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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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那个夏天气温达到了历史上的新高，炎热的天气让所有电风扇都摇断了头，也让空调们废寝忘食地工作了一天又一天。游泳池很快就被人类占领变成了公共澡堂，总有那么些失去了家长控制的小孩子光着屁股在泳池里大尿特尿，全城的雪糕冰激淋似乎都要脱销了，矿泉水如果不在冰柜里冻成冰块好像就失去了被销售的价值。走在街上你似乎就能看见那从地面上蒸腾出来的袅袅热气，让女孩子越来越短的裙子在无风的状态下也飘忽起来。
“热死了……”秦宁光着膀子，肩头搭着一条刚从冰水里拧出来、还湿淋淋地滴着水的毛巾，像条翻不了身的死鱼一样趴在他铺在地面上的凉席上，嘴里不断地哼哼唧唧着。在他身边也和他使用着相同的姿势趴着的，是一只不停将舌头耷拉到嘴外面，从左侧甩到右侧，呼哧呼哧的小狗VICKY。秦宁侧脸看着备受煎熬的小V，他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如此庆幸自己是个没有那么浓密体毛的人类。
“虽然我知道你们很要好，但是你们两个要不要连动作都保持着这么令人咋舌的相似度啊！”在秦宁不断从凉席的一端翻动到另一端的过程中，从他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他再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在凉席上刚刚被吹凉的那个部分上，眯着眼睛一脸痛苦地望着眼前那个正拿毛巾胡乱揉搓着头发的男人。
这已经是夏吉今天冲的第三个澡了，然而刚一踏出浴室门就继续流下一身的汗这种事让他内心里产生了一种“真想立刻折回去开始享受今天第四个凉水澡”的冲动。他花费了极大的精力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之后，轻手轻脚地走到秦宁身边，弯下腰在秦宁的嘴边吻了一下，然后也在另一侧的凉席上躺了下来。
“那边会比较凉快。”秦宁大公无私地将自己刚刚放凉的地方指给夏吉看，他五分钟前刚从那里翻过来，估计这会儿应该被电风扇吹得差不多了。
夏吉不客气地立刻就翻身贴了过去，果然是比他刚才躺下的地方凉爽不少：“小宁，你就没考虑过安个空调吗？这种天气，家里就一台破得要死的电风扇，你也能受得了？”
“再受不了我也得有钱买啊。”秦宁随手拿起刚刚被放在一边的蒲扇，轻轻地在时谷身侧扇动着，送去缕缕凉风的同时也让他自己更汗流浃背了，不过如果能让夏吉凉快一点他倒是对自己承受一点热毫不在意。
“你不是发了稿费了吗？难道还不够买一台空调的？”夏吉挑起眉毛一脸嫌弃，“那你一天还忙得废寝忘食的，有什么劲啊！”
秦宁扇着扇子的手顿住了片刻，但是这个停顿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就很快回复了正常，装作一脸无所谓地轻声说：“虽然挣得不多，好歹是份收入不是……更何况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挺好的……”他不想去反驳夏吉的话，他明白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我不像你，有着显赫的家世，因为自动放弃继承权的缘故，每个月都有接近六位数的钱打进你的账上，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
热恋时的冲动过去之后，爱情很快就进入了磨合期。一个人的时候因为寂寞而想要去爱上一个人，两个人的时候却又因为过近的距离而想要再去获得个人空间的自由感，这就是典型的恋爱，典型的人类故事。人们挣扎在“想要被爱，想要被陪伴”和“真想逃离，每天面对面的生活实在窒息”这两个选项之中，一点一点等待着离现在的自己或久远或咫尺的成熟。
秦宁觉得至少对夏吉而言，爱情在他们已经在一起快要一年的这个时刻里，已经渐渐褪去了当初的五彩斑斓，变成了锅碗瓢盆鸡毛蒜皮的爱情也不再对他有着当初那样强烈的吸引力，秦宁是清楚地明白着并且感受着这些变化的。夏吉和与他同岁的很多孩子一样，有着随心所欲而飘忽不定的性格，他们像一阵旋风疯狂地袭来，然后就很快从你的指间迅速溜走，你想要抓住一阵风吗？你以为你生活的是童话吗？
可是秦宁想要留住这阵风，他是如此的深爱着这一阵让他混乱的旋风，他还不想说要放手。
“算了，下个月我家里人把生活费给我打过来的时候我给你买好了。”夏吉说着，一把抓过秦宁手中的扇子自己大力扇动起来，“对了，我想吃你那天做的那种凉面，就是西红柿鸡蛋汤浇菜拌手擀面的那种，特想吃！你去给我做好不好？”
谁会愿意在这种翻个身都会淌一身汗的气温下，钻进厨房热气腾腾地煮一碗面呢？
但是夏吉有办法让秦宁愿意。相处了这么久，夏吉已经太过了解秦宁的弱点在哪里，太过了解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能让秦宁百依百顺，只要他对他说话的语气带上那么一点傲娇的意味，他就能指使着秦宁心甘情愿地为他东跑西颠干这干那，做一切为难或者难做的事情。
果然，秦宁立刻就从凉席上爬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不情愿但是依然轻声问道：“面条是要细的那种还是宽一点的？”
然而夏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们的对话就被突然爆发的一阵毫无预兆的剧烈晃动所打断，刚刚站起身来的秦宁立时就被甩到了另一侧的墙上，头顶上的柜子里噼里啪啦掉出一堆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极其坚硬的东西狠狠砸中了他的头，眼前开始阵阵发黑，秦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依然持续着的震动中失控地倒在地面上，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中，他看到房顶垮塌下来，一堆水泥块扎扎实实地掉落在刚才他还躺着的凉席上。
夏吉……眼皮沉重得让他再也无法支撑，合上眼帘前的最后一秒钟，他听见来自自己喉间沙哑的声音试图呼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却最终被哽在了喉咙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然后他沉沉地倒进消失的意识里，沉沉昏睡过去。
那一年，那一个月的那一天，天气炎热得简直异常。午后一点三十分的时候，由于周围某个工地施工而引发了共振现象，秦宁他租住的这间公寓在毫无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如其来地开始从上到下轰然倒塌，就像孩子一只手就推倒的积木房子，脆弱不堪。
秦宁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甚至一时间以为自己眼睛瞎了。眼前的黑暗是这样的彻底，视觉、听觉在这时似乎统统失去了应该有的作用，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却突然感受到来着腿上尖锐的疼痛感。刚刚他好像是晕过去了，而且还受了伤记忆迅速地回溯到昏过去的前一秒，他渐渐回想起那些摇晃着的天花板，惊叫着的小V，四处散落的水泥块，被甩到一边的自己和落满水泥块的那张凉席……
夏吉！
他一瞬间恐惧了起来，再顾不得腿上是不是有伤，他拼命向周围伸出手去，指尖一点一点触摸着周围的环境里所有东西，然而手指可以接触到的东西只有石块，石块，还是石块。除了石块之外偶尔还能摸到一些冰凉凉的钢筋在石块之中支愣着，带着让人惧怕的角度。
“夏吉……”他张口低喊，声音一出，他自己也被自己嗓音中那不成样的颤抖和沙哑惊吓到。被困住的这个空间应该并不是很大，因为他听不见自己的回音。秦宁手指一点点在地面上摸索着，用手指的力量带动着他残破的身体向前挪动着，整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中颤抖得像是秋风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岌岌可危。“夏吉……”呼喊声已然带上了泪水的气息，古话说的固然没错，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当那些担忧、惊惧以每秒成倍的速度在他心里增加着的时候，他早就忘记了关于他自己的任何东西，他只是为那个人担忧着，惊恐着……
手上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从指间传来的是一种皮草材质的手感，秦宁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摸索了一遍，皮草上带着不知道是浇上了什么东西的黏湿感，。他仔细地又把这东西从上到下摸了一遍之后，直到他触到那柔软的眼睛，直到他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手指在明白的一瞬间里变得僵硬得无法再挪动一下。
那是VICKY，刚刚还和自己一起趴在凉席上吹着电风扇、被夏吉嘲笑和自己哥俩好的小V。
秦宁能够感受到透过小V厚重的皮毛传递到他掌心的黏腻感，鼻腔里突然就涌上一种浓烈的血腥气，让他在那一瞬间没有控制住自己而将头扭向一边大吐特吐起来，呕吐物和血腥气混在一起让本来就不大的空间里味道更加难闻。“夏吉，夏吉……你在哪里？”他艰难地呼唤着，然后他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顺着石缝传进自己的耳朵里：
“小宁，我在这里……”
三年后的旅舍里，时谷和秦宁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秦宁背靠着旅舍的枕头，默默注视着窗外，他试图将自己的感情控制在自己的面部肌肉下面，可他却一直没发现其实他的唇片早已被紧紧抿成青紫色；而坐在沙发中的时谷则是用一脸惊奇和肃穆的表情地紧紧盯着秦宁的脸。就在刚才，秦宁终于说出了他和夏吉的故事，尽管非常简略却非常让人震撼的故事，他突然想起，曾经自己似乎是见到过秦宁的……
“后来，他渐渐地就不再说话了，我一直抓着他的手来着，但是我能感受得到他的手一点点变凉，一点点从我手里滑下去。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他睡着了，而且是即将一直一直地睡下去了，再也不会看我一眼，再也不会给我带来一丝温暖，他自己都冰凉凉的了还拿什么来温暖我呢？”秦宁一动也不动地对着窗外发着呆，嘴上重复着机械性的讲述动作。
“然后我就松开了他的手，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被救援的时刻。”他微笑着，笑得那么让人心酸，“真可惜，他到最后也没能吃到我做的面……”
时谷没有办法忍受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摆出那样一副表情，他伸出一只手捂住秦宁的眼睛，另一只手用力将他圈进自己的怀抱里。什么都不需要说，只需要一个轻轻的动作，我就能告诉你，别害怕，我就在你身边。秦宁的身体明显在刚刚被搂住的时候还僵硬了一下，然而后一刻他安心地放松下来，轻轻靠在时谷的胸口。他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得到的低声呢喃着：
“为什么你不是他呢，为什么呢……”
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回到我身边啊。
秦宁的肩膀在时谷怀里小幅度颤抖着，当初见过的那个瘦高的男孩子就这样在时谷的脑海里一点点再现并鲜活了起来。那个在整场葬礼上一直执着地端着一碗面，面碗上架着一双筷子，一个人面无表情地静静坐在会堂的一角，从葬礼开始一直坐到所有人都离开，不哭不笑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尊雕像。时谷不知道当时除了自己之外是否还有人注意到了那个男孩子，但是事实上并没有一个人主动去和这个男孩子说一句话。当葬礼变成了另一场商业会面之后，有谁会在意除了自己生意伙伴之外的其他人呢？他们甚至连死者都不曾在乎。就连时谷自己，也只不过是觉得好奇而多打量他了几眼，下一秒就将这个男孩子抛到了脑后。
原来是他吗？原来是他啊。
“他又有什么好呢，让你这么难过。”难得时谷以这么感慨的方式、毫无利己的目的而劝导着一个和自己几乎完全不相关的人，他自己听着自己温柔的语气都觉得有点肉麻，要是以前的他，又怎么会在意别人的感情生活？是因为感同身受？内疚自责？恨其不争？还是什么别的乱七八糟的原因？
秦宁淡然回答道：“就算他千般不好，只要是他，我就是喜欢。”
爱情原本就是盲目而不分是非的，连偏听偏信的资格都够不上，眼睛被花团锦簇的景象遮掩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到那个人无穷无尽的好，无穷无尽的缠绵。而当被爱的对象突然逝去，爱情便由另一种更加盲目的东西——怀念，所无情取代，怀念最大的本领就是能够将那人最后一点不足也轻描淡写地擦去，日复一日让那人在你心底竖起一道无法逾越的神的围墙，从你被困在围墙里任由对那个人的思念无法排解堆在心中成了伤口的恶化剂的那一刻开始，那人就是你的神，完美无缺。
就像夏吉之于秦宁，就算是之前那一点不好，也都变成了刻骨思念作用下的好。
秦宁这句话说完之后，时谷没有再接下去。其实他是不明白的，从小到大他的眼里只有家族的生意，只有那些不停跳上跳下的数字，只有绵延不绝的权力，他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比权力地位更能给人带来直接愉悦感的东西，拿爱情做信仰吗？难道那些人都被梁山伯和祝英台洗脑了吗？就像他现在看着这样的秦宁，虽然也觉得于心不忍，但实际上内心里是觉得他活该的。傻到将自己的一切押在另一个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不同个体的人身上，这样的傻瓜不是活该是什么？
连信任本身都值得怀疑，还有什么值得信任的？
当然时谷只是在心底这么说来着，嘴上却是闭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对不起，今天我有点失态了。”秦宁在时谷怀里没有待多久就自行挣了出来，他挤出笑容一脸不好意思地看着时谷面无表情的脸说道，“自从在那个废墟里被埋了那么久之后，我只要一遇到黑的地方就会有点失控，今天也是因为树林里太黑了，所以我想我有点混乱，而且因为身边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我一直都憋着火没处发，所以就有点歇斯底里……”
“别道歉。”时谷伸出一根手指拦在秦宁嘴唇上，低声说，“我懂。”所以不用再解释，不用再回想，只要好好睡一觉，你不是经常说，明天还是新的一天吗。
“谢谢。”秦宁不知道除了道谢他还能说什么。重新躺回床上，他向右侧挪了挪，把左侧一半主动地留给了时谷，时谷了然地和衣躺下。他喜欢秦宁这种强大的回复力，喜欢他总能在比自己想象中更短的时间内调整好心态和状态。他喜欢这样的秦宁。
“对了！”秦宁突然想起来刚刚看到的那个古怪男人，“刚刚那个男人是谁？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吗？”
“他是这家旅舍的老板，这家旅舍好像是他和他妻子一起经营的。”时谷把手放在脑后枕着，秦宁这一提醒让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人身上。那人一身正装，行为彬彬有礼，不像是精神有问题或者流浪汉什么的，可是那种古怪的行为，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吗？“我也没弄清楚他是什么人，他看起来似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样子……而且……”
“而且什么？”秦宁追问道。
时谷侧眼看了他一眼说道：“刚才你还在睡着的时候，他曾经送了一次饭过来……”
时谷一五一十地将整个过程向秦宁细细讲述了一遍，在听着他的讲述过程中秦宁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们还没有一件事搞清楚呢，就又多了这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他开始觉得头疼了，放弃般在心里想：还不如就一直睡下去比较好呢。
“你现在有什么结论吗？”听完时谷的讲述，秦宁轻声问。
“没有。说实话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时谷说道。
“那我们明天是要回家还是继续在这里呆下去？”秦宁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却失望的发现由于自己掉进了水里，这包烟已经被水打湿了，基本上已经没办法再抽了。他忿忿地把那盒烟扔在地上咂了咂嘴巴。
“你说呢？”时谷反问道。
“难得见到一个大活人，这样简简单单的回去，是不是太浪费了点呢……”秦宁侧过身来冲时谷笑了笑。
“同感。”时谷回答，脸上带着和秦宁一模一样的笑容，“所以现在，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先睡一觉吧。”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