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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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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离开的时候,天正在褪色。
阳光已经不那么刺眼了,光线聚拢的地方渐渐下沉,白云泛起微红的光。满城盛景在日光泯灭留下的阴影中逐渐侵没,取而代之的是耶稣山下神秘的剪影。
像文艺片里的背景。
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但并非无迹可寻,天黑以前仍留存一丝希望,这是一天当中最美的时间。
离别应止于最美一刻。
就像里约留给我的最后一眼。
里约与圣保罗之间相隔四百多公里,一般开车大概要五个小时。
我会用“一般”这个词是因为我们的甲壳虫此刻正以一种“要交罚单舍我其谁”的决心在通往圣保罗的BR-116国道上忘情飞奔。原本在前的大众菲亚特们纷纷被抛在背后,前照灯光转眼之间便凝成一个点,我坐在后座,感受到引擎卖命卖得矜矜业业,夜风吹在脸上留下的何止速度与激情。
我一直向往《在路上》那样的旅行。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几个年轻人为了摆脱心灵的沉闷与战争留下的伤痛,抛开了一成不变的工作生活,以浪迹天涯为生,从西海岸向东,一路飘泊,几番横渡美国大陆。
尽管此刻是在南美,二战也早已远去,但那本书里有一句话,至今于我印象至深。
“Somewhere along the line I knew there\'d be girls, visions, everything,some where along the line the pearl would be handed to me.”
Fred的一声“damn it”打断了我的思绪。
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一记忽如其来的猛刹便差点把我腾出车外,我脑袋撞在前座的靠垫上,瞬然空了一空,只感到二百迈的车速在几秒钟内变成个位数,我第一次把甲壳虫生生坐出了过山车的味道。
当然这不是最要命的。
待车停稳以后,我看着前方数不尽的车灯在夜色中化成一片灯海,突然有些绝望。虽然隔得老远,但南美人民在某些生活习惯上表现出了与其它洲们不能再高的契合度,比如上下班的时间。
我们堵车了。
Fred从驾驶座上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身旁的宁安,然后讪讪地笑了笑,用他那充满辨识度的波士顿口音中文问道:“两位小姐,你们还好么?”
“我没关系。”宁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说完她将掉在地上的书签捡起来夹好,就着刚断得那页又翻开书淡定地看了起来。
我有点好奇地瞄了一眼封皮上的书名。
《谁的青春不暴走》。
果然文艺又奔放。嗯,今天晚上抢过来看看!
刚刚撞了一下腰还有点疼,我动了动身体,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
本来这点事情是没什么好计较的,但当我看到Fred脸上的蓝色□□镜在夜色中存在感是如此的高亮,突然又觉得做人不诚实其实是不对的。于是我说:“你们美国不是有那挺有名的Kingda Ka么,你去坐一坐,我刚刚差不多就那感觉吧。”
驾驶座上的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Frederick,把你的墨镜摘下来,好好看着路牌上的限速,否则我不介意到圣保罗之前先把你扔出去。”此时,副驾上的人终于开口。
我心想老夏不愧是老夏,生意场上混熟的男人,连随便讲句话都那么有威性。
“可是之前你开车也一直超……”Fred试图作最后的挣扎。
我看着他那个“速”字在副座男人冰冷的眼神中渐渐被地扼杀在摇篮里,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Fred幽怨的眼神随之转向我,然后用他那永远分不清第几声的语调认真道:“云舒,请、不、要、欺、负、我。”
原谅我在喝水我又没忍住“噗哧”一喷把自个儿衣服都弄湿了。
Fred无奈,有些抓狂地挠挠头,像只可怜的小猴子一样朝我们抱怨:“Chinese’s really difficult.”
这次连我身旁一向定力超群的宁安也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我不免有些感慨。
我们一行四人,两年之前还是毫无交集的过客,如今却聚在一起,开着辆甲壳虫满世界乱跑,路上吵吵闹闹不停,阵仗弄得和唐僧取经似的。
倒像是相交了多年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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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车虽然讨厌,但消磨的顶多是时间和耐心,但因为堵车无聊玩大富豪然后连当了二十局大贫民的我,付出的代价远远比失去时间和耐心惨痛得多。
此时车内的三个人正各自数着手上的雷亚尔(巴西货币),完了倏地攥紧,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我,目光直白毫不避讳,像盯着一块油滋滋的猪蹄,势必要榨掉我身上的最后一滴油。
第一次被人当成猪肉我感受到了来自世界满满的恶意。
Fred:“等会儿吃饭就用这个钱。”
老夏:“下次买本黄历研究一下吧,等到宜豪赌那天估计就能翻身了。”
宁安:“要再来一局么?”
我有些郁郁,打开车顶天窗,探出身吹风。
一月的巴西并不寒冷,风里带着暖意,天空一片幽兰,广阔深邃,像没有尽头的海。让我想起了初夏的G市。
原来不论在哪里,天空还是一样的。
G市是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我年少的记忆,也有我爱的人。如果说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留恋的话,便是G市。
其实我终究还是亏欠了一些人的。
小的时候我得过一次急性肺炎,那晚也是碰到堵车。
我妈抱着我坐在车里,我因为全身发冷一直在抖。当时她犹豫都没有犹豫,问了路当即掏钱弃车,穿着一双棉拖鞋特霸气地往医院跑。
我记得自己一路上一直在哭。
我妈一边喘还一边安慰我:小适乖,没事的,好了以后妈妈带你吃肯德基。
那天我妈背了我多久我不知道,只晓得她出了很多汗,额上的水珠子一滴一滴往下淌,背脊也是湿透了的。像去了趟芬兰浴似的。平时那么爱漂亮的女人,搞得如此狼狈还是头一回。
她那个样子其实我一直记着,但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年少轻狂时很多感情都害怕矫情不屑表达。
直到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很想跟她说句“谢谢”的,就那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可惜到了最后也没能找着机会。
昏黄的公路看不到头,下了班赶着回家的巴西人民们渐渐按耐不住,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这让家不在此的我感到有些莫名的烦躁,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
右后方车里的男人对我打了一下灯,然后做了个点烟的姿势。
我把打火机扔过去,他敏捷地接住。不久烟圈便从车窗里散了出来,飘向空中,他用英语问道:“美女,你是日本人么?”
“中国人。”
他看上去有些惊讶,重新吸了口烟才解释道:“我从没见过中国女孩抽烟,你是第一个。”
“可能她们不懂寂寞。”手上的烟将尽,甲壳虫好像动了动,残留的微光被我拧灭,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