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煞》苜栩十九

41、荇水之战（终）

　　死亡之花的颜色是什么，我没有在地狱见到过，但这几日却深刻体会到，那一定是一种绚烂到极致，比黑色还要深沉的红色。
　　我没有见过这么多死亡，虽然出乎意料的，我没有慌张。师父说，我是一个有心的冷血无情的人，如是。
　　金戈铁马，沙场点兵。将士的喊叫比荇水湍急的河流的撞击声还要来得如雷贯耳，昨日下了雨，雨水混杂着接近黑色的红色血水注入荇水，整条奔腾的河流都变成了妖艳的赤色。
　　死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谁都无法准确估算，只是战火从那一天开始就没有真正停息。作息时间是完全颠倒的，也没有真正的入眠。
　　我杀了好多好多地狱的人。白色的战袍来不及清洗，早就血迹斑斑。诸夏看到了，又该不喜欢了吧。可是自那一日之后，我就没有再看见过他，更别说是在战场上。
　　对不起啊。诸夏。我同你一样，也是要守护他们的。你会明白的。对不对。我这样的人，从始至终就无法拥有像星星一样的纯粹，从出生，到我能预见的死亡之前，都不可能的。我杀人的时候，已经接近麻木了。没有畏惧，也没有快感。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师父对着我欲言又止了好多次，可是我太疲惫了，合了片刻眼便又直上前线，根本没有时间跟师父交流。
　　在战场上面，赤红的天和暗黑的土壤构成了我们所有的视觉体验。时常我会在迷糊中做一个梦，远远地，看到他打马而来，身后是滚滚烟尘和迷眼的黄沙。墨色的发高高束着，是年少和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我看到他看着我时，眼里盛着的，全部是寂寞。
　　我叫着他的名字，可是他不曾回应过我。醒过来，还没有完全清醒，便已经惯性地起身，骑马上战场。如今的日子我们与地狱都不好过，不仅要在战斗的同时防着彼此，更要防着其他四界来打探消息更甚至是图谋不轨的人。我就杀掉了好几个其他几界的探子，杀到自己手软，失去感觉。又过了几天了，这一日天空中阴云密布，似是要下雨的前兆，但是过了半日，居然诡异的放了晴。我跟着师父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又立刻赶上战场。
　　只是师父叫住了我，对我说：“阿洛，这一次，恐怕是要有重大变故了……你，自己当心。”
　　我回头，感激地点点头。师父不再说什么，紧紧锁着眉。

　　“杀啊……”
　　“冲啊……”
　　呐喊声中无数个身影留下一抹红便直直的倒下，我的剑很久没有磨，但是这几天杀人太多，居然被这些血肉之躯磨得锋利起来了。
　　我的战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我的眼睛自动过滤那些肢体残骸，马蹄落在它们身上，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颠簸。一只箭飞速的朝我射过来，这一只箭跟之前我遇到的很不一样，它是不同于寻常的快，杀气几乎冲天。我微微皱眉，只能快速侧过身子，那箭便擦着我的脸颊过去，只差那么一丁点，那支箭就会落在我的眉心。
　　我来不及侥幸，朝着箭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白色的身影稍纵即逝。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他，就是诸夏。便不待自己多想，一边策马，一边躲过各种明枪暗箭，还有处理扑上来的小兵，朝着那边赶过去。
　　这时候的自己，已经顾不上他是否欺骗了我，更加顾不上这会不会是敌人的诡计。只是下意识的，就朝着有他的地方奔赴。
　　漫天的血色入了每个人的眼，眸中的红是决绝是冷酷也是悲哀。刀剑交错，神火起灭，铺天盖地的冷空气与刃上手上周身上炙热的血，形成极不调合的碰撞。
　　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此起彼伏，似要震破耳膜。处处是绝望与死亡的气息，残破的四肢遗落在无垠的血泊中，而杀戮，从未停止。
　　“阿洛……”
　　我分明听到他在叫我。
　　可是这是哪里？我骑着马，陷入战场的中心。我看着他们面色狰狞地彼此残杀，忽然听不见那些叫喊声，只有他那一声呼唤我的呢喃，轻轻地落在心上。
　　诸夏……你在哪里？
　　一抬头，他站在上方，注视着下方的厮杀。一身白衣，外面是黑色的护甲。可是，他没有看着我，我真的是听到他在叫我。
　　“阿洛……”
　　我捂住耳朵，再次看上去时，诸夏变得很不真实。
　　我感觉他在微笑，于是我向他所在的地方策马过去。他好像在高喊着什么，可是我听不见，除了我的名字，我什么都听不清楚。
　　没关系，我过来了，就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了。
　　近了……
　　很近了……
　　我努力去看清，却还是模糊。
　　“阿洛！！！”这一次，他叫出我的名字却是惊慌失措的。
　　我回头，那是多快的一支箭。它直直地冲向我，我看着它由远到近，只是一眨眼的刹那。我仿佛是魔怔了，居然没有力气反应，只得眼睁睁看着它没入自己的胸膛。
　　“阿洛！！……”
　　我感受到自己身体从马背上重重跌在地上，我仰着头，看着诸夏站立的地方，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几乎是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我到不了了，你就会过来的。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意识正在从身体里一点点抽离，我……不会是要死了吧？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我还没有活够啊，怎么能死呢。我还想活着，哪怕不能做自己开心的事情，但是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呢？
　　我的妖界子民是那样的忠诚于我，他们发疯一般地挥舞着自己的武器，把我这样围在圈的中央，我听到他们嘶吼着“圣主大人”，可是抱歉了，圣主大人……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们了……
　　“阿洛……”诸夏赶过来很快，他红着眼，身后跟着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士兵，我的子民敌不过他们，很快就被击溃。他穿过他们的尸体，来到我身边。他垂眼看着地上的我，忽然怔住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终于来到我身边了。我努力向他伸出手，他连忙紧紧握住我的手，片刻便把我从地上扶起来，靠在他的怀里。被他一移动，我忍不住咳嗽，一口鲜血便落在他透过护甲露出来的干净的白衣上。
　　他颤抖着伸手擦拭我唇边的血迹，灼热的泪打在我的面颊上。只那一滴，就只有那一滴。我闭着眼，觉得灵魂也要灼烧起来。
　　“对不起……”他低着声音，声音亦是颤抖的，“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料到他们会对你这样……我应该早一点赶过来的……”
　　我说不出话，也没有力气摇头，只是胸前一阵剧痛，又是接连的几口血喷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自己的白衣，我在他熟悉的温暖的怀抱里，感受到他身上惊恐的战栗。沾染着我的血迹，早已不算白衣了。他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啊，都不喜欢让我的白衣沾染血迹，那么他自己就更加不喜欢了吧。
　　我突然记起，那是好久之前，我问他，从前只穿墨色衣服，怎么会变得如此爱着白衣。他看着我笑：“因为阿洛穿着很好看。”
　　他……是因为我吗？
　　“嘶——”是利器没进身体的声音，诸夏的肩膀露出了剑头，鲜血汩汩地从里面涌出来。
　　无陌抽出剑，脸色是我从没见过的狠绝。诸夏却愣着，没有反应。无陌从诸夏手中夺过我，又是一剑，诸夏跌在地上。身后的地狱士兵立即上来护住他，无陌抱着我，跟他们对峙着。
　　“阿洛……没事的。”无陌贴着我的面颊，“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回去，我们有最好的药……”
　　“不要……”我终于在此刻，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我看着诸夏，他垂着头，忽然提起剑，朝着我们这边冲过来。
　　我看到他眼中的悲伤。
　　“你说什么？阿洛？”无陌温柔地问我，可是他的手却渐渐发凉。他，也是害怕了吗。
　　“不要……伤害他了……想办法休战吧……休战。”
　　无陌抱着我的手变紧，他喉中发出隐忍的悲鸣。
　　我猛然一咳嗽，鲜血和生命终于在此时被抽离干净。
　　耳边忽然响起不知名的乐曲，黑暗尽头出现了光明。脚步声在我前面带路，我就要走到那个尽头，有光明的尽头。
　　我看到诸夏整个人倾倒在地上，他看着我，墨色深深的眸子，所有的情愫在里面支离破碎，他张着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大哀无声。诸夏，你从地上起来可好，你的白衣不干净了，快去换一身吧。我帮你购置也可以，就像你从前帮我购置那样。你为了我穿上白衣，真的很好看。
　　我终究要在无陌冰凉的怀里变得冰凉。无陌，对不起。
　　六界三元。
　　再见。我闭了眼，心有不甘，意识却全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