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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瞬 ...

  •   热烘烘的赌场里,到处是精赤上身的大汉,么五喝六十分嘈杂的气氛中,有人焦灼,有人得意。烟气,水气,银钱的腥气混杂着人们的体味密密笼在一张张赌桌上空。
      “哈哈哈,韦哥哥好本事!”一名白面公子夸张地拊掌笑着,帽带在身后剧烈摆动。身边一个身材高大头戴抹额的青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忘形。他连忙收敛,却不忘吐一吐舌头,俊眼修眉灵动可爱。身边高大的青年随着放开他手臂,冲开局人大叫:“这回大!”那白面公子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装着骰子那已经划得脱釉的瓷碗,开局人一脸无奈,极不情愿地打开,双六一个一,白面公子马上又咧开嘴,忽然想起韦哥哥的告诫,勉力将已冲到嗓子眼的笑声吞回肚里,转眼看着韦光。
      韦光也看看他,转脸对开局人道:“不早了,我们走了。”说完,笑着抱一抱拳,也不收钱,一拍白面公子手臂,转身挤开人群往门外走去。白面公子不敢怠慢,也胡乱抱一抱拳,转身提起袍角追去。冲出门来,迎面就是一股刺骨冷风,“嘶”白面公子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马上就有一件狐裘裹住了他,他咧嘴一乐,抬头正撞见韦光满含笑意的眼光。
      “韦哥哥,外面太冷……”他调皮地眨眼。
      “也经?呵呵,你想去哪里?”韦光一张俊脸上笑意盎然。
      夜风太硬,路也经干脆把脸也埋进韦光的胸膛:“找个暖和的地方!”
      韦光搂住路也经的肩膀,摇摇头,忽然坏坏一笑:“那就回家?反正咱们还没走远……”话音未落,路也经惶急地抬起头:“不,不行!我不回去!”说着他奋力从韦光臂膀中挣脱出来,跑开两步,警惕地望着韦光。
      “哈哈哈……”韦光乐不可支,“你,还当真?我的小丫头……”原来这白面公子是个姑娘。
      路也经也意识到自己反应有点过分,嘟起嘴:“我,我,你最坏了!总是吓唬我!”
      韦光止住笑:“既然你要找暖和的地方,咱们就去妓院,怎么样?”
      “好啊好啊!”路也经兴奋极了,一下子扯住韦光衣袖,“快走,我要冻死了!”
      韦光刚要抬脚,忽听身后有人唤他,他脸上浮起惬意的笑容。路也经见韦光停住,不禁皱起眉头,可是韦光不仅不回头,脸上还奇怪的笑着,激起路也经的好奇心,她往身后清冷的小巷中望去。
      浓重的霜寒和夜色中渐渐浮现一个青色的身影,那是一个头戴貂皮软帽,身着青布狐裘大衣的年轻人。他就在有些微光的地方站住,这令路也经看不清他的面容。
      “未兄,同乐如何?”韦光微微侧身,征询道。
      “你们去哪?”听了这人的声音,路也经不禁惊住,低沉悠扬,只一句话就好似把她的心按下又提起,激荡不已。
      “伶仃会。”
      来人一阵静默,转身缓缓踱去:“吾不喜听曲。”路也经还要追索而去,被韦光一把扯住:“咱们走吧。”
      “不嘛,韦哥哥,他是谁?”
      “江宁未瞬。”
      “江宁是个好地方,他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他性喜飘泊。再说,咱们这有什么不好呢?”
      “太冷……”说起这个路也经发现自己已经在冷风中站了好久,一双脚已经麻了,于是一边将自己穿着鹿皮靴子的双脚跺得砰砰响,一边摇晃着韦光的手臂,“快走!”
      伶仃会从百年前成立以来,凭着越来越旺的人气,也在辗转颠沛中从一个戏班子发展成了妓院中的老字号。可是这里姑娘最拿手的还是唱戏。
      韦光还在门口和一个姑娘寒暄,路也经已经一头冲进大堂来——外面实在太冷了。有时,她也不明白自己这个北方姑娘为什么这么怕冷。
      外面是暗夜寒风,里面却是春意正浓。薄着轻纱的娇俏美人儿带着甜香款款穿梭在人群之中,扭动的小蛮腰不知哪下就被一只手臂揽住,马上软玉温香委在一怀。路也经傻傻笑着,愣愣瞅着,忽然韦光在她背后一拍:“坐!”她犹自目光流连在姑娘们身上。这个妓院和别处不同,众多客桌围着一个空空的戏台。
      “好啦!”韦光捏住路也经下巴,将她脸扭过来,“先吃点东西吧。”
      “呵呵。”路也经冲韦光一通傻笑,“嗯,我还真饿了。”坐下拈起一块点心吞下去,却噎得直咳,接过韦光递过的茶碗猛灌一通才平静下来,一边擦汗,一边念叨:“这也太暖和了。”
      正喝一口茶的韦光听了,笑得差点把茶喷出来,腮帮一鼓,憋住了,勉强咽下后,指着路也经领口道:“你把那脱了不就成了?”路也经低头一看,也不禁笑了,连忙解开狐裘脱下:“这下畅快多了。”刚把狐裘交给侍者。四下忽然都静下来,路也经四下看看刚要发问,被韦光按住,她顺着韦光努嘴的方向看向戏台。
      台上俏生生背对大家站着一个细瘦高挑的佳人,一身精制的戏服堪堪合身,华美无伦。乐起,起始几音忽如珠落玉盘,连贯起来又如细流入涧。佳人缓缓转身,轻启珠唇:“此身本无根,乱世一飘萍……”那妙音一忽儿直攀云端,一忽儿巡徊着翩然落下。但见美人眉眼顾盼,水袖流卷,莲步轻移,柳腰缓舒,一字一音扣人心弦,一动一做摄人魂魄。路也经更是已经飘然物外,不知此身何处了。韦光低声一句“奇怪。”将路也经唤醒,她转过头:“怎么?”
      “她站位较往常靠后。”韦光说着侧过脸来,倾听一阵,默然笑了。
      路也经走神一下,美人歌毕,深深道个万福,转身下台。路也经伸长脖子追着美人身形隐入后台。
      “想不想去看看?”
      路也经惊讶地看着韦光,忙不迭点点头。韦光一手牵起她手一手提起袍角,两人径直往后台去了。
      “今天多谢了。”声音嘶哑,全然没有刚才台上婉转玲珑,却仍是刚才的伶人。
      一人斜斜靠在化妆台上,锦帽貂裘正是未瞬,眉宇之间一片落寞,也不应声双目直视前方。正在此时,韦光路也经两人闯了进来,那伶人一惊,定睛看去是韦光才定定神,微微一笑。
      “姑娘病了,说一声便是,何苦还偷梁换柱?”韦光笑着。
      “是,皎月失据了。”皎月姑娘淡然笑道。
      未瞬转过头来:“韦兄莫要错怪好人,月娘之病乃为我所累,我理应一力承当。”路也经一见他的脸就呆住,他的容貌实在无法以言语饰之,只能说绝代风华。而且她的心里瞬间涌动着一股奇妙的感觉,好似,这人的心和她十分亲近。
      未瞬对着路也经皱了皱眉,长身站起,对皎月一揖道:“日前多谢,我先走一步。”又转向韦光十分自然道:“韦兄一同上路否?”皎月看着眼前未瞬半张脸,眼中满是怜惜的神色。
      韦光一笑:“荣幸之至,请!”说着抬手一让。
      未瞬抬脚便走,皎月却急急唤他:“哎,你……”
      未瞬微微驻足,侧过的半张脸被密密的一头青丝挡住,但见眼光在发后隐隐闪烁。
      “你还要继续找?”皎月微哑的声音透出关切。
      未瞬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皎月缓缓摇头:“可怜可怜。”
      三人走在肃寂的街头,奇怪的是,如此深夜,如此空旷的街上,路也经不觉得冷,反而因为身边走着的是未瞬而浑身发热。
      到得一处十字街头,未瞬站下:“我到了。”韦光默然笑道:“好,咱们后会有期。”目送着未瞬身形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转身欲走,却见路也经痴痴凝望,不禁摇头笑道:“小丫头,再一会儿就天亮了,你还不回去睡会?”
      路也经这才回过神来:“啊!是啊,明天还得赶路呢!快回!”说着一径往客栈跑去,一边叫着:“好冷啊!”
      睡了一宿,路也经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一路和韦光骑在马上说说笑笑。晃晃悠悠,三月之后他们终于到了江宁。
      “跑了三个月,已经足够远了!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玩玩了。”路也经正赶上江南的晚春,一片姹紫嫣红,莺歌燕舞。
      路也经陶醉在江南的山清水秀中,这里风柔水暖,夜里,人们坐在门口拉家常,很晚街上还很热闹。这很对路也经的胃口,她每每在外面玩到很晚。慢慢的城里玩腻了,她开始往郊外去,这里少有高山,却多密林,不知为何,她来到这里就十分喜爱竹林,秀挺的竹子叶子在阳光下绿油油的明亮令她爱不自胜。城郊五里正有一片绿竹林,路也经最近经常去玩耍,可是只是在外围,还不敢太走进,因为韦光在城里的酒池肉林中纸醉金迷说什么也不肯陪她到郊外来,她一个人就得格外小心。可是今天不知怎地,她追着一只小兔不小心就迷失在林间,直到日薄西山,她还觉得自己在原地转悠,最后,她无望地坐倒在一颗壮竹下,却还被一颗竹笋扎了屁股,她慌忙跳起,可是双腿走了一天早就软得不行,她落地没站稳,先是跪倒,继而趴在地上,直跌得灰头土脸,又惊又怕之间,她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那被泪水迷蒙的双眼恍惚看见前方一片亮光。她止住了哭,伸袖抹干净泪,扶着竹干站起,蹒跚着奔着那亮光而去。
      竹影扶疏,如水夜色之中,静立着一个人,伶仃落寞,一头密密青丝散至腰间,正抚着手指上戴的一枚玉扳指出神。路也经不敢贸然上前,悄悄隐在竹影之中,待再看看,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得魂飞天外。此人身前正是一座坟茔。路也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手捂住嘴巴,眼泪又扑倏倏流下。
      那人出了一会儿神,上前抚着墓碑,动作极尽轻柔,生怕打扰到墓中人;又带着柔情无限,怕是死人也不忍与他生死永隔要回魂来与他相会。看着看着,路也经放下手,扶着竹干走到亮处,轻声叫道:“未瞬。”
      未瞬微微侧目:“路姑娘。”
      路也经十分兴奋,他竟然还记得我!
      “我迷路了。”
      未瞬默笑:“姑娘真冤枉了你的姓氏。”路也经呆住,他对我笑,还逗我开心?我不是在做梦吧?未瞬弯腰提起地上的灯笼:“走吧,我送你出去。”路也经一顿点头,紧紧跟上,不过她没忘了看一看那墓志铭,可是灯笼很快晃过,只看见刻字的边沿石粉在荧荧闪光,看来是块新碑,字经过了描红,是生人碑。路也经脊背莫名一阵凉,连忙快走两步与未瞬并肩,未瞬转脸看看她,她咧嘴一笑,未瞬扬扬眉,终于忍俊不禁,直笑得肩膀微微抽动。路也经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又是土又是泪大概花了,可是看着未瞬兀自笑着,她却不知怎地就是笑不出来,反而不知从哪来的一阵心痛袭上她心头。
      正在此时,远远传来韦光的呼唤。路也经放下心头的疑问,大声应喝着,一边跳起挥手,却忘了脚不好使,又是一跤跌下去,这次腰间一紧,却好好地站住了,她回头一看,未瞬站在她身后,正缓缓松开勒在她腰间的手,路也经和他如此近,甚至看得清他的睫毛,为何他眉宇间有如此深重的无奈和压抑,路也经却瞬间明白了自己心痛的根源,是因为看见他强颜欢笑。是否因为笑总是太轻,所以它总是浮在表面,而内心的的痛苦总是因为太沉重所以压在心底,可是未瞬的脸上都看得出来痛苦,是不是,他心里的苦已经多得藏不住了?
      “伍长,该上路了!”听了这话路也经回头,身后是南征平乱师步兵队伍整装待发——叛军主将未应陈本是昌澜封疆大吏,向来拥兵自重,皆因当今大帝昏庸无道,他便趁机培养势力揭竿而起。南疆三省应和,势如破竹一举拿下中部三省。变生肘腋,大帝仓促之间纠集五十万人派往前线的入云城协防——她复把夹在臂下的头盔带好,随着亲随兵往自己伍中走去,走到一半又不由得回头,望望葱茏一片的翠竹林。
      “未瞬,如今你在哪里?”
      走回伍中马上就开拔了。路也经提着枪,机械地走着,心中一片茫然。江南的山清水秀,风柔水暖如今也在铁蹄之下变做荒芜之地。只有我的家乡还是一样四季分明,人们还一样吃喝玩乐吧。
      “路伍长,午后我们到入云,到时有城内驻军编入我军,您心里先有个数。”传信兵向来钦佩路也经沙场奋勇对兵亲厚,是以总爱对她多说几句。
      “噢?我知道了。”路也经看看传信兵,“城内驻军?他们主帅怎么了?”
      “裴将军阵亡了……”说到这里,听到的都是一片喧哗,前朝曾有一代名将裴云念,这驻守入云的正是他的玄孙裴承秩,虽为人浮躁不保常胜,但确算一个智勇双全之人,他的“鹰翼”骁勇无匹,向来是为“烽火雄鹰”打头阵的。这次,他将平潮城的“鹰翼”留给副将铁迫日,自己听命到入云协防,谁知竟会这样一去不复返。
      众人正叹息间,抬头已经看得见入云城的入云楼了,入云楼是本朝高祖在入云行宫的主楼,因为是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以命名入云,入云城也因它易名。众人一路踏着荒无人烟之地而来是以尽皆仰望,这红砖绿瓦的入云楼最顶层的琉璃还闪闪发亮,飞檐之上铜铃还在风中吟唱,可是入云乃至整个江南都已不复有昔日的繁盛景象。
      “快到了,路伍长,我还得传信,先走一步。”传信兵摆着手按着腰刀往后面跑去。路也经冲他点点头,转身望着入云楼。
      韦光看着痴痴呆呆的路也经,十分无奈:“小丫头,你到底是怎么了?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入云比江宁还要好玩,你怎么就提不起兴致来呢?”路也经白了韦光一眼:“谁让你早不带我去,偏偏现在!”韦光很困惑:“现在怎么了?再说,我在江宁有事要办!”
      “哼!”路也经一扭头。是的,如果早一点,没有遇见未瞬,她现在一定因为要到入云而飘飘然,可是,现在她心里有了对未瞬的牵挂。如果第一次见到是惊为天人,第二次见到就是发现他也是正常人,心里甚至有比正常人还多的痛苦。之前路也经还认为未瞬身边有一种强烈的光圈,使人有一种想要膜拜的冲动,可是如今她发现一想到他心里首先浮起的感觉竟是怜惜。
      “看,入云楼!”韦光指着不远一座高楼叫道,发现路也经没有应声,回头看看,“好啦好啦,你别再这样了,路上闷死了!”见路也经无所反应,想了一想嘿嘿一乐,伸手自头上解下镶着羊脂白玉的抹额高叫:“接着!”朝路也经抛去,路也经回头一看连忙去接,好在这一下韦光照着她怀里抛去,她才不至于接不住而落马,她看看抹额又奇怪地望望韦光:“怎么这下想到给我了?往常我怎么要你都不肯给。”
      “哄哄你高兴。戴上吧!”韦光笑道。
      路也经果然展颜,将那脱胎宝玉戴在头上。
      那时我也是这样走进入云城,可是人不是那时的人,城也不复为那时的城了。
      “伍长,您先休息,待会伍长集合研究两军合并的事。”亲随邓非为她掀开帐门,她最后看看入云楼,钻进军帐。
      “好!未副将的规划很好,就照你说的编入。”南征平乱师主帅韦志雄看着入云驻军副将递上的改编文书连声称赞,一双眼不住流连在那人的脸上,无奈那副将头埋的低低的,他看看身边的幕僚:“去,把各伍长叫来,听候联编。”幕僚闻言涎脸笑着快步退出。
      韦志雄乃是当今阅涛侯深得大帝宠信,为人虽骄奢淫逸却能统领南征平乱师,好在一路没有遇到乱军,才得以平安到达入云。幕僚刚走,韦志雄就急不可待地从案后站起绕到那副将身前,伸手欲抬那人下巴看看他的真面目,那人退步让开,却完全抬起头来,正是未瞬。韦志雄不由得看呆了。
      “哈哈哈,传闻入云副将未瞬生得一副好相貌,果然好!”韦志雄竟然拍手大笑,忘形之态无从遮掩。由于兴奋他的脸涨的通红,他不住搓着手,眯着眼朝未瞬逼近道:“美人儿,你跟了我吧,保你锦衣玉食,不必沙场拼死。”未瞬把一对铁拳捏得格格作响,真想一把拧断他的脖子,可是大敌当前自己一时意气很可能给敌人造成可乘之机。他咬咬牙:“将军请自重!”正在此时,幕僚尖声在外喊道:“路伍长,你到得如此快啊?”韦志雄一听连忙回到案后坐好。
      路也经就走进来,没注意身边的未瞬,纳头拜倒:“将军,金字伍伍长路也经到。”说完起身站到一边,没有看未瞬一眼,可是未瞬听了她的报名浑身一颤,经过了入云楼那些……她,还安好……
      接着另四个伍长也陆续到来。韦志雄勉强正襟危坐,黑着脸道:“好,既然都到了,就请入云驻军未副将给大家说说。”
      未瞬此时站到了案前,五人都望向他,路也经也不例外,这时,路也经耳边仿佛滚过一阵焦雷,未瞬,你,竟在这里……他在说什么,她完全听不见,头脑一片空白,虽然她拼命提醒自己,可是就是像个幽魂,飘飘荡荡浑浑噩噩。听完联编规划,她也跟着大家出得帐来。
      “你什么都没听明白吧?我再跟你说说?”一句话又唤起路也经心神激荡,她侧头:“未瞬,这么些年你到哪里去了?”
      未瞬默笑。路也经也笑了:“好啊,你再给我说说……”两人并肩上路,如血夕阳为两人洗礼。
      “哼,什么东西……气死我也!”韦志雄犹自拍案大叫。
      “将军莫气,莫要破坏了今晚的兴致。”幕僚摇头晃脑地劝说。
      “噢?今晚有什么?”
      “您忘了?今晚要宴请入云城中和咱们全体将官。到时咱们再把那小子找来,看看他上不上道?”
      “嘶——”韦志雄斜着眼睛看看幕僚,一手抚着下巴,一手撑着案子,一副对未瞬不死心的样子。
      “今日本座入主入云城,但是我初到此处,人困马乏,还要多亏龙骠营的众将士的照顾,尤其是,守城副将未瞬将军,他递上的改编文书解了本座燃眉之急啊!”说完自顾自就鼓起掌来。座下是南征平乱师和入云城全体将官,大家都道韦志雄向来欺上压下,颐指气使倒是经常,似今天这般讲话却是都没听过,只得强压心中疑惑陪笑着鼓起掌来。
      未瞬阴着脸,忽然长身而起:“将军,末将不胜酒量,先走一步!”说完几步踏出帐外,剩下一帐的人为他暗暗捏着一把汗。
      韦志雄和幕僚对视一眼,幕僚吓得低下头,韦志雄立刻沉下脸将酒杯一摔,拂袖而去。众将官均是吓得缄口不语。
      “伍长,你还不睡?已经很晚了!”邓非为路也经递上斗篷,路也经却只望着入云楼:“我还不困……”邓非只得替她披上斗篷,路也经才低低头,“你不是去看将军宴请龙骠营的将士们了?怎么他们这么早就散了?”
      “嗐,甭提了,将军对龙骠营的副将动了歪心思……”邓非话还没说完衣领就被路也经一把提起,吓得他刹住话头,“怎么了?伍长?”
      路也经紧盯着邓非双眼:“没出事?”
      “没,没事啊?就,就是那人推说醉了没给将军面子。”
      路也经慢慢放下邓非,往军营疾走几步又刹住,转过身来,低着头很是踌躇的样子。邓非不敢搭茬只是叉手站在一边。
      “你先回去吧……”路也经吩咐邓非道。邓非“诶”一声,转身往营帐走去,刚走两步又停下,回头对路也经道:“伍长您早点回啊!”说完一溜小跑回营去了。
      路也经索性躺在草地上,仰望满天星斗,伸手摸着头上绑的抹额,默默闭上了双眼。眼前顿时一片漆黑,不一会突然变得一片血红,她猛的睁开双眼,原来是未瞬提着灯笼正往她脸上照来。她坐起身来:“你怎么来了?”说着拍拍身边的草地,示意他坐下。未瞬将灯笼放好,坐在路也经身边。
      “刚才,没事?”路也经淡然道。
      “没事,现在当务之急是御敌。”未瞬垂着眼帘,不去看巍峨的入云楼。
      入云楼矗立在夜色中,森然肃穆,却又因为檐角飞翘而显得张牙舞爪狰狞诡异。红砖墙上那些箭痕应该早被抹平了,血痕应该也早就融入雍容的红漆,只有魂魄难安无处可去,在入云楼四周闪着微弱的蓝光,映在路也经抹额上的脱胎中,泛出隐隐的红色。
      未瞬带着路也经走在街上,入云实在是座大城,两人逛了半日才到城门。
      “到城门了,回吧。”路也经说着转身,却听得一阵歌曲,她如聆仙乐痴痴站住。
      “浮生若梦,太平难得……”这歌声实在美妙,却又似曾相识,她听着又看看未瞬,他静静站在身边,那么是……
      “皎月……”未瞬皱眉沉吟着。
      正是皎月姑娘,因为当日未瞬模仿皎月姑娘的声音。如今听来,他果然学得很像。路也经默笑,循声寻去。就是一间临街的酒楼,皎月站在临时的戏台上虽未化妆仍是丝丝入扣地表演着,路也经站在门口双目含泪,凝望着那一招一式,模糊的眼前仿佛就是那个寒夜,韦光就在身边,可是此日非彼夜,此情也永不能付与那景。
      皎月正忘情唱着,忽而瞥见未瞬站在门口,不禁微微失神。未公,昔日一别未想今日得见,这些年你还好吗?好在这是一首熟曲,她恍恍忽忽唱完后,冲台下深深一躬:“多谢大家捧场。”大家这才都回过神来,纷纷将赏钱投给捧托盘的小二。皎月款款下得台来,穿过众多餐桌,直奔门口的未瞬走去。
      未瞬微笑着:“月娘。”皎月终于忍不住泪水:“未公。”一句一出已然泪水涟涟。路也经见了走上前:“皎月姑娘还记得我吗?”皎月抬起头来看了路也经一眼,立刻下意识皱起眉头,又连忙舒展开:“请恕皎月眼拙……”可是路也经已经看见她不自然的神色,她低下头,却仍笑道:“姑娘许会记得那人的……我只能借他的光……”说完也不再抬起头。未瞬看看她,对皎月说道:“就是我们最后看见和韦公一起的姑娘。”皎月闻言又皱起眉,刚要咦一声看见未瞬的眼色,马上会意笑笑:“记得了,二位因何到此?”可是心里不禁惋惜,好漂亮的一个姑娘却不知为什么脸上……
      路也经脸上从左额角到右耳根一条大疤已经把她的脸完全毁了,事情已经过去三年了,她是可以忘记的,可是人们不经意的,或刻意的嫌恶神色还是会伤害到她。要不是三年前她和韦光来到入云也许不会这样,可是,总算她现在又活生生站在入云楼下,而韦光却……
      “我们在入云协防。”
      “哦,原来这样,我在此绝粮,本想攒够银子上路,谁知竟被困住。”皎月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不过,就是如此才又得见你啊!”皎月说着顺着颈上一条红绳从衣领里牵出一个羊脂白玉的扳指:“正好把它还给你。”说着解下红绳,双手递给未瞬,路也经微抬头看看,好像哪里见过似的——就是那夜未瞬在坟前抚弄的扳指。未瞬接过,那白玉晶莹剔透,一条红线在其中隐约泛着殷红。
      “这脱胎宝玉十分珍贵呢!”皎月笑道,“既然你我两不相欠,我可否投靠你呢?”
      未瞬将目光从扳指上抬起:“好啊。只是……”皎月目光如此热切,你已经弃我而去两次,难道不能答应我一次?“好吧。”皎月终于笑了却也是泪珠涟涟。
      回到营帐不久,未瞬亲随上前欲和未瞬说话,看见路也经和皎月又止住。未瞬拉起他走到一边:“怎么?”
      “侯爷今晨搬到行宫居住,临走留下话来,说您要是回来了,去行宫候命。”
      “什么?混蛋!”未瞬骂道,“你去吧,我会去的。”大敌当前这家伙竟然还能如此不着边际,入云城岂不要败在他手中?他攥紧腰间的短刀,好吧,还在入云楼,我就再死一次。
      “什么事?”路也经走过来,“快带皎月姑娘安顿。”
      未瞬一句话不说,从路也经身边走过。
      路也经望着他的背影,低下头,忽然又抬起,一把抓住刚走过来的皎月的手:“姑娘,你帮帮他……”
      未瞬一身华服越发显得丰神如玉,他一手扶在帐门上,另手在袖子中紧握匕首。究竟我该怎样?如果让我再次走进入云楼,我面对那情那景究竟还能否自控?刺杀?恐怕命丧当地仍将一事无成吧,如果没有三年前那件事,入云楼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寻常的地方,可是……他长出一口气慢慢跪倒在地,一身的锦衣委在尘埃。为了那一战,一定坚持住!他咬咬牙,缓缓站起,头却始终抬不起来。他见身上的衣衫脏了,回身去换,可却集中不了精力,总是出错,直折腾到天擦黑。他强打精神走出帐门,路也经早早等在他门外。
      “你不用去了,只要好好想想怎么打好你的仗!”路也经面色铁青。
      “什么意思?”未瞬虚弱地笑笑,“你们将军不会放过我的。”
      “会的,只要他有了新的目标。”路也经嘴角抽动。
      “新的目标?”未瞬想不到有谁比他还要出色。
      “皎月。”路也经毫不隐瞒,“我叫她替你去了。”
      未瞬脑海中正隐隐幻化着答案,皎月的名字腾的将他的答案清晰化了,是的只有她,从来就只有她,可是……未瞬血红的眼珠子直盯着路也经:“你这个疯子!她只是个无辜的女人!”
      路也经侧身避过他的逼视:“请一切以大局为重……”话未说完,衣领被未瞬一把揪起:“大局也与她无关!她只想和我在一起,我却一直辜负她,为什么到头来,她还要为我忍受这么大的耻辱!她会活不下去的!你逼死了她——你逼死了她——”未瞬松开路也经的衣领转身向着入云楼大声咆哮。
      真的吗?路也经动容,皎月说过,等他们欣然赴死之时,她就会从入云楼最高层跳下,与他们携手同行。
      天上彤云密布,城下敌军列阵。由于轻敌,叛军主帅未应陈在烽火雄鹰阵下屡屡受挫,如今在平潮城败阵被“鹰翼”一路追赶至入云城。
      “好啊!既然我们成合围之势,叫他们出战!这缴匪首的头功就归我了!哈哈哈……”韦志雄说完又将嘴凑近皎月的脖子。皎月看着传令兵消失在阶下,眼睛茫然向上追索着。
      “侯爷传令出战!”
      未瞬提着朴刀刚从营帐里冲出就和一个匆匆跑过的小兵撞个满怀,未瞬迅速爬起,冲那人低吼:“别碍事!”那小兵看着未瞬旋风般从自己身边跑过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但也连忙爬起往集结处跑去。
      整个龙骠营整装待发,这次,他们来打头阵。
      黑云压城,气氛也极其沉闷,未瞬拨马上前,一双眼紧盯着未应陈。
      三年前一夜之间信仰的沦丧,锥心之痛,尽皆由一人而来……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反贼未应陈!
      未应陈看见未瞬显然吃了一惊,可他仍然拨马上前:“瞬儿……想不到,我们竟在这里重逢。”
      二十三年前,未应陈将自己未满月的儿子留在江宁,起名未瞬,他在幼年就十分喜欢戏曲,后来结识了戏子皎月出尘两姐妹。
      江宁的确是个好地方,人们由于生活富足,是以对一些物外的追求就更多一些。未瞬迷恋上出尘,她是如此的美,她的歌声让他忘记烦恼,忘记母亲按照父亲的意思教导他令他难以承受的巨大压力。他逃出家来,抛开一切仕途经济学问,躲在出尘的香闺里,坐在她的梳妆台前读戏文,不时看看窗外情意缱绻的鸟儿,风流飘逸的柳枝,实在是神仙一般的生活。可是,他忘了自己只和母亲相依,靠着薄产度日。在这个行商坐贾云集,人人财大气粗的江宁,他一个只会幻想的少年实在难以捍卫自己的爱情。
      那个午后,他踏着和暖的阳光,心情无比舒畅地来到出尘的茱萸斋,刚踏入门槛就看见一地狼藉,作门帘床帐的轻纱和院子里的尘土揉在一起,红木的桌椅失却了往日的光泽,东倒西歪,梳妆台上的铜镜也被砸变凹了,映得未瞬的脸歪七裂八,镜中扭曲的一切揪着未瞬的心,出尘,你终究还是逃不开跌落尘埃的命运,可是我竟无力保护你!未瞬蹲下身紧紧揪住领口痛哭失声。
      “母亲,父亲不是说过,只要我把这一屋子的书都读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到他身边吗?”未瞬问温婉的母亲。
      “是的,瞬儿,父亲这么说过。”他的母亲还试图摸摸他的头,未瞬躲开:“那么我们明天就启程去南疆府吧!”
      “什么?”母亲望着自己满脸稚气,可是眼中不知从哪来一股恨意的儿子,“你是说……你已经把这里的书都读好了?”
      “是的母亲!我们回到父亲身边吧,我可以当个大官帮爹的忙!”是的,唯有如此我才可以与强权抗衡,以暴治暴!出尘你可以等待吗?振作,等我!

      “呵呵,我儿真有出息!不错!吟鸿,你教子有方啊!”未瞬的母亲吟鸿望着儿子,皱着眉头心里却十分的焦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个孩子突然热衷于仕途了呢?
      “好了,你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快去休息吧!”未应陈刚刚将自己最得意的小儿子送进京城作为质子,如今又回来这样一个出色的大儿子,实在喜不自胜。
      “父亲!您预备让儿子担当什么职位?儿子想尽早为父亲效力!”未瞬跪倒,自己一旦有了煊赫的地位,救出出尘应该指日可待了。
      “呵呵,你先去,我再看看!去吧!”
      未瞬只得站起,缓缓退出。
      “老爷,我担心这孩子是为了和人争风吃醋,这才发奋读书。”吟鸿一边为未应陈斟酒一边说。
      十七年未见,吟鸿仍是眉目宛然,丰姿绰约,就连声音也依旧玲珑。未应陈按住她细嫩的手:“是吗?何以见得?”
      吟鸿抽出手,嗔道:“老不正经,现在说儿子的事呢!”
      “是是,你说。”未应陈将两只手按在膝上。
      “他原来在江宁有个红颜知己,是个戏子名唤出尘的,不久前被江宁守将抢走……”
      “哦?”未应陈奇道,“既是戏子,理应倾慕者众多,难保没个气硬的为她撑腰。”说着呷了口酒。
      “只因那女子素来只与吾儿亲厚而已,是以虽然她倾慕者众多但被抢前后无有人为她出面撑腰。”说到这里,吟鸿叹了口气,“那女儿我见过,原也苦命……”
      “好了好了,咱儿子不会的,一个女子而已,等他作了大官,要什么女子没有?你多虑了。”
      “儿子长这么大就不爱当官,这次不是这个,我真就想不出别的理由了!”未应陈听了若有所思。
      “瞬儿你来,这是我给你找的师父,你好好跟他学习武艺。”未瞬听了一阵懊悔,当初只一心读书,却疏忽了武艺。可是要学习武艺岂不是要花费很长时间?出尘还在受辱,我怎忍心让她等待?想到此处,他扬起脸:“父亲,我来和师父比试一番,如若我赢了,便自己习武,好不好?”
      “吾儿不可托大,这位师父本领非凡……”
      “父亲且让我试试嘛。”
      未应陈与武师对视一眼,武师默笑点头,将前襟一撩掖在腰间几步走到院中央。未瞬一见,紧了紧腰带,也走过去,与武师面对面,那武师高他一头,虎背熊腰,未瞬却精瘦,他不由得抿紧了嘴。
      “开始吧,少爷。”武师冲他笑道。
      “您为长辈,您先来!”未瞬心知自己无有武艺在身如若先出手必然露出破绽,不如以静制动。武师嘿嘿一笑:“那便得罪了!”说着右脚在前虚划一步,左脚紧接着踏上前来,右手自左手肘下穿上一个虎爪奔未瞬喉头而来,未瞬连忙拧腰低头一步窜到武师身侧,武师微一颔首双手奔右侧抓来,未瞬仰面往后让去,瞬间上身几欲躺平,忽然双手扭住武师手腕,顿觉一股强力,震的他手臂发麻,他一咬牙,借力将上身弹起,一头向武师胸口撞去,眼看撞到,忽然头顶一沉,眼冒金星,原来武师将下巴在他头顶一磕,他双手一软被武师挣脱。一双铁钳也似的手将他双臂扭在身后,未瞬疼的满眶溢泪,耳边还在嗡嗡作响,却还想着这下输了……
      “嗯,大人,公子骨骼尚可,应变机灵,只是力气不足,身子也太弱。不过总算是个可造之才!”武师评论道。
      “呵呵,不愧是我未应陈的儿子!”未应陈得意洋洋,走到院中,拉起委顿在地的未瞬,“那明儿个起,你就来教他。”
      “是!”
      寒来暑往,转眼两度春秋,未瞬终于盼来出师这一天,也就是这一天,父亲给了他一个副将的职位,他两年来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他的信念终于到了得以实现的这一天。他马上就提出要回江宁,所谓衣锦还乡。未应陈同意了,对于这个儿子,他所表现出的疼爱,令无数人嫉妒,可是若人们回头看看未瞬,那嫉妒就会变为羡艳,因为他们都明白他们中没有人可以和他比肩匹敌。
      “老爷您同意瞬儿回到江宁?不行,我怕他回去找人寻仇,坏了您的名声,耽误他自己的前程。”吟鸿听说未瞬即日将启程回到江宁不由得又担心起来。
      “没事,我派我身边最足智多谋的习涛,习军师跟着他,不会出事的。”未应陈拍拍吟鸿的肩。未瞬急不可待,只盼插翅转瞬回到江宁将出尘解救出来。
      可是,世事难料,两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以为出尘很坚强,会等到他出人头地回来团聚。实际上,她早就死在被掳的路上。江宁的守将也早就不知所踪。未瞬的信念崩塌了,他靠着自己最憎恶的仕途经济学问走到今天,为的是与出尘团聚,从此可以抛开一切龌龊的东西,纯净地活在一个小小山林之中。这一切真的就此结束?未瞬决定找到皎月,并取得当初江宁守将的项上人头。
      他毅然离职,四处察访,一年之后,虽然没有找到仇人,却在京城伶仃会找到皎月。还偶然结识了韦光这个公子哥。经历了一年的飘泊,他感觉到无所事事的可怕。正在此时,父亲派人将原江宁守将的人头送到他手中,他忽然发现,大权在握的父亲办点事情竟是如此轻松。他带着一点点不能亲手轼仇的郁愤和对父亲的感激,到了入云,与父亲会面。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
      “瞬儿,为父这次要交给你一项任务,希望你不要辜负为父的期望。”未应陈望望眼前的未瞬,自嘲地笑笑,“当然,你也不会辜负我的期望的。”
      未瞬抬起头想从父亲眼中看出点什么。可是,他的质询犹如一颗小石子丢进深潭,迅速被吞没,不同的是,石子入潭犹有涟漪,父亲的心思深不可测且固若金汤,是绝不可被探知的。
      未应陈缓缓从未瞬身边踱过:“明天你去江宁郊外翠竹林里,那里有个新坟,是我看在情分上为他立的,三日之后入云城中你就解决了他。我,绝不允许他破坏我的大计!”说完,他低下头,长出一口气,“瞬儿,还是你最得力啊!”说完他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
      未瞬默默点了点头:“母亲还好否?”
      “她?”未应陈浑身一振,“她,她过世了……”
      未瞬闻言大恸:“为什么?”
      “病死的……吾儿莫悲……”未应陈按住未瞬肩膀,“她临死想见你一面,只可惜,我找不到你啊!”
      未瞬狂吼一声:“母亲——”跪倒在地,肩头抽动不已。
      “吾儿,莫悲……”未应陈说完负手仰天而立。
      良久,未瞬站起身:“父亲,孩儿告退。”未应陈点点头,未瞬转身走到门口却不禁回望父亲一眼,却见未应陈也正在看他,眉眼之间似有话说,便停下脚步,可是未应陈嗫嚅一阵终于只对他摆了摆手什么话也没有说。
      未瞬刚刚消失在门口,习涛从套间转出:“将军切不可发仁慈之心,在您成大事的路上此二人都一样是您的绊脚石,如此一箭双雕,一举解决两个心腹大患,实在机不可失啊!”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的儿子,我会一点都不心痛?那和禽兽有什么两样?”
      习涛看看未应陈:“大帅,您不能这样想,据卑职观察,大少爷志不在做官而在自由,他心既死,恐此一生皆不可有什么大作为了。”说着习涛晃着头摇起羽扇,两撮鼠须在扇风中翻飞。
      未应陈看看习涛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坟,找到了,上面写着的是韦光的名字。三日之后就在入云,未瞬要帮父亲解决韦光。正在此时,路也经出现了。不好,她和韦光一起的,如若让她看见岂不糟糕。未瞬这样想着,便道:“路姑娘。”手中紧握匕首,待她走上前来就一刀解决了她。
      “我迷路了。”语气之间没有异样,看来光线昏暗,她没有看清墓碑上的字,未瞬心头不禁一阵轻松,不用多杀一个人。于是他笑道:“姑娘真冤枉了你的姓氏。”看来得速速将她送离此地,想到这他弯腰提起地上的灯笼:“走吧,我送你出去。”说着把灯笼迅速移到墓碑背后,她要是看见了,先让她在这里面等着韦光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却不禁升起一丝怜惜,这是路也经赶到他身边,冲他咧嘴一笑,他看着她无邪的笑容,鼻子不知不觉就酸起来,他赶忙大笑起来,来拼命掩饰流出的泪。
      这时韦光的声音自远处响起,路也经挥手大叫,不行,要是将他们引来,这个坟暴露了就无从解释了!未瞬看着路也经的背影亮出了袖中的匕首,眼看匕首直刺后心窝,路也经忽然向前扑倒,未瞬下意识间就将匕首交到拿灯笼的右手,左手揽住她的腰,一气呵成十分迅速。路也经回过头,未瞬给她看得无地自容:“我们快过去吧。”说着拉起她手,快步远离了坟地所在。
      回到住处,他顿觉失策,留下路也经,她会对韦光说起坟地,那么韦光就会去看,凭他的聪明才智,一定猜到,这样就会严加防范,到时行事不免困难重重,如何是好。未瞬在屋内来回踱步,思绪胡乱缠绕也捋不出个头绪来,他颓然坐倒。这时,听见小二在院中高声吵闹,他一把推开窗户,刚要呵斥,却发现小二旁边不住低三下四央求的女子似曾相识。他不及细想,连忙大叫一声:“小二!”那女子应声抬头,借着月光看去,正是皎月。两人皆是一惊,恍如隔世。
      “难得难得,我只是想到江宁碰碰运气,不想真的能遇见你。”皎月又消瘦许多,脸儿也越加苍白。
      “月娘,你,何苦到这里来。我此刻……”未瞬想到缠身的烦心事不禁叹了口气。
      皎月端详着他:“既如此,我……”皎月本想离开,说到一半发现自己已然无处可去。
      未瞬脱下手上的玉扳指递给皎月:“月娘,你且找个地方,愿这个伴你不会孤独……”说完又将一包银两塞在皎月手中,“去吧。等我……”说完起身推门出去,叫起小二付了房钱,一径奔入云城而去,为今之际,只有早早在入云做好准备,才敢确保成功。
      未瞬望着父亲:“别来无恙吧。我想跟你较量较量!”
      未应陈在未瞬的目光中失了神,恍惚间拨马到了阵前。未瞬一声吼提刀打马直奔未应陈。城上的守军见了这阵势纷纷咂舌:“没想到副将军这么厉害!”
      “这有什么,未副将最令人钦佩的是他曾在一天之间用四个时辰学会燕字十七枪,又用了六个时辰练熟了它。”一个军士如数家珍般道,此人正是未瞬亲随兵。
      “哇——”人们一阵唏嘘,有的大发赞叹之情,有的大表质疑之态。那个和未瞬相撞的小兵在一旁听了若有所思,又往下望着未瞬,嘴里小声念叨着:“怪不得。”
      未瞬一刀横扫而去,未应陈翻至马侧,一枪自马腹下去挑未瞬马腹,未瞬以朴刀刀杖格开,两匹马便跑开了。未瞬连忙拨转马头,一边嘶吼着一边举刀去劈未应陈后颈,未应陈回头一看刀刃快到眉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打马飞奔。
      “啊,这叛军匪首已是我囊中之物,未副将因何还攻得如此急躁啊?”几个城楼上的小兵窃窃私语道。
      眼看一刀将至,卸掉未应陈一个膀子没问题,可是……
      “不好!”路也经暗忖,连忙打马进阵截住未应陈去路。未瞬的朴刀脱手落地,人斜斜挂在马上随着马慢跑一阵跌落马下。
      变生突然,入云城军尽皆哗然。城墙上几个人面面相觑,只听一个声音道:“一定是刚才。”几人循声望去,正是撞未瞬的小兵,“刚才我和副将军撞了个满怀,那时我正抱着守城的铁锥,未将军又把胸甲提在手里没有穿,当时我的护心镜都撞凹了,可未将军翻身起来好似没事似的,刚才听你们说,我还以为未将军真乃神人,现在看来将军那一下也撞的不轻啊。”大家听完吃了一惊,不约而同望向墙角立着弹头状的铁锥,浑铁铸造通体黑黝黝,大家倒吸一口冷气,复又往下看去。未瞬仰面倒在地上,嘴角鲜血汩汩流出,两眼茫然望着蓝天。
      叛军众将见路也经一出便有一人大喊道:“他们都上了,咱们也上啊!”话音未落,叛军以一种背水一战的气势潮水般涌来,入云城军也顷刻发动,顿时喊杀震天。
      未瞬耳边响着隆隆马蹄声,排山倒海般越来越近,他忽然想起那个血红的夜晚。
      韦光拉着路也经穿街过巷,前面的引路人道:“世子快些,侯爷在入云楼等您!到了那您就安全了。”几人仓惶的身形之后是一群不明身份的暗杀者。
      路也经背后挨了一刀此刻也忘记了疼痛,终于双脚都踏进了行宫的大门,厚重的两扇大门在背后关上,那“砰”的一声让路也经稍稍心安。韦光看看路也经,伸手搂住她肩膀,两人一同往入云楼走去。
      这条走廊甚是静谧,引路的老奴低头走着,不提防一团黑影忽然从廊檐上翻下将他一刀砍翻。韦光大惊将路也经护在身后,冲那人道:“什么人?”来人没有蒙面但面目仍看不甚清晰,只含含糊糊道:“死吧!”说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已在眼前。韦光护着路也经往后退去,眼光闪闪对着那人。路也经眼光越过韦光肩头看见远处回廊有人影,便大叫道:“来人啊!抓刺客!”一声喊叫犹如平地惊雷,远处的人们马上有了反应,路也经高兴极了望向韦光,韦光反而极为不安,正在奇怪,眼见刀光一闪,她的颈后不知被谁劈了一掌,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韦光任她委顿在地,转身对未瞬道:“放过她吧。我把命给你。”
      远远近近的脚步急促而密集,韦光冲他们大叫道:“且慢!”卫队远远停住,各执刀剑对着未瞬。
      韦光小声对未瞬道:“劫持我出去,保你不死。”
      未瞬面对的终究是韦光,他一边懊悔自己下手不快不狠导致现在的局面,一边又惊诧于他口中所说的话。
      韦光看看地上的路也经,转头对未瞬道:“快啊!”
      这时,一队弓箭手跑来在三人四周伏下。领队喊道:“世子莫怕!刺客听着!这里的均是神箭手,你若负隅顽抗,没有好结果!”
      未瞬听了皱起眉头,此刻需得当机立断,如是我毫无牵挂,本该与他同归于尽,只是我过分自信,还叫皎月等我回去,此役是绝不可送命的。他咬咬牙,一把抓住韦光的手,就在他伸手同时,数箭齐发,韦光大叫:“大胆!”说着翻身按倒未瞬两人一同滚到廊柱的阴影下。
      卫队一见连忙住手,高叫:“世子!”
      韦光捂着中箭的胳膊对身下的未瞬道:“快跑,快跑!”
      未瞬瞪大双眼傻傻看着韦光,糊里糊涂爬起沿着阴影跑走。卫队一见,一部分上前查看韦光,一部分追寻未瞬而去。
      路也经此刻悠悠醒转,勉强撑开模糊的双眼,眼前一片人影晃得她头晕目眩,但听得一片叫着“世子世子”踢踢踏踏跑去,她定定神,手扶柱子站起,远远看见一个胖大的身影由人簇拥着往入云楼而去。
      她踉踉跄跄循着人声而去,也到得入云楼下,这里此刻灯火通明,人影幢幢,重重包围中间是未瞬和韦光。
      这是怎么回事?路也经想分开众人走到近前,却怎么也抓不住眼前的人形。
      “你看,教你快跑,就是不听,现在可好……”韦光面色苍白,“不过,我替你挡着。”这时,一个肥硕的身影闪出:“阅涛侯在此!各卫队听令!一对反贼杀无赦!”韦光听了这话,脸彻底白了。
      未瞬选好了退路一把拉住韦光的手,他的手入掌冰凉,未瞬惊道:“你,还好吧!”韦光白了他一眼。未瞬一把将韦光拦腰抱起,顿时又是一顿乱箭,纷纷钉在入云楼的红墙之上。未瞬却堪堪避开,扯住墙头垂下的一条绳子,一跃而起,眼看到了半墙高——多亏事先作了这许多准备,再加上阅涛侯的暗杀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在宫墙外设伏,认为凭这许多人手定能将他两人解决——父亲,你也未免太狠了。
      路也经看着两人即将脱险,心下甚安,忽听一个声音道:“上啊!谁击毙反贼就是大功一件,重重有赏!”瞬间各人争先恐后,射绳子的射绳子,搭人梯的搭人梯,一个家伙攀得最高,举起匕首刺落未瞬小腿,未瞬负痛,一咬牙往他头顶踹落,那人偏头避过,欲待再刺,一名后爬上来的同伴在他肩头一按借力上爬,他便失去重心惊叫着摔落。未瞬趁机又攀几尺,韦光本来已经昏过去,现在又睁开双眼,看着身下一张张狰狞的脸,皱眉微闭了下眼,缓缓抬起双手按在未瞬揽在他腰间的手臂上:“放开,你勒死我了!”
      未瞬一听双臂加劲,怎奈韦光双手掰他单手,且忽然之间力气很大,怎么会?刚才在回廊他为助我避开乱箭将我扑倒,我却将袖中短刀误中他腰眼,他此时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路也经眼睁睁看见韦光挣脱未瞬手臂,腰间好大一个创口啊!他一身鲜血由半空而落,顿时把一干意图击毙他们的卫士搭的人墙砸散,而未瞬好像就在这一瞬间跃上墙头。
      身在外围的一个卫士忽然回头看见路也经,便举刀劈来,却忽然觉得她头上抹额精光一闪,他也不知有没有砍中,反正路也经跌落入云楼前的玉带河,不见了。
      未瞬被韦光挣脱,又被韦光奋力一托,终于跃上墙头,可是韦光,他反身向下望去,一片混乱,一群卫士争抢他的尸首,他默默含泪,转身顺着绳子跳下高墙。
      路也经由玉带河离开行宫,在河边获救,从此她决定为韦光报仇,因为是未应陈勾结韦志雄派人去截杀韦光。原因就是,韦光就是他送去朝廷的小儿子,被大帝赐姓韦,如今他要起兵造反,便买通韦志雄杀掉他,以给他造反以正当的名目,而她不知道被派去杀他的还有他的亲哥哥,未应陈想除去的另一个人——未瞬。
      如今未瞬正被无数的马蹄践踏,后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他去刺杀,因为他要将他们二人一同除去,我无所谓,可是我要为弟弟报仇!虽然韦光临死时对他说:“不要憎恨爹爹,他爱我们。哥哥,好好活下去。”可惜上天不教我成功。他最后微笑着,怀中,那枚脱胎扳在马蹄猛踏之下指砰然碎裂。
      路也经以单手托住未应陈势大力沉的一刀,四指应声而断,刀刃直逼她的脖颈,而她的枪瞬间刺穿未应陈的胸膛,剩下的,拜托你了,皎月。
      皎月在入云楼最高层的平台上看着路也经身首异处,转过身将最后一杯酒灌进直直盯着战场的韦志雄的嘴里,看着他痉挛着死去后,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走到平台的栏杆旁,微笑着倾身而下。
      两块脱胎的碎片随着血的河流又得相聚,不知是否会因为分开得太久而忘记它们本来是同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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