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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待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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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令月一面梳理,一面徐徐道:“大师伯说三师叔就留下你这一点骨血,他不能撒手不管。我们虽然心切,毕竟消息有限,只查出你可能被带去彭州境内。但这里地势广大,寻了一个多月仍无头绪。师兄一直杳无踪迹,我甚至有些害怕……怕你已不在人世……未料到几日后,一名樵夫大清早入九陇县城内卖柴时携了一条镶嵌珠宝的玉革带,打算到一间大寺所开的质库偷偷典卖。他支支吾吾讲不清来历,质库管事担心是贼赃惹祸上身,把人给轰出门。县衙差役闻报此事,便悄悄跟在后头将他抓了。当时师伯正在一名做牢头的老友家,听见他转述的拷问出的结果,疑心那无名青年的来历。师伯私底让朋友帮忙潜入牢内,问出那人形容之后确认是你。”
唐无琛不着意地一笑,“居然真是靠了它才……虽然平民私卖金银支局在这小地方太过显眼,但当日我并无多少希冀,毕竟这条线索太小,发掘出来简直难比沧海之中捞起一枚细针。还好竟是巧合……”
话音陡然一断,唐令月不解道:“怎么了师兄?”
唐无琛埋头不语,铜镜里映出苍白如纸的脸庞,唐令月只能瞧见那因瘦削显得比以往单薄的肩头微微发颤。
被带回后的景况不可避免地涌入脑海,走马灯似地旋转着连贯不休的画面。他不愿想起,却又无法忘记的殷红傍晚。唐令月又唤一声,唐无琛回过神来,低声道:“不提这个,你怎么混进庄里的?”
梳齿细细划过发丝,流泉似垂下一线,唐令月慢慢道:“庄里在九陇县买入使女,我顶替了她。”
唐无琛淡然道:“那人,你怎么处置的?”
唐令月也淡淡道:“我把她交给了师伯,他会料理好。”
那使女结局已是不言而喻,唐无琛平静道:“令月,你变了。”
唐令月手势一顿,复而又稳妥动作起来,她安然道:“师兄以往总是担心我,怕我个性软弱在外备受欺侮。偶尔想想,那不是软弱,而是害怕,怕血光,怕杀戮。但迟早我会走到这一步,否则日后该如何安逸地活、自在地恨。”
唐无琛默默不言,唐令月无甚情感地絮絮道:“姐姐温良和善,邻里长辈一直教导我学她行止,但她结局也不过华年早逝。世间上为善为恶,不一定有相应的果,或许根本不会有。我只能看住脚下今生的路行走,管不得来世。”
她蓦地停下,带了几许歉意柔声道:“说太多了……”
唐无琛闻她言语半晌,此刻启口道:“想通就好。话说你们打算如何带我走?”
唐令月静了一会儿,只回道:“师兄莫急。”
唐无琛并不追问,他自知离开山庄绝非轻而易举。越墙必得躲避众多的游弋护卫,而上回从水路逃走后沟渠栏杆皆有加固,更何况裴桓日日与他宿在一处。师伯只身行动还勉强,如再带上自己……
“我知道太难了,但我……我必须尽快离开!”唐无琛神情阴郁,喃喃道:“他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一旦他离开,我势必会……”
他兀自低声言语,唐令月忽而嗓音陡变,怯怯道:“郎君,这样可好?”
唐无琛旋即明了,以无甚起伏的语调答道:“行了。”
裴桓入室时,唐令月正将梳具纳入奁盒,再用锦袱盖好铜镜收进漆盒。唐无琛则在案后瞥他一眼又转开头,不打一句招呼。裴桓见惯这样子倒不想逼迫他,叫了唐令月准备盥洗用具就罢。
他换好家常衣衫,随手抽了一卷书,照例在那青瓷力士烛台下阅览起来。唐无琛安安静静盘坐在一方茵褥上闭目不言,好似老僧入定。裴桓翻过几页后,突然道:“月色很美,你太闷了就出去看看。”
唐无琛眼光一掠,“你不去?”
裴桓合起书卷,沉然道:“自从离开益州后,好像有点见不得明月。”
唐无琛稍显怔忡,裴桓徐徐道:“风清月明,是不是好景致?但如果动弹不得躺在荒无人烟的野林杂草里,旁边豺狼环伺嚎叫不止,还有蛇虫不住身上面上攀爬,恐怕再美的夜月瞧来也无兴致。”
唐无琛容色一凛,裴桓定定瞧住他,“我之前的处境可比你惨得多,你想必猜得到。我当日脱身不久毒性彻底发作,瘫倒在逃亡路途,还好接应的人及时发现了我。疗治医师告诉我,那两种药物本无害,但若相溶于血顿成毒药。虽不会取人性命,却能阻滞经脉,致使无法运功动武,而且毒性若不早日拔出会将经络骨骼侵蚀,终究成一个成日瘫软如泥的废人。”
唐无琛平静道:“你现今不是好好的吗?”
裴桓微笑道:“你呢?至此感受如何?”
唐无琛低首,死死盯住褥垫织物上的鸟衔瑞草纹图案,尽量以平缓语调回应。
“技不如人,败了,没什么好想的。”
裴桓以手支颐,好整以暇道:“我正不晓得你是如何下手的,阿娜依那里自然与你脱不了干系,但是其余地处你没有机会。”
而今状况下再行隐瞒没有必要,唐无琛果断答道:“我诈死时在那顶替自己尸身上放了玉佩……”
裴桓一时不言,若有所思道:“竟在那上头动的手脚……一来,你猜到我要检查信物确认身份,二来,玉佩是我兄长遗念,我必定会收回。虽然算计巧妙,但还是差了一着。”
唐无琛半垂眼眸,“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如何脱身的。”
裴桓看他一眼,无甚表情地道:“李代桃僵,和你一样。有人代我死了,就这样。”
唐无琛沉着道:“路知漫呢?”
裴桓将书啪一声丢下,森然道:“你若还想活,就别提这名字。”
唐无琛吃过苦头,自不敢再于裴桓愠怒时对抗,低声道:“不说也罢,以前你说过留我是为牵制唐门,另一个则是为你做些不敢亲自下手的事情……刺杀韩宣期还能被视作为公,除去许录我却无法明了用意。而我还查过,年前尚有另外两名牵涉入你兄长之死的李党官吏莫名被杀。这几人皆为李林甫手下,但并非最关要害的人物。所以,你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裴桓凝神半晌,回道:“他们都是昔年害我兄长的元凶,又于朝中结党营私构陷忠良,除了他们不是两全其美?”
唐无琛眸光异样明亮,“那你为何又要投奔神策?”
“神策之中亦有派系之别。”
“那南诏呢?”唐无琛追问道:“你这样可跟为国为民毫不相干。”
裴桓略略皱眉,“你问的太多了……”
唐无琛垂首沉思,不单这些,还有洛道所见的铜匣,那般构建不像是为保守其中秘密,更像是……
唐无琛的思绪骤然中断,因为裴桓正以手心轻缓摩挲他的面颊。唐无琛倏然仰头,裴桓似笑非笑瞅着他,“不但想得太多,还这么出神,莫不是这些天闲的?”
唐无琛颈项一偏,闪避过对方继续的触摸,裴桓顺势捻住他束发丝带一抽,乌发顿时流泻而下。
两人如今时有燕好,唐无琛自晓得这举动的隐晦含义,但他皱眉道:“我没兴致。”
裴桓听罢收回手去,悠然道:“不勉强,等你心情好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