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凉初1

2、01

　　秦雯觉得最近的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了，可是觉得快的理由她又找不到，她还经常在下一秒忘记了自己上一秒说的是什么话，与朋友聊天也是如此，一个不留神就会漏听一些东西，有时候她却会突然从忙碌的状态中神游出来，然后回想起人生的前十年来，那时候的时间倒是过得很慢，记忆也很清晰，难道真的是越久远的事情回忆起来越不费力么。

　　然而她在记忆最初能找到的，却也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记忆。

　　那时很小很小的她独自醒在自家老房子的床上，印象中是清晨，以前醒来旁边都是有爸爸妈妈的，那时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自己被抛弃了，秦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小的孩子会有这样深刻的孤独感，可是她就是有了。先是望着空荡荡的房子失声大哭，哭了一会累了，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她就不再哭，自己穿好上衣和裤子，坐在床上，静静等待，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等待，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后来才知道爸爸是出去跟邻居家的叔叔吹牛，而妈妈去给她买早饭了。妈妈看着她哭得红肿的大眼睛，和不是穿反了就是穿错顺序的衣服，扑哧笑了，她自己拿着油条啃得热乎，也不知所以。

　　还有一次能想得起来的，是和表弟卢亮一起玩，那时候他们家隔一条马路加一个小巷，姨爷爷的饭店还很小，卢亮妈妈，也就是秦雯的大姨，还在里面上班，外婆还和大姨他们住在隔壁，大姨经常会把卢亮放在秦雯家里和她一起玩。一天，秦雯还是依旧和卢亮一起玩，玩的具体是什么她早就记不清了，或许是那时候十块钱一个的掌上游戏机，只记得外婆下午来接卢亮的时候，她很难过，有种这辈子都见不到卢亮的错觉，她觉得心酸，和表弟挥手告别，那天的夕阳余晖洒在她家后门的那条路上，表弟和外婆像是沐浴在日光中，她默默地流泪，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跟别人说。

　　关于卢亮的另一桩事是和她一起上幼儿园。那一年她已经五岁，卢亮四岁，大姨想让卢亮上幼儿园，并劝妹妹让秦雯也去，说好为小学打好基础。那是秦雯第一次离家独自一人在外面不和亲人在一起，她和妈妈在门口挥挥手，被好看温柔的阿姨牵着手走进花花绿绿的幼儿园。其实人生中的很多事情就和第一次去上幼儿园一样，一开始你会被它和它里面的小朋友所吸引，可是后来，当漂亮阿姨让你们都去睡觉的时候，那种孤独感才会慢慢地涌上自己的心头。秦雯在家没有午睡的习惯，在幼儿园自然睡不着，她就坐在那里，阿姨柔声让她躺下，她认真地顺从，可是阿姨走了之后，她又腾地坐起来，坐在床上，表弟也学她，两个人四目相对，大概是后来秦雯觉得想家，一下子哇哇大哭起来，表弟被她带得也哭了起来。那天的结局是她被妈妈带回了家，不再上幼儿园，而表弟，则因为没了她的干扰，上了两年安安稳稳的学。

　　秦雯发现，现在她能想起来的，很多都是不好的记忆，关于那些好的回忆却只有一些最模糊的笑脸和表情。外公是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死的，那时候老人去世都说“人老了”，那天天还没亮，突然有人急匆匆地敲自己家里的门，爸爸被吵醒，极不情愿地披上外套去应门，回来以后说外公脑溢血，快要不行了，让妈妈赶快和他去外婆家，妈妈让她继续睡觉，帮她捏了捏被角，就匆匆和爸爸走了。她只是觉得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只是这不属于她的世界的理解范围，她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好数着床头的贴画玩，等到迷迷糊糊睡着了，却在梦里看见了外公，拿着麦芽糖，梦里她看不见脸，却知道那是外公，她喜滋滋地去拿外公手中的糖，却总是抓不住。等到好不容易快要抓住了，却被叫醒了，爸爸跟她说，外公老了。她不懂，笑嘻嘻地说，外公都六七十岁啦，早就老了。她妈妈让她住嘴。爸爸却是耐心地解释，老了就是去另一个世界了。那时的葬礼酒宴依照习俗还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办，家里人都要在袖子上缝一块黑布。外婆家那时还是平房，爸爸找人砌起来的，门口进去就是大堂，大堂左边是一个房间，右边是两个房间，左边的大房间自他们家搬出来后就一直堆放杂物，右边的第一个房间住着外婆，第二个房间住着还没有出嫁的小姨。秦雯站在大堂门口，看外婆在房间里哭得歇斯底里，声泪俱下，瘫在地上，周围一群人在拉她，觉得心疼。后来她才知道外公生前经常打外婆，经常喝酒喝醉了拿外婆来出气，而且外公的重男轻女思想十分严重，他淹死了自己的第四个和第五个女儿。那时她不明白外婆的悲伤为什么这样大，后来很久也没有明白。她站在大堂门口，看看外婆，又盯着正对着自己的外公遗像，歪歪头。

　　外公的去世是秦雯六岁上学之前最大的事情，因为年幼，她后来的记忆里对外公的定位只是在这两个字组成的词语上。外公的坟一开始是在自家承包的田地上，一个小土包，无碑无字，立在那里，风吹日晒，第二年便长满杂草，后来家里征迁，才把它迁到m城的城东公墓里，花了几万块，增了好看的墓碑，外公才好像不再孤独的样子。秦雯和家人每年在清明冬至都会去祭拜，外婆一开始不愿去上坟，过了些年才好转过来。

　　小时候秦雯的活动范围很小，就只有家周围的那一块，最远不过两三千米，她住的地方是类似城乡结合部的郊区，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梅花甸。听说梅花甸的祖宗姓梅，只不过后来与其他姓的人结合了，久而久之，便很少再有姓梅的人，空有名字流传下来。那时候的马城也没有现在这样繁华得鳞次栉比，到处都是高楼大厦，那时只是一座长江边上的工业城市，因钢铁而崛起，中小规模，除去市中心，便到了郊区。

　　马城除了钢铁，对于市民来说最有代表性的纪念物是市中心的一个千余亩的人工湖，叫玉山湖，五六十年之前政府带领挖的，据说是为了调节这个工业城市的气候。绕湖的是两个公园，一个是玉山湖公园，一个是儿童公园，前者主要提供休闲小憩，以及附带一个动物园，后者则主要是给孩子玩，二者有小门相连，那个年代还在收费，五元一人，儿童半价。那时候秦雯的爸爸还不忙，会经常骑着自行车带她去那里玩，教她认这个那个动物，喂米给鸽子吃，丢香蕉逗猴子玩，儿童公园里有许多著名建筑的缩小版，埃菲尔铁塔，白宫，比萨斜塔，天安门，埃及金字塔，秦雯在那些建筑前面照了很多很多相片，都被爸爸珍贵地收藏在相册里，玉山湖公园里还有一些可以玩的设施，激流勇进，蹦蹦车，海盗船，摩天轮，等等，同样是五元一人，她那时候把那些都玩遍了，后来小学春秋游还经常去，或许跟着一群同年龄的小孩子一起玩又是一种乐趣，她觉得那些都是玩不过瘾的。
　　秦雯高中暑假突发奇重新去看了看这两座公园，门票是早就不收的了，只是走进去才发现那些建筑外面粉刷的漆都已斑驳掉落，比萨斜塔的顶部那块更是全部塌陷，故宫只剩下前面的那些花花朵朵开得零散，动物园还在，但从门口望去，里面也是一片败落，她突然怀念里面的金丝猴，那些游乐设施也尽数停用，机器停在那里早已生锈，似乎荒废许久。人们早已习惯带孩子去大型游乐场去玩个畅快，很少有孩子会在这些机器前面像当年的她一样，兴奋地让爸爸掏钱去买票。再后来，等她大学后再回来看，儿童公园已经将要拆掉，玉山湖的门也早已被拆掉，门口被改造成了一个广场，公园里种了更多树，里面的游乐设施都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科普或者古代忠孝礼义之类的小故事。明明是变得更好了，她却觉得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块一样疼。

　　那时候她爸爸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她又没有上学，爸爸便经常骑着车子带她在小城里兜兜转转，偶尔骑着骑着，爸爸便会指着远处的房子说，这是你爸爸盖的。脸上带着骄傲。她坐在自行车后座，听爸爸的口气，觉得是很了不起的事情，脸上自然也是骄傲的神情。
　　爸爸十七岁就从隔壁的城市来这座小城打工，他那时只带着一床被褥就上了火车，似乎年少时大家都是这样勇敢无畏，一开始他只是住在工地上的简易木板房里，他做着一些搬砖的体力活，后来慢慢学会了砌墙、粉刷，机缘巧合下又会了看账，做记录，因为不断学习，逐渐成为班组长，然后开始承包工程。爸爸的字是写得很漂亮的正楷，这让秦雯学会写字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相信他的学历只有初中，虽然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妈妈是马城人，和大姨、小姨一起在外婆的旧茅草房子里长大，因为家里钱不够，外婆的三个女儿也都只有初中学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们很小的时候就在家里生火做饭，生活节俭对于妈妈来说成为了一种习惯，后来也成了教育秦雯的一种标准，虽然她大学之后才学会做饭，每次吃食物时却都尽量吃得一滴不剩。因为她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爸爸妈妈的恋爱经历，她并不了解，虽然有时候她也会问，但他们都加以搪塞了过去，只给她一些模糊的字眼。她一开始还会在脑海里面幻想，她们如何相知相遇又如何相恋 ，想到后来，又觉得过程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在一起已是很好的结局。至少有了她。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是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其他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