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爱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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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的感情，掐来算去不就那么一回事，不是令人心宽体胖，就是教人形销骨立，无一例外。
「秦瑟瑟篇之一」
是凌晨五点多，离沛挟着他的新欢，登堂入室。他到底是高估了我，能经得起这样的挑衅。但我还能如何？室外突然烟火滚烫，炸开一团璀璨。这世界变得几近无法容身，只能一力承受这热冶。
离沛过来讨睡衣时，脸上还氤氲着余欢，他抱臂立在门边，神情透着餍足。“秦瑟瑟。”如此拗口的名字，他却总能喊出宋词一般的悒丽，教我心生折堕，这兴许就是我爱上他的原因。“嗯？”“陆窈窕她以后就在这住下了。”呵，都兵临城下了。我强忍着内心的狭促，怕一张口就不由自主地挤兑，只自持高冷地点点头，仿佛不在乎。
室外细密的雪一夜劲放，早晨积少成多，竟也有了金戈铁马的声势。我又昏昏欲睡，人生如此冗乏，且以永日，竟这么打发了。
直到中午被饿醒，我才出了房门，竟这么与陆窈窕正面交戈了。五官分明，合在一起竟极具层次感，天真中透着游冶，毋庸置疑是个好看的人，但却过了时，因为陆窈窕正在老去，如黄昏昏软，她已将她最如诗的晚霞烧烬。我到底是肤浅，只与她一争高下这副皮囊，以为凭着年轻能占尽先机，却没想过，她也因此胜我一筹。我那点伎俩，在她面前根本成不了气候。而这也是，离沛小看我的原因吗？我不由地想。
“你对我有敌意？是因为离沛？”她说的直接。看人的目光那么凉，就好像，窗含西临千秋雪。我愕然，原以为势必会有这么一天，内心隐秘的渴望，不曾昭揭于世，就会夭折。但竟只需这么一眼就被看穿了。那么，离沛，是不是也知道了？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习惯和陌生人客套。”
街道上树木被暴雪压枝，目光所及处皑皑茫茫茫，如同孤荒。在附近找了间店坐下，跟服务员要了炸酱面和啤酒，一个人细嚼慢咽着也不想回去，我不是容不下陆窈窕，而是无力面对他对我的不爱。其实，在第一次见到离沛时我就知道，这不是我能渴求到的人。他如此自由，如同他的名字，仿佛生而就是为了颠沛的人，一直在别离。
片刻后停了雪，有女子从我手边疾走，面前倏暗，再抬头时，只看到一脊坚柔，背对着我正在结账，周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腥甜，却浑不自知，那气息，呵，分明是顾意欢。给她发了条短信，少顷，她果然转身，投来的目光炎炎一如夏至。
你要相信有这样的人，他们与世相悖，独立特行地一时无两，他们艳嚣尘上，因此会给人带来幻觉与渴望。有时候我们无法变成这样的人，才会更容易地爱上这样的人。
「顾意欢篇之一」
岁月殊长，别来无恙。
“几时回的国？”秦瑟瑟昂首，如一枝望鹤兰，垂垂颈项好似枯寂的梗，还是几年前瘦骨伶仃的模样。削薄的面孔透着隐而不发的倔犟，很吸引人，那是多么□□的灵魂。这也是我一开始挑她做摄影模特的原因。”
“十一月七号。”我说。很难得，那次乘坐飞机天气极好，立冬在即，而深秋又尚未殆尽，因此日光温软得正到好处，隔着舷窗打在身上，方寸肌肤都酥软了。座舱外野马尘埃浩荡，仿佛是在衬托余生。
“为什么回来了？我原以为，你会至死不归的。”秦瑟瑟戏谑。我却动了点真，恍惚道：“因为感到时日倦长，在哪里都一样。”秦瑟瑟点头，竟没反驳，开始埋头吞咽炸酱面，像是饥饿了很久。然后，一室无话。
但慢慢地，我却分明看到她垂目的余角，晕开一抹红，竟是在哭，掷地但无声。噫，这还是我认识的秦瑟瑟吗？那个因为活得太顺当，而从不知道人生其实是如此哀矜的小女孩。对人与事物都有着直截了当的感情，因为单一而显得暴烈。
啧，不得不说，我一开始对这样的人是没好感的。他们性子极端又从不知克制，如果承受不住，迟早会玉石俱焚的。但也因此，秦瑟瑟才在镜头下一枝独秀。
亦舒曾评价林嘉欣说：“美则美矣，然全无灵魂。”可不是，在这个姿色层出不穷的年代，只有当色由魂授，她才能美得无出其右。
“我想去你那住几天，可以吗？”她突然问道，小小地咬唇，像上刑场似得生怯。
我不禁倒抽口气，再次咂舌。噫，我认识的秦瑟瑟从来颐指气使，什么时候需要别人的允肯了？她有时候自视甚高到连轻蔑对方，都仿佛是因为看得起你。如此孤硬的性子，从不委屈自己。
但如今却像块顽石开花，她体内竟也生出柔软的灵魂，想来是被什么“点化”了。是现实？是男人？还是欲望？不，都不是，我知道，是千刀万剐她，亦使她再生为人的，爱。
「秦瑟瑟篇之二」
跟顾意欢走之前给离沛留了字条，字句极尽圆滑，令他看不出我是负气而走。爱一个人就是要成全他的快乐。纸条写好后压在陶罐底边，一枝吊兰垂下，遮遮掩掩，也一并湮没我眼底的那些委委屈屈。
想起有一次顾意欢拍摄相爱相伐的主题，她认为爱情的忠贞需以血腥来洗礼。呵，顾意欢有时候比我还泯尽天良。然后她又问我，理想中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当时我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我要与他是虎与伥的关系，是极尽占有，又各自高明。我要他一想到我，就如鲠在喉，又满腹温柔。我们始终是一丘之貉，气味相投。我们的爱情从霍乱时期开始，自私、猜忌、中伤、敌对、变心，如瘟疫一样蔓延在我们中间。如果能死里逃生，这将是我和他的确幸，如此有了共度余生的抗体。如果因此病疫，这也是我和他的庆幸。如此羸弱的爱情，委实也不值得我们为它病入膏肓。
而今呢。我弃城而逃。
两室一厅九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一间主卧，一间摄影工作室。客厅东西少得空荡如砥，只摆着一架复古留声机，唱伤心的默片。但走到阴台后，反是一派云蒸霞蔚的景象。十多盆葳蕤的绣球花，在这方寸狷介之地开得大刀阔斧。一团逐一簇，衰了再盛，简直像是要开到地老天荒。
呵，这房子的风格倒是像极了顾意欢，只有向深处探望去，方见得她的幽微。
“但凡痛楚，有酒即止。”顾意欢虽这样说，但却只抿了一口。她这人一贯清省，做什么都矜持有当，我却做不来，这些年全凭一己之私放浪形骸。我只有在面对爱的人时才战战兢兢，如此我又想念起了离沛，那天他站在昏仄仄的楼道里，高挑而俊挺。“来租房的。不过就一两个月。”他说，开口却是几分慵堕的嗓音，低低沉沉到人的心里头去。因而我竟鬼迷心窍地同意了。事后想来，亏他生了副好面孔，才能如此游走人间。
我直觉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不然如何千千万万的人中独独青睐他？
一室酒气杀伐，直到凌晨将三点才鸣金收兵。顾意欢面不改色，我却已喝得面目全非，简直是含笑饮毒鸠，只有五脏六腑都痛，我才感到自己还切肤地活着。
顾意欢说的对，爱，是引颈就戮，却还甘之如饴。
[顾意欢篇之二]
不允许自甘寂寞，她开始学跳阿根廷的探戈，西班牙的弗朗明戈，梵高的油画，兰波的诗，学尽一切能燃烧灵魂的东西。然而一停下来就终日恹恹。
“秦瑟瑟，我竟没看出来，你还有自暴自弃的天分啊。”我讥诮道，看她兀自躺在阴台的睡椅上，一张脆弱的面孔隐在重重绣球花底下，宛如一汪白露，险些欲坠。脚边倒着一瓶二锅头，以至于四面八方都润着酒气。
闻声，她略略抬了一眼，靡丽之色，教人为之一颤。她自个却无动于衷，又阖了眼。我气绝。立即一勺浇花的水瓢泼了过去。“你都几日这样子了？一开始还招人垂怜，但过了火候，就是碍眼。秦瑟瑟，你以为是为他吃尽了苦头，不过是自讨苦吃。”
秦瑟瑟死死咬住牙关，但终究还是从齿缝里逃出一丝呜咽，我走过去，蹲下，有疏疏的枝叶绕肩，三两重地促膝，像是在平息我的怒气。也不亏我对他们一番悉心照顾。
我叹息，一句句劝诱她：“想哭就哭出来，会好受点。”噫，菩萨低眉，我什么时候这般慈悲过？但，秦瑟瑟，因知自己感情上的暴戾，于是将锋刃内迁，倒戈伐向自己。如此隐忍地爱着一个人。就这一点，教我于心不忍。
没有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至此一役，秦瑟瑟销声。但她脱胎换骨地活了过来，像一簇新生的绣球花，一身的怡红快绿，次第开放，本色惊人得挡也挡不住。“我要回去了。”她说，睇着一双分明的眸，里面是挥刀霍霍的感情，刚烈不足，而柔韧有余。但想来秦瑟瑟已学会收放自如了。
傍晚将近，我站在窗口，脚踝边的绣球花一直开到湮没枝梗，低低压到鞋面，好一个俯首称臣的吻。噫，是看独我一个人寂寞开无主，故来安慰我的吗。我缓缓哂笑。世上的感情，掐来算去不就那么一回事，不是令人心宽体胖，就是教人形销骨立，无一例外。如此想起黄碧云那句，从今我会学得愚拙一些，因而得智慧；不爱之慧。
呵，不如，不爱之慧。这多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无爱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