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鉴]》Heart

2、中

　　山茶花在严冬里开得美丽自得。一片枯槁的庭院中，霜雪映红的花瓣静静绽放，高傲妖冶。

　　然而到了春末，却是她凋零的时节。

　　敏姬拖着红色振袖和服漫步在山茶树下，命终的花儿一朵一朵整个脱离枝干落到她身上，不甚凄绝。

　　“敏姬……你跑来这不吉利的地方做什么？”婆婆弯着腰，满头白发似近天年。山茶花整个落下是凶兆，所以山茶凋谢的时候，人们总是避之不及。

　　敏姬淡淡一笑，“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命苦到哪里去么？”不过是乱世里以色保身的艺妓，即使天姿国色，身为寻常百姓接近不得的花魁又如何？说到底还是个下贱之人。

　　“敏姬…你，又在想他了吗？”婆婆眯起眼睛，像是洞悉许多事情。

　　“他？谁？敏的爸爸吗？”敏姬接着枯瓣，“敏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所以只给他取自己名里的字。

　　“唉，何苦……咳、咳！”

　　“婆婆，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

　　“是啊，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撑几天……”

　　战乱年代，人们仿佛发泄似的更加沉迷于纸醉金迷的生活。这吉原的街市更是连年举办赏花活动，四月樱花、五月菖蒲、七月玉菊灯笼……每个歌舞升平夜，朱雀大道上人群熙攘华灯流连，星星也为之失色。

　　“敏，今天是‘花魁道中’哦，今年是你妈妈吧？”京不知怎么在人潮中找到敏的。

　　“嗯。”

　　“哥~敏的妈妈很漂亮么？”京的身后突然闪出个淡绿色和服的小姑娘来，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是伶俐。

　　“是啊，不然怎么当花魁嘛。”京也穿着男孩子的浅蓝色夏服，细细的染纹密密布在外褂上，一手提着个灯笼。

　　“哦~~那敏长得一定像妈妈……”小姑娘冲敏眨眨眼，“啊！千代子！”转眼又瞧见了邻居家的玩伴。

　　“和子！别走太远啊。”京朝着小姑娘的背影喊。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京和敏退到一家民居的屋檐下。

　　“敏，给你样东西。”

　　“啊！小衣服！”

　　“我拜托妹妹要妈妈做的。”烟花斑斓的影子落在京浅浅的微笑里。敏忙拿出他的市松人形，偶人的脸已被婆婆洗干净，乱掉的发髻敏姬也重梳过了，就是那件破烂的小红和服没有人给他买新的。

　　“好漂亮啊~！”雪□□致的布料衬得偶人点了朱砂的脸孔分外娇艳，仿佛附上冰雪聪颖的生气，“全白的？”

　　“这个叫做‘白无垢’，是新娘子出嫁时穿的…”说着，京有点不好意思。奇怪，叫妹妹做白和服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想着跟敏的衣服同一个颜色。

　　敏睁大眼睛出神望着偶人，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半晌，抬起头来。

　　“谢谢京。”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他的影子，烟花绚烂甜甜的笑。

　　好像比上次给他的苹果糖还要甜的样子……京想。

　　“嘭！嘭！！”西面的天空烧起两朵不似烟花的云，“哇~~~”大地紧跟着震动。京本能的护住敏，一些小碎石和木屑滑过他们。

　　“不好了！炸弹落到吉田屋里了！快逃啊！！”

　　吉田屋！不正是敏跟他妈妈住的茶馆吗！？

　　……院子里的山茶树断了。

　　在这喧闹混乱后又平静似水的夜里，花还未落尽，就被突如其来的炸弹拦腰炸断。

　　这是乱世，即使吉原这般的寻梦之地，也躲不过横祸飞来。

　　敏没有看见他妈妈。

　　面前是大人们黑压压的背影，他努力拨开人群挤到前面，还是没有看见妈妈。

　　熟悉的山茶树那秀丽的枝干，如今只剩下一个矮矮的桩子突在那里。断裂的部分刀尖似的斜着。

　　敏呆呆的站着，好像刚刚出去逛庙会的孩子，玩得太高兴了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茫茫不知所措。

　　“可怜的孩子！呜……”婆婆抱住他，俯身哭泣。苍老的呜咽听起来很凄凉。

　　几个男人抬着担架走过来，担架上的人被一块刺眼的白布盖着，看不见是谁。经过他们的时候敏才看清白布的一角露出母亲的一段手臂，从小臂开始垂在担架外，殷红色的血珠顺着它一滴一滴淌下来。

　　“妈……”敏想跟过去叫她，被婆婆牢牢抱住了。他大概也知道是怎么了，开口的同时鼻子已经酸了。

　　‘敏，你是男孩子，不能这么爱哭。’

　　敏一直记着母亲的话，他倔强的伸手擦眼睛。

　　却发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掉不完。

　　敏姬死后，敏本是由婆婆抚养。婆婆自知在人世的日子不多，担心自己撒手人寰以后这孩子会不会像他妈妈一样命苦，谁知没过几天就有人来接他了。

　　来的是将军府里的人。这新仓将军以前常来捧敏姬的场，心仪敏姬已久，想来是获悉噩耗，可怜她孑然人间的遗孤。

　　茶客里能有这样的人，也算是菩萨心肠。婆婆抹着泪送走敏，临别不忘关照他要乖乖听话。

　　敏是被一个高高瘦瘦穿制服的叔叔带到这个院子里的。将军府的院落跟他家的院子很不一样，大很多，也没有山茶，取而代之的是漫天柔美的樱花，层层叠叠。

　　“这就是那个孩子吗…”新仓夫人正站在中庭的台阶上等候，身后立着几个侍女。敏远远的望见她，停住了脚步。他大约知道新仓将军是茶馆的常客，那么这新仓夫人一定也像京的妈妈一样讨厌他妈妈了，自然也会讨厌他。

　　“过来呀。”夫人的声音倒很和善，敏怯怯的走近几步。

　　“可怜的孩子，”新仓夫人俯身抚摸敏的脸颊，“怎么长得这样小……” 她细细端详着。

　　“脸蛋像女孩子似的漂亮，长得像敏姬吧？”提到敏姬时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很淡的隐痛。

　　新仓夫人是很普通的妇人，绝没有敏姬那样美，但她也像普通妇人那样充满母性的温暖，不似镜花水月般亲近不到。小孩子接触生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所以被夫人温柔的抚摸着，敏当下就落下泪来。

　　“哎？怎么哭了？”夫人着急起来，“想妈妈了吧？对不起是我不好……”她把敏揽入怀中，敏有点受宠若惊，要知道敏姬是从不抱他的。

　　“乖乖~我会像妈妈一样待你的。”新仓夫人掏出手绢帮敏擦眼泪，白色的丝绢上染着淡淡的樱花。

　　“薰公子。”身旁的侍女们出声行礼。

　　“母亲。”一个身穿紫纹袍子的高贵少年走近他们，恭敬的行了个礼。俯首间锐利的眼睛扫了敏一下。

　　“啊，来得正好，”新仓夫人站起身，双手搭在敏肩上，“敏，这是我儿子薰，以后就是你哥哥了。”夫人微笑着。

　　“薰，这是你弟弟敏。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是的，母亲大人。”

　　“薰先带敏在院子里玩会儿，我去看看敏的房间准备得怎样了。”夫人说着离开，敏又略略感到不安。

　　他偷眼望望比他高一个头的少年，少年的眉目间虽有一股严肃的神气，但也长得很好看。

　　“哥……”

　　他小心翼翼的一句“哥哥”还没完全出口，就被薰打断：“不要叫我哥，你不是我爸妈的孩子！”

　　敏望着那紫色的背影，怔怔的，好像什么东西突然没拿稳，碎了一地的感觉。

　　他仓惶的搓着衣角，摸到从离家起就一直揣在怀里的市松人形。

　　‘白无垢’……

　　敏又想哭了。

　　04.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