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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露(下) ...

  •   又是六欲天隐秘的内堂,伏婴面对着袭灭天来,和他身后的两人。
      那晚负伤的青年像是无碍般地笔直立着,苍白脸色,焰发高束,身旁的少年披散了金发,容貌端丽。
      “军师还未正式见过我两位徒弟吧,这是吞佛童子,”袭灭天来指了青年,“赦生童子,”指向少年。
      伏婴象征地点头,开门见山:“袭灭天来,那件事,我给你答案——一言为定。”
      “哦?这倒有趣,真是士别‘三’日,该当刮目了。不知是何事,让军师决绝至此?”
      “这一点,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吧。”
      “哈哈哈哈,”袭灭天来只是笑,话语里带着阴狠,“无望之情,最是伤人,更比不上王霸之业给人带来的酣畅淋漓啊。”
      伏婴被戳中痛处,暗自咬了牙关,反唇相讥,“看来袭灭先生,是深有体会啊。”
      “体会谈不上,玩笑话而已,”袭灭轻蔑而笑,掩盖了自己略显蹩脚的托辞,又回身去调侃自己的徒弟,“吞佛、赦生,如此看来,有望之情,更该珍惜啊。”
      赦生脸颊微红地低了头,吞佛却是波澜不惊地浅浅一笑,答道:“吞佛受教了。”
      伏婴打量了吞佛一眼,只觉得这个仪容修美的青年不简单。
      几句话一过,袭灭三人掌握了气氛的主动权,袭灭眼看时机合适,便发问道:“那依军师之意,夺城之计,对于银锽朱武,该采取何种行动?”
      袭灭分明地看见伏婴托住下巴的左手骨节泛白,指甲掐入了手掌之中,片刻后开口的声调却极平稳:“自然是,这样……”
      伏婴指尖一挥,离他最近的一根蜡烛随即熄灭。
      “才能永绝后患。”
      袭灭天来点头笑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伏婴面前,介绍道:“此物名为荼黎散,中了此毒,甚至在毒素累积的过程中,几乎没有任何症状,但只要服用够七七四十九次,立即命绝……而且,会走得很平静,在别人看来,就与无疾而终无二……此毒无人可解,就连一步莲华,怕也是……”
      看袭灭天来自矜地摇着头,伏婴便问:“这也是你打算终结一步莲华的方式么?”
      “虽然这是一个让我着迷的主意,但是他不能解不代表他不能识……这种险,终是不能冒的。但有了吞佛赦生相助,我自有把握杀得他。言归正传,那我们便从今日起,以四十九天为期,到了那天,一步莲华和银锽朱武同日命殒,朝露之城归袭灭天来所有,你伏婴师仍为军师,如何?”
      伏婴冷冷地笑,自桌上拿起瓷瓶,“伏婴接受了。”

      常年冰冷的手提起茶壶,随着热水注入茶杯,温暖的蒸汽氤氲起来。
      窗外有一闪而过的黑影,伏婴对那身形并不陌生,正是今早有过一面之缘的吞佛童子。
      伏婴明白,吞佛这并不是潜行失败,而是有意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提醒他履行计划。
      拿出瓷瓶,拔了瓶塞,凑到鼻边一嗅,果然没有一点气味。
      倒了一滴到杯中,晃了几晃,看不出任何做了手脚的痕迹。
      平稳地端了茶,轻缓平稳的脚步,与平日无异。

      “伏婴……我上傲峰的事,是不是让你不悦了?”伏婴没有想到,时隔一日,朱武竟问了这个问题。
      “主君就是主君,作为属下,没有资格对主君的行事说三道四。”
      伏婴不带感情地答了,心里却不住地绞痛起来。
      你既无意,又何必来关注我的感受?伏婴在朱武的眼里,只是用来处理机务的器具不是么?
      所以呵……
      伏婴谨慎地看了并排的两个杯,冷笑着拿起了他放了毒的一杯。
      伏婴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死朱武,而且也永远不会这么想。
      在确认了一步莲华与袭灭天来的威胁,而朱武又无法说动的情况下,一条计策已在伏婴心中成型——
      假意诓骗袭灭天来合作,借袭灭天来之手除去一步莲华,而后……借自己的死,警醒朱武,对付袭灭天来。
      伏婴从来不怕朱武有心和任何人争斗时会失败,怕的只是他的不争招来的祸患。
      而一切平定之后,没了伏婴的束缚,谁知道朱武会不会就舍下一切,去找了萧中剑,然后逍遥一世呢?
      或许这本是他该拥有的生活,只是伏婴做了这一切的绊脚石吧。
      正好,七七四十九天后,世上再不会有伏婴这个人。
      这样想着,抿去了最后一滴茶水,伏婴淡淡开口,“无论如何,主君此番缺席的时间,确是久了些。伏婴对主君倒是有一个要求,两个月内,请主君留在露城。”
      也不知朱武是真心带着惭愧还是别的什么,对伏婴的要求,他竟爽快答应了。

      伏婴端着空杯,出了门,未行几步,两颗飞石袭来,打翻了他手中托盘。
      听得门外的瓷器碎裂声,朱武探出头来问道:“无事吧?”
      “无事,属下脚下趔趄而已。”伏婴平静地答着,一边冷冷地看着走上前来的吞佛童子凉薄的微笑。
      茶杯摔裂,内中只有残留的茶叶而无任何茶水。
      “吞佛只是确认一下,军师是否依计行事。”
      “伏婴乃是信守承诺之人,希望尊师也是同样。”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旬,每天傍晚,伏婴均能察觉到吞佛童子在不远处的注视。
      只是吞佛不知道,那毒,是进了伏婴自己的身体。
      伏婴几乎是等不及地想要让自己人生还余的二十几天快点过去,而到了那时,所有人都将是输家——
      唯有朱武,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然而这天,朱武却颇有些烦闷地对伏婴说着:“你看眼下这已入了冬,满目的枯落萧索之景……我倒真是想念傲峰了。”
      “属下不知,这傲峰的景,可是如何?”
      “常年冰雪,瑰丽无双。”
      “露城的冬日,不也时常有雪么?”
      “比不得的。”
      “呵,依属下看,主君真正挂念的,可是傲峰之上的人吧。”
      纵然心死,人亦将死,伏婴却仍感一阵不甘,说出话来也带了些讽刺。
      朱武一愣,却也并不否认。
      “呀……真是遗憾,伏婴毕生,已经习惯于除掉一切有碍于主君行使城主之职的人,眼下伏婴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呢……”
      拖腔拖调地说着,不出意外地看见朱武渐起的怒火。
      “伏婴师!你什么意思?”
      “主君你看,世上只要还有萧中剑这个人,主君的心就收不回来。古人道红颜祸水,那蓝颜,何尝就不能为祸呢?”
      伏婴的话越发刻薄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此刻要激怒朱武。
      明明自己,已认了命呵。
      果然,朱武狠狠地拍了桌子,剧烈的动作之下,放在桌沿的杯盏掉落在地,发出碎裂的脆响。
      其中一杯茶水倾出时,似有泡沫泛起,但朱武丝毫没有注意。
      “我警告你,你若敢做什么,我……”
      威胁的话说了一半,原本预备好的半句“我必杀你”,却怎么也出不了口。
      “……罢了。说好两月就是两月,我绝不离开露城。至于你……”
      莫名地,竟就是说不出任何伤伏婴的话来。

      收拾了碎裂的杯子,走在回廊上,伏婴心中想着的,是吞佛是否会注意到今日的茶水翻倒,原本的四十九天之限,将往后延一天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
      “吞佛啊。”
      有人在唤在近处窥视的吞佛童子,而这人,竟是一步莲华!
      “师伯怎会在此?”
      “我看赦生近来颇为孤单,便疑心起你到哪去了。今日看你往城主府而来,我便尾随了。吞佛,你能告诉我,袭灭到底想做什么吗?”
      “吞佛平日虽喜玩弄诈术,但并不愿欺骗师伯,还是请师伯莫要追问了。吞佛的任务已经完成,先行告退。”
      伏婴静立在原地,想着应对之策,而此时一步莲华的语声已起:“伏婴师,你与袭灭天来,究竟有什么交易?”
      “吞佛都不愿告诉你的事情,你是想从我这得到答案么?”伏婴讽刺地反问。
      “一步莲华想要答案,但并不迷惑;你伏婴师有这个答案,但反倒可能是迷惑的。你可以自问一下,袭灭为人,是我更了解,还是你更了解?你若跟他谋划了什么,可能最终只会白白送了自己性命。”
      “呵,若说你不愿看到伏婴送了性命,这理由倒是崇高得让伏婴有点不敢相信呢。”
      “那我说我不愿看到袭灭送了性命呢?这个理由,够实际了吧?前些日子我想我们是有些误会了,可以坐下来好好一谈么?”
      一步莲华说什么,伏婴是无所谓的,而眼下无论一步莲华的目的为何,对伏婴来说,倒也是更多了解这两人的途径。
      于是伏婴没有拒绝。

      就在伏婴的房中,一人一盏茶,一步莲华平铺直叙般地说着:“我预感袭灭他在赌些什么,极度危险。或许你现在认为是他的盟友,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本非如此啊,你能预感到他的意图,却不能察觉他的心意。
      知道吗,就是你们这样的人,把我们这样的人,逼到这个地步的啊。
      伏婴竟几乎要抑制不住地狞笑起来,只得用牙齿衔了茶碗,呷了口茶来掩饰自己的表情。
      “你们最早合作的时候,戕杀了十几名万圣岩的人吧?袭灭用毒不着痕迹,他的手法也只有我能识破。你若与他相谋,只怕某一日也会不明不白地做了亡魂。我不为别的,但如果放任袭灭一人在这城中妄为,这座城可能最终都要变为死城……我只是,想让他少点罪孽,也少结些仇怨……他若是害了你,想必那银锽城主,也不会甘休。”
      一步莲华竟真的说到了点上,但恐怕,伏婴师的命,对于银锽朱武来说,也仅仅是起到提醒的价值,没有那般让他“不甘休”的魔力吧。
      打断了自己的自嘲,伏婴凝了凝神,决定误导一步莲华,“按你所说,袭灭天来用毒既然如此精妙,伏婴哪怕有一天暴亡,主君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这一点伏婴自有考量,任何后果,伏婴愿意承担。”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无论你们所谋为何,一步莲华只能奉劝至此:收手吧。我言尽于此。”
      一步莲华离开后,伏婴师在灯下枯坐许久,怎么也参不透一步莲华真正的意图。
      当然,他以性命为代价的最后一局,无论能除掉莲华与袭灭中的任一个,或是一箭双雕,甚至是让这两人都逃脱,现在看来,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只要能最终唤醒银锽朱武,就足够了。
      或者朱武只愿做如今这样的朱武,也再也没有伏婴这个人来讨他嫌了。

      随着期限将临,先感觉不对的反倒不是伏婴,而是银锽朱武。
      伏婴能觉察到朱武近来像是被什么心事所扰,整日整日地心事重重。
      本以为他又在憧憬着关于傲峰的种种,但关于傲峰的念头,竟可以让他一反常态地开始处理公事了吗?
      总不见得是想着到时候向着他的那位知己夸耀一番,这般解释,实在牵强。
      当然伏婴自己,倒也好不到哪去——这个不好,的的确确是身体上的。
      伏婴比起往常来,畏寒更甚,虽说时下是冬令时节,但自己的体温低的真有点怕人,从腿部直往上身蔓延的僵冷,让伏婴几乎都要觉得自己已是个死人了。
      伏婴偶尔也会怀疑起袭灭天来所说的“过程中不感一丝异状”的说辞,心想这毒若是真布在朱武身上,又怎会没有一点察觉?
      照例端了茶往朱武的房中去,感觉行走都已困难。
      “你来了。”
      好像这几日,朱武每每都要说这样无意义的话。
      “正是,属下来了。”
      伏婴也就回应了,这样没有意义的话。
      伏婴看着朱武的眼神中越发多了执着,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关于这副容颜的记忆刻进灵魂里,带到那黄泉之路上去。
      伏婴放下托盘的那一刻,朱武触到了他的手,惊讶于那手的冰凉。
      “伏婴……”
      朱武唤他,声音极轻,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反掌将他的手一把握住。
      “主君你……”
      “伏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不知道……”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句话,朱武竟绕过桌子,一把抱了伏婴。
      伏婴几乎就要崩溃,什么计划什么赌局,什么万圣岩什么异度……都不再重要。
      他几乎就想在这一刻死去。
      可是一切已经没有回头的路。
      伏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朱武却仍有很多可以得到。
      就好像已是阴阳殊途了一般,他们的生命也只余三日的交集。
      “主君……莫要再拿属下玩笑了。”出口的话,没有感情。
      “不……不是玩笑……我不清楚……给我时间,伏婴,给我时间……”
      给你时间么?看清你真正想要的自己?忘掉他,或是忘掉我?
      可是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属下就静候主君的解释了。”
      从朱武的怀抱中脱出,伏婴取了杯,在第四十七天,饮下他的第四十六份毒。

      最后的两天,伏婴的症状已经严重到让他怀疑袭灭天来的计算是否有误,药性要提前发作了。
      浑身乏力、呼吸困难,还有不时的心悸与胸痛,伏婴简直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倒地而亡。
      计划的第四十八天夜晚,伏婴接到吞佛传信,明日亥时,将在城主府正堂交接露城兵符。
      走在自己的死路上,伏婴觉得自己反倒越发平静起来,也不去担忧不去眷恋,静候着明晚的到来。

      伏婴算着,这是他与朱武的最后一次共饮了。
      等到袭灭师徒出现在朱武面前,他便服下那最后的,第四十九份毒。
      “主君可还记得,属下曾经说过的,城中之患?”
      时隔多日,朱武没有料到伏婴又提了这个话题。
      没等朱武回答,伏婴继续说道:“请主君依属下计策而行,这盏茶后佯装睡下,等到亥牌时分,正堂有了响动,便去观看属下导演的一出请君入瓮。是否有人怀有歹心,到时便可辨明。”
      原本伏婴准备着朱武的提问,没成想朱武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
      啜饮着杯中毒物,伏婴漾出虚浮笑意,随口一问:“不知几日前主君说‘给你时间’的事情,现在如何了?”
      朱武闻言,微微低了头,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一般。
      “呵,也罢,想来主君是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像是幽远的叹息,朱武几乎就要叫住正在起身的伏婴。
      总觉得他这样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伏婴只是以眼神示意他躺倒榻上去,一根手指压住双唇,做了“噤声”的手势,最终像是忍不住要叮嘱一番一样,走到榻边,蹲下来轻声说:“不到亥时,断不可有任何动静。”
      “主君……属下先给你,伏婴师的回答。”
      伏婴的唇瓣,不知何时就触上了朱武脸颊,冰凉的触感,游移一会,最终还是避开了朱武的嘴唇,将一吻印在他的额上。
      朱武似想说些什么,被伏婴摇头制止了。
      伏婴是笑着的,退后几步,吹了灯,消失在带上的门后。
      心绪是如斯紊乱,预感是如斯不祥。
      仿佛就要,错过一生。

      “伏婴师,朱武是否真正死亡?”
      半途上毫不意外地遇见了吞佛童子,面对他的提问,伏婴从容以对:“自然已死。明早所有人只会得出他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的结论。你们那边,也当快些行动起来,好在今日亥牌完成我们的交易。”
      吞佛满意点头,身影一闪,消失在渐渐沉下的夜幕之中。

      伏婴一派雍容地坐在正堂正中的大椅上,身体的痛苦却是越发地剧烈了。
      腹部刀绞般的痛,连带着胸口的阵阵钝痛,冰凉的手心沁出冷汗来。
      无力地触到藏在袖中的瓷瓶,等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袭灭天来按时出现在正堂门口,却不见吞佛童子与赦生童子的身影。
      “袭灭天来……不,或许我此刻该叫你主君,怎么不见你的两位高徒?”
      “自然是履行我们的承诺,对付一步莲华去了。”
      “不见尸体,怎让伏婴相信你的确信守了约定?”
      “那袭灭倒要反问一句,朱武的尸体又在哪里?”

      “朱武在此,不过不是尸体罢了。”朱武的声音自袭灭天来身后响起,本人则威严地踱入正堂,斩风月在手,雄姿英发。
      然而见到此景,袭灭天来却不显一丝慌乱,了然地大笑起来,“哈哈,果然,那些荼黎散……都教你服了啊……七七四十九剂,还余一剂就能彻底夺取你命。缺了的那一剂,就在那日打翻的杯里……你自以为能骗过吞佛,伏婴师,是你的失算……”
      闻言,朱武疑虑,什么是荼黎散?再服一次致命又是什么意思?
      伏婴则震惊,既然早已被袭灭天来识破,袭灭单刀赴会,又是什么意图?
      “其实,自始至终,伏婴师,我想要你死啊。只是比起直接动手,我的确也想要这座城池,因为一旦被万圣岩得手……”袭灭冷漠地讲至此,又像是有什么避讳,骤然地停了。
      “哈,我明白,就是在我说一步莲华此人不能留的时候,你对我动了杀心。而不愿看到万圣岩势力坐大,就是不愿意已远离纷争的一步莲华被迫成为万圣岩所拥戴的工具……袭灭天来,你的计谋危险,做法疯狂,却也是一个终究不能超脱的人……”伏婴捂住胸口,强忍着剧痛,讥诮着道。
      “哼,无论如何你现在既没杀得我,亦没杀得伏婴,而现在,银锽朱武要你纳命。”
      朱武双目闪现危险光芒,然袭灭天来仍是大笑。
      “我没杀得伏婴?呵,太天真了,积累了荼黎散四十八剂的药性,是迟早都会一命呜呼的啊……最后那一剂只是起催化的作用,不服的话,考虑到你到时可能有的死状,或许你还是早些服全了的好。袭灭天来今日与你一战,纵然是你生我亡,你对城里隐匿的各般势力,也再也不会置之不理了吧?那样我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你!伏婴……”朱武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难道说,伏婴真的要……
      冲上前去按住伏婴肩膀,一声声地质问:“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自己服毒?就为这样的事情,你想用你的命换来什么?你说!”
      伏婴的呼吸越发急促了,他转开脸,避免与朱武对视,轻声回答:“伏婴要用自己的命,换主君的好啊……主君若想有为,也不该由伏婴敦促,主君若想逍遥,也就再没有伏婴阻挠。”
      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太过轻率,不愿相信他精密调查下得出的结论;都怪自己太过愚蠢,没有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都怪自己太过残忍,一次次地伤他至深……
      竟只到伏婴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自己想抓住却抓不住的时候才领悟过来。
      朱武太习惯伏婴的存在,最终竟犯下这等不可饶恕的错误。

      “伏婴……银锽朱武若是没了你,就真的再也不好了……这口气,你给我留住。我就不信没有解毒之法,”朱武握了伏婴的手,冷冷面对袭灭天来,“杀你之后,城中之事,我自会处理,只是与此同时……你竭力想保的一步莲华,我也会亲手送入黄泉与你作伴。”
      “哈,只怕这时一步莲华已出了朝露之城了。我给吞佛赦生下的最后命令,就是编个由头,护送一步莲华出城,并且再也不要回来……既然我的存在对他而言是个困扰,我就给他独自活下去的机会……”
      伏婴静静地听着,这件事的全局悉数明朗了——就像他们那日所共识的那样,无望之情,最是伤人。不过就是两个怀着不被人接受的情的人,布了错综复杂的局,让对方可以了无羁绊地活下去。
      说来是极浅薄极可笑的一件事。
      眼前忽得一黑,全身痛得似要炸裂,经络如火焚一般,口鼻处登时涌出鲜血来。
      “伏婴!”朱武此刻也再管不得袭灭天来,完全慌乱了神智,不知该如何是好。
      “主君……伏婴只要一句心里话……”伏婴气若游丝,想自己大限将至,若能听到那句话,此生倒也无憾。
      “伏婴……伏婴,我……”朱武不管不顾地抱了伏婴身体,就在话即将出口的时候,反被伏婴制止。
      “算了……伏婴心领了……主君的话,还是不要出口的好,伏婴进了坟里,可不能牵累了主君的心也一起葬了啊……就当伏婴,从来没有存在过……”伏婴就这样突然变了主意,他只感到极度的释然,四周景物越发模糊,是该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了……

      “袭灭天来!”悲伤到了茫然的地步,取而代之的是入骨的恨意,朱武此刻只想把始作俑者千刀万剐。
      袭灭天来原本在注视这一幕时,心中起了疑惑,看伏婴的表现,并不像是中荼黎散的症状,正在思索,即听到朱武的怒吼,下一刻朱武攻势已到。
      斩风月出,荼黎掌起,似乎整座屋宇,都随之摇撼起来!
      招招夺命,恨意翻腾,面对这样的朱武,袭灭天来渐渐不支了。
      不问岁月任风歌,满是绝望的极招祭出,袭灭天来一瞬心疑,自己是否会命丧此招之下。
      没等袭灭天来自己的招式发出,只见一剑一戟的锋刃自半空划过,合力当下这招,两条人影翻飞,翩然落地。
      “吞佛、赦生?!”袭灭天来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没等袭灭天来发问,另有一人出现,让他彻底愣怔——
      “袭灭天来……你的本意,真的是想把你自己置于死地么?”一步莲华的语调颤抖,带着一丝悲伤。
      “你们……你们……”朱武见了两人,怒意更甚,无论以一敌几,害他失去伏婴的,一个不留!
      “银锽城主,请冷静,伏婴师他,仍然有救。”一步莲华不紧不慢地说。
      “还有救,怎么会还有救?!”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袭灭天来的话也早已摆在那里,为什么还要这样嘲弄他?!
      “人还有气,怎么就没救了?”吞佛反问一句,神色中带着鄙夷。
      “我明白了……一步莲华,这是你动的手脚,”袭灭咬牙切齿,“这根本不是荼黎散的后期症状,我自信荼黎散杀人无形,怎么会让人七窍流血?这是你所布下的药物的反噬,但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日我诱伏婴与我共饮,就是想到你是否布了些我所不能察觉的毒,我也不敢贸然,只是加了些最基本的解毒之剂……不过也够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了……我早料到,若是他真死了,你的生路也必然断了。”
      “哼,‘生路’,我不在乎,反正——”
      “袭灭,我现在可以告诉你,若你真的赌掉了自己的性命,一步莲华不愿独活。”
      “你……”
      “袭灭,你听到了。我原来……一直在折磨我们两个……前半生我亏欠的,可以让我后半生补回么?”
      “哼,你欠下的,可以补我个永生永世了。”袭灭天来嘴上不饶人,脸上已经抑不住地有了笑意。

      “你们说了半天,自己的杰作,可以来破解了吗?”朱武仍然半信半疑,催促着莲华袭灭二人。
      “三天时间,到时一定将军师完好无损地还给城主。”一步莲华保证道。
      “哼,你何以这般确信?我一没说此毒有解,二没说我愿解,三更没说解毒需要几日。”
      眼看朱武又要发怒,一步莲华平静以对:“这毒,我会解。”
      “为什么?!你又不知荼黎散配方……等等,吞佛童子!”袭灭天来恍然大悟般地看着大徒弟,“今日你没有按我所言把他带走,还将我的配方透露给他……他去找伏婴师,也是你故意引去的……你给我解释!”
      吞佛欠身微笑,好不文雅,“我怎么能听任师尊去送死,然后留师伯孤独一世呢?”
      三个人,三段计,所幸的是,这场过程惨烈的游戏中,没有最终的输家。

      *****

      伏婴讲到最后的时候,朱武似是又陷入了当时即将失去他的恐惧中,环住他的双臂,抱得极紧极紧。
      像是撒娇,也像是抚慰,伏婴转过头去,鼻尖在朱武的颈项蹭着。
      “所以,我昏迷的那几日,究竟是何种情况?”伏婴饶有兴致地提问。
      “也没有什么,我自然是着急的,那一黑一白两个家伙锁在你的房中,成天闭了门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我有时真要怀疑他们除了给你解毒之外,到底干了些什么……至于那两个徒弟,那个叫赦生的金发少年看着倒是乖巧,只是不爱说话,只有在那个红发死人脸的家伙身边的时候最为活泼——不过他们几乎成天混在一起就是了。几次我想叫了门去看你,都被那个叫什么吞神还是吐佛的家伙拦了,他嘴上还不饶人,说着什么‘若不是赦生心善,当初谁管你们二人死活’……再后来,就是你终于醒了,你也记得他们告辞的那日,明显是要浪迹天涯做神仙眷侣去了。”
      “说到神仙眷侣,朱武你,当年是不是曾幻想过和那傲峰之上的萧中剑成为这样的一对呢?”伏婴忽得抛出了这么个促狭的问题。
      “伏婴……这……说起来,其实我们不过也就是萍水相逢,现在他连我叫什么都未必能想起来,怎么能比我们日日的朝夕相处?我是万万没想到……那些无心的话竟把你逼到了要寻死的地步……如果那个吐神童子和一步莲华没有介入,岂不是……”朱武说着,神色又黯淡起来。
      伏婴无奈,舌尖舔上朱武的唇,“不都告诉你,不要再介怀了么?”
      朱武默然点头,空出一手托了伏婴后脑,伸出自己的舌卷了伏婴的,深吻上去。
      缠绵了一阵,朱武又生了疑问,“所以,那之后,你还与他们有联系么?”
      “自然是没有的,我们当初相与谋划,就是为了我们的‘无望之情’,无望之情既已成希望,我们还联系作甚?”
      一切安好。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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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朝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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