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姬（殷商·妲己）》岳忘颦

4、第四节

　　周侯西伯辞行来谢，我浅笑，轻述了在翼州侯府邸发生的一切，那个偷梁换柱的大计划，西伯诧异只片刻，便恢复常态。

　　“娘娘，王招犬子伯邑考名为朝觐，实作质子，还望娘娘庇护，臣先拜谢。”

　　“周侯免礼，媚儿本就是冒牌之身，岂敢受侯爷如此大礼，何况姬旦与我有相识之缘，也望侯爷多多善待妲己了。”

　　西伯驱车离去。无几日，我便见到了姬旦之兄伯邑考，一个同样眉挺目明的男子，脑海中重温着妲己与姬旦的那份浓浓的爱恋，心中竟有某种不可能得期许。我恳请帝辛让他做我的歌舞乐师，周氏子孙都是擅乐的。帝辛允，我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周侯的托付，别无其他。此时，我是着王朝之主的宠妃，他却是个质子，是质子。

　　他是见识广博、才华横溢的。王在时，他奏曲，其音靡丽，其曲悠婉；我起舞，其指翩转，其步轻盈。独处时，他讲述，百姓疾苦，水深火热；我聆听，为奢自责，为贫怜民。深深的折服，这是怎样的才情仁心？对乐的精深不痴，对民的体恤有加，这才是一颗王者之心。

　　后宫是永不平静的。姜后又怎会容许这样的平静存在？帝辛突然驾临寿仙宫，满面怒容，眼中的火舌似乎可以将这宫殿焚为灰烬。身侧是那个看似雍容华贵，实则谗言小人的姜后，那股得意的娇笑，倒真有几分风骚，与伯邑考十指交握的我根本无从辩解，尽管他们认为的事实从没有发生。

　　他，囚禁，不日将斩；我，哀求，泣于王前。

　　“帝辛，我们没有，相信我，真的没有……”

　　“妲己，我绝不会容许任何威胁我尊严的人存在，伯邑考，定斩不赦。”

　　“我会恨你的，你让我成为不义之人……会恨你！”

　　“伍言，送娘娘回宫。”

　　我带着绝望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笑容竟不带一丝对死亡的惧怕，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泪水哽咽。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发髻，流露出无畏与安慰，那手臂却渗着条条血迹鞭痕，我的泪水止不住的将要涌出，转身离去，这是最后一次的相见。短暂的爱恋。

　　西伯闻讯而来，见我，怒气冲天，我只以泪洗面，听他悲哀的一遍遍咒骂“妖女、妖女，祸人子孙的妖女。”无言，辩解？能辩解什么？一切因我而起，伯邑考将因我而逝，我是愧疚的，如何有面目见这曾经将感激托付于我的周侯？何言辩解！

　　帝辛带侍从伍言冲进将西伯拿下，我没有再哀求那个霸道冷血的王，没用的，我的哀求岂能左右这样的王？无情。

　　伯邑考被予醢刑，那个眉挺目明的男子化作肉酱，消逝于这个世界，这个不公野蛮残暴的世界。囚于羑里的西伯食下其子之肉，得保命囚于牢中，却瞬间苍老。

　　对于此事，帝辛竟可以当作从未发生，依然夜夜笙箫，歌舞缠绵于我寿仙宫中。我的悲哀，我的淡漠竟分毫无法影响他的兴致，无助在周身蔓延直至冲垮脑海中最薄弱的一环，口中喃喃着：“母亲……”原来人最脆弱的时候，最想念的还是母亲的怀抱。

　　次日，帝纣下旨招苏护夫妇入朝歌探女，我愕然，看见帝辛的真心疼爱的目光，骤然心头一热，若他是我的父亲而非我该侍奉的君王，将会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九侯醢刑，鄂侯脯刑，伯邑考醢刑，满地血腥，涩气上涌，恨意绵绵压过片刻温暖之感。

　　石落波起，噩耗传来，苏护夫妇路遇暴民，劫杀途中，面目全非。吴雷若轰顶。跌坐于床榻边。伍言递上一坛酒，说是苏护夫妇遗物，我含泪接过，仔细端详。这，这分明是母亲酿的米酒，女娲雕陶罐，白糯米芳醇。轻启苦饮，醉死在无边的悲哀、沉痛与慈爱的尽头。

　　梦里，我见到母亲常摆弄在手中的木偶，忽然发现那张木雕的脸庞竟如此诡异逼真，那妖惑的双眼，竟能刺入人心腹，笑容似媚毒，万劫不复。

　　强迫自己醒来，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那双淡泊的双眼何时变得媚波流转；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软弱无骨的躺在帝辛怀中娇笑，指责着姜后的种种不是，诬陷其派人暗杀苏护夫妇，谎言如玉珠落盘，掷地有声，姜后被剜去双目而后赐死，我竟成为这后宫之主，心中有些许解恨，更多的却是恐惧，我大声呼喊着：

　　“帝辛、帝辛，我在这里，不要听，不要听，那不是我的声音，不要再杀无辜！”

　　“呵，没用的，我替你解恨不好么？她不该死吗？不只她，汤亡啊，汤亡，六百年，商朝基业必结于你手，你无法完成的一切，我来接手，看着吧，你只需要看着。”

　　这柔媚的声音从心底传来，同咒语般强迫我昏昏睡去，让我在睡梦中看着她制造一起又一起血腥，姜后死前的声音更是一次次萦绕耳边：妲己工惑善媚，商纣的灾难不远了！我无奈的辩解着，那不是我啊，不是我……

　　这占据我身体的妖孽与帝辛于鹿台欢宴，三十六宫嫔妃侍从集于台下，妖后蛇腰绵绵，附耳与帝辛言许，竟令台下所有男女嫔侍皆赤裸歌舞，居于纣的霸道残虐，众人皆从令，唯原姜后宫中的七十二亲信不从，只掩面而泣，妖姬巧舌如黄：

　　“我的王，她们皆为姜后亲信，怨王杀后之举，心起反意，妾本不愿信，今试之，果然如此，王定要严惩以警旁人啊！”

　　不要，不要！在恶梦中呢喃。帝辛你不是霸道的不被人左右么？你要留下这千古的骂名么？荒淫？残暴？为何在这妖冶的媚惑之下你就失去定性了呢？帝辛、帝辛……

　　高耸的摘星楼前多了个方圆数百步深五丈的大坑，内置蛇蝎蜂蜚之类，七十二人便落入这万虫噬咬的境地。

　　哀！因为我，全部！

　　那涂油燃烧的铜柱，那惨叫哀鸣的人民，鞭笞着我的心，不要借由我的双言去看这些血腥，不要借由我的双耳却听这些悲鸣，我求你，将这具身躯全部全部占据吧，不要留有意识让我耳听目睹这些我亲手造就的悲惨，然后用那恶心的声音对那个已被你迷去心性的王娇笑，放了我，放我真正的消失。

　　“呵，你真的不明白么？我就是你，没有你何来我？看着吧，会有结局，你我的解脱，你是泪，我是血。”

　　太子殷郊是个仁者，劝谏其父“斩妲己，正朝纲”，帝辛已唯妲己之言是从，命是从伍言将其锤死于殿上，圣人比干阻拦，相劝，以死相谏，纣王怒：

　　“呵，传闻圣人的心有七窍，贤臣当为孤展示才是。”

　　比干的七窍玲珑之心便落入她，也是我的腹中。

　　“大聚乐戏於沙丘，以酒为池，县肉为林，使男女倮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比干曰：“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争。”乃强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心有七窍。”剖比干，观其心。”
　　――《史记•殷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