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段玲珑

93、品茶论事

　　暴雨渐渐消了势头，雨却未停，转为淅沥的小雨。我站在紫竹苑窗前，只一天时间，弘晖去了。小院里竹子被洗得翠绿，在雨中轻摇，水滴顺着竹叶尖滴下，好象滴在心上的泪水。闭上眼，要想在这纷杂的世界保持平和的心态，其实不用堪破生死，只用忽略某些有谓无谓的纷争就行。长存于心的，永远是真诚善良的美好，而不会是虚伪可悲的明枪暗箭。

　　将手中紧捏着的那只纸鹤从窗户放出，它落在地上，瞬间吸饱了水，化作一摊卧在地上，雨点时不时滴在它身上，不用多久，它就会化了吧，化在土地里，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生命。其实轮回未必好，一生是累，二生也是累……希望弘晖去了天国，白色的云彩上永远有他的微笑，这样比较轻松，这样比较幸福。

　　院门吱哑一声打开了，胤禛一脚跨了进来，我们远远对视，谁都没说话，也没动作。忽然他提脚就往院中心跑来，没走回廊，雨还没停，身后的太监没反应过来撑伞，一急也跟着跑进雨里。他乍乍冲进屋，身后太监不敢进来，隔着门帘，有些着急，“爷，把湿鞋湿衣服换了吧，这么捂着看回头伤风。”

　　胤禛不说话，定定看住我，眼底的悲伤与疲倦一览无遗。我轻轻走上前，到他面前停住，向外间道：“你去把爷的衣裳和鞋拿来。”小太监答应着去了。胤禛双目泛红，我伸手环抱住他，“过去了，都过去了。”他不说话，良久，感觉到一滴泪滴在我颈间。我一颤：原来这个男人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弘晖是嫡长子，又向来沉稳乖巧，更是那拉氏唯一的孩子，胤禛素来疼爱，只是平日管得严，其实，如果弘晖能活着，很难说将来的乾隆会是谁？！

　　一切皆无如果，我抱紧胤禛，想起和弘晖相处的点滴，也掌不住落泪，一滴一滴。两个伤心人，都不知如何安慰对方、平复心情。

　　“格格，四爷的衣裳拿来了，可是现在换上？”外头春儿隔着帘子轻唤。我放开胤禛，努力扯起嘴角：“快换了湿衣服，这府里可禁不住再伺候个病人。”他微一敛神，双手扶住我的双肩，眼睛里隐忍的悲伤里已透出几分惯常的坚定，“宝儿，委屈你了。”我想哭，却轻轻笑道：“只要你别嫌我泼辣，保准能把你这院子翻个底朝天。”不忍面对如此脆弱的胤禛，说着我转身拉开帘子，让人进来伺候他更衣，自己出了屋。

　　雨停了，我站在院子中央，雨水打湿了青石板，透出漂亮的青苔色，微微有些发亮。暴雨过后，阳光很快露脸，屋檐下挂着悬而未落的雨滴，透过阳光的折射，反映出五彩的光，闪闪耀目。终于它支撑不住自己，嗒一声滴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无数细小的水粒，最后渗入土地，难寻踪迹。

　　生命总是这样，以各种形态存在之后，最终难觅难求。世间其实没什么东西可以长存永久，被我们一直歌颂传唱着的爱情，也不过只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没发生的才是永恒的，一旦发生，势必消亡。

　　突然觉得很悲哀，因为我发现，也许没有胤禛自己也能活得很好，一样如水的日子，一样平淡的度过，可是心也许空了，空荡荡的人只是个壳子，飞蛾扑火其实是极度的充实和幸福。

　　一会儿功夫，胤禛换了衣服出来，石青色的家常长袍，配着雨后似乎发着淡青色的天，他的悲伤完全收了起来，又是众人眼中那个冷清、严肃、沉稳的四阿哥。站在门口，望着院中的我，谁都没说话，我们都努力让自己从打击中重新站起来，竖起心中牢固的生命信念。

　　良久，我笑，“快去吧，男主人。”他嘴角微扬，快步走向我，极快的握了一下我的指尖，紧紧的、温暖而有力量。随即直走出了院门。他手指的余温还在我指端环绕，天晴了，我该回宫了。

　　第二天，去向那拉氏辞行，弘晖的院子房间，装裹着白色的帐幔，一夜时间，灵堂布置好了，有披麻的下人，各司其职，上香的、添蜡的、执幡的……弘晖躺在灵堂后的棺材里，生与死的距离仿佛只是一屋薄薄的木板。

　　一夜时间，那拉氏仿佛老了，憔悴不堪的面容，强撑着出来送我，眼神黯淡着没什么光彩，“本想留格格多住几日，家里忙乱，四爷也说格格在这儿徒增烦恼，等过些日子，我们好好聚聚。这几日有得罪无礼之处，格格莫往心里去。”

　　我淡淡一笑，想说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寒喧几句，扶着春儿上了马车，带走的包袱里多了一个，那只包袱装走了我折的纸鹤，找个天高气爽的日子，约上胤禛、胤祥，到郊外把纸鹤放了，就当是完成弘晖的小心愿。

　　坐在在翠雨阁夜晚的灯下，纸鹤摊开来放在面前，夏夜的夜晚有些闷热，突然想起那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泪水静静滑落。忽听宝珠在门外回道：“格格，皇上派了张公公来请格格过去呢。”我嗯一声，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宝珠见没动静，掀帘进来，“格格，还不快更衣，皇上等着呢。”

　　“啊？皇上？”这个时候他宣我干嘛？不太明白，问宝珠也说不出所以然，忙换了衣裳，重又梳起头发，跟着张公公，匆匆往乾清宫去了。

　　乾清宫究竟气象不同，在天际中四平八稳的撑起皇家的威仪，掌了灯，远远看去好象黑暗中明亮的岛。宫女太监屏声侍立，张公公引着我进得内殿，康熙正独自坐在棋盘前苦思一盘棋局。听见我们进来，头也不抬，只让张公公退下。继而向我道：“宝儿可会下棋？陪朕下完这盘如何？”

　　天呐，他听谁说我会下棋？作个噩梦都是考代数的人，缺乏严密的数学逻辑，用什么来下？我讪讪笑，“回皇上，宝儿不会下棋。”

　　他倒并没生气，哦了一声，抬眼看我，颇带些兴味，“这么说，朕封的格格，果真像外间传的什么都不会？”我轻轻一笑，不知为何不似平常那么拘紧，挑了挑眉，“皇上若是想下棋，依宝儿看，阿哥里棋艺最差那个都可以做宝儿的师傅，只是学得成与不成是另一回事，皇上若想和宝儿对奕，只怕有得等喽。”

　　康熙哈哈一笑，自己坐到案前，又挥挥手让我坐在他对面。这合规矩吗？我迟疑着不敢动。
　　“你忘了？规矩是人定的，天下的规矩是朕定的。”他闲闲抿口茶，挑眉看看我，神色间有些自得与骄傲，竟是难得流露的孩子气。

　　我笑了，告了罪坐下，几前放着一套茶具，颇是精巧细致。

　　“那宝儿可会泡茶？朕这儿什么都全了，就差一个泡好茶的师傅。”他摊摊手，指着几前那套茶具。我拿起其中一只盏细细把玩，精细的瓷，泛着极淡的天青色。

　　喝水是生理需要，品茶是生活享受，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却很难说谁高谁低。站起身，从茶叶罐中取出一撮放进壶里，又注入沸水，倒掉第一倒洗茶水，打掉茶沫，倒满一杯，递到康熙面前。这是我所能知道的全部的泡茶知识。

　　他看看那茶，似乎嘴角微扬，品了一口，“太苦了。”

　　我笑，“宝儿就这点能耐了，这宝儿平生有模有样泡的第一壶茶，可是让皇上品了，是好是坏不说，单冲这‘第一次’，也得有赏才是。”

　　“哦？这么难喝的茶，还得有赏？你倒说说，让朕赏你什么？”他的眼眸闪过一丝精光，表情却一直带丝微笑。我可不认为康熙有闲心找我品茶下棋，任何一句话都是一个谜语，不小心就会中这老狐狸的圈套。我指指茶具，“就赏这个吧，等宝儿回去练得好了，再带上它们回来给皇上泡上一壶。”

　　他不再说话，似乎在细想些什么，气氛突然有些压抑。良久，康熙悠悠开口：“这套茶具，是朕前年过生日时，弘晖送朕的寿礼。”我似乎看见弘晖的面容隐在这极淡的天青色背后，慢慢消失，只留下一丝专属于他的气息，让活着的人追忆，心痛不已。

　　“弘晖去时，你在跟前儿吧？”康熙起身走向窗户，背对着我，口气里听不出质问，平静的语调暗藏了内心的悲伤。

　　我嗯了一声，又觉得不敬，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听说你折了纸鹤给他？”康熙继续问，并没转身。

　　我笑了，宫里耳目多，话传得快，“是啊，我们俩还数来着，整256只纸鹤，约定了等他大好了去郊外骑马，把纸鹤放了。”

　　他缓缓转身看向我，眼睛有些混浊，眼神是说不清楚的五味杂陈。我直视着他，忘记了规矩，此刻生死横在中间，我看见一个伤逝孙子早逝的老者，但不知他心内如何看我？

　　“你就不怕招人物议？”良久，康熙开口，声音有一惯的威仪，却透出些许疲惫。
　　有些累了，我不是心思慎密的人，尤其面对一个招人喜欢的孩子。

　　“皇上也说‘招人物议’，世上的事，多有无中生有的。宝儿但求无亏于心，无需解释，更不怕人言。”

　　康熙微皱了皱眉，仿佛在琢磨我的话，又似乎要把我看穿。不知过得多长时间，忽听蜡烛噼叭爆了一声，结出个烛花，康熙的眼眸也随之闪了一闪，随即他微微一笑，“果然是朕亲封的格格。”转而向门外喊：“张德贵。”门吱哑开了，张公公跪在门口，“皇上有何吩咐。”

　　“送格格回翠雨阁。”说着又指指桌上的茶具，“将此套茶具赐予格格。”我行礼谢恩，退身出了大殿，康熙的身影在烛火摇曳下，有些模糊，透着深刻的孤独感——高处不胜寒，即使至亲死去，能留给他伤感的时间太有限，帝王即如此，天下是最大的羁绊，孤独是陪伴一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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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写得很累，亲人故去后大家的感情处理太压抑，不好下笔。

　　另：有亲亲留言说宝儿一个外人不该掺和弘晖的死……我想，这是生者对死者的关怀，与外不外人没什么关系！呵呵~

　　TO香栀朵朵：福全的确是康熙的哥哥，这点没错，我也不太弄得清他们的名字以什么排行，但康熙还有个弟弟叫常宁……三兄弟居然没一个字相同的！不懂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