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旧梦》段玲珑

131、早春之物

　　虽说胤誐素来身子强健，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他正经生过什么大病，始终放心不下，趁他沐浴的空当，走出院子吩咐侍卫快马赶回京城，唤个太医来诊治诊治。又将胤誐的情况细细写了封信交与那侍卫，让太医斟酌着带些药过来，若是不严重，也省得来回的跑。

　　才交待清楚转身回院子，胤誐站在身后，望着我笑，脸上虽未明笑，眉眼微颤着，颇为动容。
　　拉不下脸面，我跺了跺脚往里院走，才从他身边经过，胤誐从袖中伸手拉住我，却又半晌不说话。忍不住抬头看他，才泡了澡，鼻尖额头有层细密的汗。

　　“整日说我不知道保养，你倒瞧瞧自己，才发了汗又跑来风地里站着，一会儿病倒了，这荒郊野外可没人理你。”话虽如此，也忍不住拉着他往内屋走。一路仆妇、丫头见了，福身请安抿嘴而笑，我顾不得许多，拉着他一路走回里院，才欲将他送回自己屋子，胤誐停了，“还是睡你的屋子吧，我这屋子自搬过来就没住过，有股子味儿。”

　　欲嗔他，不妨引得他一阵咳嗽，脸憋得通红，轻叹一声，打开我的屋子让他进去，又伺候他脱了外袍躺回床上，扶高枕头，胤誐半靠着定定看我，目光几乎丝毫不曾离开。

　　揶实了被角，“好好休息，一会儿太医来了我喊你。”说着欲起身放帐子。

　　胤誐拽住我的手臂，却不说话，我嗯了一声询问，半晌只听他轻叹，“你心里其实也有我……”我一怔愣，只觉他手心开始发热，人也不太精神，说完这句，微眯着眼似要睡去，只是手还紧紧抓着我的不放。下意识抬手理了理靠枕，又帮他拭去脸上的细汗，胤誐已睡着了，我放开帐子，轻轻出屋，顺手阖上门，嘱咐春儿听着些动静，自己到外间等太医。

　　那日太医的诊断只说是连日来疲劳，又着了凉，留了副药，又说若是不爱吃，不吃也行，好好休息，饮食清淡些，没什么大碍。

　　既然这样，我让太医捡了些安神的药，吩咐下人煎好，伺候胤誐喝了。又命人煮了干莲子百合粥备着，若是饿了只喝些粥点饥。中药伤胃，太医既说了没大碍，能不喝还是不喝的好。省得病好了，身子倒喝虚了。

　　到了晚间，胤誐喝了药，睡着了，只是眉端微微蹩着，呼吸也不太顺畅，偶有呼噜的痰音，似乎睡得并不舒服。不放心他的贴身太监值夜，我命人搬了几张厚褥子重新辅了那张小床，又抱了床丝棉被。我身量小，不似胤誐睡在上头总觉得伸展不开，这么一收拾，也颇舒服暖和。

　　摆手让春儿她们退下，自己支着耳朵，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过了大半夜，才慢慢睡着。只是脑神经始终紧张着，他微有动静马上醒来，又几次下床披衣看视，胤誐发了汗，想是热了，几回手都露在外面，轻轻将他的手塞回被窝，摸了摸额头，低烧倒是退了，睡得也似乎安稳了许多，这才放下心来。天将明时，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待我醒来，天已大亮，分不清时辰。胤誐已收拾整齐坐在桌前，听见动静，走近身坐在床榻边，“怎么不到旁边屋子睡，我昨儿睡得沉，竟不知道你躺小床上。”

　　他的鼻音倒没那么重了，只是声音还带些嘶哑；脸上潮红已退，但脸色还有些发青，病未痊愈。

　　我伸手按了按床垫，“谁都像你那么傻？我铺了三层褥子，睡起来又暖又软，比大床上还舒服。”

　　胤誐微微一笑，才要说什么，只听外间春儿唤，“格格，可是要起身，奴婢能进来吗？”

　　我坐直声答应了一句，顺势推开胤誐，“我让人给你预备着莲子百合粥，伤风没好全，别吃油腻了。”才说完，春儿端着热水推门而入。胤誐不好纠缠，扬了扬嘴角，自己先洗漱了，又转身道：“今儿觉得好多了，你若待不住，咱们近处走走也行。”

　　“别，你好了，我可没好，天亮才眯了会儿，要走什么时候都行，不赶这一天半天的。”我坐直身，撸了撸头发，又摆手赶他出去。

　　胤誐微一点头，却又走近身对我低语道：“昨儿可是有人替爷盖被子？”说完不待我回答，提脚出屋。

　　这小子什么做的？明明睡得死猪似的，周围什么情况还都知道。简直什么都瞒不过他，以后还怎么混？

　　春儿偷偷笑，我才抬眼看她，她马上假意正经上前伺候我起身，又帮我挽了头发，居然一句话都没说，我对着镜子一个劲儿作鬼脸，她只低眉顺眼作伏贴装，演技不知比我好了多少。不竟感慨：我与胤誐，前世不知谁欠了谁的？今生才如此纠结，他之懂我，实在比胤禛多了数倍……

　　梳洗停当，已将近晌午，这才觉得饿了，跟着胤誐随便吃了些粥，见他没什么精神，逼着他喝了安神汤，躺回床上休息。胤誐虽不愿意，却不愿与我为难，先还强撑着和我说话，慢慢也闭上眼睡去。

　　伤风可不就得多睡多喝水吗？幸而只是伤风，若是大病，要折腾回京还真麻烦。

　　见他睡得沉了，左右无事，吩咐下人好生伺候，我带着春儿出了庄子，在附近田野间散步。

　　春风拂过后，初始的生命力真是旺盛，不过几天没出屋，外面的世界已多了很多生趣，刚萌出的嫩芽由淡鹅黄向绿色过渡，旧的叶子绿了，新的鹅黄又冒了出来。土地似乎更松软了些，田间青青的有了更多更密集的植被，再走得远些，应该可以看到准备播种的农人，只是这庄子附近外人都摒退了，因为我们的到来，还驻扎着十几个人的卫队。

　　“格格，奴婢听宋妈说附近还有条小溪，溪边尽是垂柳，再过些日子，柳絮一飞，那才漂亮呢。”春儿闷得慌了，平日又难见这乡野风景，满脸都是兴奋。

　　我拿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倒越活越回去了，这回儿比在宫里时还贪玩儿。”她嘻嘻一笑，拉着我往远处走，忙止住她道：“改日再去吧，现下是偷个空出来，一会儿爷醒了到处找不着人该着急了。”

　　春儿捂着嘴轻笑，不住点头，又忍不住拿我玩笑，“格格也知道心疼十爷了？”

　　我瞪了她一眼，自己也觉得无话，看看时候差不多，携了她转身往回走。才一转身，眼前一亮，田间角落处密密长着的好象野荠，从前春天常拿这个作汤或者包饺子，味儿鲜不说，最是清热下火沥尿，给病人吃再合适不过了。

　　忙凑近身细瞧，果然是野荠，齿形的叶子，闻着一股荠菜特有的香，刚刚发出来，正鲜嫩水灵。忙不迭唤道，“春儿，快摘些这个回去，作汤或是包饺子最是可口养人。”说着自己已动手挖了一些，弄得满手都是泥土。

　　“格格，你确定这个能吃？奴婢怎么从未见过？”春儿还有些犹豫，伏低身子细看，我一把拉她蹲下，“你啊，别人是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到你这儿就变成没见过猪跑，吃过猪肉。这是野荠，清凉的，咱们摘些回去给十爷包顿素饺，省得他喝那粥也没什么胃口。”

　　仿佛回到童年，一家人出去郊游，最高兴的就是摘野荠，或是杨梅熟了，到杨梅地里现摘现吃。那种滋味儿，不仅仅是味蕾，是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享受了、品尝了……

　　我弯着腰越挖越有兴致，双手捧不下，用裙摆装着，手也脏了，衣服也脏了，却止不住的兴奋雀跃。直到春儿不停抱怨，这才住了手，想想时候不早，怕胤誐醒了寻人，小心牵着裙摆往回跑，一路撒落多少笑声，多长时间没这么开怀了？无从回忆，可我真的很高兴，原来自己还有快乐的能力。

　　回去后胤誐还没起，吩咐膳房准备饺子皮，将野荠一古脑儿倾在簸箕里，又让庄子上的宋妈收拾了，摘去烂叶、除去根，又用清水洗掉泥渣，细细剁成菜沫，和饺子馅儿。

　　“宋妈，肉沫少放些，去去野荠的寡菜味儿就行，姜也少搁，那个虽去寒，性热，搁多了倒把浊气病气憋在体内散不出来。”

　　我在旁边来回着指挥，又吩咐饺子皮尽量薄、小，若是能像南方的馄饨皮儿更好。待所有东西都准备好了，忍不住亲自动手包饺子，有种不同以往的生命力在身体里酝酿产生。

　　“福晋好性子，难怪十爷疼福晋。”宋妈先还拦，见我高兴，也不好深劝，站在一旁动手包饺，又不住夸我，“福晋在深宫里长大，倒识得野菜。”

　　我抬头冲她笑笑，继续捏着面皮，包成各种样式：封了边儿后往中间一挤，饺子中间微微折起，好象孔雀开屏；又或是好象包包子似的封成花连儿，好象小猪……不禁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包饺子，妈妈的手艺倒差，只会包最简单的大瘪饺，爸爸会得多，且包得好看，我在旁边学着，包出来的却总是站不住脚，东倒西歪一桌子，惹得一家人哈哈笑。

　　快乐简单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人越大烦恼越多，那种纯粹的开心反而越来越少，世界不复是小时候眼中那么纯净、善良、单一。

　　直到晚膳时，胤誐起来了，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也有了食欲，我装作没事，吩咐下人上粥。

　　“这粥得喝到什么时候？连着喝了两日，嘴里淡得什么味儿都没了。”胤誐在一旁忍不住抱怨，我嗔他一眼，才要说话，宋妈端着一盘子饺子上来，远远就能闻见荠菜特有的清香，混合着面皮儿的麦香，引得我口水直流。

　　饺子下水一煮，半透明的皮儿透着青青的绿意，看上去清爽可爱.

　　“这是什么馅儿的饽饽，从前倒没吃过，比白菜萝卜的鲜许多。”胤誐夹了一个尝了尝，不住点头。

　　身后宋妈笑道：“回十爷，福晋怕十爷天天喝粥没胃口，亲自到田间摘的野菜，为弄这个，福晋的指甲里藏了泥，最后全剪了。”说着又稍微上前小步，指着盘子里样式特别的几个道：“这几个是福晋亲手包的。”

　　有些坐不住，其实我只是想到往事，忍不住雀跃，考虑胤誐反而是其次的，可这会儿听着，好象专门为他花了不少心思。轻轻嗔了宋妈一句，也不搭理胤誐，埋头和面前的饺子奋战。

　　胤誐低唤了声“宝儿”，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激动与高兴。我没抬头，自顾自道：“你若再不吃，待会儿我全吃完了，你就喝粥去吧。”
　　……

　　那日晚膳后，陪着胤誐在院子里散步，黄昏的火烧云烧红了半边天，也烧红了他的眼眸。胤誐一直没说什么，可他盯着我的目光灼灼闪动，里面有我了解却又不能完全回报的情意。低下头，我明了自己该惜福，否则对不起这世间稀有的长情与真爱……

　　哪怕不是令人悸动的爱情吧，起码也是温存真实的亲情。有些释怀，我知道自己打开了许多心结，不禁抬眼冲他一笑……

　　夕阳慢慢淡了下去，墨蓝色的天空开始出现眨眼的小星，早春的晚风中有低低的虫鸣。有淡淡的沉醉，在那个空气中还飘有野荠清香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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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国庆节，祝大家国庆快乐。奉上比较温情的一章。

　　TO宝宝：红楼梦里晴雯伤风了，可不就是用的细纸吗？！不要忘了，纸是咱们伟大的四大发明之一啊！吼吼~~

　　TO e5zone：谢谢你的长评，真的很厉害！！

　　TO 米丫elf：宝儿会好好对老十，至于四四，我之前说过，千山万水后，他依然是她不变的追寻……圆满的爱情与圆满的家庭同样能让人幸福，偶也有说过会写旧梦的下部！！再说多就剧透了呀呀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