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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赵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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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感应到朝局的震荡,天骤然冷了下去,凌冽的北风卷着乌云低飞,刮的汴京每个角落寒意透骨、凄凉无限。
早朝过后,展昭奉召入宫,在文德门前见到了阔别多月的莫问天。初遇时身为影卫的荣耀和骄傲,因一场巨变消磨的千疮百孔,眉宇间勃发的英气如今被深潭般的沉敛所浸,不禁让人慨叹世事变化无常。
“展大人,”莫问天拱拱手,“陛下已移驾御花园,命我在此等候,请随我来。”
“有劳莫兄。”
隔着一道门,仍挡不住园内彩声大作、响鼓阵阵。
皇帝脱去宽大的朝服,着一件雪色夹袍,金线绣成的翔龙盘绕于身周,鳞爪雄劲,呈飞腾九霄之势。他接过内臣奉上的长弓,自箭壶中抽出一支白色羽翎箭,张弓便射。身旁还并立着一人,黑布遮眼,手挽弱弓不过指粗,张力不足一石,仅仗两指之力将黑翎箭弹射的,正是柳乘风。
“两家皆中!”内臣一声高唱。
“一百二十步,石青继续。”赵祯收弓,免了展昭的礼,笑道,“那时候朕学骑射,他陪着一起学。结果他马骑的比朕快,箭射的比朕准,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僭越。好在书读的逊色些,否则朕的脸面都要输光了。”说着,挥挥手,示意人把鹄往边上挪。
内臣会意,举着鹄悄然左移了两三步。这时柳乘风手中弓已张满,弓弦即将迸裂的一瞬,猛的沉胯拧腰,黑翎箭如有灵性般呼啸而出,直中鹄的。利箭透底而出,翁翁低吟,吓的那内臣双腿一软登时瘫坐在地。
赵祯板了脸,故作不悦:“你瞧瞧,这宫中还有哪个像他一样胆肥的?”
柳乘风笑着摘了眼布和箭壶:“陛下学的是治国安邦的大智慧,臣充其量不过是匹夫之勇。微末之技上阵杀敌尚可,统帅千军万马就不行了。”
“虽然口是心非,不过亲耳听你说出来,朕甚是欣慰。”赵祯转向伫立在旁的展昭,“倘若展护卫和石青比武,谁胜谁负?”
展昭一怔,有些为难,悄悄向柳乘风使了个眼色,被赵祯识破,指着后者道:“不准你插言。”
展昭求救无门,只能回答:“未曾比过,臣以为柳大人更胜一筹。”
“朕不信,展护卫不说实话,朕便治石青的罪。”
“陛下也知道柳大人的化名?”
“什么化名?”赵祯睨一眼柳乘风,“幼时嬉闹时,送他的表字罢了。”
“陛下那是讽刺臣性如顽石,不懂变通。”
“明白就好!”赵祯哼一声,“可惜后来性情变了,变成如今这副放浪不羁的佞臣模样。”年轻的皇帝努力挤出些厉色,遇上柳乘风故作乖巧又毫无悔意的笑脸,掌不住自己先破了功,“滚回去当差,少在朕面前惹厌!”
“遵旨,臣告退。”柳乘风施施然的跪拜,冷风吹的他衣袂翻飞,烟一般消融不见,不知又隐匿在皇宫哪处暗中守备。
赵祯显然数见不鲜,命人更衣,弃了步辇和一众侍从不用,只传宦官王守忠伴驾御书房。
展昭站于阶下禀奏任府一行的始末,简略带过武斗环节,将所得证物呈在御前,由王守忠托着转交到皇帝手边。
赵祯翻看一眼,神色未有波动:“展护卫以为如何?”
“以臣之见,有四成可能确有其事。”
“嫌疑不小,还有六成是什么?”
“余下六成当属栽赃嫁祸。”
“哦?何以见得?”
“昨日臣请求开箱时并没有详说缘由,如果殿帅存半点私心,断不会如此坦然,此其一。”
赵祯微微一笑:“任福乃沙场战将,大军崩于前尚不能使其动容,这些定力还是有的。你接着说。”
“是,殿帅府上一应物品多遵从军制,所备衣物尽是箭袖盘领、红罗袍肚,唯独这件白袍与之格格不入。臣询问过任府上的人,皆称从未见过,此其二。”
“自己府里的人不会明着背主,武将也不一定非穿战袍。”赵祯沉默片刻,“想必还有第三条。”
其三就是直觉,展昭眸色些微一暗:“回陛下,没有了。”
赵祯一声沉吟:“你的意思朕明白,任福曾追随先帝征战多年,德高望重,不能因为一件衣服就轻断其罪。”
展昭躬身称是。
“朕这里也有件证物,”赵祯以目示意,王守忠从袖中执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恭敬的奉上,“展护卫替朕辨别下真伪。”
这是由多名北营士兵写就的联名状,上面列数任福执掌殿前司期间结党营私、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等罪状,更不提赏罚不明、随意打骂军士诸多小事。
展昭剑眉紧蹙,迅速浏览至最末,目光停在其中两个署名上,稳如磐石的手不由微微一震。
赵祯看在眼里:“展护卫但说无妨。”
“臣斗胆请问陛下,联名状从何处来?”
“石青暗中探访各营,听到些闲谈,便命他们写下来。”
展昭联系白玉堂昨夜一番言语,疑虑重重,单膝跪奏道:“殿前司拱卫陛下安危,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确凿的证据恕臣不敢妄断真伪,望请陛下能将此事交由开封府查明。”
“朕也觉得尚有可疑之处,就依展护卫所言。”
“谢陛下!”
“王守忠,”赵祯扭头对身边的宦官道,“朕听底下的人说,前些日子任将军在河东的叔父病殁,可有此事?”
“万岁圣明,确有其事。”那宦官两鬓斑白,声音却分外清朗。
“百行孝为先,先祖亦是以孝治国。”赵祯缓缓道,“任氏一门殚精竭虑、忠君体国,逢此憾事朕甚感痛心,先让翰林院草拟一道诏书上来,任佑之依制守丧三月,后予以夺情起复。丁忧期间,军务及戍防交由副指挥使代为执掌。”
副指挥使庸碌无为、胆小怕事,满朝皆知。展昭凛凛一惊,抬起头还欲再言,被皇帝以眼神遏止:“河东路远,在自己府中尽孝也是一样的。”
“圣上仁德,老奴即刻去办。”王守忠领命退去,留下君臣二人在偌大的书房里相顾无言。
赵祯默默喝了几口茶,见展昭在驾前几近执着的长跪不语,沉静的外表下是不折的坚忍傲骨,心中有所触动,亲自走下阶将人扶起,随口问道:“今日为何不见包卿?”
“陛下可知昨夜刑部走水?”
“早朝时,林卿自己写折子请罪来了。”赵祯笑道,“你不会告诉朕,这火因包卿而起?”
展昭心道还真如此,趋前一步,低声将包拯访友,其后刑部走水,以及林特夜谈逐一详禀。皇帝一言不发的听完,白光从他背后投来,更觉面庞阴沉。
“竟然猖狂至斯!天子脚下尚且图谋不轨,出了京还不翻了天!”赵祯大怒,“抓住纵火人没有?”
“陛下息怒!”展昭撩衣袍再跪,被皇帝手快挽住,一震之后接着道,“纵火之人不过是棋子,抓他一个于大局无益。臣斗胆把人放走,为的是引出幕后真凶,叩请陛下治臣专擅独行之罪。”
“不,你做的对。”赵祯忧心忡忡,“尹玉朝才是祸源所在,此人下手如此狠准,朝廷里必有人通风报信。只是朕不明白,他大费周章的想掩盖什么身份?”说着忽而自己叹口气,“罢了,展护卫重责在肩,这些琐事就让给闲人去查好了。”
密诏上的朱印不及干透,皇帝口中的“闲人”已颇有先见的候在殿外的一颗老梅树下,见面第一句“展兄怎么不提三十年前的隐情?”
“提与不提,陛下不刻都会知晓。”
“你说的不错,由我来禀奏更为妥当。”柳乘风笑了笑,抱拳告辞,被展昭曲臂虚拦在前。
“展某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请讲。”
“柳兄是否猜到尹玉朝乃李氏后人?”
“桩桩件件摆在眼前,不由得我不猜测,”柳乘风笑道,“你们查解剑山庄的案子显然戳到对方的隐痛,而这种不打自招的补救方式实在不甚高明。柳某愚钝,直到昨夜火起才看明白其中关联。”
展昭摇头,凝视着他的双目道:“柳兄清楚展某问的是什么。”
忍受着刺在脸上的锋芒,柳乘风平静的神色未露一丝裂痕:“展兄是聪明人,早有答案的问题何必再问?”
“我明白了,”展昭挪开目光,淡施一礼,“多谢。”
柳乘风佯装不知,仰面对着青白混沌的天空有所感悟:“三十年的仇恨与筹谋,足见其心其志,恐怕从此天下再无宁日。”
展昭跟着轻叹:“尹玉朝为一己私仇扰乱朝政、牵连无辜,其行可诛,然而易地处之,你我又当如何?”
“甚么?”柳乘风微觉诧异的回望过来,“柳某闲散惯了,并没有忍辱负重的高远志向。”
“倘若没有三十年前的惨案,对方现在或许也是闲散的普通人。”
“展兄说的是,凡事皆有因果,说开了不过恩仇二字。然而世间庸人唯利趋之,哪怕明知是错也会前赴后继的去做……”话到此处,柳乘风忽觉失言,自嘲一笑,“再说下去,圣上就要找言官弹劾我这等佞臣了。”
“柳兄慢走。”展昭目送人离去,慢慢品味着笑容背后暗透的落寞,而那棵在身前绽满花苞的老梅树刹那间的凋零,更让展昭沉思默想了一路。
不经意间,开封府大门已落在身后,一条翠顶回廊蜿蜒入眼帘,细瓦映着剑光,疾风裹着剑身,浩浩荡荡的一如剑客的张扬跋扈。展昭一本正经的视而不见,只管镇定自若的行走,让那跳脱到跟前的耀光顿觉兴味寡淡,十二分不甘的撤了回去。
“猫大人这般托大,就不怕真有刺客来袭?”白玉堂单腿倒挂金钟的荡在檐下,抱着剑垂头看来。
展昭仰面笑道:“有白少侠坐镇开封府,莫说刺客,连老鼠都不敢来,有什么好担心的?”
白玉堂脸一沉:“臭猫,拐着弯骂五爷是不是!”
“白兄误会了,”展昭扯了扯画影,纹丝不动,“府里守了一整日,你累不累?”
“比打一天的拳还累!”白玉堂唉声叹气的翻身落地,“皇帝下什么旨意没有?”
“下了,竟与白兄说的不期而合。”
“后院失火,利刃在喉。皇帝也是人,当然沉不住气。”白玉堂抚着宝剑颇为得意,见展昭一旁默不作声,奇道,“猫大人似乎对圣意不甚赞同?”
“不是……今日在驾前见到两个名字,白兄可能更感兴趣。”
“哦?说来听听。”
“郭逵,和王胜。”
白玉堂也出乎意料:“这个巧合来的正是时候。”
“我已向官家请了旨,来日一试就知。”
白玉堂心思灵动,漆黑的眼眸渐亮,看向他道:“现成的人证站在眼前,何必费那个功夫。”
“不妥,”展昭忍住笑,“被人认出来,便是前功尽弃。”
“易容不难,我扮成衙役模样,别人断然不会起疑。”怕展昭不允,冷了脸道,“五爷决定的事,你觉得你有几分把握能拦得住?”
展昭心知白玉堂忍了两日已是极限,待要嘱咐几句,正迎上几株梅树花芽满枝,大有凌寒独自开的姿态,另生计较:“老办法,你我比试一场。白兄胜了,自当随展某前往,如若败了,愿赌服输,仍请留在府上。”
两人功力相当,对方十足的信心让白玉堂倍生警觉:“比什么?”
“内力,”展昭遥指梅树,“五步为距,以落花数量多的胜。”
“这有何难?”白玉堂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尽管睁大你的猫儿眼,别输了不认账。”
展昭适时伸出手压下他的前臂:“既然比的是内力,用掌风当算败了。”
白玉堂瞪一眼,走到树前,双掌交叠于身后,闭目凝了凝神,鼓作一气顿足清叱,真气烈焰似的涌出在几步之内卷成数股热流,蒸腾不息。梅树在冷热交替的漩涡中备受煎熬,颤抖一阵,就有花蕾簌簌的飘落出来。
“猫儿,怎么样?”白玉堂颇为自得,一转头,笑意停驻在了嘴边。
“学生看不怎么样,”清淡疏朗的公孙策语气平淡,“此梅树学生种了数年,不知它何处惹恼了白少侠?”
侠肝义胆的白五爷生平第一次顾不上道义,不假思索的指出展昭:“猫儿的主意,我是遭陷害的。”
“陷害?”先生笑容里是一贯的温文,“学生只看见欲盖弥彰而已。”
白玉堂眉角直抽,只觉在对方雍容闲雅的气度下,任何狡辩均变得苍白无力。冷风吹的他一个激灵,悟出了解还须系铃人的道理。
可惜解铃人正立于树下,怔怔的望着半树梅花出神,那神情仿佛是胸中纠缠许久的几欲呼之而出,一伸手又从指尖溜走一般。
此时距离举国同庆的元旦,已不足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