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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袁家私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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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答案,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给出了。
然而在卫子堇的注视里,我却突然看到了那夜梅林中他那张冷冷月色下凝霜的脸,他说,“她听到了不该听的,只能死。”
于是我撇嘴冷嘲道,“卫子堇,怎么你如今就肯信任我了?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我还有活路吗?你不要忘了,我可是玄晏公子的人。”
他难得温和且充满期待的眼神瞬间被一种无以言说的失落取代,过去的我们一向喜欢在言语上互相贬损甚至攻击,每次我仗着三哥威严和小女子的作派说得他哑口无言之时,他都不过怒瞪我几眼,从未有过今日眼神,而我也丝毫没有体会到胜利的滋味,却仍旧执拗地继续保持着嘲讽的表情。
“九月。”雪沐一脸不解,“你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知道当我多年后重新出现在卫子堇的面前,他却已娇妻在卧,无视甚至厌恶我的存在,而我更难以接受的是,无论过去他的心里只有濯莲之时,还是今日他旧爱新欢两牵挂,我都无法控制自己想要接近他的欲望。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迅速平静下来,然而终是无法控制自己心里的委屈,只好站起身逃离这里,“你们继续谈,我出去逛逛。”
不顾三哥的阻止,我冲出了晓庵堂,左碰右撞地找到了通往前寺的出口,一下子踏进了人声鼎沸的滚滚红尘之中,佛门净地里的凡俗喧嚣竟令人安心,我向小沙弥打听了观音殿的位置,这是我一直都想去看一眼的地方。
终于进到观音殿,却发现里面不仅供有观世音菩萨,还有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菩萨千人千相,我在观音菩萨像前停下,慈眉善目、宝相庄严的观世音菩萨手持杨柳净瓶,趺坐于莲花之上,永远是悲天悯人的笑容,静静迎了我的注视。
不觉已诵出声音:“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多少年没有再念起过了,不成想居然记得一字不差,有僧人坐于蒲团之上诵经,“是诸众生脱三界者,悉与诸佛禅定解脱等娱乐之具,皆是一相一种,圣所称叹,能生净妙第一之乐。”
诵的是《妙法莲华经》,过去娘亲信佛成痴,供奉的只有一尊南海观世音菩萨像,而宫中流传的佛经也不过三五部,最长的一部就是《法华经》,我曾经抄过不下十遍。
“兰嫔娘娘事佛至诚,必已早同法性身,你也应该放下了。”有人突然在我的身侧轻声说道,又自顾走到我的身侧,虔诚地在观音像前点了一支莲花香烛,合掌而拜,我只觉耳中一阵嗡鸣,居然又是卫子堇,简直是冤魂不散。
“九公主,昭王爷。”从他的身后探出一个小小尖尖的脑袋来,“我们该走了。”
“寺中混进了密探,三哥让我和你先离开这里,这是三哥的人。”他眼神暗瞟身后,那个尖脑袋的小沙弥已是自报家门,“小的苏和顾,见过九公主。”
苏和顾指指自己手中一个包袱,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有身普通民妇的衣服,还要委屈公主暂时换上。”他个子不高,长的眉清目秀,声音略有些女气,但让人没有反感之意,只觉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我躲到观音像后,匆忙地换下衣服,虽说是普通民妇的衣服,但质地不错,颜色是沉暗的蓝色,是来此寺中女人衣着里最多的颜色,四哥的狐裘和雪沐的披风我则使劲塞进了苏和顾给的包袱中,等我钻出观音像,发现卫子堇与苏和顾也都各自换下了当地男子的衣束。
出了观音殿,我们很快就混进了人群中,顺利地离开了来复寺,卫子堇坚持要立即赶回津凌,密探来路不明,他自然紧张是菰墨派来跟踪他的人,若被发现,他恐怕要同自己的两位哥哥一样要身死名裂了。
“聿凌渡恐怕是现在最危险的地方,昭王爷还是在这里暂躲一夜,等三爷打探清楚消息再做决定为妥。”苏和顾坚持阻止,卫子堇沉吟片刻,也深以为然,我们三人便暂且避到附近的一家茶馆,装作茶客,小心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势。
然而直到夜色降临,我们也没有等到三哥派来的人,我心下不安愈来愈重,苏和顾却仍旧不停地看茶喝茶,还时不时同店里的茶博士插科打诨一把。
“两位且安心吧,三爷是什么样的人,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见我们二人都是眉头紧锁,无心喝茶,便来安慰道。
“你是怎么跟随三哥的?”觉得此人也非常人,我倒对他有了些好奇。
“三爷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就为这,我不跟他跟谁?”此时说话,又不是之前的恭谨,颇有些江湖豪客的洒脱。
熬到茶馆打烊的时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我们只好离开那里,卫子堇提出要绕过泛洋湖从六子镇赶回津凌,却仍然被苏和顾制止了。
“这样一绕就是最好的马也要急行整夜,且不说一时找不到这样的好马,就是找到了,这一路光强盗窝就不下十几个,王爷孤身一人,再好的身手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津凌那边不过再迟一天回去,就是菰墨皇帝真派人来查,我想惊水军里的军爷也能暂且敷衍过去吧。”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卫子堇问道,听他口气,已是沉稳许多,并且显然也知道苏和顾早有打算。果然,那小子瞬即接口,“此地东行约五里有本地首富袁家的一处私宅,王爷之前吩咐过小的,若是遇上什么紧要的情况,自可去那里避上一避。”边说边伸手从衣襟里扯出一团粉色的物件,是同四哥交给我的那只一样的锦囊。
卫子堇听到袁家二字眉头微皱,问苏和顾道:“当家的可是袁昂?”
苏和顾奇道,“王爷怎么知道袁四爷,这袁家如今当家的是袁家大老爷袁玉池,可这产业却大半是四老爷袁昂挣来的,只是这位爷身有残疾,一向低调的很,外人是根本不知道此事的。”
但卫子堇没有回答,兀自快步行进了起来,待察觉到我们二人仍诧异地站在原地,又回头催促道,“夜快深了,赶紧出发吧。”
这座袁家私宅隐藏在一片葱茏的松林中,大门紧锁,里头安静无声,仿佛已久无人居住,苏和顾上前敲门,等了许久,怕是我们都要失去耐心之时才有人粗声相应,而那人显然是睡梦里被我们吵醒,态度很是不耐,只打开一条门缝冲我们吼道,“袁小姐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我们面面相觑,一时愣住,饶是苏和顾反应最快,已将那粉色锦囊递进门缝,开门之人立时态度大变,语气恭维地小声嚷道,“噢噢噢……是瑄王的朋友……”,边说边将头探出门来,机警地左右察看一番,确定无人跟踪后,赶忙将我们三人迎了进去。
外表普普通通的一座宅子,内里却是山水填充,雕梁画栋,越过前庭进入后院,则人行桥上,流水在下,且桥尾处设八角亭,造景手法俨然是南地园林的风格,古朴奢丽又透出主人不俗的品味,但这宅院仿佛只有那来为我们开门的男子一人存在,此时又多我们几人喧扰其间满布的静谧。
“这是四爷特地吩咐为瑄王准备的住处,两位爷暂且也在此歇息。”他将我们引到里院深处一处不起眼的屋舍,安排好卫子堇同苏和顾的两人的住处后,又转向我,“至于这位姑娘嘛,暂时只有袁小姐的屋子可容一住……”
“她不能离开我们。”未等那人说完,卫子堇已沉声打断,语气斩钉截铁,让我们又都是一愣,然而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人惊掉下巴,“她同我住一起,烦请再为苏公子准备一间房。”
即便我不是什么薄面皮的娇贵小姐,听到这话不至于要闹个面红耳赤,但也绝不至于镇定到面不改色风云不动,但想到目前情境尴尬又莫名,不能大吵大闹自曝行踪,只能怒目相视连连退后,“不用不用,我就住袁小姐的屋子就好。”
然那瘟神脸皮甚厚,完全不顾众人探究惊疑的眼光和我的垂死反抗,直接伸手一把将我拽到身前,推进了房中,“我答应了三哥,要保护好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头发。”
进得里头,卫子堇这才放开我,自顾走到卧房去,留我一人僵立在门前,房中只有花厅与卧室两间,以屏风相隔,花厅面积不大置物却琳琅满目,布有架格、香案、花几、书画桌,八仙桌并两张官帽椅,做工精细,非美弗珍,而绣屏隐约映出卧房里的情状,却只有一张架子床,卫子堇在里面翻找一番,抱了一床锦被走出。
“怎么,不习惯了?”他揶揄我道,“过去不是经常跑到我的房里要一起睡么?”可就是说着这样的话,他也能做到面无表情声沉如水,这让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但凡一捉弄我便表情无比丰富的容远来,一时愣住忘记反击。
“刚才是开玩笑,今晚我睡在这里,你去屋里睡吧。”他将锦被放到一张椅子里,又将另一张拖到书桌后,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纤尘不染,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做完这些事情直到坐到椅子中开始研磨才醒神过来,却是脱口而出,“我来帮你。”
“九月。”他尝试着叫我的旧名,看着我将那床锦被扔回卧房,又走出来坐到他的身边,拿过那方上好的端砚,他递过墨块,似是有些担忧,“你怎么了?我方才只是开玩笑……”
我冲他弯弯嘴角,低下头认真地磨起墨块了,墨同样是上好的松烟墨,磨起来细润无声,很快房中就升起淡淡的香味,许是太久没有磨了,手腕止不住有些微微发抖,溅出几滴墨汁,不偏不倚落到卫子堇的手背上。
我慌忙用衣袖去擦,却被他握住了手腕,“别磨了”,他仍旧是那副从没变过的表情,然而眼睛里却似有水汽凝结,“对不起。”
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听到这句话,可惜,我从来最讨厌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