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胡女商》绍裘箕

13、洛阳星淡，含云涉月 (三)

　　“哥，她醒了！”
　　耳畔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云涉辗转醒来。她竭力撑开眼睛，两个模糊的影子在眼前交叠，其中一个离她很近，并且抓住了她的手。
　　是谁！云涉从床上惊坐起来，手下意识地反抓住对方。
　　是......是个小姑娘？
　　云涉想起昨日种种，稍稍定了定神，才发现小姑娘身后站着昨夜冲入屋子的男子，一个大大的疑问，他们是谁？云涉不作声，耐心等对方先开口。
　　那小姑娘年不过十三四岁，眼睛大大圆圆，似两颗葡萄，只见她凑近身子，云涉不自觉地向后躲靠，对方愣了一下，随之不甚在乎地抿嘴一笑，关切地问：“睡了一天一夜，姐姐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云涉摇头，目光却仍盯着小姑娘身后的男人看。
　　那人站在屋中唯一有阳光照落的地方，一袭牙白衣衫笼着淡淡的光辉，栗色的眼睛微微带笑，似乎是看出了云涉的疑虑，他微颔首，轻声道：“在下沈霁，家妹沈晴雪。”
　　原来是鸿胪少卿沈霁，他受命同左卫大将军杨矩护送金城公主入吐蕃和亲，如今公主命丧洛阳，不知杨矩与沈霁又要如何审问于自己？云涉思来想去，倒不如先发制人：“婢子小虞，是侍奉公主的宫人，若非沈少卿昨夜出手相救，婢子恐怕也要命丧于贼子之手了。”云涉字字哽咽，眼一酸，生生要逼出泪来。
　　沈霁却说：“沈某赶到之时，刺客已全部毙命，沈某正要问一问姑娘，昨夜究竟发生何事？”
　　云涉拭去泪水，闭上眼，颤抖着肩，装作仍无法忘却昨日恐惧的样子，默不作声。沈晴雪在一旁轻拍她的背，责怪沈霁：“哥，小虞姐姐这才刚醒，你就别急着问这问那了！”
　　只听沈霁说：“小妹，此事牵连甚大，若不赶在杨将军归还之前询问清楚，恐怕不止是小虞姑娘，多少人要为之折损性命。”
　　哼！恐怕第一个死的就该是你这个护主不周的沈霁。如今吐蕃气焰何其嚣张，西域重镇有一半是在吐蕃人的手中，就连曾为一方霸主的吐谷浑也不得不向东退居安乐州，和亲本是示好之计，如今却成了落人口实的话柄，此事既出，夷你沈姓三族大概都是轻判了。
　　云涉心中盘算着，睁开泪眼，娓娓道来：“昨夜，我们正准备服侍公主睡下，谁知一群贼人忽然从窗口飞入，见人就杀，公主被他们一刀砍下头颅，若非婢子躲在床底，没有被他们发现，想必此刻早已身首异处了。”说到这，云涉顿了顿，暗中观察沈霁神色，却见他眼底仍是波澜不惊，着实令人捉摸不透，只得继续说：“正当那些贼人杀人之时，又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刺客，他们打来打去，先前那些贼人很快就被后来的人杀了，那些刺客在房中翻看了一会儿，最后没找到什么，很快就离开了。”
　　沈霁的目光终是闪了闪，蹙眉凝望着云涉，似是有什么话想问，可是话到口边却又犹豫了，良久，才不咸不淡地吐出这么一句：“小虞姑娘所说沈某暂且记下了。”
　　竟是如此简单得出人意料，倒也是难得的省事，云涉也不管沈霁究竟是如何想的，反正横竖只活了她一人，任何人休想从她的嘴里知道昨夜的真相。
　　屋子里有很长时间的沉默，就连看上去十分开朗活泼的沈晴雪也不说话了，直到一人前来回禀，杨将军归还，要即刻提审她这个宫人小虞，沈霁这才嘱咐沈晴雪为云涉更衣，由他率先去回禀杨矩事情经过。
　　等云涉被带到杨矩面前，看杨、沈二人神色，沈霁大抵已将事情始末转述给了杨矩。只是屋内气氛却十分诡异，沈霁背对杨矩，负手握拳，隐约有些愤懑难平的情绪在脸上，却不明显，整个人依旧柔柔淡淡，好似春日里的熏风一般。而另一方面，左卫将军杨矩却显得格外暴躁，两撇八字眉挤到了一堆，瞪着一双赤目，像极了庙里那些张牙舞爪的神像。
　　还未等云涉下跪參拜，杨矩便如狮吼般“吒”了一声，云涉一时失神 ，倒是给后面的小兵得了空，狠狠踹了一下膝盖，跌到地上，她被人从背后架起，还未抬头便是劈头一句：“大胆宫妇，可知自己犯下何等滔天大罪？”
　　“婢子......婢子不知......”云涉咬牙切齿，气得浑身发抖。
　　“宫人小虞，勾结逆臣贼子李重福，妄图以刺杀金城公主为契机，破坏大唐与吐蕃两邦友谊，造成西域战祸，撼动国之根本，以助谯王日后图谋，牟取皇权。”
　　云涉在心里把杨矩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遍，强忍着怒气才勉强装作惊恐的样子，道： “婢子冤枉，婢子只是一介弱女，胆子比那针尖还细，自五岁入宫，日常除了侍奉公主起居，其余便是眼不能读，口不能言，别说是勾结逆贼，平日里就是给同屋姐妹传句情话也是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出了什么纰漏。婢子实在胆小，这弑主的大罪，就是借婢子一百个胆子，婢子也不敢做，还望将军明察。”
　　杨矩大喝：“还敢狡辩，为何这么多人，只有你活着？莫不是你与贼人勾结，他们哪会放过你？”
　　云涉反驳：“再密的丝网也有落网之鱼，何况昨夜状况如此混乱。婢子藏身于床底没有被发现，着实是婢子命大，若真如将军所说，婢子和那些贼人是一伙儿，婢子早就逃走了，何必还留在那屋里等将军的人来抓。婢子什么也没有做，望杨将军与沈少卿明察，还婢子一个公道！”
　　云涉狠狠加重“沈、少、卿”这三个字，是想让这杵在一边的木头好歹表个态，若他也如这黑心的杨矩一般，决心把这勾结异贼刺杀公主的罪名推到她头上，她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场就这屋子里的人都杀了，就算是九死一生，也好过受人诬陷，做替死鬼。
　　“啪！”的一声，杨矩掌拍桌子，怒目而视，吼道：“好个牙尖嘴利的贱妇！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拖下去大刑伺候，一定要从这个贱妇口问出幕后主使。”
　　因为要强压怒气，云涉生生将唇咬出了血，手中的拳也随着小兵越发粗鲁的压迫而越蹙越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杨将军，虞姑娘虽有嫌疑，眼下却没有任何实证，证明小虞姑娘与此事有关。若将军执意屈打成招，沈某也只能即刻返回长安，将事情始末悉数告知皇上，至于这小虞姑娘，也只好由沈某先带回长安了。”
　　一言既出，云涉与杨矩皆是大大一惊，想不到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沈霁会在此刻有这样硬气的反击，云涉突然来了兴致，想要看足了这场好戏，她又不想杀这两个人了。
　　“好......好你个沈霁......”杨矩气得字不成句，待喘足了粗气，才立着嗓子呵斥道：“昨夜本将军与崔将军有要事相谈，命你好好看顾金城公主，谁知还未等本将军归还，公主便被刺客杀了。本将军若非念在与你父亲数十年同朝为官的份上，又见你着实是个人才，才没有治你看顾不严之罪，如今你却想要回京告本将军的状，当真不识好歹，忘恩负义！”
　　云涉这才想起沈霁父亲是北庭大都护，官位远在杨矩之上，难怪沈霁敢和杨矩唱反调。
　　沈霁说：“杨将军，那些刺客绝非大唐人士，若还要沈某说的明白一些，此事恐怕牵涉异国内政，稍有不慎，便可引起边关战祸。此事绝非将军所想，与谯王叛乱有关，若将军执意将罪责归咎到一个宫人身上，日后皇上追究起来，将军定会对今日轻率之举后悔莫及。”
　　“你......你......”杨矩越听越气，气得简直要七窍生了烟，他看起来不想再与沈霁多废话，一拍桌子，命令小兵们：“来人啊，还不把这贱妇拖下去，难道还等本将军亲自动手！”
　　云涉乖乖就范，任由小兵们将她拖拽下去，单凭沈霁凝视她离开的目光，她便可以断定，这个看上去温柔男人的脖子可是比一般人都硬，他绝不会对她的事置之不理，至少，她决不能这样轻易就被抹杀掉。
　　她融入了这个叫小虞的宫人角色中，同时，竟也是难得的无怨，在沈霁回护的那一刻，她仿佛感觉自己也可以如此重要，不得不承认，这种被人珍视性命的感觉很好，所以，无所谓受些皮肉之苦，换来一丝欣慰，多少都值得。
　　在云涉看来，那些折磨犯人的手段都是些旧什物，不过鞭笞、铁烙，刀割，昏过去后便用水泼醒，随后又晕，又泼，又醒，没有新意。似是直到后来，审讯之人方才意识到她是女子，开始撕她的衣服，将肮脏的手伸进她的衣襟，云涉这时才十分厌恶，啐了一口鲜血在那人脸上，并扑上去咬下了他一只耳朵。
　　在那之后，密密麻麻的鞭子子落到她身上，甚至有针刺，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无数次在半昏半醒的情况下，看到赫连来救她，可每一次，都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情景，直到最后一次，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面前，随后恍恍惚惚，交叠成一张沈霁的脸。他栗色的眼睛里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然而她却下巴微抬，扬起一个骄傲的笑，说：“呵，沈霁，再晚一点，算我看错了你。”
　　沈霁背着她离开大牢，她的神识尚算清醒，枕在沈霁右肩，天上月华长练，投在沈霁侧脸，她出神地望着，有淡淡的光华，在他脸上。
　　沈霁察觉，露出一贯的温柔的，云涉不悦地问：“你笑什么！”
　　沈霁起初不言，良久才说：“你撒谎的时候，难道就不能认真一点，像只雌狮，要把人吞了一样。”
　　云涉猛地咬上沈霁的肩，只听沈霁闷声哼了一下，皱眉，云涉得意地冷笑，唇边沾着一丝淡色的血液。
　　沈霁，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