琛醒来时帘子外尚是灰蒙蒙一片,他亦没打算起身,睁眼一会儿便拥着薄衾倚靠床头假寐。忽然间院落外的异动让他倏然坐直,有许多脚步声正往院门接近。
唐令月手持灯盏绕过屏风,面色带了几分惊惶,朝他走来。“外头好些人……”
唐无琛简短道:“东西给我。”
唐令月迅速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小银盒,看来是装纳面脂一类的什物,但她指尖拨弄几下,银盒滑开机括,露出的暗层里放着一枚猩红的药丸。
他们二人耳力非凡,这一番功夫后那些人才真正踏入院内,正是护院的劲衣打扮。唐令月披衣迎上,连连询问清晨前来是为何事,他们也不开口,径直将她推到一边。入了内间时,唐无琛正坐在床榻上安静地看着来人,护院更不多话,将他粗鲁地拖起扭了胳膊反剪双手,随后一条黑布隔绝了眼前所有的光亮。
唐无琛被拽行出卧房,一路与各种摆设家私磕磕碰碰,他也不叫疼,显得安静而顺从。一会儿到了门口,又听唐令月以带了惊慌和哭音的语调说道:“……让我给郎君更衣……会着凉的……”
领头的一人低笑道:“他去的地方可再也不怕着凉,丫头,以后这里就没你的差事了。”
唐无琛不觉一笑出声,“我又不是不晓得要去哪里,兴师动众不嫌麻烦?”
领头护院哼一声,“趁天还没全亮,快把他悄悄带出去。”
唐无琛看不到前路,若不是一左一右两人架住胳膊,只怕已摔倒无数回。似是从门户众多的山庄里终于行到大门,领队的却未点他哑穴,好像并不害怕这人叫喊求救。唐无琛很快被推上一辆牛车,那推搡自然不太客气,唐无琛霎时立身不稳摔倒在车厢内。幸而里头铺设厚实毡毯,他这一摔不曾吃多少苦头,垂帘唰啦一响,又有两人钻进来。他们甫一坐稳,车便动了,轮子沙沙碾过泥路。唐无琛懒得再起又觉颠簸,索性趴伏不动了。
一人小声抱怨:“这么费事,倒像送大姑娘出阁。”
另一人回答的嗓音有些沙哑,“上头吩咐下来,照办就是,别那么多废话。”
先头那汉子笑笑,“我虽然嫌弃麻烦,只敢私底下说说,反正他等会儿就没命了。”
他轻踹了唐无琛腰眼一下,“小子,这几个月倒算享福,挺受用的吧?嘻……”
唐无琛自听得明白那浮浪笑声里的猥亵意味,启口时声音里却没有那人预料的愤怒与窘迫。他悠然答道:“那是那是,你们主人以及你们这般忠心下人一直勤恳伺候,我怎不受用?下辈子若能再来享受一回,此刻死也瞑目了。看来你很羡慕,简单得很,把自己阉了不就成,城里勾搭点干兄契弟还能比旁人多卖几贯钱呢!”
那汉子果然怒了,大骂道:“刁狗,胆敢消遣你爷爷!”
耳畔拳风呼啸,另一人及时喝道:“丁老四住手!别瞎闹!”
他好似身份比丁老四高,对方不觉收敛了些,转而悻悻骂道:“臭不要脸卖屁股的!哼,快点弄死他,晚上我还去九陇城里找王寡妇乐一乐呢!”
对面人又喝止道:“少废话!”
丁老四方才作罢,唐无琛不再说话,安然靠着厢壁半躺半坐。颠簸好些时辰,又被拽下车,鞋底踏在一片柔软的苔藓中,周围是落叶腐败的气息,带着一丝丝土腥的微甜。这地方的气味很熟悉,上元节当夜他在山林间仓惶逃亡时,它一直萦绕着自己。
山间并不好走,看似不过十余丈远,其中颠簸坎坷却化作层层阻碍,行进因此异常缓慢。带着湿润水雾的风吹拂面颊时,他晓得这便是到了。
蒙眼布带被人解开了,乍然沐浴光明中眼前只有一片苍茫的白,几乎刺痛得流下泪水。身后丁老四搡了他一把,“过去。”
唐无琛回身望了丁老四一眼,那是一个壮硕的汉子,面孔方正,鼻梁矮塌,眼生得甚小。随后他朝身前看去,远远一人黑衣如墨,正是裴桓。
唐无琛不须谁扶持,步伐平稳行去。裴桓扫他一眼,神情甚是平淡。
唐无琛笑道:“好些天不见,这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他一边说话,一边行进,经过裴桓时脚步亦不停。裴桓目光跟随唐无琛身影不变,直到距离拉开太远方跟随上去。
湖畔草木繁盛,离水愈近泥土愈发泥泞,偶尔有几处碎石铺开的浅滩。唐无琛双手未被松开,裴桓挽着他漫无目的行走了一阵,渐渐攀高,最后停在一块悬空岩石上。山上这一方因泥土覆盖甚少,大多生得低矮杂木,视野极为开阔,波澜渺渺,山林滴翠。而这处翼临湖水的岩壁高有两三丈,下方水色沉碧,看来极深。
天顶霾云重重,燕子掠水低飞,雨即将到来。唐无琛凝视水面,踏出数步恰恰立在岩石边缘,淡淡道:“就这里吧。”
裴桓立在他身后,眺望远方片刻,“风景很美。”
唐无琛默然,足音渐渐靠近,那人一手搭住他的肩头,“看着我。”
唐无琛回首间与他目光交汇,裴桓揽住他的腰,手臂缓缓收紧。就着相拥的姿态,唐无琛仰头微微一笑,“你说最不痛苦的死法莫过于一箭穿心,我等下就晓得是不是真话了。”
裴桓轻轻应了一声,转而问道:“你不怕?”
“你以前不说这些废话的。”
裴桓出神一阵,轻舒一口气,“的确。”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倏然一翻,寒光煜目的利刃已探出。唐无琛没有分神看它,仍旧凝视裴桓。裴桓搂抱的手臂松开了去,低低道:“恩怨此回便能彻底了结……”
唐无琛舌尖悄悄一挑,将一直藏在舌叶底下的药丸拨到齿间一合,浓重的虫蛇腥气弥散口中。裴桓兀自说着话,“……觉得应该是这样吧?”
唐无琛默算药物起效的时间,他已经感到些微的晕眩,眨眨开始变得沉重无比的眼帘,应道:“当然。”
裴桓摇摇头,一手又复按在唐无琛心口,喟叹道:“不……”
“你会回来。”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枚坚硬的事物在手掌遮蔽下顺着半敞的衣襟滑入。随后光芒掠过,直端端没进对方心窝,唐无琛愕然的表情瞬间凝结在面容上。
那双眼眸仍旧清透,里间惯有的黠灵却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褪,变成了空自美丽然没有分毫生气的琉璃珠。裴桓松开握柄,唐无琛不再动弹的身体没有滑倒,而是再度被他的手臂环住。
朱红一滴滴落下,浸入灰色的粗粝岩石中。
后方林木间唰沙响了一会儿,几条鬼魅般的黑色身影倏尔显出行迹,裴桓回头漠然地瞥了一眼,“他已经断气了,还不放心?”
这些人与普通护院不同,是直属于山庄主人的部属。一人踏出一步,拱手道:“将军,得罪了。”
唐无琛头颅无力地枕靠在裴桓肩上,散发披覆脸颊,暗卫探指鼻端一试,果然已经没有一丝气息,这才又告罪退下。裴桓肩臂放松寸许,唐无琛失去支撑倏然后仰,露出一张惨白面孔,嘴角溢出的血线还未凝结,血珠像小虫一样缓慢爬动,逐渐滑到了眼角。裴桓俯下身,在那已无血色却尚有一丝余暖的唇上印上一吻。
“再会……”
他耳语般地说道,猛然抽出匕首,血缓缓从狭而深的伤口漫出,沾湿了衣袍。裴桓旋即放开了手,水流溅洒的巨大声响中,湖面倒映的树影山形被撞击得粉碎。
裴桓拂袖转身,一语不发沿来路折返。那些黑衣人没有动。
波澜转为涟漪,碎裂倒影再度拼接成原貌,暗卫估摸时间盘算,这样久了,落水的人纵然能够闭息,但毕竟不是水族,如今怕也死透了。想到这里,首领做个手势,示意同伴可以离去。
湖畔重归静谧,而酝酿半日的雨终于落下,沥沥点点地在湖面开出一朵接一朵的白花。树丛探出的枝条姿态婆娑地遮蔽了临近水域,然而奇怪地是雨并没有穿透重叠蜜叶,湖水却莫名翻起波澜来。
纤细的苇杆探出水来,生长一般往上不断延伸,再过一会儿露出半颗湿淋淋的头来,还有一人依在他背后。潜泅者没有完全上浮,而是在树荫里继续躲藏。片刻后湖边杉林里奔出一名农夫装束的老者,打了个呼哨,潜泅者方才放心负着背后的人往浅滩游去。老者将他急急拉上岸,两人分毫不敢耽搁飞奔进树林,老者问道:“无绩你还好吧?”
唐无绩歇息一阵,喘气道:“这湖下暗河真可怕,幸好无琛落水之处没太多涡流。我真担心水肺撑不了太久。爹,你先瞧瞧无琛怎样了。”
唐无琛平躺在松软的杉叶间,双目紧闭,面色灰白如一具尸体。唐傲章看到他心口大片血污,到底有些害怕,真能如那五毒老人所说么……
唐傲章解开唐无琛衣衫,胸口上没有想象中狰狞可怕的致命伤口,肌肤平滑无痕,先时一刀留下的痕迹彻底消失了。老者难以置信地盯了半晌,“凤凰蛊这东西……居然是真的……”
唐无绩小坐片刻已恢复了体力,“爹,此地不可久留,先找个地方等假死药的药效过去。”
唐傲章点头,“好,这就走。”
唐无绩又将唐无琛负在背上,唐傲章紧随其后,三人很快消失在密林间。
六月底的蜀地闷热不退,好容易昨夜一场暴雨过后稍有缓和。只是风势太大,沿街的树木折断不少枝干,把下头的店铺屋瓦砸个稀烂。唐令月出门时,店铺伙计还忙着把漫进屋里的水扫到外头。街道泥泞不堪,踩下去便是一个深深脚印,唐令月看看跟随身后还在拨弄着银色小铃铛的阿娜依,“我背你走吧,繁缕。”
柳繁缕是阿娜依汉名,她生父采药为生识字不多,随便给女儿起了个药名称呼。唐令月觉得她苗名拗口,常常这样叫她。
阿娜依和她处了一段日子倒是乖巧了很多,当下就听话地任唐令月抱起自己。新津近水,渡口船舶繁密,街道上热闹虽不必益州那等大城,却也熙来攘往络绎不绝。路过一个蒸饼摊子时,前头簇拥了好些人,阿娜依嗅着那熟食香气,心里好似乳猫抓挠似地发痒。
她在唐令月背上扭来扭去,“姐姐,我要吃蒸饼!”
唐令月叹口气,晓得不听阿娜依的话定要生事,只好放下她吩咐道:“我这就去买,别乱跑。”
所幸她买回饼子来,阿娜依还立在原处。唐令月递去蒸饼,阿娜依反将一只小袋子悄悄塞在她手里。唐令月正疑惑是什么事物,阿娜依小声道:“边上看,不要被人瞧见。”
唐令月靠到人流稀松处拉开布袋一瞧,里面装了十余枚铜钱,其间竟夹杂两枚金灿灿的钱币。上面有一头带枝冠的女子,肋下生出双翼,兼有一圈怪异胡文,分明是西域之物。唐令月倒吸一口冷气,眉宇间不免带了些愠色,“哪里偷来的?!”
阿娜依早大口咬起那饼子,满不在乎道:“就是那什么教的坏人呗!没钱看他们吃什么……”
唐令月半晌没回应,阿娜依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女子愣愣望着远处,目中满是惊惶。下一刻她一把搂起阿娜依狂奔而出,阿娜依手头蒸饼被颠得掉在泥地里,登时大叫起来,“我的饼!”
唐令月将阿娜依的惊慌叫喊置之脑后,她身法极快,穿绕无数行人冲到了杨柳河边一个渡口上。清晨时分货船大都还停泊岸边未解缆绳,背夫忙碌走动搬运货品。阿娜依伏在女子肩头眺望,这才发现后头一群人疾步紧随她们而来,心中方明白自己闯下祸事。前方已无路可走,再冲就会掉进河里,阿娜依尖叫一声闭上双目。
呼呼风声里蓦地传来像似翅膀拍打的声音,没有预想中冰凉的河水,阿娜依胆怯地睁眼,她与唐令月正置身空中。身下江河如带,头顶鸢翼蔽日,而那码头正被迅速拉远,上头的人越来越小,最后变得跟一粒粒胡麻似的。阿娜依的惧怕之心很快消散,倒觉以后再能这样玩一回倒不错。
码头上惊叫此起彼伏,追来的人里带头的男子扶了扶斗笠默然无语。旁边的同伴小声道:“岳师兄,果然不是小贼……”
男子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半路出了乱子,唐令月回来自然晚些。沿杨柳河滩行去,迤逦数里田野葱翠,绿树阴凉,风景如画浓淡相宜。此地土地肥沃,水产丰盛,又兼商贾云集,货如轮转,百姓生活颇为富足。唐令月牵着阿娜依走进山麓边一处小村内,几个转折又进了一所竹篱围绕的小院内。
达恭莱坐在院子中央清洗泡在木桶里的草药,见唐令月进来皱了皱眉,“又躲懒?村东陈家宰了牛犊,送来牛杂当药费,快去收拾!”
唐令月晓得老人脾气古怪,并不辩驳分毫,老老实实照他指示的地方拿起竹簸,从院角大缸里舀满一桶水一起提去后院。她又看到唐无琛和往常一般在后院一方石墩上安坐,唐令月习惯他这般静默独坐,也不去扰他,只管拾掇手里的东西。
唐无琛被救出后一直在外调养,不肯回返唐门,还让师伯隐瞒自己活着的实情。狼牙军围困已解,唐令月心知他所挂念的必定是那件事。唐傲章与唐无绩均有劝过,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一笑了之,根本听不进半个字。唐令月见状更不好言语,幸而唐无绩被主母点了来管这一带生意,便把唐无琛顺道带上。
达恭莱却是来收酬劳的,当初唐傲章给他允诺了条件,如今正值回报时刻。至于他与唐傲章到底达成了何种协定,唐令月半点不知内情。随来一月有余,唐无琛很少与她,以及任何旁人交谈,神情总是冷冷淡淡不知有何盘算。
茅棚底下土灶的火正合适,砂罐里炖煮的杂碎汤咕嘟咕嘟冒泡,切碎的牛肚肠与肝舌翻滚,持续飘出混合姜椒气味的浓郁肉香。五味调和百味香,加了翻炒药料更添滋味,引得阿娜依不知何时跑了来,蹲在灶边不住擦着贪馋淌下的口水。唐令月往里头加入提味芹段时,阿娜依扭脸对也不晓何时靠近的唐无琛道:“肯定很好吃!”
唐无琛点点头,阿娜依盯住唐令月,忽而蹙眉道:“你一走,我就吃不到了……”
唐令月刮刮她鼻梁,不留痕迹地瞥了沉默的唐无琛一眼,“那你跟我……还有我哥哥一起回家?”
阿娜依没来得及回应,唐无琛却开口了,缓缓道:“不用说得这么拐弯抹角,我不会回去。”
唐令月调入酱汁和盐粒,持木勺在醇厚的深褐汤汁里缓缓拨动肉块,“无绩师兄又问起你了,说回唐家堡找僻静地休养一样,何必在此寄住平白受气?”
唐无琛笑笑,调转话头道:“我过往积蓄都送来了?”
唐令月报了数,唐无琛悠悠道:“没想到这么多财产,看来多买几块地当个家资殷实的田舍翁倒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