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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昏暗的火光里,长发的祭司执杖而歌,而高高的祭台之下,祈雨的百姓则在狂舞和尖啸。
      他们就像是被巫觋那低沉而冗长的歌声蛊惑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一般,动作疯狂而诡秘,他们的脸上身上涂抹的着各色油彩,隔着火焰上腾跃浮动的烟气看过去吧,就像是百鬼夜行。
      而那低沉缓慢的鼓声夹杂在祭司的歌声里,一声声直捣心口,仿佛同化了所有的心跳。
      在这里,唯一清醒的,大概就是那施法的大祭司了吧。
      我默不作声的转头看向那个站在祭台最高处的男人。
      大祭司专有的白色长袍包裹严密,淡金色的头发上是绞银长冠,象牙长杖上盘金错玉。
      这一身装扮极适合他,无论是气质还是长相,都和他的衣饰一样的精美,倨傲又冰冷。
      渐渐的,祭司吟唱祝词的声调越来越高,下面的人们也越来越疯狂,男人们粗犷的吼叫和女人们尖细的歌声此起彼伏,庞杂混乱的歌声以一种极其让人不安而躁动的方式冲上最高点---那巨大的震鸣就像是要击溃所有人的杂念,压榨出所有人的灵魂,以奉献与神明一般.
      我静静的站立在祭台一侧出神,后颈却微微出了汗,只直到那白衣的男人转了下头。
      那双冰石琢成的眼冷冷的瞟了我一下。
      说句实话,我并不十分明白这一眼的含义——我是大祭司的属官,是他的助手,所以仪式中他常常会以这种方式向我发出指令,虽然实际上我的理智并不能理解这些眼神----它们的含义很多,比如点火、奉上牺牲品、帮助吟唱,以及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什么来着
      当我还沉浸在迷乱的歌声与鼓点里,用我麻木的脑袋思考那一眼的含义时,我的身体已经开始擅自行动,而等我反应过来时,手里的金刃玉刀已经深深地插进了最后一头牛的胸腔。
      而在白石高台上,已经摆好了前几头的心脏。
      祭司的歌声仍未消弭。
      我手下一动,熟练地取出牛心,放上高台。
      然后,我继续无意识的、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修长而洁白的身影。
      他依旧是一动不动,连那及地的发丝都像是银铸的一般,夏夜灼热而干燥的风都不能把它们吹动分毫.
      但这都是我的臆想,因为我视线早就模糊了。

      我不是早说了,这种场合里,能冷静而清醒的,始终只有他一个。

      (二)
      大祭司是沟通天地的神使,碰不得血腥污秽。
      所以有了我这个工作,手执金玉之刃,掌牺牲玉帛。
      求雨结束,人们依旧跪伏于地祷告个不停。
      而我甩一甩刀上的血,便缓缓步下祭台。
      一下祭台,便立即有奴仆端着金盆过来。来自唯一的清泉的水,在这种季节里简直贵比黄金,不过这也刚好是我唯一的一点特权.
      连换三盆水,我才洗净的手和脸——连指甲里的血迹都洗净。
      “泼了吧。”
      那仆役点点头,将那血水泼向祭台后的巨树。
      那颗通灵巨树是由牛羊牺牲的鲜血浇灌的,可树上树下一直干净净绿荫荫,无一点血腥味。
      几百年来都是这样,大家就也习以为常了.
      “王女,这边。”
      “嗯。”我面无表情的应着,跟上引路的奴隶。

      祭司的庙宇离祈雨的大祭祀台很远,不过只有大祭司才是可以被人抬回去的,我这种小角色并没有那种特权,只能徒步走回去。
      头上的饰物很重,所以我不得不高高的扬起脸,连带着颈子也以一种很高傲的角度僵直着——曾有人说我这种冷漠的样子与大祭司很像,我想了想,大概是他头发很重的缘故。
      奴隶不得靠近庙宇,故而当我踏上祭司神庙前的黑亮亮的石阶时,迎接我的只有大祭司一个。
      “大祭司。”我淡淡的行礼。
      “嗯。”他也淡淡的应着,平伸出一截手臂来让我扶着。
      这动作在别人看来也许莫名其妙,在我看来却是救命稻草。
      隔着层层衣料搭上他的手臂,我呼出一口浊气,双脚一软,委顿在地。
      及地的黑裙随着动作而卷起,露出我脚踝处黑沉沉的铁镣。
      他见状,不发一言,只扔了块白帕给我。
      对这种待遇早就习惯了的我,从地上把它捡起来,曲起腿去擦脚镣里面的血污。
      头上传来细碎的声响,不用看,一定是他把头扭过去了。
      被铁镣磨烂的伤口确实很吓人,不过我已经麻木了,连帕子在上面摩擦的痛楚都感觉不太到。
      平日里我都是蹲在这庙里足不出户,即使是扫个地,也会在脚镣里垫上几层绢布。但祭祀时我就躲不过的要走这么个来回,虽然长长的衣摆可以挡住脚镣连同偷垫的绢布,可这东西走两步就会露馅,还是不垫的好。
      何况这伤口只是看着吓人,其实我多走几步就麻木无感了,之所以要坐在这里靠着他大腿休息,其实是因为拖着这么重的两只大铁块走路实在太累了。
      即使同为巫觋,可我是杀戮刑罚的污秽之人,只能近他的身而不能发肤接触,这种倚大腿已经是极限了。
      坐在石阶上大口喘着气,虽然浑身酸软,我还是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和那块带血的帕子,以免碰到脚边那纤尘不染的金发----说实话好了,我还真是舍不得这种小小的亲密机会.

      (三)
      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整整五年,但却没想到它会终止于五天后。
      起因是,借着大祭司不在,一个眼熟的小子闯进了庙里,撞见了正在清理脚踝伤口的我。
      “脚镣?待罪之人怎能作巫?”
      一句话,我便被拖到众人前受审。

      面对表情各异的百姓,我无言可辩——求雨尚未应验,他们想拿我出气也没什么错,何况我真的带着重罪犯的脚镣。
      再看向那个抓我来的小子,他一直盯着我脸看,嘴上则用夸张的口型无声的说着什么。
      ‘……不-能-做-巫-----不-如-给-我----’
      我面不改色的撇开视线,望着远方的天。
      那边有淡淡窄窄的阴影,竟然是云。
      而那小子像是恼羞成怒了,朝着人群又喊又跳,可人群还是和我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大祭司派人来把我强行带走,大祭司的人和那小子的走狗在我身后打成一团,我都没有出一声,人们也没有对我的脚镣说什么。
      那种沉默,像是合伙密谋的似的。

      我被带回了祭司的神庙,一路上,护送我的人都是一水的面色沉重阴森,连带着我也有点焦躁了。
      这一点不安的情绪越积越重,只到我踏上黑石台阶,我终于发觉那份不安成了真。
      “大祭司呢?”
      那些有权进来的贵族支支吾吾。
      “他去哪了?”
      他们还是不说。

      有时候,不回答也是一种回答,起码这次我明白了。

      他----觉得机会到了么?

      不再理会那些守口如瓶的家伙,我一路跌跌撞撞进庙里,在右数第三根柱子脚下的石砖下找到了我的金刃玉刀。
      还好,它还在。
      我的金刃玉刀,专为牺牲之用,死于它之下的一切性命皆是奉与神明。
      ——换句话说,都算我无罪。
      如果他出了事,尤其是因为我想的那件事,那么这就是我唯一的倚仗了。

      (四)
      很快,第二天清晨,有人进庙里寻我,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钥匙。
      “带上金刃玉刀,我奉大祭司之命带王女入宫。”
      大祭司无权让人带武器觐王,更没有权利释放王所囚禁的犯人.不过,这两条并不适用于某些王不方便发令的时候.
      王不便发令,他果然是像我想的那样做了.
      唉,也许我才该作大祭司,未卜先知啊。

      但是,即使我隐隐预感到了些什么,可见到他时,我虽然自持冷静,面沉若水,但仍是吃了一惊。
      那曾经冷若冰霜,也纯洁如是的大祭司,那"碰不得一点血污的他",正站在王座的旁边,长身玉立,脚下踩着猩红的鲜血。
      准确的说,此时的大殿上已经尽是鲜血,以至于我的每一步都会发出粘稠的水声。
      这一切与我压抑了五年的、朝思暮想的梦境一般无二。
      身体因为莫名的快感而微微颤栗着,我的目光扫过血泊中的每一张脸。
      每一张我都认识,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个把我拖出神庙的小子。
      现在他们都静静的一动不动,又一次映在鲜红的血里,只不过,这次的是他们自己的。
      我冷着脸,赤脚踏过这一切。
      王座上,肥硕的男人瘫软着,浑浊的眼里满是惊恐。
      “东执大人,你五年前领着那群禽兽进宫时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边说边走上前,手里握紧我的玉刀。
      “我……我可是你……”
      “义父?正好,我的父王母后一定很想念你,想亲自谢谢你对我们兄妹的‘恩情’。”
      “弑王……可……”
      “祭刀只杀牺牲,你不知道.”
      那男人的喉咙里发出难听的怪声,冷汗都浸透了他那染血的王袍----一个曾经以一当十的武夫如今竟被一个祭司挑断了手筋脚筋,我真不知道王宫的生活这么消磨人.
      多说无益,我手起刀落,金刃入颈。
      拜我五年屠羊宰牛所赐,这一刀不偏不倚干脆利落,只是……
      我顺着血迹缓缓抬头,看向那白袍的男人。
      “你怎么不躲?”
      他低头瞟了眼衣服上溅到的血,眉眼一弯,极其温柔的笑了。
      “人都死了,我还编什么瞎话?”
      ""
      我愣了一会儿也笑了,任由他用雪白的袖子擦着我脸上的鲜血。

      (五)
      “五载旧恨,前朝国宰东执,觊觎后妃,勾结外族,弑君自立,王族几尽为所戮。因祭祀无人,故先王嫡长子、次女忍辱屈为奸贼义子,执巫事。今乱党尽诛,旧制复立,众推先王嫡子女为王、后,延续神脉……”
      礼官那没完没了的贺词响彻四方回音不绝,我听的无趣,便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你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是吗?”
      他微微一笑,低下头来道:“哪一天?”
      明知故问。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他不依不饶,“是我们复仇成功还是说我们成为夫妻?”
      “你是今天杀的东执么?”我轻轻一哂。前者不是早就完成了?
      忽地,一只手扭过我的下巴。
      “你想说什么?”
      他这么问道。语调低沉而冰冷,一如他吟唱祷辞的时候,只不过——
      我顺着他的手劲抬起脸,正望进他眼里。
      那双冰琢般的眼睛现在满满的都是感情,无比迷人。
      轻轻拉回视线,我道:“那时候我们的姐姐喜欢东执的儿子,你父亲却仍按传统留下她做你未来的王后,而把我许给东执家,那天大礼时你站我对面,我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
      “知道什么?”他贴的更近,高挺的鼻梁几乎蹭到我脸上。
      “你不甘心。”
      “……那时才发觉我中意你?没良心。”
      “我之前以为对你而言谁都无所谓,因为我们姐妹生的那么相像。”
      “只有东执的混账儿子才会这么想。”他冷冷一哼,“他玩够了你姐,过了几年又想找你,真是百无禁忌。”
      “离远点,大家在看。”
      他不置可否,却固执的坚持那脸贴脸的暧昧姿势。
      “你姐比你差远了,当时我骗东执说大祭司不能杀牲不能染血的时候,本想借着那混蛋不懂巫事留下你们两个都作助手,可那个娇贵不长心的,却只会尖叫着说她不会杀生。哼,假清高,还不是为了嫁给东执的儿子好免得受苦?可那混账不过是贪她皮相,玩够就……”
      “别说了。”我伸出一指按在他唇上。"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其实我也不喜欢杀牛宰羊的。”
      “那你还跟了我五年?想邀功请赏?”他说着,一把拉下我的手,“怎么?五年没给你摸,这么急不可耐 ”
      我索性不再搭理他。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们的“小”动作早被下面的人群盯住了。
      他也是,继位结婚,到大庭广众之前干什么?
      他仿佛看穿人心思,又贴过来咬耳朵道:“看,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嫁给我的。”
      “……”懒得理他,抬头望天。
      自昨天开始,一直万里无云的天上就闷闷的阴了起来,可一直迟迟不下,难不成是献祭不够?
      他的声音依旧在耳边腻个没完:“我要让他们都知道,即使晚了五年,我继位为王,你嫁我为后,仍旧是——”
      一阵风起,下面的人群突然爆发出欢呼声。
      我不明所以的四下望了望,然后转头看向他。
      而他正用手托着我的手。
      掌心向上,忽然落进来一滴小小的水珠。
      “天意,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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