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传说之血色苍穹》未来的诗蔻蒂

204、第20章 那落迦

　　龙谷，红海。
　　一具具龙的尸体冒着气泡沉入猩红的血海，这些曾经翱翔天空留下曼妙尾迹的巨兽们如今连再度抬起膜翼的力气都失去了，水晶般晶亮美丽的鳞片被血污染去光泽，巨大的翅翼从根部被斩断，像待宰的牲畜那样被一个接一个地拖入血海之中。它们缓缓地沉了下去，无力的翅翼在狂风的作用下轻拍海面荡起阵阵波涛，在尸体彻底没入之后，海面悄无声息地拔高，弥散开究极血腥的气息。
　　如果从此时的天空看去，猩红色海洋正一点一点地扩大它的面积，大地像人类的伤口一样不断漫出鲜血。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几个小时以前，红海的所在还是一片绵延的巨大裂谷，它天然形成，裂谷中有无数的巨龙起落，是群龙的巢穴。
　　亚当仅仅用几个时辰的时间，便填满了这片巨大的、大地伤口般的沟壑。
　　填充物是什么？是血和尸骸。
　　——龙的血和尸骸。
　　亚当无聊地看着部下们处理龙族的尸体，厌弃脚下被血玷污了的大地，浮在空中，一身礼服洁白无瑕。
　　天空中传来不寻常的波动，如波浪荡开，又或者夏花盛放。
　　“哦……看来莉莉丝那边的危机解决了？这就说明本王可以撤退了？”亚当抬头望向天空，那里有黑色的裂缝正缓缓成形，亚当似乎已经能够看到那古奥狰狞的巨兽露出部分形体，颚骨下翻发出狂怒的吼叫声。
　　“嘿……我真期待泷看见这片海洋时脸上的表情。虽然那种狰狞扭曲的姿态必定毫不完美，不过狰狞到了极致或许就会别具美感了呢？”亚当轻声说着，他微微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那巨兽的膜翼拍击红海海面荡起阵阵波涛所发出的声音，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沉醉，“真美啊——可惜你不这里，再美的歌谣也无人同我一起欣赏了呢，我最亲爱的……”
　　他没有念出那个名字，徒留最后飘渺的尾音，任由句子断在了半截。
　　“走吧，剩下的烂摊子就留给人妖收拾好了。”亚当漫不经心地对着部下下令，自己已经步向空中那泛着冷光的白色车架，预备收工回家。
　　亚当将手伸向门把手，可在触到那冰冷的金属以前，他的动作忽然就那么停滞了。
　　“嘿，捣完乱之后连烂摊子也不收拾一下，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你这是在哪里养成的臭毛病？不听话的孩子可是没有糖吃的喔。”
　　有轻快的话语声从头顶的天空传来，亚当蓦地抬头，有萤火般的微光飘落，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亚当猛一低头，一脚踏在车架上向后跃出，后退的同时机械核心轰然运作，落地的那一刻他完成了形态的转换，喷射着淡蓝色激光的巨大羽翼从背后缓缓展开，螺旋的金属长角在头顶延伸。
　　亚当捡起金属的碎片，在刺眼的光芒中将它们熔炼成几米长的锯齿剑。此刻他已经顾不得对污浊地面的厌弃了，像伺机而动的野兽那样缓缓低下身子，双手握住剑柄，闪烁着蓝光的电子眼紧紧地盯着车架上方——那里空无一物。
　　“还挺机敏的嘛，你这小家伙。”
　　女人轻笑着，几抹黑色的流光在纯白的车架上方一闪而逝，黑与白的对比那么显眼。
　　亚当那双冰冷的机械眼里有几抹电光闪过，他仍旧注视着车架上方的那片空旷，声音清冷肃杀：
　　“湮？——那落迦？”
　　“认出来了？记性还挺好的嘛，我记得这个形态我很少对外展示的。毕竟啊……实在是不想被当成某个家伙的姐姐呢。”
　　纤长高挑的身影从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浮现，微卷的紫色长发在空中飞舞，紫红色的眼眸暗沉如静夜。她的足裸纤细，过分轻薄贴身的黑色甲胄勾勒出曼妙修长的形体。她手中握着形状奇异的武器，隐约可以分辨出来似剑似枪的姿态，黑色的表面上有零星的光点散落，与天穹上的星辰何其相似——亚当只在太古毁灭的时候见过这柄剑，惊叹于其上蕴藏着的宇宙般的辉光。
　　这是那落迦——象征地狱的女神，象征终末的女神，象征虚无的女神。在凡世的神话传说里她是破灭与恐怖的代名词，而在众神之间，这是“牺牲”最具破坏力和杀戮本性的姿态。
　　那柄剑也不是湮伴生的武器雷沃汀，它没有名字，却有更尊贵的身份——世界碎片。
　　那柄剑是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它就是世界。
　　那是原曾经赠送给湮的礼物，作为她队长身份的证明。原从更古老的生命那里得到这礼物，如今它握在那落迦手中，终于派上了用场。

　　——概念生命生于虚空，能对他们造成最直接伤害的力量，便是世界本源。
　　——这柄剑最初诞生时被赋予了的使命，就是杀神。

　　多少年以前，亚当曾亲眼目睹那紫发黑衣的女神手握宇宙辉光般的长剑，弹指间便将旧界化为炼狱之地。
　　那时那日，他被那可怖力量的美震撼内心。
　　而到今日，他将亲自体验经由那落迦之手所释放出的“世界”伟力。
　　“真美啊……”机械降神失神地注视着那被那落迦握在手中的“世界”，不由得喃喃自语。
　　“会被世界的瑰丽吸引，你果然还只是个孩子啊，亚当。”那落迦撩了撩那头紫色的长发，遗憾地叹息。
　　她举起“世界”在空中虚划，红海翻起凶猛的浪涛，天与地都发出哀嚎声。
　　从那落迦现身的那一刻起，胜负就已经注定。

　　极南之地，火焰之乡。
　　俊美的王拥抱着怀中纤细的女孩，他们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一道道猩红的血柱在空中升起又落下，脸上带着漠然和冰冷的神色。
　　泷被极端的愤怒夺取了理智，祂甚至分不清生者和亡者了——祂带走的族人只是幸存者的一部分，而那些濒临死亡却又尚未完全死去的巨龙跌落在尘埃之中，能带他们翱翔天际的翅膀已经折断，机械般精密冷酷的华纳神族围聚在他们周遭，那些专门为了破开强大防御而设计的龙骑枪洞穿他们的身躯，一次又一次，有漫天的猩红浮现，每一次绚烂的色彩喷薄都伴随着金戈之声。
　　这是龙族的坟场，骑士们向着昔日伙伴毫不犹豫地挥下屠刀。
　　泷撤离前的震怒没能杀死全部参战的华纳神族，伙伴的逝去似乎也对这些作为战争机器而制造出来的人们毫无影响——每个华纳神族脸上的表情都苍白而冷酷，如同冰雪封冻的花岗岩那样坚硬。
　　——这就是为了战争而打造出的，真神的战士们啊。
　　他们生来边被剥夺了拥有全部情感的能力，仅仅留存几种神祗所需的成分：冷酷、高效、沉默、坚忍、忠诚——或者说绝对服从命令。
　　此刻立于战场之上的，是杀戮的机器，而非鲜活的生灵。
　　阿胡拉静默地注视着这流水线一般的屠宰场，不由地搂紧了怀中的莉莉丝。莉莉丝感受到握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力量加大，不由得想要挣扎，但她实在太疲倦了，和泷的战斗耗费了她几乎全部的体力，后者更是在离去之前布下了覆盖整个极南之地的禁魔领域，以至于她现在几乎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一个元素都调动不到——这对一个法系而言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事情——只能倚靠着阿胡拉。
　　她靠在这个既算不上讨厌也算不上有多喜爱的男人——或许男孩要更准确一些，因为她看着他长大——男孩的胸膛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声，忽然就被激荡着的巨大悲伤震慑了。
　　她听见这个她心中始终视为孩童的男人嘶哑着嗓子，如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吼：“我一直都想……让你们成为真正的‘人’啊。”
　　生为神子，生为华纳神族之王，与其说阿胡拉是一位英明神武的君主，倒不如说他是为众神放牧羊群的牧羊人。就像羊长大之后牧羊人会剪下羊毛换钱一样，华纳神族死后的灵魂，会在阿胡拉的牵引之下被导入原初之国，继续作为侍神者的无尽生涯，直到灵魂在漫长时光中彻底消亡为止。
　　这是早就规定好了的事，全体华纳神族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并被各自知晓。降生是为了成为神的战士，而神的战士不需要过多的感情，只需要接受命令、执行命令……每一个华纳神族转化的侍神者都是绝对专业的战斗人员，他们与别的侍神者不同，没有多余的情感，也不会像提尔斯那样接触神灵们的日常。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在神需要他们的时候冲上战场，死在那里，或者活着回来继续等待下一次登场。
　　于是每个华纳神族都像是一台永不停止的机器，他们不断地接受命令执行命令，并繁衍后代继续这个可怕的命运……每次族内开会的时候阿胡拉都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几十双无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等待从他口中下达的命令，一个个僵硬得就像是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尸体。
　　阿胡拉真讨厌那种感觉——那种弥散在每个华纳神族周身的、死亡般的冰冷气息。位于阿斯加德的雾海神宫内部所用的侍从多为别族成员，也正是因为阿胡拉无法忍受一个死气沉沉的宫殿才特意招收的。尽管别族的侍从因为效率慢、办事不仔细等缘故屡次被部下上书请求更换，但阿胡拉不介意，在那样一个没有丝毫生气的地方，侍从们身上鲜活的生命会令他安心。
　　但每一次看见那些行尸走肉般的族人的时候，阿胡拉都在想——
　　——若是早一些明白，在母神将华纳神族特性最终定格之前据理力争就好了。
　　然而……
　　——没有若是。

　　原初之国，万神殿。
　　“阿胡拉……”
　　无数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念诵着同一个名字，语气里带了刻骨怨毒，和浓得几乎化不开的仇怨。
　　荣耀们瞪视着那虚幻的镜面，面目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
　　“女神冕下，湮大人呢？”作为在场仅有的两个非神存在之一，骑士王淡漠地转向原发问，似乎阿胡拉的背叛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丝毫不显惊讶。
　　“湮？她下去了……”原洗净了衣服上沾着的冰激凌，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回答。
　　隔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慢慢地补了一句，神色平淡从容，透着森然的冷意：
　　“她会把处刑的罪人带到我面前来。”
　　西比尔立在一旁微笑，看着原从母亲变成女神。

　　在彻底掌控华纳神族以前，阿胡拉一直都认为“等价交换”的规则虽然有些严苛，却是可以理解的。
　　华纳神族是女神创造的第一个种族，享受这种神给予的特殊地位和优厚待遇，用永远的忠诚和侍奉来交换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可阿胡拉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一切根本就不是对等的。
　　神从华纳神族手中拿走的除了忠诚和侍奉，还有自由和本我。
　　而这两样，都是无法等价回报的东西。
　　阿胡拉不甘心啊。
　　即使全都是母神创造的，可这也是他的族群、他的子民啊。
　　凭什么他们只能像机器那样活着，同为女神眷族的库伯勒族和祭司一族却能作为“人”存在，活得那样自由洒脱？
　　阿胡拉想给自己的族人自由。
　　这个愿望在他的心底藏了很久很久，却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华纳神族的其他人未曾得到过自由，自然也就无法理解他内心的感受。至于众神……他们根本不曾理会。于是多年以来，这个愿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在他空荡荡的心里。
　　西比尔的预言令他恐慌，湮的目光令他战栗，母神的话让他对神彻底绝望。想赋予这个种族自由，他只能靠自己。
　　领军出战，这是绝佳的机会。
　　他成功了，他赌赢了，他为华纳神族争取到了自由——尽管这自由是以巨龙血淋淋的尸骸为代价的。
　　让他敢于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来换取自由的原因还有另一个——或许这个才是他心底深处一直坚持的东西，最终鼓动了他的魅惑之物——他注视着怀中的莉莉丝，心砰砰的跳着。
　　阿胡拉低下头注视莉莉丝，这个时候，莉莉丝也恰好抬起头看向他。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许久许久。
　　栗色长发的女人慢慢地伸出手，试探一样地抚上阿胡拉的面颊，樱花般的唇瓣开合，眼神那么温柔。
　　阿胡拉听见她说：
　　“……一个人背负这么重的执念，一定很累吧？”

　　——此后多少年，他们都不曾知晓，那时那日，他们真的是彼此相爱的。