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这一切肆意而看似凄凉悲苦的剧本都因你我而起,起源于上古时代神话的覆灭,始于那因爱恨纠葛而起的相战相争。
那么若时间得以倒转,彼此的性命还未如此仓惶而零乱地终结之前,究竟是否会有那一步棋来扭转这全盘皆输的局面。
塞特尽力撑开不知为何显得沉重的双眼,立刻映入眼中的似乎是缭绕不散的雾气。几经挣扎之后从宽大的床上坐起,于是站在其旁的爱西斯严肃的面庞终于逐渐清晰。
“塞特神官,你……”
塞特片刻整理好表情,以低沉而略显平静的嗓音皱眉问道:“法老呢?”
“也许在和新晋的神官玛哈特聊天吧。”
听着爱西斯蓄意而轻松地用了“聊天”这类字眼,塞特不由自主想起那号称全埃及最强大的魔法师谦恭的眉眼。于是在不知不觉间眼底便浮现出了些微嫌恶的神色。
同时还没有忘记的是,今日为那神官举行的庆典之上自己毫无征兆就如此倒了下去的事情。
也许有人会无事生非地揣测他借此表示对玛哈特的不满。毕竟那男子可说是照顾着年幼的王储看着他所有年轻的过往一路成长过来。青梅竹马的字句就始于此,容不得旁人插足,更容不得旁人半分羡艳。
塞特在双目之前的景象被染成一片漆黑之前,看到了一个眉目有几分模糊的男子。他并以喑哑的嗓音对塞特说道:“塞特神官,你想看到历史的走向么?”
断然而逝的尾音。
这是第一个选择。于是终将有无数个选择纷杳至来。他说,与爱西斯神官所见的不同的是,他能告诉他直观的真相,而非需要破译的密码般的纷繁复杂。
本不急于寻求理由,既然是交易那么必定有摊牌的一日。然而在塞特内心的疑惑刚开始生根发芽之时,对方仅仅幽幽叹道:“我不过是希望,你不要杀了那个少年。不要是你杀了那个少年。”
多少年度轮回辗转,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切就那么轻易地被无边寂寥与悔恨填满。三千年不曾腐朽的剧本,就那么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上演。
只是当所有要员置身事外选择之时,最终的结局竟是全盘逆转还是殊途同归。
于是塞特看见飞速流动的光线,背景之中深重的灰暗逐渐褪去之后,显现出的则是比四合暮色更加庞大而浩瀚的黑暗,它们在浩浩长空中恣肆渲染。尼罗河观望着游弋空中的血腥,尚遥远的都城已如不堪重负的浮桥般露出了摇摇欲坠的破落与萧瑟的神色。
人们听着诗人唱着黑暗将莅临这个王国,将征服这片土地,将掠夺他们卑贱若蝼蚁的生命。
这个王国的历史将被黑暗浓墨重彩地涂抹,将被其凭借一己之力扭转,将被掩埋于毁灭不见天日的深渊。
四处都是因硝烟与恐慌而微微裂开了痕迹的土地,原本富饶的他们此刻看上去贫瘠而又饥渴。
城墙有塌陷的一角,它不再固若金汤,而是脆弱得不堪一击。不断有粉尘状的尘埃从那之上无望而决绝地飘散下来。似乎早已老旧不堪的巨石似乎将被战乱与黑暗蚕食至只余下突兀而苍凉的骨架与沟壑纵横与累累伤痕。
就在这让人无法愉快的背景之下,塞特看见了瘦削的法老一个人伫立于宫墙之上,如磐石般岿然不动。紫色的瞳孔流淌着坚毅,丝毫不为这势如破竹的黑暗之力所动。
然而他可以清晰地感知,些许不为人知的隐忧仍无法抑制地从他胸前璀然的千年神器之中暗暗地瓢泼而出。而塞特的身影,也许早已从那浮华的宫中销声匿迹,从誓死保护的人背后渐渐远去。有个声音有种感觉让塞特这样想到。
而后爱西斯悄无声息地出现,似乎是轻轻咳嗽或是微微欠身打断了法老的深思,张了张口说了什么。无法明辨,但塞特从她的口形中可以依稀辨认自己的名字。
风沙席卷而过。于是塞特不得已忽视了女祭司的言语。法老紧皱的眉间有了更加深重的难解忧愁。年仅十七岁的他并不会多么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自己的愤慨,更何况是对某个常使他一筹莫展的下属。又或者,有着另一个头衔的下属。
突然之间所有景象消失殆尽,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意味深长说道:“塞特神官,你总该选择自己的命运。法老将被你所杀,如果你活着。”
“那么你就是间接规劝我在这一片清明的时刻自我了结么。”塞特透着鄙意的声音回击。
“是的。也许还没有人知道未来将会怎样。但是我知道了。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要相信,尽管我希求你最好不要如此固执。无论是为了你口口声声爱着的人,还是为了你自己或是这个终将在史册尚名垂千古百世流芳的帝国。无论选择以死亡的瞬间蕴育永恒,还是远远地离开那个注定被你杀死的王。怎样都好。”
你最好相信。
意识沦陷。
的确如此。塞特无论如何都无法确信其中几分真假。或许当义无反顾踏进别人设计好的尔虞我诈之中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骗局时,才能明白曾经的看似义无反顾与牺牲是多么荒谬。
这城以及这富庶而幅员辽阔的国土该是如此引人垂涎,任何一个卑贱之人都曾梦想着去占有,去树立属于自己的旌旗。然而那些华而不实的镶金嵌银,那些来自位于天际的异国珍奇的纳贡,以及坐拥天下与无数臣民的俯首折腰,无数祭司为之祷告死后安宁,都不过该变做随风长已矣的过眼云烟。那些鸿毛般的富贵荣华仅是你足下苍凉的陪衬。
原本以为有那么多海誓山盟足以拉开地久天长的序幕,忘却似水流年的淙淙不息。事实上在世纪末尾的一个端点之上仅仅有形单影只翘首以盼的模样。
开始塞特的确是并不相信那来历不明的家伙告知他的所谓真相,甚至从没有一个去预料过自己该有将信将疑乃至深信不疑的一天。
然而,盲目与不顾一切的爱恋以及发誓守护对方性命的誓言却让他最终不得不渐渐屈服于信从。
塞特不习惯玛哈特在将任何事情提上议程时恭敬的言辞与从不抬眼凝视的虔诚。但这的确成了所有人欣赏与赞扬玛哈特的最大理由。当然这样的结论总是产生于在与肆无忌惮的塞特与法老针锋相对的对比之下。
尽管身为下臣的他们谁都有义务且需理所当然地以君臣之仪显示自己良好的教养。塞特同样也有理由坚信玛哈特的忠诚与可以保持的君臣之礼比任何居心叵测之人的谄媚甚至他自己都来得更加毫无功利心与目的。但他总是无法忍受少年与那忠贞不二的魔法师交谈时不经意间从眼角流露出的安心与笑意。那流转的眼波,紫色瞳仁比皇宫顶端的金色光辉或是拉神的光芒布施更加夺人心魄而显得华贵庄重。更重要的时,那双华美眼睛所专注的不该仅仅是他么。
尽管塞特可以为少年承诺任何事甚至献上性命,但也许无论如何抑制都无法得胜的便是人类无力逆转的忌妒心。
他心中对少年根深蒂固的桎梏,他的少年,他的王。
西蒙有时则会有意无意地暗示他道,塞特,你不该逾矩。之后眼神会换成慈爱。无论是对于他的,或是对于透过他注视到的少年王者的。这个年事已高的长者总在如此澎湃汹涌的蜚短流长之中选择相信这个双目满是暴戾与桀骜不逊的青年。
塞特不断地想,自己也许应该可以承诺任何时候都可为了王座之上的法老奔赴战乱死亡或是戎马倥偬。那信马由缰的恣肆也许是他毕生的野心。然而部分人的过度信任总会让他有时感到万分之一的恐惧,比如来自少年的,比如西蒙,比如玛哈特,再比如阿克拉丁。
当所有扑空幻影的梦境逐一被碾成细碎的粉末,世界之于彼此仅剩下一世荒芜以及无尽头无止息的惦念。来路被掩埋,去路被斩断,命运的偏执究竟会对哪一方倒戈相向。假若有一方注定消亡。
少年伏在殿旁的水池边注视着水中浮动的影象。不知名的树挣开庞大而温暖的阴翳将少年整个身影掩盖在无知下。这一切乏味得仅能从风的流向之中辨认出时间的流转。水中有着和暖的涟漪与倒影。那片片起伏的光阴就在其中被不住抹花了印记,再也辨不出已逝岁月的棱角。
正在恍惚间,少年分明感受到前一秒尚温和的风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改变。于是他转头,看见双目湛蓝的神官站在他的身后,神色凝重或者说从来就那么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少年以仰视的姿态望着对方,探下手去掠过水中艳阳下唯一的冰凉,沉沉说道:“上次为什么晕倒。”
“……也许并没有为什么。”或者说被某种力量敲晕然后被拉去聊天去了?
也许惊异于如此少有挑衅意味的语气与略带迟疑的语气,少年微微睁了睁眼。他看到水中原本风平浪静的世界因为某人的突然闯入而摇晃不稳。
“我是指,你是否身体有什么不适。你不该这样敷衍我吧。”少年稍稍缓和了语气,露出某种意义上可被称为担心的神色。
“那么为了我的回答不再是敷衍塞责,我要吻你。你觉得怎么样?”塞特垂下眼,玩味地注视着被阴翳掩去了表情而一动不动的少年。
少年没有回答。精致的睫毛覆在眼前。
塞特伏下身半跪于沉默的少年身前,微微笑道:“我的王,这可是个多么实惠的交易。”似乎有了恶作剧的意思。
少年抬眼望着眼前微笑得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的神官,同样微微一笑吐出一句话:“除非我疯了或是神志不清了才有可能答应你的无理取闹。”
也许所有人拭目以待的该是谁的叛逃,近在咫尺的人总比不上几步之遥安静遥望的人更加安全。声声鄙意的伪君子一类的言语不过也是为了掩饰某种微妙的不甘心罢了。
“那么你现在就神志不清一次吧,我的王。”
“身为一国之君是不可以有片刻的神志不清的,塞特神官。”
“那么我可以像在朝堂上你反驳我那样说你申诉无效么。”
“这是我的特权。”
然而塞特最终仍然不顾一切拥住少年的肩,在少年的手臂上落下一吻。之后一脸跟自己无关的模样看着对方渐渐有些绯红色的脸颊,仿佛在辩解道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你。
少年知道自己应如平时一般适时拉开二人的距离,但塞特莫名其妙透着不安的言语与那仿佛在湛蓝的眼间稍纵即逝的恐慌迷惘让他在刹那之间有了退让之意。原来那个向来高傲不可一世而纵横沙场的男子也会有如此胆怯懦弱的一面。即便仅是瞬息之间,即便最终还是被他不着痕迹地掩去。
阳光坠落在及地的披风之上,孔雀蓝的长袍始终有着淡雅素净的气息,这点倒是跟它的主人有着天壤之别。似乎除了他们,其余一切尚在另一个空间的黑暗之中,喧嚣与他们无关,战乱与他们无关。
耳语般的呢喃旁人无法明辨,再多的誓言终将消散于出口的下一瞬间。塞特最终吻上少年的唇,细细地品尝着一般,沉浸其中而点滴游离的感受,疏离了一切尘世繁华。比阳光还炽热的身体留下了无比鲜明的触感。
塞特不曾忽视,就在不远处某根描龙画凤的廊柱之后,伫立着一个踌躇而无奈的身影,多了那么一声沧桑而悔恨的叹息。
于是他惟有恋恋不舍地放开在怀中喘息的少年,定了定神却什么都不打算说出。最终仅是拾起少年披风的一角放在唇边默默闭眼吻下。
微闭的眼中漏出危险的色彩,死死锁住那某个角落。风摩擦在耳边有着奇异的温柔与清凉。
当某时语言已从工具褪为屏障,当语言不足以传达早已不知分量的爱怜恋与想念,竟不知如何使用那些华丽的辞藻来描述(好吧我说实话,写的那时正在上数学课于是我词穷了==),某些情感不能确定如尼罗河那般源远流长。不能奢求如拉神的光芒般灼灼炽人,那是连自我都无法度量无法明了深度的思念。
和风反复出清响,年华辗转出苍白无力。谁能细数出本该永恒不变的轨道细微的偏移。分明如此倔犟而锋芒毕露的彼此,却从不曾杞人忧天地担忧于折伤彼此的自尊与锋芒。
后来塞特依旧可以在不经意间见到那些恍如噩梦般的片段。也许是噩梦与幻影,也许仅仅是相似。又或者,它们根本就是无可辩驳的现实。
塞特看到少年残破的披风失掉了曾经的张扬,在疾风之中猎猎作响,看见脸颊伤有着刀疤蜿蜒的盗贼王露出得逞之后狂傲而让人束手无策的大笑,看见少年以一个王者的身份把守护者淋漓的鲜血遍洒大地。
他看见他清癯的少年在马上颠簸追逐向遥不可及的远方,看着似乎应该有着羸弱体质的少年毫无畏惧地一路前行。但惟有看着注视着,这开始让他怀疑,是不是从所有闹剧开始便注定无力的他与他们才是所谓当之无愧的弱者。
最终塞特在少年丈量不尽的长路尽头看见,少年追下悬崖之后在漫长黢黑的崖洞中艰难地摸索。那遥远的光点在甬道尽头明明灭灭地闪烁,仿佛下一秒又将会挑逗似的换了方向,渺茫得如同他们掌间的未来。似乎时不时告知着希望,又似乎瞬间给予绝望。
少年呼吸的声音在塞特虚无的视野里变得沉重,溢着鲜血的伤口越发在昏暗的洞中显得狰狞可畏。塞特几乎可以感受到某根神经霎时间纠紧的声音,听到来自于他与他的少年内心那意图冲破云霄的呼唤。
塞特,此刻的你究竟在那哪里?
无疑的,塞特憎恨着少年身上被赋予的法老的重担,那几乎将碾碎少年柔嫩的双肩。当大难临头一切换上腥风血雨的行头之际,任何生长于此的人都可以毫不在意地一走了之。
然而那少年不可以,他注定无处可去。他拥有了这个丰饶的国,然而他只拥有这个丰饶的国。没有人敢于自作主张呼唤他被埋藏的姓名,甚至没有人敢于为他在他为之付出生命的江山国土上篆刻下他腐朽的名字与功绩。
而塞特并不明了自己是否真的就被赋予了如此的特权与勇气。
塞特记得少年面露羞赧之色却仍旧毫不犹豫地回答他的爱情时迷离而清脆的嗓音。那一刻日月华光尽失光彩与意义。一生似乎从这里走向正式的序幕,为那句肯定之言千回百转柳暗花明。
本以为那一刹那是短暂所赐予的永恒,本以为那一句相信是存在的意义,本以为将会心心念念永世不忘。然而在永生永世还未到来之际,当一生一世还显得遥遥无期之时,有个声音告诉他,法老的时间注定将停止于他认生第十七个春秋。
之后那个声音残忍地询问他,怎么样,塞特神官。你是早已算计好打算就此袖手旁观呢还是准备不识趣地反抗命运。当然其中任何一项都有着成立的可能性。
——此刻我竟才翻然醒悟,世上竟终究有那么一些事人类注定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如同我被告知我父亲在戎马征战中踉跄落马之时,如同我自此坚信将为这煊赫的帝国付出我所有的忠诚与信仰,然而你蛊惑的双目使这一切付诸一炬。
你的出现使世界为你斗转星移,生存的真相不再有第二个,只因你而决定是繁华一季还是清冷孤寂。
这夜,塞特来到铭刻了无数所谓魔物的神殿,或许它们曾经面目狰狞而嗜血,或许它们只是神情多了几分暴戾。无论如何它们在被封印之后都一样了,死亡是所有生物最伟大的平等。
伫立于它们之上的是人人山呼万岁的神。无论如何它们的诞生与消亡总是人与人之间无可避免的憎恨与闹剧。神从不失威严地俯瞰大地,更添了几分肃穆地凝视着此刻专注于它们而显得渺小的神官,似乎在冥冥之中斥责着他对于神明的轻慢。
烛火未长眠,轻轻抖动,仿佛下一刻将泯灭的希望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曙光所救赎,重新焕发勃发之意。
曾经还被称作王储的少年在这似曾相识的荧荧烛光中对他说道,如果他将不是一国之君,那么他希望有那么一个地方,没有战争没有家国天下。也许只是有他们,如同逃避似的藏身在那里。
永世。如果可以。少年从不曾显露的迷茫在此刻便别具杀伤力。
塞特深知这将是一个没有结局的假设,不管如此单纯而显得无上幸福,但却渺远而简单得足以令人绝望。
“我们”是一个如此微妙而危险的词语,王者所谓的“我们”不能被知晓究竟囊括了谁。然而他们宁愿相信,在那已面目全非的过去,那句被埋葬于岁月伸出的“我们”不是少年所景仰的父亲,不是少年素未谋面的母亲,不是视他如己出的爱西斯或是那忠心耿耿的魔法师,而只有他们彼此。
这之于塞特与少年将无可更易地成为愿为之沉沦而永世不醒的梦境,而从不曾被视作安驻于地平线的现实。
而后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也许不过一指年华间,先王的过世让少年依旧神采飞扬的模样轻拈了几分迷茫。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家国社稷就成为束缚他脚步的最好凭据。少年对对着石碑上的众神起誓,他将为守护这个国家而舍弃一切,即便是性命,即便最终仍然是政治的祭品。
盛世终将没落。而彼时,黑色眼眸的魔法师伺立其旁,那冷俊的神色让塞特有了片刻的恍惚。
然而明白事理的人都该看清,那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宣言胜过任何承诺过的细水长流。如同一个讥诮的回绝般,拉过一层薄却坚韧不已的纱横亘于他们相贴的掌间。至此,距离的筹码由咫尺渐近天涯。然而,彼时塞特却仅能看似懦弱的握紧双拳,不能言语而无力反驳。
当有的记忆都被岁月的烛台查封,正当所有的绚然如芳华的年纪被一一裁去遗留,正当被曾认定无愧于心的选择走上这满目疮痍而旌旗颓靡的道路,雄浑壮丽的凯旋曲在道路的背面悠扬。
本以为未知而遥远的未来可以为了人的选择而改变因人而异。无法预料的真相却是未来始终就是漫漫长路之上远方的一方碑石,无论踏上何种道路目的地始终不会有半分偏移。坚信足以让明日改头换面朝着更美好的方向进发并且实现了的人并不是坚信着有朝一日将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是坚信隶属于他们的未来本该更加恶劣。于是状况稍好过臆测便以为神他们打开了另一扇窗。
其实,没有人有权利经历两个未来,这才是自欺欺人的开始。没有走到近处一窥究竟,谁都无从知晓生命终章的传奇是如何徐徐拉下帷幕的。
塞特不失警觉地听到神殿中开始回荡的脚步声。轻,却不是刻意掩饰。
“塞特。”看上去少了几分慈眉善目而显得庄重肃穆的的老者轻叹口气,缓缓叫了本该称他为“父亲”的年轻人倔犟而生硬的名字。
“阿克拉丁大人。”塞特转身面对着拥有千年眼的老者,略微欠身表示礼数与敬意,之后便毫不踯躅地开口道:“如此看来,上次也该是您吧。”
用语很恭敬。但少年法老说过,当塞特变得恭敬客气时,只能说明他内心有着什么盘算罢了,而并非粗浅的表面意义。
当然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神官塞特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但若此刻与他针锋相对的是爱西斯或者玛哈特,情况可就不容乐观了。甚至,当塞特称呼亚图姆为“您”的时候,年少的法老都必须快速开始如何阻止塞特蓄谋已久的骚扰了。
“塞特神官,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老者的语气格外严厉,且格开塞特的问题并不予以回答。
“……”塞特正视着千年眼,毫不否认地惊异于对方能如此坦诚布公而镇静地与自己讨论这问题。
“你这是在蔑视我们的神明。”
“并且我将为之付出代价。”塞特面不改色地接出下句,他并不准备对这位已经受不起太大刺激的长者谈论他的爱情或是决心。
若只是代价而已,若只能在代价之前加上一个“惨痛的”作为定语,那么这一切并不能带给他相较于前日让他不安的幻象更多的震撼。
如今的法老的确属于整个上下埃及,尽管塞特固执地以为曾经某一刻他是属于他的。尽管只有那近乎于无的一个瞬间,尽管也许只有他如此恪守不渝如此幼稚的异想天开。
“塞特,法老是我的侄子。”而你是我的儿子。千年眼的神官并没有说出这余下的关键,“我不得不阻止你错误的行为,否则他无法赐死日后背叛的你。甚至他惟有将无主的整个上下埃及交付于你。而你,并不一定受得起。”
塞特想此刻自己的表情必定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不知是否该自诩为失败,身为人臣却始终逃脱不了被指责为叛徒的命运。即使自己并未在政权上做出过多的逾矩行为,但似乎认定他的狼子野心必将燎原的人们早已成竹在胸。
“我并不明白您的意思。”塞特尽力制住胸中翻涌的怒火,“但无论如何,我会用对法老全数的忠诚向您证明,向那些居心叵测的蝼蚁们证明。”
——而究竟是什么该被证明。你的忠诚毕竟是针对于高高在上的君主,然而你或许不明白,有时王权仅是为人民向神明向战争奉上的祭品罢了。
这句话由你来说还真是讽刺。
真正该被守护的该是这片众神庇佑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王权终会随寒暑易节而交替更易,只有这片孕育文明的土地享有永恒的赞誉。
塞特,也许你无法预料的背叛的缘由正是因为你的忠诚指错了对象,却又无法如同玛哈特那般心无杂念忠心耿耿。
“你的背叛并不只是我或某些蝼蚁的偏见,而是大神官们心知肚明的事实了。否则,你认为玛哈特以某个人的思想为媒介从而让你看那些破败的真相究竟有什么用意?”阿克拉丁以仅剩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塞特。
“……是这样么。”于是塞特无可避免地认可了曾经被抨击为荒谬之论的滔滔不绝以及那些口若悬河的弹劾。那么,那年少的王究竟是同样心知肚明还是对此一无所知呢。
当天马行空般的思想所构想出的誓言与梦想被削去高飞的双翅,当彳亍独行的的人迷失了相互慰藉的影。当被千夫所指,于是炫目而妖娆的四色花蕾逐渐掩去笑颜,拒绝迟迟未到的花期与成熟的含苞欲绽时。
“塞特,若你不希望法老的生命由你终结于他的十七岁光阴——你应该明白,你逃避不掉,我也如此。这一切都是爱西斯所见。”
塞特自此看见在阿克拉丁的挥手示意下时间的沙漏飞速下落旋转过一轮又一轮,他看见阿克拉丁意有所指的战斗。呼啸的白龙让连黄沙都无法浸染半分的湛蓝苍穹黯然失色,四处的乱石如同被恫吓的飞鸟一般轻易被风沙卷起。
少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面露诧异之色,脸颊与手臂之上的伤口蜿蜒如同妖艳的文身。惟有那不屈的神色固执地压制着伤口之上传来的火热而鲜明仍旧棱角分明的疼痛感。
连质问为何的力气与胆魄都被剥夺。那么千年岁月流转之后,是否一句身不由己的解释也已嫌多余。
如果少年知道这一切将要发生的真实,若不是少年始终有那么一份仁慈之心或者说别的什么,塞特应该明白如今自己的一切权利甚至生存的印记都有可能被剥夺,又怎有资格去目睹那数年之后杀戮的鲜血淋漓。
的确他坚定地认为在登基之后少年将渐行渐远,他的目光所及仅是他子民的生活与国土的边境线。然而如果当预知一切的爱西斯将这一切对少年和盘托出之时,少年又该以何种的表情与对策去应对他并无自觉的咄咄逼人。
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该是他自己。
最终塞特无法无视的,是站在另一个自己的影像身后的黑暗大神官。本该雪白的发丝如揽尽了时间所有的灰烬般显出苍老而肮脏的病态。
“够了吧,阿克拉丁大人。”如同在低于之中挣扎的恶鬼见到了将救赎自己的圣光,少年隐隐透着威严的声音适时地在阿克拉丁脑海中响起。
少年从不知名的暗处走了出来,如同神一般平和的微笑将塞特从他泥足深陷不能自拔的梦境之中救起。仿佛年幼时的恶作剧般,少年对塞特露出狡黠而略带着笑意的微笑,那与一个小聪明的伎俩得逞之后的沾沾自喜的神情并无二致。只不过,如今被利用的道具,是他身为法老的威严与手中代表着神明的权杖与千年积木。
“那么,阿克拉丁大人,请您先离开吧。剩下的我来解决。”
“您知道您该解决的是什么吗。”
“并不知道。只是看您和塞特谈话并不怎么愉快,于是为了你们而尽快结束这场对话。”
鬓发微霜的老者微微叹了口气,鞠了一躬便恭敬地退下。
“上次也是阿克拉丁大人吧。他和你说了些什么?”少年换上轻松的表情说道。
“……并没有什么。”
“塞特,你最近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对我闪烁其辞。”
“因为我并不知道你对于你想知道的答案究竟了解多少。”
“那么,”法老微微一笑,“你又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呢,塞特神官?”
“是的。”偶尔选择坦诚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在这件事情上面,请相信我让我解决。不要插手。”
“好,既然你以这样委屈的口气请求——”少年抬眼直视着对方美不胜收的双目,仿佛一只高贵而略带温顺的猫,但最后一句戏谑的话毫无疑义地暴露了喜欢与塞特抬杠的习惯。
“是的,为了不使您感到无趣,我还有很多请求。”塞特似乎是瞒天过海成功了一般顺理成章露出狡猾的语气,“比如今晚。”
“无论是不是今晚我相信你都不会在意时间。”
“您知道就好。”
是谁说过,未盛放的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使人遗弃已凋谢的爱情。记忆中用以铭记的凹痕被时间的流沙一一摩挲着斩去了棱角。于是所有曾坚守的根深蒂固就在光阴的反复之下走向不约而同的消弭。
不知谁还曾记得,昔日从头顶之上奔涌而过的浮云装载了几许哀愁。谁还曾记得,过往之中在权杖与光环的罅隙之间谁孤寂的目光丈量过了几度春秋。本以为显而易见的事实该是如此,实则却始终在千里单调的黄沙间扑朔迷离。
“你真的如此决定吗,塞特神官。”极少与塞特正面谈话的玛哈特望着眼前这个可谓不知悔改的男人轻轻地说道。
“你无权干涉我的决定。你还是躲回你该有的位置好好地守护法老为好。”守护那个被你们认定终将变为尸骸的年少君主的灵魂。“我坚信我足以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你们所谓的‘真实’。”
若早知道暗示他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人是眼前这家伙的话,想必塞特早就怒不可遏地要兴师问罪了吧。
世界上从不曾存在一件事情可以死亡最为终结。
过去从不曾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而是被封存于某份感觉。当再次触及那熟稔的景象,一切才再次鲜活地跳出来,一切往事才再次尘埃四起。
最后的结局我们和他们一样观看了无数遍。纵有人想尽千种方式去扭转,最终也只余下不甘心的徒然。
尽管塞特连少年最终的托付都没有听清。尽管当他意识回复之时身边早已只剩下四散的积木零件,他也不曾让某滴泪水划破此刻已被阳光注满的口气。因为在已过去的无数夜晚之中的某一个,他已亲口对无数虎视眈眈的人承诺他将永不后悔。因为他适时换上了一副更加适合的表情,愕然之后的麻木。
这岑寂且破裂的光与影匆匆地交替变幻。
这一切到这里本该结束。
然而有一些事情并没有划上完结的句点。
少年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该逃避在一个地方。是的,逃避。那里许是有漫天的沙,也许有绵延的河,也许有温柔谦恭的天际。没有战乱,没有家国天下。
如果可能。
少年的十指曾描摹出那般细腻却模糊的棱角,却最终遁入虚无,曲终人散。
少年说,也许有那么多事情我不该知道,但是我相信你。无论我是否知道他们说你会叛国,无论是否知道他们说你会了结我。
事实上有那么多的事情是不可能被实现的,也有那么些事情从不以真实的姿态示人。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将老到连对方的面貌都已忘记,但如今那样的一天已被你的离去慢慢吞噬。
当塞特第无数次站在他们漠然诀别之地。他总能听到黄沙碧云天的哭号,看到成片绽放的白莲隐忍而不失傲然地守望一个方向,似乎在替他守护某条已失落多年的道路一般。
他听见灯火摇曳与落花飘摇的细微声响,听见埃及的臣民对于他继位无比浩大的欢呼之声与溢美之词。
“我说过想要相信你,却先欺骗了你。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但却隐瞒了你我知道的事实。
只是惧怕你因此更加无从选择。
事实上,没有一件事可以死亡作为终结。
也没有一件事比活着更加艰苦。
没有任何人有权拥有两个未来可任意选择。
我相信无论你如何选择我同样会在那既定的一天回应冥界之神的召唤。
于是我选择从另一个方面相信。相信你的坚强与宏才伟略足以拯救我们的天下。
而事实证明,我不是输家。”
他听见某个久违的梦境间,少年微笑着张了张口,对他说道。
本以为可以就如此风平浪静度完余生,没想到还能听到那发自遥远国度的低诉。那样的声音依旧婉转而优雅,更重要的是熟悉到无以复加。
如今这个国家已完全属于塞特,曾经那些口口声声诉说着他的不忠的臣下早已闻风丧胆般地缄默。
而他至此都无法决定,他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然而他唯一肯定的是,为了某份未完全实现的信任,他没有选择片刻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