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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潜流 ...

  •   (四十四)潜流
      渠水在白日已是极凉,夜晚则透骨也似,不知是什么缘由,好像比之潭底凝冰积年不化的幽冥渊还要可怕。
      而他现在全身浸在这般寒冷的流水中,湿透的厚实衣物沉甸甸地,铠甲一般笨重。咬紧牙关匍匐行进,缓慢移动僵硬的肢体,避免激出太多水响。水渠边偶有竹枝灌木稀疏,勉勉强强遮盖了自己的行迹。有时却是在开阔处流淌,他如同水生之物般屏息把头脸没入其中,邻近的走动声,熹微灯火,在水里被扭曲得稀奇古怪。渠底细软的泥土里,混藏了坚硬的石子,硌着掌心。
      渐渐地,那些声音,那些光亮,全数消失了。忍耐多时的他慢慢地仰起头来,纵然胸口喉间炸裂似疼痛,仍是无声而谨慎地小口吸气。
      离外院高墙不远,终于能离开了……
      背后有人冷冷道:“你走不了了……”
      唐无琛倏然睁开眼,煜目的白光登时占满视野,一时间竟有刺痛之感。他旋即阖目,冷汗缓缓从额角滑落,汗珠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湿亮的轨迹。
      他静静地感受周围许久,明亮的,温暖的,阳光和煦照在缓慢流淌的渠水上,浮金光点跃动不已。他伏在岸边一方石桌面上,竟不晓得是何时睡去。除了一点流动之响,没有其他异声。沿渠散落的嶙峋石块缝隙间,石菖蒲抽发出形状如剑尖细的嫩绿新叶,叶端弯出一道弧度,点在水面,随波微微漾动不止。墙根导水孔洞封上粗大石条,比之前细铁不知坚固了多少。
      不过是幻梦而已,尽管混入了过往的记忆。
      唐无琛双眉一蹙,他竟是毫无察觉在白日睡去,再这样下去只怕是以后被人贴身刺来夺命一刀都没法知晓。不过……就算发觉了又能怎样,那人真要取了自己性命,哪来的还手之力?
      想到这层,唐无琛不觉苦笑。裴桓行事极有分寸,何时进,何时退,总是拿捏精准,更保留甚多让旁人难以猜透。就好比他而今对自己的态度,之前欲杀之而后快,现在却亲昵温存如情侣,何真何假全然道不清楚。
      唐无琛摇了摇头,他犹自记得入眠前正想着什么,那便是裴桓叛离天策的原因绝不是仅仅为兄长复仇这般简单。尽管自己不知还有无机会逃出生天将真相传播,但似乎这正是让头脑不至因这段时日的闲散而迟钝发僵的好方法。
      初回对裴桓生发疑心是起自洛道秘洞内的鎏金铜匣,如果为保护秘密不至外泄,那应该先设法让内部机关先毁去内含之物,而非急于伤人。但那铜匣设置却避开先行触及内里,那蓬毒砂更像虚张声势。其中涉及唐门秘术不是忒地高深,何至于出了这等明显纰漏?这样一来,那封信倒如被故意显露人前。还有那名万花弟子,裴桓口称带他来是医治伤患,但那人自称却精于机关技艺,又令其开启铜匣。而唐无琛本不应该是开启时的旁观者,况且他还是来自唐家堡,这等伎俩当然能看穿。或许这是除了栽赃自己为叛徒以外,起初裴桓打算除掉自己的另一个动机。
      裴桓曾说信中涉及回纥通敌,那倒未必说谎,不过既然公诸于世则是别有筹谋。凌雪阁涉入,更令真相扑朔迷离。随后不久杨国忠得以重用司管神策大权,李林甫权势削弱,与此是否真有关联?
      仔细回忆间眼前倏尔晃过一人面容,唐无琛气息一顿,那人垂死时情态清晰浮于眼前。惊愕不过瞬间,他旋即冷冷一笑,那是唐苦而已,与自己有何干系?死得不是正好……
      唐无琛不想为着此人分神,转念想到另一处疑点。既然裴桓痛恨害死其兄长的数名元凶,之前三位官员均是死在他手中或指使下,又为何单单放过许录?那回许录提前得知有人行刺,泄露信息唯有三方——唐无琛、裴桓以及提供讯息的赵况。赵况设计拉拢裴桓,自想他愈加深陷泥潭,必定不会透出计划。唯有可能的便仅余裴桓自己,但他究竟为什么要放过许录?或者说,许录有何值得顾忌之处?既如此放弃刺杀便是,却隐瞒实情于他,累得自己险些丧命广成泽底,这步走得奇怪。何况裴桓该有想到,刺杀者纵使不成功亦未必死去,说不定反咬一口。是什么逼得他必须行此险招?
      唐无琛仍在揣度,却听背后有足音响起,回头瞧了乃是唐令月。唐令月手中挽着一件外袍,笑盈盈道:“适才郎君小寐,奴婢怕您着凉去取衣物,哪知这便醒了。”
      这庄内境况凶险,两人言谈自然小心。唐无琛淡淡应了一声,“我睡着了么?好像也没过多久。”
      唐令月将衣物搭在他肩头,温言道:“是,就在奴婢来回这一阵子。外间起风便凉了,郎君还是回屋里小睡一晌吧。您今早起来就瞧着很困乏……”
      唐无琛没有回话,他自然明白自己是因甚么才困乏,当下不动声色看了流水一阵,方缓缓点头。一动之间颈侧露出一点红印,唐令月晓得那是何物,视而不见地在他起身时相扶了一把。在这段时日里,常常入夜后听见内寝传出些异样动静。初始闻得还令唐令月面红耳赤窘迫不已。渐渐看得师兄日间神色如常,反觉得自己这般倒真使观者难受,不久便学会坦然以待。
      唐无琛望望天空,“接连十日都晴朗,该落雨了。”
      唐令月微笑道:“差不多了,只是旱了许久,雨足该下透才好。”
      唐无琛一听便猜到师伯已然寻到人,不过要对方答允帮忙还得费一番手脚,当下笑道:“最好是细雨,若是暴雨如注也吃不消的。”
      裴桓素喜阔朗,更爱室中光明,锦屏行障等诸多遮蔽什物撤去不少。唐无琛一进房,正伏案书写的他便搁下笔,抬头含笑道:“天清气朗,惠风和畅,你是该多出去走动。”
      唐无琛在他对面坐下,似笑非笑道:“如今伤势全好,你像比我还高兴似的。”
      裴桓眸光一动,“你好了,自然对我最有好处。”
      唐无琛哼一声,“怎不见得是坏处?”
      裴桓端起一盅茶,慢条斯理又道:“坏处当然有,好处自然也能切身体悟,喝口水润润嗓子?”
      唐无琛看也不看,“我不渴。”
      裴桓于是自己啜了一口,他摩弄瓷盅,睨着唐无琛道:“何为不过来坐?”
      唐无琛回他一眼,“不乐意,怎样?”
      裴桓一笑,“我过来。”
      说罢人影一晃,他便和唐无琛坐在翘头案的同一侧,唐无琛也不理他,问道:“你方才写什么?”
      裴桓伸手取过墨迹半干的纸张来,“消遣。”
      那上头却是一首辞藻浓艳的诗句,正是——
      石榴酒,葡萄浆。
      兰桂芳,茱萸香。
      愿君驻金鞍,暂此共年芳。
      愿君解罗襦,一醉同匡床……
      唐无琛还未瞧到底,在此处实在忍不住嗤笑道:“还当是写边塞疆域的雄奇伟丽,竟然是这个东西!”
      裴桓将它放回,唇角挽起一缕笑,“我倒是看中这艳曲,正借其回顾些昔日光景。”
      唐无琛下颌支在手背上,挑眉道:“看来不是什么说得出口的光景。”
      裴桓不禁笑道:“有道是非礼勿言,千万别挑明。”
      唐令月见他二人说笑,自是识趣地缓缓朝屋外退步。裴桓瞧着湖蓝裙摆闪过门旁不见,凝神一时又道:“这小丫头倒比刚来时候机灵许多,你好像和她处得满不错。”
      唐无琛隐约察觉裴桓话风不对劲,面上只淡然道:“是个老实人,偶尔说些闲话解闷,不会觉得太心累而已。”
      裴桓笑道:“这是说我让你受累了?”
      唐无琛一笑,转口道:“这首倡女行写得好一番热闹情态,让我想起那回洛阳教坊内窥伺见的许氏夜宴场面。”
      裴桓目光沉沉,“你记得?”
      唐无琛捞过一只隐囊依靠,安然道:“如何不记得?那之后……发生许多无法释怀之事。”
      裴桓静默,指尖在光润如玉的瓷盅面上摩挲,“居然过去那样久了。”
      唐无琛垂目道:“你既想报仇,为何不干脆点让我杀掉许录?”
      裴桓目光瞬时澄如冰雪,冷然盯着唐无琛,良久却只是唇角一勾,“原来绕一阵圈子为问这个,觉得我该回答你么?”
      唐无琛抬起头,眼中精光一转,“自然看你有没有兴致。不过,除我以外,山庄里你可坦率而言的人应是没有的。更何况我日后没机会再踏出这里,对吧?”
      裴桓微微含笑,也不正面答话:“虽说你一贯胆量非凡,但至此真的一点不生畏惧?”
      唐无琛反问道:“惧怕有用?人人避讳谈及死亡,又有哪个能寿同天地?”
      裴桓笑道:“听起来很合情理,缘由是什么?”
      唐无琛道:“我也是为消遣,你信吗?”
      裴桓断然道:“不信。”
      唐无琛耸耸肩,叹口气也不说话。裴桓见他这般,一笑而道:“不过……”
      指腹沿着唐门刺客秀挺的长眉轻柔一抹,唐无琛不由微微半阖眼帘,但听裴桓悠然道:“要我破例冒点风险的话,你拿什么换?”
      唐无琛不由愣住,完全没预料到裴桓如此爽快应允,虽不知真假仍只能一试。他略眯了眼,“这里吃穿用度无一是他人所赐,至于我自己么……裴将军还有哪些不满?”
      裴桓正色道:“当然有。”
      唐无琛毫无羞恼之状,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没得趣?想想将军那时情形……不应该啊。”
      裴桓低低作笑,“你更不会难受吧?”
      唐无琛斜过躯体倚靠凭几,双腿索性蹬直伸展在席面,懒散道:“承情了,将军真个辛苦操劳,在下当然感激不尽。”
      裴桓实则并无施虐的嗜好,而今行那等事可算得温柔相待。不过明明是讲述床笫狎昵的言语,两人白昼间出口仍面色不改、镇定如常。裴桓依旧一本正经道:“不必客气。但说来往常都是我来亲近你,你没一回相报之举,我好似太吃亏了点。”
      唐无琛挑起半边眉毛,“还以为多大的事,解决起来再是简单不过。”
      他坐起几分,更向裴桓靠近,对方则好似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他的举动。
      唐无琛低声道:“这样……”
      裴桓还道他又准备如何玩弄伎俩,唐无琛倏然仰首贴近,两人竟就此四唇相接,反让他霎时怔住。唐无琛旋即分开,含笑道:“算我有心亲近了,你不会抵赖吧?”
      他淡色唇瓣上染了些水光,晶晶润亮。裴桓出神看了对方一回,倒好似恍惚起来,须臾方笑道:“在下不敢。”
      唐无琛侧过脸去,嘴角浮起一抹笑影,好似觉得十分有趣。室中光晕柔和,令他神色亦似乎温软几许,然而眸底阴鸷寒芒掠过的一瞬,没有逃过裴桓的锐利目光。
      裴桓忽而想到达恭莱说过的一句话,凶狠的鹞子,而非无害的麻雀。
      外表如何改变,本质依旧。
      唐无琛不急于发话,他既无愤怒,也无恼恨。换取想要的自需暂作妥协,再者这个不大不小的让步没甚么要紧为难。刺客有其独特的生存之道,唐门亦告诉诸多弟子,何时当行何事、言何语,应以怎样能于己有利为重。
      他等待裴桓的回答,那人片刻后开口道:“世间上并非所有举动皆可率性而为,得失的衡量不该以眼前景况为矩。损一端,得一端,总有根本道理。”
      唐无琛静候一晌,裴桓却不再说话了,于是他问道:“完了?”
      裴桓看他一眼,“对。”
      唐无琛冷哼,却晓得拿他无可奈何,况且亦无信心换取完全的答案。裴桓斜睨他道:“这是实话,但我没说过会和盘托出。”
      唐无琛挑眉道:“厉害,真够大义凛然。那让我送死,你得什么,失什么?”
      裴桓平静道:“失的自然是你,得的自然是必须换的。”
      唐无琛不无讥讽地道:“太高看在下了,我居然有这等分量?”
      裴桓淡淡一笑,“旧事多说无益,不提了。”
      唐无琛晓得该适时收口,这时裴桓平缓的语声传入耳中。他甫一听见,面色倏然陡变。
      “圣火令已被找到,当然……与我没有分毫关系,如今它就收藏在庄内某处。”
      裴桓瞥了神情阴沉的唐无琛,徐徐道:“其实我并不乐意这样。”
      唐无琛默默半刻,“怎么把这告诉我?”
      裴桓淡然道:“不知道,大概的确如你所言——没可说话的人了。”
      他视线又落回那张题写诗句的白纸上,倏尔自言自语道:“石榴酒,葡萄浆……石榴……”
      裴桓轻声笑笑,“那异国传说还有些意思。”
      唐无琛谨慎沉默地观察那人言语举止,一时间猜不透他的动机。裴桓不希望圣火令落在如今依附势力的手头,那又为何叛变投靠?不过自己纵然晓得底细也没多少用处,能存活至今算是仰仗此人保护,没必要触发他的警觉,否则……
      而今一切迹象,仿佛底下潜伏暗涡湍流的平静湖面,不能贸然行动。
      “想什么?”
      唐无琛晃神回来,“……我想,外间山林景致是怎样了?”
      裴桓截然道:“恐怕没法让你知道。”
      唐无琛侧首,“多虑了,我不是求你放我出去一遭。”
      “那是……”
      “我上回……”唐无琛停顿一刻,“原来这庄子附近有一汪深潭,水色浓翠,倒是十分漂亮。最妙的是:传说里头藏匿了精怪吞噬人畜,落进潭里便永世再不见踪影。”
      裴桓道:“鬼气森森,哪里妙了?不过这是哪里听来的?”
      “清扫庭院的小厮与那丫头闲谈时,我顺耳听的。”唐无琛仿佛漫不经心道:“把那水潭当做我日后葬身之所可好?”
      他好似随口一讲,词句却令人惊讶,裴桓蹙起眉心,“突然说到这个做什么?”
      唐无琛平静注视他双眸,“我迟早会死,提前安排一下身后事也无妨。”
      裴桓沉沉望来,“尸骨无存……为何选如此下场?”
      唐无琛缓缓道:“难道立起坟冢供你怀念,或者悔恨?”
      他轻挽了唇角,“你必定不会,又何需费事?我这等罪孽深重之人死欲速朽,沉落潭底总强过荒坟崩颓、豺犬衔骨的凄惨,不定做个水鬼比当人还快活。我大半生活得自在,总不能临死仍受他人操纵。”
      裴桓仍凝视他不言不语,唐无琛笑意愈发浓厚,“至于亲手送我上路的人,非你莫属。”
      裴桓终于慢慢道:“你不像安排身后事,更像研讨游乐。”
      “生死都是大事,其中乐趣深远。”唐无琛昂首,眼底隐隐几许挑衅之意,“难道将军不敢动手?”
      裴桓忽而叹息一声,“我倒真有点舍不得。”
      唐无琛眉尾一挑,“哦?如此真心实在感人肺腑。”
      裴桓替他将松散发丝挽回耳后,悠闲道:“因为像你这样不循常理的人,世间不多了。”
      两人继续不咸不淡攀扯一晌,末了裴桓未多说什么径直起身离去,唐无琛目送他步出房舍,微微含笑的神情终于转回肃冷漠然。自寒食之后,裴桓与他开始不留痕迹地疏远,不再夜夜归返小院,同宿次数更愈发少了。这个鲜明的讯号,暗示剩余的悠闲日子不多了。
      唐令月外间见裴桓出了院门,等候一阵方缓步回到唐无琛身边。唐无琛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取双陆棋来。”
      唐无琛而今羁縻偏院数月不得而出,成日瞧着那一方狭小天地里一成不变的景致,心底简直生厌到极处。奈何他双手废去,便想寻些消遣自行打发时光也无计可施。况且再试图溜出这里一次,恐怕又激出裴桓炽盛杀心,实在不得路径自己亦只得忍耐了事。这等苦闷唐令月却深切明了,不时替他寻些博戏之物来解闷。唐无琛一向以为这等游戏无聊,现下一试感觉倒还不坏,至少能让他不至总沉溺各种算计谋划里而使得身心俱疲。
      唐令月端过黑红漆水沐过的木制棋盘,将它搁在唐无琛身旁坐席上头。她熟练地捻起两枚打磨光滑的牛骨骰子,唐无琛虽用此游戏消磨光阴,但这些玩具他早已无法如常人般运使,故而只得在旁瞧个热闹。唐令月掷出骰子两次,则依照各回朝上一面点数大小,决定挪动黑棋还是红棋。唐无琛目视棋盘,不时出言,唐令月则依照指示走动属于他的黑棋。
      如此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好在两人早就习以为常。唐令月未免得混淆,亦不愿拖延时间,索性再取两枚骰子于左手,左右同时投掷。唐无琛见状笑道:“亏得还是一样动作,要是双手互搏你可就麻烦了……”
      他方笑出一声,即刻戛然而止,唐令月不解其意,抬首见师兄若有所悟蹙着眉,宛似沉思之中。唐令月低声道:“怎得?”
      唐无琛犹自低语道:“双手互搏……”
      左击右守,右攻左退,心神二用,但仍归一体。
      他继而忍不住回想与裴桓相识后那人的一系列作为。泄露机密,联络仇敌,却又压下圣火令线索,而且对于自己说出的唐门机密亦有隐瞒。那些秘技小可杀人无形,大可攻城略地,向来江湖上对之心思叵测的人不少,只是畏惧唐门在巴蜀江湖势力深厚不敢轻举妄动。裴桓虽询问他图谱细处,但最关心的反而是那术中的疏漏不足,对此无不细心地反复寻究。唐无琛不明裴桓用意,只曾于一次对答记录中趁其分心时偷眼瞄去,他对此竟然无片语记载。
      裴桓投靠山庄背后势力,当下境况看来待遇优厚,显见赵况及背后势力对他很是重视。裴桓反倒私底另有筹谋,行事前后矛盾,到底是打什么主意?唐无琛这数月间跌宕起伏,毕竟忧愁更甚之事颇多,暂时未在这上头分神。而今唐令月那里消息令人安心不少,他便有暇思虑起存留长时的疑问。
      唐令月见他不言语,手上动作便停下来,静候半晌见唐无琛仍旧皱眉抿唇,于是也不去扰他。她想了想,膝行到案头那尊银鎏金缠枝莲花三足炉前,捏住桃钮轻轻揭起盖来,持了铜箸移取云母隔片,将银霜似的白灰戳弄几个小孔,暗红点点又复燃起。气候日暖,蚊虫渐生,熏香一则为室中芳香不断,二则为驱逐虫蚁叮咬。
      唐无琛此时已将目光转往唐令月手头,他静静瞧着灰烬覆盖下的星星之火复生,倏然心头一震,不曾正视的念头难以克制地翻腾上来。
      唐令月见他神色不对,正要出声询问,唐无琛已低低道:“你说院角有人潜进来时留下的痕迹?”
      唐令月虽心头碰咚一跳,容色安详如平日闲叙时一般模样,手上轻缓移回云母隔又扣好炉盖。
      “左边院角的青桐上,前日裴桓来得急,我无暇跟师兄细说。那角落偏僻又是近水,除了洒扫小厮并无谁去过。青桐树皮紧实不易脱落,那擦刮痕迹极小,但不似虫鸟啄食,岂会无故而成。”
      唐无琛沉吟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天前,约莫是上一夜留下的。”
      唐无琛眉心紧蹙,“这么巧……他正好……”
      唐令月疑道:“师兄说谁?”
      唐无琛兀自道:“当夜,他出去过一回……”
      唐令月至此已然晓得他说道的是谁,唐无琛淡淡瞥她一眼,“裴桓如此夜半去向不明已不是一两回了,看来他住入院内并不是一时兴起,更非为了便利监视我。而是看准这附近的外围荒僻无人,防守因此较为松缓,选在那角落接头亦有水声掩盖潜入者弄出的动静。何况他还吃准我纵使知情亦不敢声张,不过……这两面做派是给谁看,他又真正听命于谁?”
      唐无琛倏然想到离开蜀军大营诈死前,曾给崔敬原递过密信,但奇怪地是石沉大海般不见动静。所以那回听说路知漫参与行动,他方又冒险回益州城内刺探,正好遇到青城弟子携带密信事情才得以成功。但最后仍功亏一篑令裴桓逃出生天,思忆至此,唐无琛不觉咬紧牙关。这回失策才有后来的惨败,纵使无法甘心……
      但裴桓究竟如何逃脱?而且照听闻消息所言,裴桓出行不多时,蜀军大营里已有人追赶而去,他内力全失分明无法反抗,这样也能逃掉简直怪异。而且,究竟是谁替他身死?虽然坠崖尸身面目全非,但究竟不是一人,营内与他相处多载的人怎被迷惑以为是本人?
      他蓦地又想到一个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人,黎卢。
      唐无琛神色阴晴不定,唐令月虽然略感不安亦不知该从何问起。唐无琛自言自语道:“说是护送上峰灵柩回乡,但如果裴桓已被暗中定罪,他身边之人当该全数拘禁审讯。我那时想过其中细节,又以为或许他是被秘密押解回天策。现在想来,离开的人应该根本不是黎卢,不过一出障眼法。”
      既然是这样,那么裴桓假死之事的知情人不但不少,更可能……
      崔敬原,甚至他幕后操纵者,对此都一清二楚。裴桓犯下如此重罪后,仍然着意掩护的因由究竟……
      唐无琛毫无征兆地全身颤抖起来,面色惨白如纸。这极有可能是一出戏,特意演出给赵况这边,为的就是造成而今的局面,他则是其中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愤怒与憎恨周流全身,胸中那颗脏器紊乱急促跳动,呼吸凌乱破碎,唐无琛置身于即将成形的暴风流涡中心,亦是它升起的原点。他想割开那人的咽喉,想挖出那人的心脏,想看着那人在面前垂死挣扎流尽鲜血……
      唐令月有些着慌,握住唐无琛手道:“怎么了!”
      唐无琛倏然从血腥浓重的幻象里觉醒,恍惚一望,仍旧几净窗明,仍旧纤尘不染。方才瞬间仅仅是梦,永远无法实现了,他只能谨慎筹划未来。
      咽喉莫名干涩,他低哑道:“让师伯他们留意最近一年内入住山村的陌生人,还有……”
      唐无琛随后声音压得极低,快快交待完事务后,唐令月虽稍有吃惊,旋即点头。
      “不管是敌是友,三方势力介入必定更加令人困扰。速速摸清他的底细,免得又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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