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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城堡 ...

  •   这是我在城堡里住的第五天。我是四天前来到城堡的,因为当时心里惦记着别的事,加上我又疲惫不堪,在走到城堡附近时都没来得及仔细端详它一番。直到在城堡里住下了,我才慢慢了解了它的全貌。城堡坐落在城市东面郊区的一座山坡上,前面有一片茂盛的丝柏,下面是人们常常通行的驿道。它高耸在山顶上的形象与其说是一座城堡,倒更容易使人联想到海岸边的灯塔。天气好时,从城堡顶楼的窗子向南望去,可以看见广袤的田地,其中零星点缀着的村庄和蜿蜒的道路,以及尽头升腾着云雾、闪光的湖泊。
      这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醒来,又望着窗口同样的风景出神了好一会儿。当我走下楼梯时,他已经站在大厅中了。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就像所有好客的城堡主人一样。他的头发按照旧的样式梳得一丝不乱。我也注意到,不像现在一些狂放不羁的年轻人,他的领口总是严严实实地扣好,并别着一枚胸针。即使他昨晚下了山,是在城里过的夜,也丝毫不会打乱他的这些日常。
      “昨晚睡得怎么样?”他向我寒暄道,“我看您也差不多要习惯城堡里的生活了吧?”
      “是啊,”我回答道,“我应该感谢您,您的家很舒适……”
      他摆了摆手,是在说不用道谢。“我记得您对我说过,今天就是动身的日子了。”
      “是的。您知道,我一想到今后的漫漫路途,就无法安心地在一个地方久留……”
      “您是打算中午启程?”
      “没错,”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打算向他提出那个请求,“但是在那之前,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向您借两样东西,那些……”
      “不,”他温和地、笑着打断了我的窘困,“您别担心,我不会介意的。关于您,我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您会有这样的需要也完全可以理解、值得尊敬……我会满足您的一切要求的,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您可以尽管提出来……”
      我冲他笑了笑,感到脸上发烧。他的目光使我心生内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们之间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说:“我一直在考虑,自从您来到这座城堡之后,我还没能尽到自己做主人的义务,带您好好看看这栋建筑里的摆设和细节……现在离您动身的时刻还早,如果您愿意,我带您在城堡里四处转转好吗?”
      我为他这个提议感到受宠若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环顾四周,仿佛答案不在我的脑海里,而是写在某处的墙壁或者窗帘上一般。等回过头来,我正撞上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眸流露出的那种不同于以往的感情触动了我,使我脱口而出:“我很乐意。”事后想起来,连我自己都感到纳闷。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吧……还是您先来一杯咖啡?”
      “咖啡就不必了,我们走吧……”我慌忙说,一方面是因为我也对城堡里那些平时锁着的房间十分好奇,另一方面我更希望早点结束自己这种手足无措的窘境,以免再次让自己说出什么冲动的话来。一想到他可能正在心底嘲笑着我的笨拙,我就不禁感到一阵沮丧。

      他在我前面领路,一直不疾不徐地走着,穿过长长的、铺着地毯的走道时,他的脚步竟轻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留心着他的背影,心想他真算得上是个俊俏的年轻人。他把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十个指甲也打磨得十分精致。他总是很讲礼仪,脸上偶尔还会出现孩子般真诚的表情,让人为之动容。但我也怀疑,刚才为了使我答应和他一起参观城堡,他对我施展了些小伎俩。我知道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吸血鬼几乎都会读心术,也能通过自己的眼神和形象来迷惑他人,或者扰乱他们原来的思路。对于我这样毫无防备的女人来说,只要他有兴致,使我顺从并不是件难事。
      但出于礼貌,我不得不将自己的心声锁紧,以免让他有所觉察。为了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我打量起一路经过的地方来。现在我们正在通往城堡顶楼的楼梯上走着,回旋楼梯紧紧围绕着一盏从天花板上垂下的巨大吊灯。吊灯虽然夺目,却落满了灰尘,本该插着蜡烛的台座也都空空的,看上去已有许多年没有被点燃过了。来到顶楼的走廊时,我看到两旁的墙壁上都镶着细木护板,每走几步就摆着一个小小的花架,里面插着眼下这个季节独有的花,而且每一朵都保存的十分新鲜,看得出来是被人仔细呵护过的。这些花挤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香味,给阴沉、空旷的城堡里带来了一点生气。我盯着花架,感到不可思议:现在这个时候,鲜花的供应应该早就断了。
      “那是我从普罗旺斯的花商手里直接买来的,”他听到了我心里的疑问,回过头解释道,“我的家族在南部有一块地,我把它租给花商,然后让他们每个月运一些鲜花到这里来。”
      我看着他。他说这话时,声音里透着一股伤感,仿佛在追忆逝去的春日时光。也许只有维护这些花才能打发他一个人在这城堡里独自度过的漫漫长日了。
      “到了,前面就是我的书房。”他指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说。
      我们走进了书房。他的写字桌紧靠着落地玻璃窗,其余的三面墙全被高达天花板的书柜占满。房间中央甚至有一架梯子,供人爬上去检索书籍。我走近一个书柜,粗略地看了看上面摆着的藏品,有哲学,天文,医学,和时下流行的小说,内容很多,似乎由着他自己的偏好摆放着。另一个书柜上有一百年前出版的百科全书,甚至还有更早的手抄本和宗教经文。我很难分清哪一些是他从书商手上花重金买下的,哪一些又是和他一起经历了两百年的岁月,仍然被他留在自己身边的。
      “有一部分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他提醒我说。
      他站在书桌前,招手让我过去。他在桌边摆了一个很大的地球仪,现在他一手扶着地心轴,另一只手不经意地转动着球体。过了一会儿,他将手指停在一个地方。
      “我们现在正在这儿。”
      我点点头。
      他又将手指向上移动了几厘米,指着海峡对岸的一块土地,然后划了一道弧线:“您是从那儿被威廉送过来的……”
      我又点点头。
      “告诉我,您原本的故乡在哪里?我一直很好奇。”
      我让他把手抬起来一些,拨动地球仪,转到一片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完全未曾涉足的大陆上,给他看一个地方。
      “是的,是的……”他痴迷地看着地球仪,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您来自东方,我猜想过这一点,您的眼睛颜色那么黑,漆黑得令人着迷、想要一探究竟……啊,东方……”
      他忽然凑近我,直直盯着我的眼睛。他吐出的没有温度的气息钻进了我的鼻孔里。我感到十分尴尬,不得不咳嗽一声,借机扭过头去。他也像忽然意识到了,匆忙撤回身子,冲我抱歉地一笑。
      “对不起,我太入迷了……给我讲讲您故乡的事吧。我只知道,在东方,人们互相作揖来问候,用木筷和瓷碗吃饭……”
      我被他小学生般认真的模样逗乐了。“东方的世界远不止木筷和作揖,我的先生……那里有许多珍奇的宝藏,奇花异鸟,有肥沃的田地,有亲密的家人……”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从心底涌出的悲伤,只好将许多话咽了回去,“太多了,恐怕您得用您的眼睛亲自去看看才行……”
      “我听说,在东方,人们强迫女人们遮住面孔,除了丈夫与父亲之外不能以己示人;他们还让妇女用布条裹住双脚,硬塞进比她们的脚小好几寸的鞋子里……”他正色道,“您不觉得可怕吗?这些行为,它们如此野蛮,没有人性……”
      “也许我们只是认为这些习俗也有它们的好处,”我笑着说,“又可能是我们已经习惯于服从,不问任何问题了……我不知道,不过您有权利对此感到不满,这是您的自由……”
      他看着我,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似的,面露愧色。“十分抱歉,”他低声说,“我不是有意冒犯您的,请原谅……”
      “不,您别介意,我也没有在意……”
      “我虽然不了解您的全部,但从威廉那里听说了一些,”他又笑了,“您一定有很长的故事要说,关于您怎么到这里的,以及一路上都发生了什么……这个故事也许长到可以将这里与海峡对岸的城市连起来了……”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从头到尾都讲给您听的。”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您知道,我非常非常地期待。”

      我们从书房走出来,下了一层楼,去往舞厅。在下楼时,我不禁想:他孑身一人,却要与这空荡荡的、偌大的舞厅终日为伴,难道不会越发感到形单影只吗?舞厅占据了城堡里最大的一块面积,除了一楼铺着黑白相间的马赛克的舞池之外,在二层还建有一层回廊,专供宾客们休息和闲聊。我们现在正站在回廊中,向下望着被烛光照亮的舞池。我的头脑飞快地转动,不禁开始想象舞池里济济一堂时的模样来。女人们的裙摆在摇曳,杯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喝醉的人的笑声不时从云雾状的谈话中爆发出来……这一切都仿佛是昔日的幻觉,是残留在这寒冷、昏暗的大厅里的影像:人们离开了舞会,却忘记带上他们的影子了……我看到舞厅里的鲜花开的又多又茂盛,想必他在这里投入了最多的精力和时间。在二楼的休息间,我看到他还添置了一台时下最流行的板球桌和球拍。
      “您平时都一个人在这儿玩板球?不可思议……”
      “不,”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只是为了赶时髦,才买回来的……您知道,以防不时之需,尽管这种不时之需可能很少……威廉来看我时,我们俩会玩上一两局……”
      “威廉时常来看您吗?”
      “也不是,他有他自己的事要操心……我们俩的来往也没有特别频繁,过去一百年里他总共来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送您过来……”
      “我以为您和他感情很好……”
      “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他自嘲地笑了笑,“您知道,我们和英国佬之间从来都存在着分歧,总是找机会相互挖苦,而威廉又是个这么典型的英格兰人……早些时候,我俩一见面就吵架,他甚至有一次威胁我说,‘我要把你切碎,扔到海峡里去!’不过时间一长,我们也就慢慢习惯对方的陪伴了。您知道,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吸血鬼已经不多了……我们的友谊可以说是毫无选择的。就好像在那种教会专门收留老年人的医院里,您只能和您同岁数的人交朋友,而且您应该庆幸,您现在还交得到这么一个朋友……”
      他不说了,我思索着他和威廉之间这种奇异的关系,既为他感到欣慰,又为他难过。同时我不禁要问,等待着像我这样的人的未来也会是这样的吗?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却忽然让我抬头看舞厅二层回廊正中央挂着的一幅肖像画。
      “那是我的母亲。”他说。
      说到母亲时,他声音中难以掩饰的失落和痛苦让我一直难以忘怀。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悲伤,谁都看得出他很想她。
      “您继承了她的眼睛。”我说。
      他感激地冲我一笑,向舞厅门口走去,我紧随其后。在舞厅的门口,他又忽然站住了脚。烛火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发出金红色、炭火一般的光芒。他背对着我,我看到他的肩膀在若有若无地颤抖着。又沉默了一阵,我才捕捉到他那梦呓般的声音。“您知道,”他说,“我的父母买下这座城堡是在一六七五年,那时我们的国王还是太阳王,那是波旁王朝最美丽,最繁荣的时候……每年冬天,我父母就和他们在巴黎的朋友来到城堡里,以躲避北方的寒冷。晚上他们在这间舞厅里演奏音乐,跳交际舞……您想得不错,那些丝绸、笑声和小糕点,那就是过去的日子……我记得那时我穿着缝着蕾丝的礼服,戴着扑了粉的假发,走在人群中间,和认识的朋友打着招呼,感到我的生活非常幸福……奇怪的是,时值今日,我在这舞厅中也常常能听到音乐声,感到有人的衣摆撞在我的身上。您别误会,这并不是我的想象,也不是幻觉,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他们是幽灵。有好几个晚上,我在楼上的卧室里睡觉,都会被来自楼下舞厅里的乐声惊醒。我走下楼梯,发现平时我一直打开着的舞厅大门不知道怎么地被人关上了,但从门缝中却一直流淌出提琴和羽管键琴的声音,还有几十个人相互交谈,嬉笑的声音。如果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的话,这些喧闹声就会显得越发清晰、真切。我记得那时对自己说,凭着我的敏感,如果有几十个人这么贸然地闯入城堡,他们在刚靠近时就会被我发觉,而根本不可能这么长驱直入。因此,唯一可以解释他们身份的就只有幽灵这么一说了。可我也是个吸血鬼呀,我又为什么要惧怕死人的灵魂呢?难道我和死亡打交道的日子还不够多吗?这么想着,我就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吃惊地发现门后面是漆黑一片,就和平时夜晚无人的舞厅别无二致。没有烛光,没有酒杯,一切都是冰冷的,死气沉沉的。唯一有变化的是那架羽管键琴的琴盖被人支了起来。更奇怪的是,我一走进大厅,里面原本的一切活动和声音都立刻停止了,就仿佛有一个指挥对他们下达了什么命令。我甚至还可以听见提琴上的最后一个音在空气中延迟的那几秒钟……我看着空荡荡的舞厅,不禁有了一种这样的感觉:我像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擅自闯入了一个没有邀请我的舞会。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仿佛现在大厅中正有几十双眼睛一齐向我看来一般。我喃喃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退出门去。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见在我的背后,慢慢地又传来了响动,是人们走动的脚步,还有窃窃私语。乐器也迟疑着,但毕竟奏乐又开始了……我在门口这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从那之后,尽管我一直与这幽灵的舞会相伴,但我再也没有企图闯入或者打扰他们了。”他回过头来,目光扫过身后的舞会大厅,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这些幽灵是我父母旧友的灵魂,还是在这一百多年里已经由新的灵魂取代了。我只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轻松地加入到舞会中去了。无论我怎么想,他们都不承认我是他们的同类。也许我的身上也沾着死亡的气息,但他们仍要在我的眼前回避、隐形。他们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究竟还是一个有形体的存在,而要想真正地与死者们融为一体,我还必须抛弃更多东西才行。”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严肃得令我为之动容。还有他得知自己永远被拒绝在舞厅门外时孤独失落的样子,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终身难忘。也许他自己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但我的确看到他背着我偷偷地抹了抹眼泪。
      “楼上那些没有带您去看、上了锁的房间,都是以前父母用来招待朋友用的客房。”他最后说,“我也照惯例留着它们,以防有人跳舞累了,想要早些休息。”

      后来我们又参观了他自己的房间,他父母的卧室,娱乐室,以及藏着勃艮第红酒的地窖。我感到他像一个独自看家的孩子,神态认真,尽职尽责。时间将近中午,我们又回到一楼的大厅中。他让我在靠墙的长椅上休息。“我去厨房给您拿点吃的,您一定累了,再说您出发后路上也需要一些……”
      “不,您不必这么做,”我慌忙说,又怕他误会,只好提醒他说,“您瞧,这些对我已经不起作用了……”
      他愣了一下,接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真抱歉,我太愚蠢了……”
      “不……您别自责,就连我有时也分不清,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有些同情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您跟我来吧,我带您去看看您需要的那几样东西……”
      我连忙站起身来,他向右手边指了指,随后领头向那个方向走去。在他的提示下,我注意到大厅这一侧的墙上还有一道十分不起眼的小门。门的颜色和墙纸一样,隐藏在一根廊柱后面。他走到小门前,用手在门扇上摸索着,略略沉吟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把很小的黄铜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左右拧了几下,才将门打开。看来他自己也并不经常来这里。门一打开,一股灰尘便扑向我们,我不禁咳嗽了几下。
      “对不起,”他带着歉意说,“自从父亲去世后,我也很少来这里,更没有怎么打扫了……”
      我们走进门去。门后面是一间长形的储藏室,里面因为堆满了物品而显得更加狭窄。在这间储物室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对着门摆放的一具盔甲。盔甲样式陈旧,但是因为上了蜡和油,并没有生锈。我猜想这具盔甲连同旁边靠墙摆放的长枪都是他祖先留下来的财产。储物室一边摆放着许多杂物,有狂欢节时穿的面具和戏服,有沙漏,还散落着各个朝代的钱币。另一边则有一个高大的立柜。我透过柜子上的玻璃看去,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佩剑与弓箭:这一半的储藏室是一个军火库。
      “您瞧,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
      他说着,率先打开了立柜,从中拿出一把佩剑来,放在手中检查了一下两边的刃,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然后将它放回原处。随后他又挨个重复着这种尝试。
      “好了,您试试这一把。”
      我从他手里接过佩剑,感到它的重量合适,仿佛与手臂天生就是融为一体的。挥动它时,佩剑轻快却又不失力量。
      “这也许和您在东方使用的样式不同,但愿您还满意。”他笑着说。
      “不,这把剑就很合适了,很感谢您。”我说。
      “那我想您也用得着这些。”
      他蹲下来,拉开立柜下面沉重的抽屉。我伸过头去,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摆满了手枪。有一些的样子很新,是时下刚刚经过改良的,我在来城堡之前才在城市里看见人佩戴过。
      他从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一把较小的手枪,将它交到我的手上,又找出一条带枪托的皮带,系在我的腰上。我用手摸了摸这条皮腰带,又翻开看了看,那里面装着十二发子弹,每一颗上都镀了一层银。
      “威廉告诉我,您曾经是个猎人。”他艳羡地说,“所以我想,您一定希望有这些熟悉的东西陪伴着您……”
      我手握着枪,那玳瑁的枪柄摸起来十分光滑,而且沉甸甸的,仿佛一块玉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企图打开其他感官,从而激起我过去的记忆:那些等待着黎明到来的日子,风,喊叫,饥肠辘辘的感觉,从高处俯瞰世界时的眩晕感……我记起了自己过去的身份:我从东方来到这片大陆,我曾是一个吸血鬼猎人。
      当我又重新回过神来时,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看得出来他十分关心我,但又不想从中打断我的沉思。我将抢塞入皮套中,用外衣的下摆遮住它。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希望让他因为这些东西的在场而感到威胁和惊吓。威廉曾说过,我的心会慢慢地改变的,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说错。
      “对不起,我能问您个问题吗……也许会冒犯到您,我道歉……”
      “不不,您尽管问吧,我绝不会感到被冒犯的。”
      “您为什么还要在城堡里保留着这些呢?我是说,这些手枪和银子弹……您难道就不怕吗,或者说,您不感到痛恨吗?毕竟,这些是猎人们常用的装备,它们……”
      我把真正想问的话咽了下去。尽管我有意不使他受到伤害,但还是为时已晚。我在心里已经将没有说完的后半截话说了出来。人的脑子总是比舌头要快一步,而他一定已经听到了我的心声。“毕竟,它们是杀害您父母的凶手。”但他的目光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变的怒不可遏。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温和地看着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我觉察到他的笑容中慢慢地掺进了一些苦涩。
      “不,您别介意,我很乐意和您聊聊我的父母……事实上,这一百多年来,除了威廉,您是第一个让我愿意讲起父母的事的人……”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眼睛也看向了别处,“不,不像您所想的那样,我的父母并不是被猎人所杀的,他们是被送上了断头台,被人民,被改革派……我的父亲和奥尔良公爵是挚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皇党人……”
      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家族图谱让我看。他的两位祖先位于图谱的顶端,从他们之下延伸出无数血脉,仿佛树的枝干一样壮大着,生长着,地下河流一般遍布这片大陆。但在几千年后,多数血脉已经经历过了繁荣,开始干涸、消失了。也许是因为战争和饥荒,或是猎人们的围捕,如今只有唯一一条的血脉还存在着。在那条血脉上,我看到他父亲的名字,随后他的母亲也汇入其中,但是在他诞生之后,却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名字,只有一片漆黑,他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
      “您瞧,即使是吸血鬼,在断头台上也是活不了的。”他自嘲似的总结道。
      他像是因为看到了家谱而受到震动,扭过头去,默默地咀嚼着自己的心思。我看到他眼里涌起了一层雾一样的东西。
      “您的父母当时为什么没有从断头台上逃走呢?他们也是吸血鬼,以他们的能力,逃脱不是件难事……”
      “实话说,我也不完全理解他们……也许他们效忠于国王,也许他们觉得未来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的朋友都被雅各宾派处死,旧日的王朝一去不返……”
      “可是只要活着,他们就能适应新的生活,您的祖先不也是这样吗?”
      “是啊……也许只是我的父母觉得太累了,不想去费力改变他们的旧思想……可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将我藏在了这座城堡里,还让我用尽一切方法不要被那些改革派分子发现。我记得他们对我说:‘你要活下去,要看到明天的太阳,我的儿子……’”
      “等到了我这个年纪,日光对您的行动就没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了……”他解释说,“可也正因为这样,有时我觉得,我与一个凡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有时也会感到悲伤、绝望……”
      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您有没有想过,要为您的父母报仇?”
      “报仇?”他反问道,继而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不,不,我应该去向谁来复仇呢?巴黎的那些资产阶级?罗伯斯庇尔,还是没用的路易十六?不,您想想看,光是战争和灾荒就已经够糟糕了……我吸干一个改革派分子的血,还会有一百个改革派人继续他的事业,这有什么用呢?我又为什么还要多制造些死亡呢?难道现在这块大地上的死亡还不够吗?我也累了,只想在城堡里等待,等待和平的那一天……”
      “不过我的确向一个人复了仇,”他又忽然补充说,“在您来城堡的前一晚,我吸干了那个处死我父亲的刽子手的血。因为他是那么残忍,在我可怜的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拒绝给他一口水喝。”

      大厅里的钟打响了十二点。那钟声传到我们所在的储物室里,听上去显得遥远又飘渺。我最后一次检查自己身上的装备,拉紧外套的领子,调了调腰间的枪托。他的目光在大厅中来回游荡,显得心神不宁。
      “您该动身了。”
      “是啊,我很感激您的照顾……尤其是对我这样的人……”
      “您别这么说……”
      离别的伤感忽然笼罩了我们。我有点警觉,又以为是他对我施展的什么蛊惑我的把戏。也许他就是一个可怜虫,只是想尽千方百计要留下一个可以陪伴他的人,无论是谁都行。但我又觉得他的这种情感并不是空洞的,因为从跟他相处的这几天以来,我也从心底里理解了他的孤独。
      “外面的世道……您一个人,要加倍小心。”
      “您也是,在城堡里也要保重……”
      他握住了我的双手,握得很紧,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使自己那双冰冷的手产生一点温度似的。他那双充满忧愁与期待的眼睛紧盯着我,让我感到一阵紧张,不得不低下头去,心跳也加速了。
      “您很勇敢,”我眼睛看着地板,企图找出点俏皮话来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您竟然敢收留我,一个东方人,还是一个吸血鬼猎人……您就不怕我对您施用什么残酷而神秘的东方刑罚?”
      “不,不会的,”他低声答道,比起反驳我,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您是这么的善良,从东方来的小姐,我相信您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的双手忽然松开了,穿过我的胳膊,停在了腰上。同时他自己也靠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不知道他何以用这么大的力气,这和他之前风度翩翩的形象完全不符,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执意要这么做了吧。执着的力量总是可怕的。他苍白的脸就近在咫尺,从他嘴唇上散发出强烈而明显的欲望的气味。
      “您很美……”他喃喃地说。
      但我终于还是重新拾起了自己的力气,从他的怀抱里脱了身。他显得有点意外,倒退了两步,又眨了眨眼睛,脸上流露出孩子般不解的神情。
      “很抱歉……”我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企图平静一下呼吸,“不,您不应该这么做,我也不能答应您的这个要求,哪怕之前您对我是那么好……”
      他依旧静静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看到他这样,我反而觉得自己又恢复了镇静。“您知道,”我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很明白您的心意,我也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我很感谢您,也感谢威廉,他将我从绝境中拉了回来,又重新赋予了我第二次生命;而您呢,您在我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挺身而出,将我藏在城堡里……这些事我会永远记住的。但我也明白,像我这样刚刚被转化成吸血鬼的女人,还保留着凡人旺盛的生育的力量,因此如果我现在答应了您,我也许就会怀上您的孩子……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十分希望让您家族血脉传承下去,但您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不合适,也很危险……请您不要误会,我理解您,也并不是讨厌您,相反,我很喜欢您……”我顿了一下,因为他的脸上显出深深的忧郁来,但我不得不接着话头说下去,“但我不能带着一个孩子上路,那样是不负责任的,对您,对他都是……我想您也应该知道,当时在英格兰,我接受了威廉提供给我转变成吸血鬼的机会,喝下了他的血,不是因为我想过上不再漂泊的日子,也不是因为我想要在战乱时给自己增加些担保;我甚至觉得作为一个猎人的尊严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为什么不能和猎物讲和、甚至做他们的同类呢?因为……”我哽咽了一下,仿佛即将说出来的话将我的喉咙烫伤了,“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希望自己能活着,再回到自己的故乡去看一看……”
      过了许久我都没有能听到他的回答。我心想,也许时间在这间储物室里是停滞的,因为这些来自过去的旧物过于沉重,拖住了时间的脚步。在寂静中,我听见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好像他光是听我说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似的。他说:“威廉对我说过,您的过去非同一般。现在看来,我才真正开始了解您……我尊重您的意愿,我为之前的鲁莽道歉……”
      “您……”
      “您去吧,小姐,您是自由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您回家的步伐……”他笑了,“作为一个老吸血鬼,我唯一可以给您的就只有祝福了。您比我年轻,也比我勇敢……另外,您要记住一点,就是您今后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猎食,都要小心谨慎。您吸食什么样的血液,就会决定您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们已经是被抛弃的灵魂了,我们的命运本身就受到诅咒。只有汲取那些罪恶、贪婪之人的血才能使我们在世上的夹缝中继续生存下去。我见过许多同类,他们贪图善良、纯洁的血液,因此落到了十分悲惨的境地,我不希望您也重复他们的悲剧……您以前是个吸血鬼猎人,那么现在您也应该发挥您的这种精神和天赋,去追逐人间的罪恶灵魂……”
      他说这话时的神色令我一阵心痛,我只好说:“我明白,谢谢您的忠告……”
      “那么,别了,我的小姐……”
      他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我,突然向我屈身鞠了一躬:“安托万·德·吉奥拉莫,法兰西南部最后的吸血鬼,将永远在这座城堡里恭候您……”

      我离开城堡时,他还留在那间储藏室里,怔怔地发呆。我执意不让他送我到门口,一是担心我自己又会动摇,二是怕他再次看到城堡外面的满目疮痍而伤心。我站在通往山下的路口眺望着远处。天色阴沉,见不到一丝阳光,也许马上就要下雨了。城镇的方向闪烁着火光,升起了黑色的浓烟。驿道泥泞不堪,两旁的树干上布满烧焦的痕迹。隐隐约约地,我可以听到随风传来低低的人语声和马的嘶鸣,仿佛一阵沉闷的雷声。我仔细分辨着其中的内容,许多人在歌唱:
      拿起武器,公民们,
      排好你们的队伍!
      进军,进军!
      我摇摇头,赶走这歌声。我望着远处的地平线,寻找东方,然后再次确认时刻与地点。
      现在是1794年,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共和历二年,花月。马赛。
      我踉踉跄跄地沿着湿滑、崎岖的小路向山下走去。雨点铺天盖地地向我砸来。我身后的城堡在雨雾中变得模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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