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星期六 ...
-
(四)星期六
他对自己说现在一切都只有听从命运的安排了,可是恐惧的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又对自己说应该先找个办法把哥哥从监狱里保释出来,很可惜,他不会说话。这就是他,一个初到罗马,以行窃为生的外地人的窘境。
他和哥哥借助伪造的护照和身份证明偷渡到了罗马,不过才一天的光景,就在第一次的行窃中失了手。他们原本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怪被巡视的街警撞破。哥哥在被捕前曾郑重地将蜷成烟卷形状的各国纸币塞进了他怀里,总算让身无长物又患有残疾的他不至于流浪街头。他很小的时候其实是会说话的,而他也不是一出生就入了这污秽的行当。曾经在莫斯科一家出名的马戏团学过徒,却因为突来的高烧,阻断了他与人交流的唯一桥梁,也阻断了他赖以生存的唯一技艺。于是从此,同相依为命的哥哥辗转各国,终于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充满挑战与机遇的城市。
肚子空空荡荡的,转眼间,夜幕已然降临。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在人流攒动的地铁站,只觉得自己的身世就好似这延绵悠长、永无止境的车辙,划过的痕迹很快就会被下一道痕迹掩埋。擦了擦眼角的濡湿,他忽然看到一家小报亭旁站着一个胸前挂着一块小黑板的神甫,正荡漾着春水一样柔和的眸子注视着自己。他当然知道黑板的用途,一种仿佛他乡知遇故人的亲切以及泊船靠岸的安定之感涌上心头。他一边打着哑语,一边迟疑地朝小报亭的方向靠过去。只有一步之遥的两人,开始都只是腼腆而尴尬地冲对方一笑,算是疏解了紧张的气氛。随即,惊喜地从彼此的手势中发现竟能理解当中的含义。他默默地感谢着造物主的眷顾,原来哑语是没有国界之分的。
在交谈中,神甫从他不同于地中海人特有的蜡黄皮肤以及外乡人那种时刻警惕的眼神中猜到他不但不通语言而且境遇堪怜,便安慰地比划说自己也是来自佛罗伦萨的一家小教堂,每个星期六都会为罗马平民窟内的一家救济堂布道和打打杂物,或许能为他暂且找个栖身的地方。他专注地看着眼前身材矮小只到自己肩膀高的这个上帝的使者,用一种近乎热切和天真的神态向自己提出一种又一种的建议,到后来竟抓住自己的手就往地铁站跑去。他突然有种自惭形秽的恼怒,挣脱开神甫攥得紧紧的小手,一边倒退着挤入人流,一边高举着臂膀,做个再会的手势,消失不见了。
坐在颠簸的回程地铁上,神甫怅惘地想着刚刚离开的外乡人,想到他的拂袖而去、他流连异地的孤立无援、初见他时满身满眼因而吸引自己目光的迷离与无措。他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了么?难道是自己不太体贴的自作主张伤害了他的骄傲?一定是的,神甫在心里小声说,他看上去就是那么骄傲的人,我还自以为是的要让他接受救济……. 就这样回到了佛洛伦萨,骑上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通往修道院的小自行车,一路愁肠满腹地消磨掉了这个星期六的餐客和晚祷。临睡前,神甫跪在烛火摇曳的寝室里,一如既往地虔诚地做着祷告,祝福着收留了自己的主教大人、院里的每一位修士、远在意大利乡间务农的父母、以及每一个在这世界上挣扎、奋斗的灵魂。当然,他悠悠地加了一句,还有你,我的陌生人。
两人的第二次相遇,仍然是在星期六,也仍然是在罗马那个径流不息的地铁站。当时神甫原本梳得一丝不苟而略显拘泥的发丝在傍晚的萧瑟中,流泻出一道肃穆的风景,长狭的投影、沉静的气息,显得独立于世俗。他正踯躅、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打招呼时眼前所见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神甫转过身,红肿、朦胧的眼里流露出重逢的惊喜和一闪而逝的羞赧,手里还握着一团快要被揉碎的传单。你怎么了?他焦急地打手势询问道。神甫摊开手掌,无奈地叹气,娓娓地向他诉说着内心的苦闷和遗憾。原来神甫手中的是一份美国聋哑戏剧演员在罗马大剧院演出的宣传单,今天是最后一场,神甫早上出门曾经恳求主教的许可晚些回修道院,但是被主教以不合神职人员身份的理由拒绝了。
静默了片刻,神甫释怀而自嘲地一笑,拉起他的手,说你怎么还逗留在地铁站,找到地方住了么,以什么为生呢。面对一连窜毫无逻辑却尽显关怀之情的询问,他只是宠溺地闷笑了一声,接着握紧那双湿热、小巧的手掌,用拇指上的厚茧轻轻摩挲。仿佛是不解于他的沉默和怪异的举动,神甫眨着眼,任由他弧度优雅的舌尖停驻在自己打着颤的下颌上,缓缓地滑动、眷恋地□□。你们做神甫的是不是不能接吻,更不能和有罪的人相爱?如果是这样,不能看戏也是很合理的。他捉狭地抬起神甫胸前的小黑板,用英文写道。那你犯了什么罪?我是个小偷,第一次在罗马街头犯案,就被识破了。哥哥为了掩护我,被抓进了警察局。神甫被他落寞的表情所触动,忽然急促地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一吻,又慌乱地向四周张望,见没人注意,这才胀红了一张脸。可是已经晚了,他猛地捉住神甫干涩,泛着十字架冰冷气息的唇,狠狠地、压抑地、绝望地吮吸起来,喉头发出痛苦的‘喝喝’声。久久地,他们从炽热的唇齿竞技中分开,双双发出如同朝圣者在神祈脚畔膜拜后满足而欢愉的喟叹声。他直起身,比划着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神甫甜蜜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初尝禁果后还留有彼此体温的嘴唇,然后虔诚地将脖胫上挂着的小黑板解下来放到他的手里,说你如果想我的话,就在上面写上你要说的话,我的心能感应到。
接下来,神甫走遍了许多对他来说曾经是禁忌的场所,酒吧、许愿泉、以及充斥着热恋中男女相依相偎身影的广场、花丛、湖畔。他和他的生命中有过无数的星期六,但是唯有此刻,神甫澄静的世界里多了他这个罗马街头无名无姓的小偷,而他的心中也盈溢着被救赎、被拥有的憧憬与宁静。搭上最后一班驰往佛洛伦萨的地铁,神甫狂乱的心犹在静谧的夜色中紊乱地跳动着。在犹太艺人灵动的小提琴声中相拥漫舞的情景、在小酒馆里接吻被人窥见时的窘迫与悸动就这样闪过脑海,神甫一遍又一遍地垂吻着胸前的十字架,感谢造物主让他了解了爱与被爱的美好。
神甫在患得患失间迎来了又一个星期六的相会。轻盈如风地颠簸在飞驰的自行车上,每一块小石子打磨在车轮上的咯咯声仿佛小锤子一般敲打着他的心房;有些得意地,喉间模糊地吟溢出爱人曾教予的俄罗斯名谣。一跳下月台,爱人燃炽着浓情、炙恋的脸预期而至。他说我很想看你脱掉这身黑衣服的样子,神甫立刻羞耻地埋下头,恨恨地掐他的手臂、呜呜地咬他的肩膀。他会意地笑着解释说,我是想看你穿普通人穿的衣服,不过如果你今晚不回去,我不介意作你刚才所想的事。神甫抬脚就要去踩他,却被爱人一把拉住向熙熙攘攘的成衣店走去。
刚踏进成衣店的门,爱人忽然受惊地一把推开神甫,把一捆物件塞在他的怀里,然后急促地说上次那个把我哥哥送进监狱的警察看到我了,你把这笔钱收好,我安全后会到地铁站找你。神甫茫然地点点头,天旋地转中怔怔地听到犀利的警哨声、一件重物的落水声、汽艇开动的马达声、路人纷攘的尖叫声……他吃吃地笑起来,越笑越疯狂,因为他突然记起爱人是不会游泳的,而那具刚刚被打捞上来的尸体胸前挂着一块小黑板。围聚的巡警问神甫是不是受到了惊吓,得到的回应只是对方‘喝喝’的嘶叫以及垂挂的两行清泪。
多年之后,风烛残年的修道院主教收到了一封信,署名是一个二十年前离开了修道院的神甫。主教诧异地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聋哑人来佛洛伦萨演出的宣传海报,而海报中有一张自信、苍白的脸,陌生又熟悉。老人模糊地忆起就在二十年前一个普通的周六下午,也曾有那么一张哀戚的脸、那么一个绝望的年轻神甫,含笑地褪下身上的十字架,向着一个他未知的神秘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