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策唐]千机变》羽泽空青

54、聆雨（二）

　　裴桓自此便宿在这僻静小院里，与唐无琛日日同寝共食，外人看来可谓异样亲密。只是唐无琛与他之间毕竟尴尬难解，除了商讨正经事务，两人很少说得上几句话。大多时候，裴桓自顾自灯下翻看书卷，唐无琛则隔得远远独坐一隅一言不发。侍奉的下人见此状况，倒是不解两人究竟闹的哪样文章。
　　那回朔风呼啸一夜后，接连数日便细雨绵绵，天气再度阴湿幽寒，好像瞬间返回深冬。庄里人忙把才收回箱子里的厚实御寒衣物又翻了出来，再次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将至寅时，肆虐一天的风雨仍旧没有停息之态，雨滴淅淅沥沥坠落，敲打着砖瓦，又顺着屋檐边际坠落，丁零之间落入石砌的沟渠。这正是睡意最浓的时刻，大部分人沉浸梦乡里，然而总有例外。
　　裴桓一手枕在脑后仰面而卧，耳畔唐无琛气息清浅，倒像睡得非常酣沉。他们虽共寝有些日子，却一直维持这秋毫无犯的景况。唐无琛相比初开时少去些戒备，不至于时刻防范、寝食难安。
　　裴桓缓缓翻身而起，榻前不远处一方小案，上头放置一件冷石熏炉。熏座浑圆，熏盖雕琢一只直立昂首的雄狮，熏炉通体洁白细腻、色如珍珠，袅袅沉烟自大张的狮口缕缕透出。裴桓再看一阵，忽而无声无息踱往窗畔。窗户开启时涌入一股冷风，将那薄纱似的烟雾刚吹散几分，随后便因没了后力相继而消退势头。木窗关合时格一响，被全数掩盖在屋檐滴水之音里。
　　裴桓自窗口悄悄跳入院内，此刻落雨风势终于小了些，他便沿着不被光亮所及的阴暗角落行进，到了屋后的院墙脚下才停住。果然那里有人捏了个响指，裴桓小声道：“把这东西带出去。”
　　那人摸索着往声音源头一探，那是个小小纸卷，他疑惑道：“这是……”
　　“用这个暗记去寻找明教的圣火令。”
　　“这是为何？”
　　“圣火令乃是波斯传来的明教圣物，有它在即可号召教众。西域明教总坛寻它也罢了，赵况和他背后指使者要这个却是意欲何为？我之前没想通缘故，现在看来他们似有意借此物重聚中原流离的明教弟子，但可不是为了陆危楼的东山再起。”
　　那接应之人轻轻咦了一声，“的确如此。”
　　裴桓道：“你速将此事通报府内。当年光明寺之变后，曾有数位法王及教中高位弟子不曾西迁，说不定其中便有抱持野心之人。圣火令不能落在双方之中任何一个手里，否则后果难料。曾经之敌与未来之敌，都难对付。过去各地流落的明教弟子，府中皆有暗探监视，线索或许正在他们之中。”
　　“好，”那人应道，“我这就回去。”
　　裴桓想了想，“等等……”
　　他停过一阵又道：“留心一下天南王家。”
　　接应者怔了片刻，“是西南武林素有侠名的王家？”
　　“是。”
　　“……莫非裴师兄觉察出什么异状？”
　　裴桓沉吟半晌，“……并不确切，私下听下人闲聊，似是提到这里来过王家奉为上宾的心腹门客。不过眼下倒不好确定，王家在巴蜀中颇具名望。山庄幕后主人若真和武林人士有交道，那认识王家人并不稀奇。”
　　“我知道，是该多留心点。”
　　“这所北角小院的防卫暗哨相比别处疏散，这个角落是哨位死角，应该还算安全。但你来往也当留心，若我超过时限未来便速速撤走，切记。”
　　那人答应着，一边往院墙攀上去。裴桓静静驻足片刻，又照原路折返寝室。
　　唐无琛还以侧对之姿躺着，好像没有任何改变。等裴桓刚刚坐下，他方似被突然惊醒一般转过身来，神色恍惚地看着对方。裴桓不动声色，半晌问道：“怎么？”
　　唐无琛容色淡然，“没什么，渴了。”
　　裴桓自去取了一盅清水，唐无琛指头使不得力，便用两边腕子夹住杯口啜饮。裴桓待他饮罢，接回瓷盅放好，这才又躺下去。唐无琛这次倒不急着转开，低声道：“你和以前不太相同。”
　　裴桓没有看他，“是吗？”
　　唐无琛瞬时笑意微微，“我好奇而已。”
　　裴桓瞥他一眼，觉出那笑容意味深长，徐徐应道：“别问太多、想太多，这样对你更有好处。”
　　唐无琛抬眉，随即转开脸去。
　　裴桓过了许久，渐入梦境。迷蒙中他似乎是在无边无际的水面漂荡，奋力搏浪许久，仍旧看不见陆地边缘。他渐渐地慌张起来，身上力气消耗殆尽，而希望之地依然飘渺，自己仿佛下一刻便会沉入浓黑如墨的冰凉水底。
　　这时远方漂来一物，大约是浮木一类的东西，他想也不想紧紧揽住，霎时便安心许多。浮木上传来一股暖意，也许日光残留的温度并未完全消散。
　　“我该去哪里？”
　　裴桓低声问道，然而没有人能回答。梦终止了，他迅速清醒过来。
　　并没有冰冷的水流，更没有漂荡的浮木，唐无琛正神情微妙地在怀里张望自己。裴桓不觉皱眉，他竟不知什么时候姿态亲密地揽了这人入怀。
　　温暖气息拂于眉间，唐无琛依旧淡然，注视对方不发一言。裴桓当即放手，撩起一件衣衫披起径自步出。
　　清晨，雨彻底停了。裴桓望望庭中清澈积水，回首道：“今日我要见一个人，晚上不会回来，你若有所需吩咐下人就是，无事早些就寝。”
　　唐无琛听罢他所言，仍是垂首，并不抬头望那人一眼。裴桓亦不再说话，直直出了庭院。
　　唐无琛这才举目睇视，他看看身边那忙碌的侍女。这已不是先前那名，裴桓早寻了借口把人换掉，来更补的是个入庄不久的小丫鬟，一向老实木讷。唐无琛有凶手之名，裴桓又是看不清深浅的人物，肯来近身干活的自然不多。负责杂役的下人欺负新来小丫头，哄她自己去向孙雪娥讨了这差事。小丫鬟昨夜刚到好些状况不明，此间又只她一个人在，故而十分慌乱。
　　唐无琛静依坐榻，看她无头苍蝇似地奔来忙去。渐渐地，他觉得她的身影似有些眼熟。若寻常人恐怕分辨不得，但在唐门刺客中辨析形体之术乃是必修技艺，唐无琛沉吟一阵，终究道：“别忙了……”
　　那丫鬟攥紧抹布，有些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唐无琛淡淡道：“我无聊，随便取本书来。”
　　丫鬟闻言便拿了书卷过来，唐无琛命她翻动书页，她便行事。少女手正巧托在唐无琛手心底下，便借了书本遮挡在他手心几划。
　　唐无琛容色未改，头侧向少女，唇动了动似是吩咐什么，但他并未真正发出声音。
　　那口型的意思是——
　　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