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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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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寨如同运河两旁百十家大大小小水寨一般,依河而建,靠河为生。与其它完全看河吃饭的水寨稍有不同,陈家寨背靠三石镇,位于三石镇下游出河口,故水寨与城镇内外相通。乌竹所建寨点连绵不断十几里,气势不可谓不恢宏。
三石镇内及周边郡县家中贫瘠者多有,私塾只个把稍稍富裕人家供得起,故前来水寨当学徒的男孩比比皆是。水寨常年向外接些货单,待涨潮海水倒灌入江中鱼虾成群时,水寨便编排人手打捞,待在家中的女人们便迎来忙季。别小看这小鱼小虾,以此晒成的干货运往洛京等大城镇所得的收入,足已让一家老小过个温饱。当然,这等忙季一年不过几次,并不是时时都有这等好事儿的。
要说这陈家寨中样样都缺,最不缺的便是力气,随便一十来岁孩子力气都大得惊人。但若你要问他识多少字,估摸这水寨上千号人识字的都不过十之一二。虽然如此,确足以令陈家寨于众多水寨中脱颖而出。
自然,陈家寨的先生功不可没。
说起这位先生,陈家寨无人不敬他三分,即使是寨主见了,亦要恭敬称他一声先生。先生年纪轻轻,看面相不过双十多些许,自他被寨中小弟拾回已在此安家落户将近四载。无人知晓他名姓为何,亦不知他家在何方。小弟拾到他时,此人全身上下数道刀痕,其中一道更是伤在脸上,虽得寨中郎中救治,脸上仍是不免破了相。早些年还有热心的妇人为其说媒,屡屡被他拿无家无业且一张脸见不得人来推脱,渐渐便再无人为其张罗,是以空长了这些日月,先生仍独居于三石镇旁码头的水寨中。
今日陈家先生仍是早早便起来了,同往日般稍事洗簌便提了只桶往河边去,再迟些临近妇人便要出来洗衣裳,他一男人总不好与妇道人家一起,只好早早提了水回去。陈家先生抬头看了眼树梢,虽子不语怪力乱神,然大清早便有只乌鸦冲自己临头而叫,心里总归有些不适感。待他行至河边一眼见着两具浮尸时,心中隐隐的不详瞬间落了实。
自古百无一用是书生,陈家先生手上托着两碗墨黑的药汁推开门,听小虞方才道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个孩子已经有一人醒来,他端了药便过来看看。想起三天前好不容易将这二人拖上岸,自己亦弄得一头一脸的水。再一看两人不过半大孩子,俱有伤在身,又兼伤口被水一泡泛白狰狞模样,如今想起仍让人心悸。
醒了就先喝药罢。他将碗递过去。
古微澜原是坐在床沿的椅子上看着林繁枝,听见声音便看了来人一眼,默默接过碗仰头一口将苦涩的药咽下。陈家先生愣了愣,这药闻着都觉着腥臭冲鼻,然而这少年一口喝下却面不改色,他缓缓道了句,桌上有茶,可用来漱漱口。古微澜摇摇头,半晌方开口问道,他什么时候才会醒?发出的声音异常沙哑难听,少年古微澜微微皱眉,喉头动了动,似在忍耐。
先别急着说话,他至多明日便会醒,你伤在背部不可平卧,然仍是要多加休息。陈家先生停了停又道,大夫叮嘱,你这几日都不可下床,如此还是趴着罢。
古微澜一声不吭,伸手摸了摸林繁枝的额头,温度仍是比他要高些。林繁枝伤在肩头,如今亦是趴在床上,只箭已拔,伤处裹了厚厚的布。想来是这人救了他二人,古微澜将视线对上眼前人的眼睛,站起身郑重抱拳鞠了一躬道,多谢先生相救。
小兄弟不必多礼。陈家先生虚虚扶了一把让过,转身端了另一碗药。古微澜站在原地不动,伸手接过碗道了句我来罢便坐在床沿上。只见少年扶了林繁枝起来,熟练地掰开那孩子的嘴巴,略略试了口药汁温度,便一抬手将整碗药硬灌了进去。陈家先生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今日他可真是长了见识。这三天他每每前来为这两个半大孩子喂药,眼前这个还好,只年岁小的那个很是折腾,一碗能喝进一小半便能让他大念阿弥陀佛。
陈家先生哪知,少年便是被自家娘亲如此灌过来的。
古微澜灌完了药,轻轻拍拍他背,许是林繁枝仍在发热的缘故,一张脸白里透红,看起来惹人怜爱得很。少年稍稍凑近看了一眼,便想将林繁枝放下,哪想稍稍一动,怀里的林繁枝便倏然睁开眼睛。繁枝?古微澜低下头声音哑哑唤了一句。往日神采飞扬的杏眼如今雾蒙蒙无神张着,下一刻,林繁枝头一偏张嘴便吐了出来。
繁枝!刚刚灌进去的药汁此刻吐了他满身,少年无暇顾及,素来无甚波动的表情如今透着慌张。
咳咳!咳咳咳!林繁枝双手紧紧抓住古微澜的衣袖两眼翻白,咳得撕心裂肺。
眼见少年手足无措,陈家先生方想上前帮忙,尚未动作便被喝在原地。出去!少年紧紧抱着林繁枝冷冷看向他,眼中满是戒备。陈家先生吓得往后倒退好几步,一不小心拌着小几,上面搁着的药碗哗啦啦碎了一地。
这边厢动静太大,听到声响的众人乌鸦鸦围了一片过来,古微澜抱着林繁枝缩在一角,看着围过来的人双眼禁不住微微泛红,一副随时可能扑过去咬人的架势。
十哥哥…小小林繁枝此时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清明的双眼看见熟悉的人,呢喃着唤了一声便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大难不死,劫后余生。从来见不得人哭的少年此刻亦觉着双眼酸涩。
古微澜与林繁枝便在水寨养起了伤,古微澜为那日无礼向陈家先生赔了罪,又有林繁枝搬出先前村中的那套说词来鬼扯一通,赚足各家妇人的眼泪。陈家先生儒雅惯了,连同水寨众人都无半分生疑,倒是既往不咎,就此揭过。
明显地,这二人经此一劫比之在王府更显亲昵。
十哥哥,我们什么时候方能回去?昏黄的一豆烛光颤颤巍巍亮着,架着的屏风后雾气袅袅散去,声音便是从那处小声地传出。越过屏风,只见一只大浴桶里林繁枝与古微澜俱泡在热水里,养了半月有余,伤口终于结痂,今日先生与那臭大夫终于允他二人沐浴,可乐坏了林繁枝,忙让人烧了一大桶热水,拖着古微澜陪他洗浴。古微澜正为林繁枝冲洗头发,两个半大的孩子体格不如成年男子健壮,挤在一个浴桶里倒是绰绰有余。
再过几天,等繁枝好起来。古微澜不知想到何事笑笑又顿声道,至少得等大夫的那只鸟长毛罢。声音里的笑意林繁枝哪会听不出来,原本闭着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争辩道,谁让它啄我——哎哟!古微澜舀了满满一瓢水冲林繁枝兜头倒下,笑着小声道,那小王爷也应说话算话,至少把君子论抄完罢。林繁枝被水蒙了眼惊呼一声,又听古微澜打趣他,哪里会依,顿时闹开来。一时间,只听见房内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是水泼了还是屏风倒了。
陈家先生立在屋外,伸出的手默默收回来,最后揉揉眉心长叹了口气。自从那小混蛋醒来,他就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原本冷清的小院如今天天一群孩子闹腾得不行,招猫逗狗便罢了,昨日还将他心爱的画眉拔光了毛。陈家先生放下手深深吸口气语气不善地在屋外喊了一声,林——繁——枝!屋内安静片刻,立时又一阵稀里哗啦声,可以想象里头是怎样的一番兵荒马乱模样。
片刻,林繁枝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眨着水雾雾的双眼与古微澜并排出现在门口。林繁枝软软喊了声先生,趁着他往屋内看去的时候,拉着古微澜瞬间溜了。
林繁枝,你个小坏蛋还不给我滚过来!一片狼藉的房间只剩先生一人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