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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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一場雨，洗盡多少塵埃，男人舉杯飲下最後一口風霜，臉上的表情寧靜而幽遠，回憶著一段過往，將托腮的手輕輕放下，修長的指尖緩緩滑過窗台，留下一只瑩白的杯，亮晃晃的，映著月光。
「雨停了……」
他轉過身，玄色的衣袍在身後劃出一道弧，如瀑的髮隨意地束在腦後，幾綹髮絲落在頰邊，隨著動作，隨著吹進窗子的夜風，掃過頸邊。
自床下拿出満稚那傧唬疫呄路降慕锹洌瑫鴮懥诵∏傻乃淖郑澳保腥说闹讣怆S著墨痕，一筆一筆地劃著，描摹著那人的字跡，像是要將這四字劃進心裡，刻在心上。倍感珍惜地開啟，一張桐木琴映入眼簾，他不由自主地輕嘆一聲，取出琴，揹起，向著屋外走去。
『琴師，莫失莫忘。』
耳邊似乎還能聽見那人充滿笑意的聲音。琴師踏進院中涼亭，放下琴，視線掃過琴面上七根弦，靜靜地低著頭，像是恍惚又似在思忖些什麼，半天沒多少動靜。
『琴師，為我奏上一曲吧……』記憶中，那人的聲音中仍帶著笑，眼中卻盪漾著水光粼粼。
「你想聽什麼？我都……」他與回憶中的人對話，語未竟，手上便有了動作。
桐木琴，寄情送遠，一首輕盈悠揚的調子，以行雲流水的姿態，從弦上唱出，那樣悲傷、那樣荒唐，悠悠地唱著當年的流浪輕狂。
詩的韻腳押得再漂亮，也敵不過這旋律的憂傷。
被雨洗淨的夜空，明月高懸，北星遙遙與之呼應，任著回憶如潮，他的用心、他的情意，幽幽似裊裊輕煙，全寄於琴弦之上，冉冉而起。
為誰？
他閉上雙眼，一切彷彿初見。
＊＊＊
十九年前，楚、鄭兩國交戰之時，身為楚國人的琴師被鄭國所擄，獻給了晉國。
男人坐在稻草堆裡，隨口哼著平時練習的一支曲，從容自在的模樣全沒一絲待罪之人的影子，寧靜而致遠，腳鐐手銬主宰不了他的情緒，撼動不了他的雲淡風輕。
停下哼唱，沉吟道，死……或是……
你怎麼不繼續？
一道好聽帶笑的聲嗓回盪在陰暗潮濕的大牢中，彷彿為這見不得光的地方，帶入了燦爛千陽。琴師微瞇起眼，愣愣地看著那身著墨色華服，右眼覆著繃帶的青年，解開他身上的枷鎖。
接著，青年伸出手，穩穩扶起腿腳虛軟的他，說，我是覺燁，你叫什麼名字？
他還有些懵，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愣愣地便答，琴師。
琴師二字甫入耳，覺燁也愣了，隨即又是一笑，不甚在意地聳肩道，你方才哼的曲子真好聽，是平時彈的？
之後，青年口中哼著方才在獄中聽見的陌生音律，走過偌大的宮闈，領著他去洗漱了一番。
那時還失禮地想著，這貨學習能力挺強的，聽著我哼一遍就全記下了；接著又想，我既然要死了，失禮也沒所謂；最後才想，這國君挺是人道，將罪囚洗乾淨後才送上刑台，真是給足了面子。
藏污納垢地死，實在不太好看，他一向愛潔。
男人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但覺燁卻將他帶到皇帝面前，盡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彈琴。
琴師只覺著事情完全超出想像，一曲方起，面容嚴肅卻不失慈祥的國君對他說，汝因戰爭而遭牽連，實屬無辜，朕不殺汝，安心留下吧。
謝晉侯不殺之恩。琴師不卑不亢回道，微偏過頭，見覺燁落座於眾皇子中，用僅剩的左眼望著他，對著他笑，一種無可名狀的感覺像一泓清泉流過心間，弦聲中深藏著初遇的情緒。
＊＊＊
琴師對著疏星朗月彈著琴，哀戚的曲調，襯著圓月，格外諷刺，心中隱隱有巨大的黑影漸漸成型，像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月光啊……常常常常到故里……
送多少離人回鄉？
故鄉何鄉夢難留，他亂世撫琴，月下引風流，背後暗藏的吁嗟哀嘆，又有幾人知曉？又有幾人明白？撿回一條命，是該慶幸，又能奢求什麼？別人只當他無理取鬧、不可理喻。
男人的手越行越快，紛亂的音符跳動著不安的情緒，幾乎要炸開的胸口充斥著無處宣洩的悲傷，原來悠揚的樂音全變了調，就在琴弦將斷之時，一隻溫暖的手搭上了琴師緊繃的肩頭。
琴師。
覺燁輕聲地喚他，續道，瞧你，手都弄傷了……
他重重地喘氣，細汗自白淨的額上滑下，看著覺燁，啞聲道，九殿下……
對方但笑不語，撕下衣袍一角，要替他包紮。
殿下，慢！微臣不能……話才說一半，覺燁便搖頭打斷，輕輕拉過他的手，似乎不想再聽見任何自貶身分的話，他不愛聽。
看我給你帶了什麼？端起一碗熱粥，邀功似的。琴師伸手想接，卻給覺燁擋下，這倒令他不解了。
覺燁要與他平起平坐，所以他接起，現在又擋著不給接，他挑眉，說，敢情是後悔了？
你受傷，手不好使，我舀給你。淡定地說完，手持湯匙，將稍稍吹涼的粥遞到琴師眼前，臉上笑意燦然。他不可思議地瞪著覺燁，赫然發現方才鬱結在胸口的沉重，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平靜悠然，一切都莫名沉澱，靜靜躺在水底，彷彿從未激昂，千百年來始終沉靜，在幽遠的歲月中忘了不安、忘了懼怕。
琴師與覺燁對望，幽深的眼底，微光閃動，像是染了九重天外的星光。
他暗暗嘆了口氣，罷了……終於妥協吃下那一口粥。覺燁看著對方，嘴角劃開了更大弧度，樂顛樂顛地吹涼第二口。
琴師咽下熱粥，想著，就這樣一輩子，也好。
這年月就這樣，悄悄地過去，也好。
＊＊＊
燭影搖紅，數盞燭燈明滅幽微，將琴師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打在紙窗上，他奏著琴，聽著外頭下著雨，夜風吹拂，散開幾圈漣漪，覺燁翩翩然立在門外樑柱旁，細細地聽著他練曲，一身墨色長袍受著雨，帶來涼意。
他說，琴師，父皇召我去書房說話，但用不了多久時間，等我一塊兒開飯可好？
沒聽見任何答覆，只聞琴聲忽斷，男人推門而出，手裡掛著一件簑衣。自己穿上，你別淋雨，這壞習慣要改，等你開飯。他整了整對方的衣領，順了順衣袍，看著覺得順眼，點點頭，又轉身回房，琴聲再次響起。
覺燁笑道，那……一會兒見。原本轉身欲走，瞧見迴廊下擺著一把十二骨紙傘，他留下蓑衣，執傘踏進綿綿細雨中，高大頎長的身形在煙雨朦朧之中漸去漸遠，直至不見。
在書房的琴師嘴角微勾，隨意地撥動白玉琴，淙淙琴音自指間流瀉而出，輕聲道，給了你簑衣，偏生要取我的傘來用。
＊＊＊
要是我帶你上城門彈琴，傳到百姓耳裡，他們該是怎樣的情緒，歡笑或是哭泣……覺燁拉了張椅，坐在窗邊，用指挽著玉色的蝴蝶，成雙成對。
琴師難得手上無琴，斟了兩杯熱茶，並未答話，男人知道他不說，覺燁也會自行接話。
他說，你的琴聲夾著思鄉的心緒，情至深處自己也要落下淚兩行，你的多情，總是令人聞之動容。
你呢？聽了也有感動嗎？他問，看著覺燁手上生出一隻隻的蝴蝶，我的琴聲能令你感動嗎？
而對方專注在手上的活兒，似乎無心注意琴師對他說了些什麼，認真的側臉映著燭光，就像鑲了金邊似的，線條比平時來的更加柔和。
你看。
覺燁將所有紙蝴蝶攏在手中，口中喃念著什麼，朝裡頭吹了口氣，指縫間透出溗{色的光，玉色的蝶翩然起舞，自掌心飛起，飛過琴師的指間和眉宇，牠們在房中迴繞幾圈，飛越窗框，接著，隱沒入夜色蒼茫中。
琴師屏息，突然不怎麼想知道答案了，若是真的感動，豈是三言兩語能說盡；若是毫無感動，那麼，每一次每一次，當他起弦之時，他臉上的神情又如何能假裝。
覺燁淡淡啟口，當年宮裡來了個變戲法的老先生，就覺得玉蝴蝶這招忒漂亮，纏著和他學起來，如何？
琴師與他對望，饒有興味地笑說，用我的答案交換你的答案，如何？
九皇子勾起嘴角，笑意進到眼底，他起身走到琴師面前，微微彎下腰身，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想知道什麼？我都說給你聽。男人回之一笑，吹了燈，伸手圈住對方後頸，兩人黑色的長髮全打繞在一塊兒，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
山河迎冬，朔風滿袖，在最寒冷的冬至這日，晉國的君王召琴師進大殿，在滿朝文武面前承諾，讓他平安回國，週遭的官高呼吾王萬歲萬萬歲，他還怔忡未回神，愣愣地任他人拉下，跪在殿前，一樣的姿勢謝主龍恩，國君的宅心仁厚，他該是欣喜的，他盼的，不就是這一天嗎？他該是欣喜的，該是欣喜的。
視線卻急切地要找到那人的身影。
覺燁……覺燁……
他在哪裡？
他在哪裡？
他在哪裡？
覺燁……
然後，他看見了。
覺燁就站在玉墀階上，兩旁高掛著織遽⑨。瑹o風正低垂，他身著朝服，與八位兄長一同拱手彎腰，薄薄的唇抿成一條線，眼中只剩濃稠得化不開的憂傷。
離別夜，都城燈火蕭瑟，琴師揹著覺燁贈送的琴，步步走，步步回頭，想著他說的“莫失莫忘”；想著他哼起兩人皆熟知的那闕曲，夾雜著低沉的抽泣；想著他直至最後都未告訴覺燁，他真正的名字。
他將所有的悲歡譜作最後一曲，為覺燁彈起，此時此景，才讓他真正感傷，何謂身不由己。
覺燁立身於大殿前，周圍的黑暗幾乎要吞噬掉他那稀疏淡漠的身影，融為一體，一如悠悠永夜。
他澄淨的左眼，只映著琴師一人，專注得像是要將輪迴的容顏一併看盡。
回鄉的路途那樣長，兩人皆明白，此生難再相見，道別的話在口中含熱了，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
為誰？還能為誰？
男人輕撫琴弦，一遍又一遍，嘴裡喃念著，莫失莫忘、莫失莫忘……然後，又想起覺燁餵給他的那勺熱粥。
走過萬水千山，走過風雨浮生，歲月靜好，回憶就完結在那裡。
這年月，依然悄悄過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