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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劫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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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机变,意即千机有变,祸福无定。人心之翻覆叵测,亦复如是。
唐轻雷实在觉得当年师父一番教导,足算得玄之又玄,或是透彻天地大道了。
不明白怎么又想到这话,没多久,他注意力就不在这里了。
小师弟唐暮头歪在他手臂上,衣袖透过一股湿意。到底是小孩子,奔跑颠簸下他居然能睡着。
唐轻雷略略一收缰绳,坐骑轻快地小跑起来。山间杂草浓密,不闻马蹄得得,唯有荒草摇晃摩擦的唰唰声。
唐暮迷迷糊糊中感觉马停了下来,他擦擦嘴角流下的涎水,小打个呵欠。
“师兄,我们到利州了?”
“早呐。”唐轻雷一手环抱师弟飞样跃下。唐暮跳下后,站稳脚步,腰间九连环叮叮地摇晃,那是午间在路过小镇里买的。唐轻雷从鞍上解下个大包袱,里面大多是给师弟挑的小玩意。
以往任务他独来独往,过程亦求速战速决。但这次不过是去长安给人捎个口信,唐轻雷自度没什么危险,加之唐暮总嚷嚷堡里闷得慌,他乘便带这孩子出来散心。
“哈娃娃,就晓得耍嘛!”他刮一刮师弟小鼻梁,笑笑道:“将就外头睡咯。”
山里夜晚来得早,也更寒冷。唐暮年少贪睡,用过干粮后裹在唐轻雷的披风里又睡了。
唐轻雷的目光反而清明更胜白昼,此刻他手持千机匣,似对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篝火出神。
唐轻雷出道以来,大多数时候都过着如此奇异的生活。白日,头脑无休止运转,夜间,则将设定计划一丝不苟贯彻。所以,他需要永远保持清醒。睡眠只是将他的心暂时隔离在透明的屏蔽后,现实仍是一览无余。
他还是喜欢笑的人,哪怕杀人时嘴角也勾着一缕笑意。
人的眼常被温和假象欺骗。
唐暮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在草木气息浓厚的山岚里。腥气,还有不太舒服的异味,让人泛起恶心。
他戳戳师兄的腰,师兄却一句回答的话都没有。
“师兄……”他抖了抖,“好臭……”
唐轻雷摸了下他的头,脸色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听到。
那簇篝火忽然炸开了,腥红的炭灰与金亮的火苗四面窜开。唐暮吓得捂住脸,生怕被烫到。
他的身体忽然飘了起来,一直,一直往上。终于稳住时,师兄说,睁眼吧。
树顶枝条纤细,好在唐暮身量小巧兼有轻功底子,完全压不断。下面黑黑的瞧不清,似乎有很多人走动的脚步声。
飞鸢怎么用记得吧?
唐暮努力点头,唐轻雷笑道,师兄先下去扫垃圾。
垃圾稍微多了点。
那些裹着肮脏布条的天一教徒杀之不绝,幸而没见着几个高手。唐轻雷心情轻松地在他们之中穿梭,如一柄闪烁光芒的锋利匕首,沿途开出一朵接一朵的血花。但深夜林间无法辨识路径,他还担心着小师弟。突破缺口仍无迹可寻时,唐轻雷禁不住急躁了。
天一教擅使毒,若比之唐门只称得微末之流。然驱使毒人效力的方法因其诡异恶毒,更显邪门可怕。交手之间,又并无毒人在内,着实奇怪。
心念一动,他收了攻势,匿入近旁树丛。对教徒动手,虽杀得几个,到底是愚钝了些。打蛇中七寸,方能事半功倍。唐轻雷以浮光掠影心法收敛气息,似与阴影溶为一体。敌人自他身旁经过,竟毫无察觉。
盘算唐暮应该装好飞鸢,他也找出了正在人群里指挥调度的首脑。指尖轻扣机簧,咔嚓轻响,千机匣里一只淬毒弩箭穿过重重障碍,没入那人眉心。
那箭极快,极利,穿过颅骨仅仅发出轻微噗嗤。当夜是下弦月,林里本不敞亮。天一教祭司死后僵立良久未被察觉,直至倒下教徒才闹将起来。
抖开锁链,铁爪扣紧树干,唐轻雷借势拔地而起。树冠上唐暮背好飞鸢,正等候师兄。唐轻雷方要给唐暮搭一把力推动,树下已生惊变。一声沉闷钝响,树干剧烈摇摆了几下,斜倒往地面。唐轻雷脚下空荡,登时止不住掉了下去。
耳里灌满可怕的轰鸣,细小茎枝啪啪抽打着脸庞,割破了肌肤,唐暮吓得连叫喊也不会了。唐轻雷见行迹败露,不顾身悬半空,掌心蕴力将师弟往上一托。机关飞鸢刹时展开羽翼,扑腾几下,悠悠荡荡升起。
唐暮腾飞天上,瞅见唐轻雷将落地面,斜刺里忽然冲出一团黑影。光线黝黯不明,可那怪物赤红如喷火的眼睛分外鲜明,暗影中一道寒光猛地刺向还未着地的唐轻雷。唐暮尖声大叫师兄小心,为时已晚。
唐轻雷令唐暮脱身已不易,此时气息半衰,哪里避得过?竟眼睁睁撞了上去。
月光格外的冷,他的身体也很冷,沿着指尖淌下的血流却很烫。
锐利事物穿透肩胛,起初是麻木,后来迅速扩散成难以遏制的剧痛。心仿佛瞬间被无形利爪捏住,几近无法呼吸。
以刺客行当立业的唐门里,多得是寡言峻肃的人物,唐轻雷开朗的性子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自小修习武艺分外认真,加以天资甚高,身手在年轻弟子中算得一等。以往任务中,他从未失手。
现下的失败,始料未及。
落地刹那,他脱开机簧就势一甩,插在肩头兵刃生生给拔了出来。温热溅落面颊,是他的血。
小师弟的呼喊半空遥遥传来,他只来得及回了一声走,便不得不往树林更阴暗处奔去。反手一扣,镖弩齐发,暗器击中的天一教众无声倒地。
一瞬间,他看到一匹披着黑色甲胄的高大战马,以及那个方才击伤他的黑衣人,如属于背景黑夜里延伸出的一部分。
让人莫名地冷。
黑衣军士长枪舞动,几点寒星没入成阵枪影。停下手来,前方唯有树影晃动,再无方才唐门刺客踪迹。幽蓝枪尖滴下一滴又一滴深暗液体,骑者厌恶皱眉,淬毒的兵器让人不屑。
他勒马不动,对跟随上的教徒首脑说道:“活的,别忘了。反正……”他接着低低笑道:“兔子跑不远了。”
格老子,还抹起闹药!
右肩陷入麻痹,眩晕开始袭击他的头脑。唐轻雷低低一声川骂。抱怨也罢,懊悔也罢,于眼下局面全无作用。已然中毒还强提真气硬撑,一旦毒入心脉命就送在这荒郊野岭了。
脚步越来越沉,越来越慢。他微微喘息着,闪进灌木交错成的黑影。
交手至今,敌方攻击都非致命。不用多想,他们的真正目的一定是那条口信。暗语乏味无趣,为它丢命,实在是……
唐轻雷自知伤势又重几分,不然脑子里不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先时奔驰之际,他已在周遭布下陷阱。若确实无法脱身,那只得同归于尽。
唐家堡一贯持此信条立足江湖。何况人是最不可信的生物,境况变迁心思必改。哪有几人刚毅似铁自始至终全无动摇?而今只能指望师弟突出重围后找到唐家堡散布巴蜀的眼线,告知自己如今困境。
暗藏杀机,名字无甚意趣,作用直接。唐轻雷压抑着紊乱呼吸,紧握牵动陷阱的引索。一个字,等。
昏黄光晕摇曳四周,喧闹中有人大喊,有血迹,这边。
中计了。
试图引发变动的瞬间,脖子上冰冷触感像一桶兜头淋下的冰水,熄灭了血液中的沸腾。
别动,我手滑了可不好。
唐轻雷僵硬着,他听出语调里的轻慢。
我不是天一教那帮蠢材,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来。
被威胁的一方慢慢转头,身体未动。蓦地手扬,闪烁蓝光的毒镖飞快没入敌人胸膛。雪亮光芒则一闪,刺进唐轻雷左胸。
可惜你中毒,反应还是慢了点,黑衣人轻描淡写地说,转动了插在唐轻雷身体里的枪头。金属吱吱嘎嘎摩擦骨骼,唐轻雷疼得软倒在地无力动弹,失血的虚弱逐渐让他失去意识。
那个人没有和他一样倒下。
唐暮养了只玳瑁色小猫。和唐轻雷挤一个被窝里也要搂了一道睡。小猫睡了倒罢,醒着就在被窝里抓挠闹腾,蹭得人浑身发痒全无睡意。
唐暮只好逗得小家伙尽兴了,方才朦胧入睡。唐轻雷屡屡见他梦中憨憨而笑,不觉摇头叹息。师弟这性情真是入错了唐家堡。
仿佛小猫的胡子又蹭到脸,瘙痒不已。疲倦撑开眼帘,入目非是自己卧室那篾条编制的屋顶。
头顶灰黑石板,身下一堆散发着霉臭的稻草,秸秆戳痛肌肤。
唐轻雷清醒的速度超乎常人想象,他仍躺着一动不动。
双臂无法抬举,轻举妄动过于冒险。
我知道你醒了,有人说,你中的毒可不深。
唐轻雷没有否认,他回答的方式是慢慢坐起。
铁栏外的人黑衣黑甲,同色布巾掩盖大半面孔,双目灿若寒星,亮得有些过分。那来源于捕获了猎物的兴奋。
唐轻雷冷冷地盯着他,眼里没有他在俘虏里常见的惶恐。
他推开牢门,径直走来,半蹲下。
“你没带书信。”黑衣人手指点了点唐轻雷额头,“那就是……藏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奇怪,闷闷地,虽是川话腔调转得十分古怪。
唐轻雷一言不发,不知代表着默认还是否认。
“要记不住,我只好请他们……”他指着牢外几个虎视眈眈的天一教徒,“帮忙从你脑袋里挤出了。”
唐轻雷说话了。
“可惜我先前给你摔坏了脑子,这阵子里面全是豆渣。”
唐轻雷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黑衣人给识破倒不生气。
“有趣有趣”,他的眼饶富意味地打量唐轻雷。“这样说话的刺客,头一回见。”虽然还是闷声闷气,却转成了同样流利的官话。
脸上一凉,唐轻雷那张金属假面给揭了下来。
这半面面罩并非真用来遮掩面目。这是唐门弟子独有配饰,只要戴着它在江湖上走动,任谁也不敢随便招惹。
黑衣人把玩一会儿面具,再看看唐轻雷。就这么过了很久,唐轻雷淡淡道:“在下太过英俊,让足下倾倒了?”
黑衣人缓缓站起,“唐轻雷,好名字。”
挥手示意身后等待良久的天一教徒入内。唐门弟子的身影被重重叠叠遮掩,他头也不回离开。
看守对里间囚徒没怎么警惕。前夜拷问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囚徒伤痕累累脸色青白,时不时吐几口鲜血,俨然奄奄待毙的模样。这样子再不敢下狠手,怕不小心打死了没法给上面交代。
一阵锁链晃动声音后,牢门嘎嘎推开。戴黑色面罩的看守托着一碗少得可怜、散发馊味的饭菜进来,粗声吼道爬起来吃饭。草堆上的人背对外间半晌没动静,他耐不住性子踢了几脚,只差和昨天一样把碗砸他身上,却还不见动弹。
看守惊觉不妙,探了手指到囚徒鼻端,没半点风息。
坏了。
他急急吼了几句蛮话,迈步往外奔去。突然喉间一凉,咸涩液体呛进喉咙里,有些倒流回口腔。不明所以的看守摸摸脖子,目光落在手心,一片夺目鲜红。
唐轻雷抛开手里小瓷片,锋利边缘沾染了血迹,这是昨晚偷藏的。右肩创口未损经脉骨骼,早能动作。他一直示弱,忍受折磨,只待敌人松懈。今日果然如愿。
捆绑锁链被他略施小计松脱,虚虚挂在手腕足踝。唐轻雷甩了累赘,手握尸体上找来的短刀跃出牢门。
地牢走道不长,前方铁闸门隐约光线透入,外间翠绿葱茏的庭院安静无比。他挑开门锁,刻意让门虚掩着。
陷阱果然引来进网的鱼。
一名炼制师装扮的蛮人经过,看到门户有异,咕哝了几句走过来,此举正中唐轻雷下怀。那人推开门往下探头,唐轻雷飞起一脚,他轱辘滚下台阶。炼制人刚想叫嚷,唐轻雷一膝压制他趴着,短刀搁到了脖子上。
他伤重未愈,平了紊乱气息才用蜀地口音低喝道,“闭嘴。”
锋刃陷进肌理,切出一条血线。,那人不敢叫嚷。唐轻雷继续说, “我不杀你,这是哪儿?”
炼制师战栗答道利州城里。利州属重镇,料想天一教不敢带了毒尸四处游弋。虽是这样,这门派创立不及三载便炮制出连环惨剧,足见其可怖之处。
逼问出庭院路径后,他思量一阵对炼制师说,把衣服脱下来。
那人照办,唐轻雷手中刀锋疾刺,没入他心口。
小心翼翼拔刀,血安静地从伤口泊泊流出。
“对不住,我撒谎成性。”他无所谓地望着死者突出的双眼,一面换上天一教服饰。
亏了面罩,沿途未碰到任何麻烦,只撞到几个为数不多的教徒。被俘后兵器都给搜去,他无法动手,唯有低头疾走。
地牢那方向闹腾起来,股股浓烟直冲云霄。唐轻雷在途经几间屋舍做了手脚,火势一大势必引来街坊巷里,甚至惊动官府。潜伏的天一教众自无所遁形。
的确和他设想一般,墙外已经被密密匝匝围了几圈。所有人见到院子里翻出个衣着古怪的人来,目光全落在唐轻雷身上。
唐轻雷不由叫苦,这身衣饰出来了就是麻烦。
心思尚未转定,十来柄刀枪齐齐招呼向要害,众军士大喝贼人休走。唐轻雷负伤未愈,身法灵动不及往日,闪避连连毫发无伤,也腥甜入口气息渐乱。
千钧一发之刻,雪练舞入刀丛,凭空而来凌冽寒意让所有攻击停滞。
来人银亮重铠,肩甲绘深绯饕餮纹,箭袖衣衫呈玄黑。发冠形如苍鹰展翼,翎尾红白交错,胯下一匹骏马色泽如墨。装束正是大唐精锐天策府中怀化郎将所着。
“你招式乃唐门一脉,何以身着天一教装束?与这院中有何干系?”
天策将领语气虽缓,威势沉沉压下。唐门在官府眼里虽不算邪派魔教,若说邪门歪道并不为过。唐轻雷未晓有天策府中人在此,脱身不得。迟疑片刻,他道:“某途经利州,被天一教掳至此地亦不明所以。将军与其盘问仆,倒不妨……”
天策将领端详片刻道:“不必多说,吾自会盘查院内之人。”
说话间,大队士兵冲破宅邸入内,里间杀伐声不断。四面围观闲散人群也被驱开,只剩唐轻雷与这军人默然相对。
僵持许久,下属回报内中所留贼人尽诛,剩下残孽往西南方逃窜。天策将领眉心微蹙。
他转掌中碎魂,枪柄指向唐轻雷。
“上马。”
唐轻雷神色不动。天策将领道,“你虽说自己无辜,然未两相对质,不足为信。交给他人看管,只怕半路溜了。”
唐轻雷微笑,“将军不惧某心怀叵测?”
天策面无波澜,“你适才应战,身法滞涩显见带伤,何足为惧!”
唐轻雷叹了口气,握住碎魂借一挑之力翻身而上。天策将领忽而抽松他腰带,在两人腰上缠绕。
“你手上使不出全力,怕会跌下马来。”天策一抖缰绳,“留心了。”
唐轻雷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奇怪的熟悉感。
大约这两日脑筋太乱了吧。
长安十月,天气清朗。雁阵掠过碧空,悠悠慢慢地,许是舍不下这片美地。
庭院近廊侧植栽枫树,昨夜朔风,石板面上星星点点暗红。树旁池塘水面上铺叠一层色彩绚丽的落叶,都看不出水色了。
唐轻雷对眼前风景没丁点感想。他什么都看不到。
布条蒙住双眼,仆役扶着手引路。虽不担心意外发生,但被剥夺了视觉实在让人无法自在。
利州相遇的天策将领在更前方。披挂甲胄一路走来,带着金属清脆的碰撞声。
他们登上一段木踏板,天策将领说:“正是这里,请解了蒙布。”
唐轻雷回头,一道道竹帘渐渐放下,午后阳光被分解成一个又一个小亮点。
正面绢绘飞禽六折屏风挡住视线,他身前置一铺垫茵褥的木榻。唐轻雷按礼长揖,正坐上去。
屏风后的人问,“你要给天策府在长安的徐沐泽带句口信?”
唐轻雷道:“贵人可是?”
那人不置可否,“让你带信的人呢?”
“主顾的事,某不过问。”
里面的人沉默片刻,“你说吧。”
唐轻雷垂眼,低声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
这么一句,至于它代表什么,唐轻雷没打算深想。
随后他被再次蒙了眼,送了出去。从来到回,裴桓——利州相遇的天策将领跟随着他。方才与神秘人对语,裴桓目光一直没离开他,那眼神让唐轻雷想起一种动物。
大概是鹰。
怀疑眼前的人心怀不轨时,他会飞扑过来用锐爪利喙撕碎自己喉咙吧?
裴桓退出来略晚,因为屏风后的人叫住了他。
“季威。”
裴桓垂首道:“末将在。”
“看住那唐门弟子。”
裴桓毕恭毕敬道:“统领宽心,末将即刻安排。”
接下来十来天是唐轻雷这辈子过得最懒散的日子。他整天除了睡,吃,就是发呆。如果师父还在,一定会当场给他头顶几个暴栗。但上述行为是这间宅邸主人希望看到的,不妨如他所愿。
裴桓话很客气,说让他为了天策府之事撞上麻烦,一定要好好款待。其实分明担心唐轻雷当时对天一教有所吐露,暂时扣住他。
屏风上映着纤细影子,唐轻雷在她进来前已经醒了快一个时辰,可他没打算起身。女子显然忍不住了,迟疑着叫道:“郎君,都快正午了……”
唐轻雷装出才醒的迷糊腔调:“……诶,靑奴……都这时辰了吗?”
“是,主人叫婢子请您过去。”
当唐轻雷收拾完一切走进堂屋,已经就座的裴桓照例一身铠甲,抬眼看了看他,“早。”
对这句嘲讽,唐轻雷笑回:“按某的习惯,是早了点。”
“听说唐门门规森严,足下看来学得不错。”
“橘枳之别,将军想必听过。”
裴桓冷哼,显然不想为这些琐碎磨嘴皮,直接道:“昨夜,足下去了哪里?”
“在该在的地方。”
“靑奴说你房中无人。”
“昨夜月色不错。”唐轻雷停了下道:“将军府邸清雅,适宜休养,某不会走远。”
裴桓盯着他的眼睛,像判断他是否说谎,最后移开视线,“你可到过洛阳?”
唐轻雷眼底一丝诧异闪过,旋即他平静道:“天下之大,俗事之多,哪里记得清?”
裴桓微微一笑,“去年六月十七日洛阳城定昆阁酒楼出了件大事。”见倾听的人全无反应,他又道:“巨贾林勃当夜在此宴客,中途更衣,却被人刺死客室。”
唐轻雷仿佛还是漫不经心听着,裴桓眼光又从他身上滑过,“某那日恰巧也在。”
唐轻雷当然清楚裴桓说的。
是他杀了林勃。
林勃做的生意很不干净。他与朝中几位大员素有勾结,仗恃靠山肆意妄为、欺行霸市,甚至有传说他暗地做着私盐买卖。此人结怨甚多,仇敌盼他早死,便找上唐门杀手。
唐轻雷对林勃为人不感兴趣,他只要这人的命去换金子。那夜,他扮作小厮混入定昆阁,一刀结果了醉醺醺的林勃。整个过程相当顺利,可在唐轻雷预备离开时,林勃的伙计忽有急事进来寻他。唐轻雷懒得理会屋里的惨叫声,闪电般跃出。不过当他被人追上后,就不觉得轻松了。
追赶的便装男子使得一手好枪,两人在鱼鳞似连绵的屋顶展开一场追逐战。唐门弟子不长于近身格斗,唐轻雷险被那人一个突刺穿成肉串。他轻功极好,饶是闪躲得快,背后也被划出条大口子。最后他抛出雷震子,趁那人目眩之际勉强脱身。
记得那人武功路数是天策一派,但万万料不到就是眼前这位。
裴桓说完,屋里十分安静。他就这么无谓地凝视唐轻雷。
唐轻雷突然笑出来。裴桓冷眼,等候他的狡辩之词。
“这么说死的是万恶之徒。洛阳属英国公治下,想必他知悉定甚为欣慰。”
裴桓面色一滞,复又笑道:“足下赞叹那凶手了得?”
“怎会,此类只属游侠意气,岂可无视大唐律例滥用刑罚?”
唐轻雷义正辞严,裴桓似觉无懈可击,转移话题道:“某与足下相遇时,觉得奇怪呢。”
“哪里奇怪?”
裴桓悠悠道:“军医为足下疗伤时,我见你背有旧创。形状与那贼人受一枪之处,居然一模一样。”
知道裴桓把自己明里暗里骂进去,唐轻雷也不想生气,“巧合。”
裴桓哈哈两声,“身量仿佛,也一定是巧合。”
唐轻雷没有说话,他同样在轻轻而笑。
蜀地男子大多样貌清秀俊美,他笑时眉眼如弯月,十分好看。
裴桓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你没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